在我家乡的河畔,有一座教堂。
教堂里的修士操着外地的口音,
他对任何一个来教堂的人说:
咀嚼你的思想,
牢记你的痛苦,
质问你的存在。
我问他何为思想,
他说,
那是你脱口而出前一瞬的预言;
我问他何为痛苦,
他说,
那是令你永远都要反抗的事物;
我问他何为存在,
他说,
那是令你站在这里的物质,
那是令你问我问题的精神,
那是你的一切。
之后我问:
然后呢?
做到这三者后呢?
他回答我说:
然后你就会知道,
自己为什么而活。
我问:再然后呢?
然后他沉默了,
他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因为他知道那时的我和他人一样,
即使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也能活着。
这是在一颗已经毁灭的行星上,
曾经发生的事。
【物质与意识何为本源?此即哲学的基本问题。】
PART01 到来之前
在列车上
安迪尔特注意到,坐在他右边的女孩子在哭。
那是一个粉色发色的女孩,这是在安迪尔特的原生文明中是难以想象的颜色。女孩束着高高的马尾,蓬松的卷发盖到了腰的位置。她穿着对安迪尔特来说过于前卫的、面料看上去异常顺滑的蓬蓬袖短裙,方格网袜外穿着的是同样粉色的长筒靴。
女孩是半小时前上车的。在发车后十分钟,她开始哭泣,即使故意压抑着哭泣的声音,她的悲伤还是使她断断续续抽泣着。
她哭得肩膀都在抖,血红色的吊坠从她的胸口滑出——那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的特权物品。
女孩后面座位的男人踹了一脚座位,表达着他的不耐烦。
经过后面的男人这么一踹,女孩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平复自己,但安迪尔特知道,悲伤并没有那么容易平息。
“给。”
安迪尔特递出了自己携带的手帕——那是他研究植物的父亲生前一直带在身上的,用来包新发现的植物的手帕,现在它被清洗得很干净地带在身边。
女孩的口中发出了或许是表达感谢意思的音节。这是安迪尔特无法理解的语言。
安迪尔特、那个女孩、女孩背后座位的男人和列车上的所有生命体……都来自不同的宇宙,自然也使用着不同的语言。
但他们在此的目的都是同一个,那就是作为特权者去往第一宇宙的塞利斯特学院学习。
“不用谢。”安迪尔特回答。
女孩在接受过别人的好意后,显然平复了许多,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她不仅平复了心情,连妆都补好了。
“谢谢。”女孩将手帕还给了安迪尔特,“已经干净了。”
“你会说我的语言!?”安迪尔特震惊。
“我用翻译器提取了你刚才发音的音节调试出来的,并不是真的能讲你那边的语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思考了一下,“你看样子是来自基础科学不怎么发达的地方……这不是在贬低你,我那边的基础科学水平和列车上的其他智慧生命比起来也不怎么样。你明明是靠语音沟通的生命,却连翻译器都没有,所以我才这么猜测。”
“……”安迪尔特想了会儿该怎么回应,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了,“你说对了,说实话,我连去的地方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真的吗?”这次她看上去震惊到不可置信了,“塞利斯特学院是第一宇宙的学院,是研究‘真理’的地方。你和我一样有血之沙漏,那应该是在自己的宇宙有着卓越的贡献或者通过别的方式得到了‘神’的认可吧?”
“……或许吧哈哈哈哈……”安迪尔特笑了笑,他不愿意说出真实的原因,所以赶紧转移了话题,“你刚才看上去很难过的样子。”
女孩叹了口气,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我刚刚和最重要的人分别了。不出意外的话,永远都见不到她了。”女孩又想起了她的女友,紧紧地眯了下眼睛,让自己摆脱了哭泣的欲望。
“我也一样。”安迪尔特说,“我的母星基本上已经毁灭了。”
“是什么原因?”女孩问。
“是……”安迪尔特有些难以开口,但是他也不知道这两列车会继续开多久,于是开始讲述自己母星的故事。
安迪尔特的母星是个叫做天之星的行星,在几年前,卫星阴之星掉了下来,导致了地上的生命变异,最终他们失去了食物和水源。
“……”女孩眨了眨眼睛,“你们没有别的星球可以去了吗?”
“别的星球?”安迪尔特苦笑了下,“没有,在我的宇宙中,就连天之星是球形,也是两百年前才发现的事情。”
安迪尔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沉默了。
在上到这辆列车上之前,他知道自己和车上的很多人有着决定性的差距,他设想过,列车上的其他人可能掌握了飞在天空中的技术,只是没想到,就连自称没有其他人基础科学强的女孩,原生文明也至少是可以在别的星球打造自己家园的水平。
安迪尔特摩挲着女孩还给他的手帕,手帕已经干透了,完全没有女孩擦过眼泪的痕迹——即使安迪尔特是看着她擦的。大概是被高科技的清洁技术洗干净了吧。
“你一定很难过。”女孩说,“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也刚刚失去了家人。”女孩顿了顿,“我还没做自我介绍,我是叶诗玲,性别为女的友好碳基生命,职业是物理学家,原生文明发展到星际时代,刚从真空衰变中逃离。”
“我是……安迪尔特。文明水平可能在你眼里只是原始人吧。”
“不要这么说。”叶诗玲严肃地纠正安迪尔特,“或许我们的原生文明发展程度不同,现在我们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
安迪尔特看了看自己胸口的红色宝石——血之沙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到这份宝石的重量。
“老实说我没什么实感……”安迪尔特说。
“我也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宇宙,”叶诗玲好奇地说,“不知道列车外面是什么样的情形……我无数次在自己宇宙的飞船上观测到尺缩效应,那是令人热血沸腾的现象。如果这辆列车能看到外面的话,一定非常震撼。”
安迪尔特甚至没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没有说话。
测试
“各位血之沙漏的持有者们,在入学之前,我们需要你们做个小测试,这个测试相当于入学考试的基础题,现在我需要你们完成它,不要抱怨,这是神的旨意。”一个老者用年迈但沉稳的声音这么说,“题目是根据这三本书,推测出‘真理’,然后根据这个真理,写一篇关于你认为世界的真实样貌的文章,随时可以交,马上就能出结果。”
安迪尔特的面前凭空出现了三本书,用他原生文明的语言这么写着:《相对论》《量子力学》《二元论》。
校门前的六个生命体看了看手上出现的东西,又环顾了一圈。
“顺便现在你们已经进入了语言统一区域,不用翻译器也可以互相交谈了。”老者补充道。
“既然你说是神的旨意,那就是神派你过来的?”叶诗玲提出问题。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打工的。”老者说,“事到如今,以我的水平也只能在学院的外围生活,你们应该和我是不一样的。”
叶诗玲鼓起了嘴,她显然对老者的回答并不满意,但又不想继续盘问。
下一秒,安迪尔特后面的一个生命体提交了他的文章。
那是一个光滑的球形,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生命”,他从自己的身体上分裂出一个小小的球,那个和他身体一样的光滑小球飘到了老者的面前。
[通过。]一道没有感情的机械音响了起来,那个球一样的生命消失了。
随后,另外的三个非人形的生命体也飞快地结束了他们的测试,进入了学院。
“你们两位还不交吗?”老者问。
安迪尔特看向了叶诗玲,叶诗玲也看了看安迪尔特,她似乎对这位刚才和他聊天的青年有所顾虑,再一次向老者开口了,“可以互相讨论吗?”
得到了允许后,叶诗玲对安迪尔特说道:“因为你刚才帮了我,我就稍微地回报一小下。这三本书,最重要的是第三本《二元论》,但前提是你必须先参透前两本的内容,这个学习过程需要的时间非常不确定,可能几个月,可能几十年。当你推导出‘大一统’理论后,再回过头来看第三本书,就能明白出题人的用意。”叶诗玲顿了顿,“不过这也是我的猜测罢了,如果我接下来没过,就要和你一起重新推导了。”
叶诗玲拿出了她的文章,那是一根针,在她的原生宇宙,人们用这种针储存信息。在刚才交谈的时候,她已经用脑意识场写完了文章。
“希望我们能成为同学,你要加油呀!”
粉色头发的女孩提交了她的文章,她也消失在了校门口。
刚才还挤着一堆人的校门口突然变得十分空落,安迪尔特环顾了四周,除了老者外已经空无一人。
“您要提交了吗?”老者笑着问道,他的语气里藏着些不耐烦,显然是想要早点结束这个差事。
安迪尔特呆愣愣地站在老者的面前,从未感到如此无助。
在餐厅
布拉埃尼亚国——这是位于塞利斯特学院外围的地区的名称。
起初的时候,学院是属于这个国家的,如今神之领域帕尔娜托克的三位主宰之一——科学的主宰——腾德拉曼·卢恩,就是五百年前从这个国家诞生并从这个学院毕业的。
那个时候,真理最大的敌人并不是生命体本身——这些人形生命科学家有着任何科学家都有的对真理的渴求和憧憬。真理最大的敌人是政治,在布拉埃尼亚这个强国中,任何事情都能为政治左右。政治保全拥有政治的人,却从不保全真理。卢恩教授孤注一掷的对真理的追求,最终让他破开了帕尔娜托克的大门,最终让他成为了从这个世界诞生的真神,却也让他放弃了这个宇宙。
“卢恩教授是仁慈的,”老者说,“虽然他被当时的女王怨恨,他却依旧给了追求真理的人一个途径,那就是这个学院。”
“帕尔娜托克是个理想之地,那里没有货币体系,那里按需分配,每个人都拥有无尽的资源。只要去了那里,我们甚至能得到永恒的生命。塞利斯特学院是最接近帕尔娜托克的地方,甚至会有帕尔娜托克里的科学家来这里讲课——前提是你能入学。”老者啧了啧舌头,“真是讽刺,像你这样没有卓越贡献的平凡人居然会被赋予‘血之沙漏’这种东西,‘神’到底在想什么。”
看到老者这个态度,安迪尔特好奇起了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老者的鼻头因为酒精逐渐泛红了,“当然和别人一样,都是来‘求学’的,正如你所见,我这一生都没有摸进那扇校门。我想着就这么回家乡去了,前两天接了单来监督你们这些新入学的特权者,本来干完我就能回去的。看来,是‘神’不让我回去啊。”
再问下去就不是那么礼貌了,安迪尔特沉默地吃饭,虽然这一顿是老者请客,但他也需要考虑接下来的生计问题了。
“不要那么僵硬,我又不是缺了这次的报酬就破产了。”老者看着安迪尔特闷声吃面的样子,开口安慰。
“你接下来要回家乡去了吗?”
老者用布满皱纹的手舀了勺汤,“我估计是年限将至了,脑子和体力也跟不上现在的年轻人,再去追求所谓的‘真理’,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回到家乡看看儿子儿媳,也许还能抱抱孙子孙女呢!”
“‘真理’……”安迪尔特皱了皱眉头,“这里的人都是为了追求‘真理’而来吗?”
“这不是废话吗!”老者哈哈笑了起来,“但是,起初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目标这么坚定的,也有不那么纯粹的人,比如说为了自己或者别人的利益,甚至有国家会送奴隶过来,为的就是确保知识和科技掌控在他们自己的手里。但是啊,塞利斯特学院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在那个地方‘真理’就是唯一的目的,所有人都是‘真理’的追随者,在这种氛围下,生命体是会被同化的。他们也并不是排外的人,但是并不会停下脚步等你,等我意识到自己不是这块料的时候,就决定放弃了。这里的人为了让自己接近‘真理’,已经舍弃了生活,这何尝不是一种愚昧!”
老者说话很大声,周围的客人时而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他们也是追求‘真理’的生命体,但他们都没有冲上来找他理论,他们的眼神里与其说是惊讶、愤怒或者怜悯,更像是单纯的不理解。
这个老者说得对,这些人已经因为‘真理’而变得愚昧了。
“我觉得您是真正有智慧的人。”安迪尔特说,他是真心这么觉得。安迪尔特对知识并没有特别的追求。如果要安迪尔特选择的话,他会选择阴之星没有掉下来的生活,日常地、像所有人类一样活着。
但是现在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他的母星、他的家人已经毁灭了,而‘血之沙漏’将他领到了这里。
在安迪尔特十一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将‘血之沙漏’交给了他。那是红色的、血一样的宝石。他的养父否认着安迪尔特和自己的父子关系,说着自己从没把他当做孩子。然而他的表现却和他说的话大相径庭,他还是履行着父亲的职责,所以在安迪尔特看来,他的养父是一位真正的父亲。
阴之星掉落到大地上之后,食物和水源被渐渐污染,这颗星球上的生命度过了绝望的最后几年。而安迪尔特的父亲在寻找食物的过程中死去了,他的尸体都得不到掩埋,只能被放置在教堂的空地上逐渐腐烂——和当时死去的其他人一样。
“真理”,是个空泛的词汇。
如果是母星还没有毁灭的时候,安迪尔特或许会相信“真理”能够拯救这颗即将毁灭的行星。在母星已经毁灭的现在,安迪尔特都不知道要去追求什么了,如果他来到了生存环境恶劣的地方,他会以活下去为第一要务,然而他却被带到了拥有高强科技实力的地方——连拯救自己的母星都轻而易举。
为什么,如果“神”真的看着自己,那为什么不能拯救自己的母星呢?
现在自己却被要求去追求“真理”这种空泛的东西,“真理”能让母星免于被毁灭吗?能让自己穿越回过去拯救那颗濒临毁灭的星球吗?能让自己的父亲死而复生吗?
教会的人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他们充当着过客。安迪尔特那无处发泄的愤怒,最终还是被自己逐渐接受、淹没在了内心的迷惘之中。
“哈哈,我只是比你活得长久,我并不算有智慧。”老者笑了,“‘智慧’只是真理的延展,是对于生活而言的,帕尔娜托克能让人拥有无尽的生命,他们的‘真理’中,并不包含着生活。事实上很多生命体并不需要‘生活’,但是他们也同样追寻着‘真理’。‘真理’才是最应该被追求的,但是很多人达不到追求‘真理’的‘智慧’,所以我才说他们变得愚昧。但是这里的大家都知道,‘智慧’和‘愚昧’都是中性词,他们都不会在意自己到底是何种,他们的热爱和憧憬可以战胜一切生活的痛苦,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幸福’的。”
老者望向了安迪尔特,“你又如何呢?你的追求或是迷惘,能让你获得自己认为的‘幸福’吗?”
“至少现在不是,之后……我也不知道。”安迪尔特回答。
“那我有个提议,至少你有这份‘特权’,不如就这么学学看吧,如果能进入学院学习,也算是为很多人实现愿望了。到时候你把自己的文章投到门口就行,位置很好找的。”老者像是劝人要吃饭一般建议着。
安迪尔特咀嚼着不明生物的肉,看向了陌生的淡蓝色天空,很意外地,他的无助的情绪并没有那么剧烈,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一个荒诞的梦境里,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被野兽的咆哮惊醒。
“你对于这个世界何为本源这件事的探讨还处于空白的状态,”分别时,老者如是说,“正因为如此,我不能把通过的秘诀告诉你,我不能让你对这件事有一种他人告知的先入为主的概念。当你对这个世界本源有着自己的看法的时候,再试试吧,你是特权的拥有者,学院的大门会时刻为你敞开。”
老者走向了与学院相反的方向,他曾经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四十多个拉提亚年,此时他要回归到属于他的世俗了,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穿过了稀疏的人流,淹没在巨大的建筑丛中。
PART02 再生之日
自从来到这里,安迪尔特每天都会做梦。
有的时候,他会梦到过去街坊的小孩。在令人烦躁的炎热天气里,那些小孩会点燃枯树枝取乐。有一次,他们在安迪尔特的家门口玩枯树枝,把他家木质的房子点燃了。
安迪尔特发现了罪魁祸首,但他只是静静地将火焰浇灭了。不管是否错在他自己,他的父亲永远都会向对方道歉。所以,指责他人是无用的行为。
有的时候,他会梦到毁灭后的那几年。在末日已经来临的时候,这个星系恒星的光芒一如往常。他的父亲会为了他和别人搏斗,会指责和殴打抢了他们食物的人。似乎这个时候他就有指责他人的勇气了。
改变是一瞬间发生的,在某一天,他的父亲因为殴打他人发出了畅快的咆哮,像是要把之前受的窝囊气全都发泄出来一样。
人工智能叫醒了安迪尔特,安迪尔特揉了揉眼睛,他昨天学习到很晚,最终昏睡在了椅子上。
安迪尔特来到这里已经快两年了。靠着这里的高超科技水平,他从一头雾水到能在这里生活,只用了两三个恐勒月。
和帕尔娜托克以或塞利斯特学院内部不同,这里还保有着货币体系,人们在这里求学的时候还要为了金钱而发愁。曾经一段时间,这里的活已经完全被人工智能干完了,人类需要做的只有保持自己意识清醒。然而越来越大的贫富差距却迫使向往更好生活的人寻求工作,于是布拉埃尼亚国修改了法律,各行各业要保证最低程度的人类在岗位上。这个法律也影响了这个地区,托这个法律的福,安迪尔特不至于饿死在陌生的城市里。
阖上门,安迪尔特开始今天的学习,作为临时工,他只申请了下午作为工作时间,在其余的时间,他都为撰写能够使他进入学院的文章而努力。
在这个宇宙的时间里,塞利斯特学院的入学考试中的笔试可以随时通过移动端口自主进行。面试则是一年举办两次,面向任何通过笔试的人。笔试的合格条件是满分,题目从题库中抽取。面试则分为项目科和战斗科。
塞利斯特学院作为得到了帕尔娜托克支持的学院,其可以招收的学生理论上是无限的。然而,即使是开卷的考题,能通过笔试的人形生命体依旧寥寥无几。
“你的基础太差了,照你这么自学,不知道几年才能考进去。”合租的室友卜维对安迪尔特这么说。卜维是个对朋友不错的家伙,但他来自风气开朗的地区,依旧保持着那时候的对待性关系的奔放习惯,安迪尔特对他总是带不同的男男女女回来不太适应。卜维已经参加了六次笔试,成绩都不太理想,但即使如此,也已经比安迪尔特好多了。
“你这种情况,我的老师看见了都会劝你放弃!”卜维说。
“或许我应该去看看幼教读物?”安迪尔特真诚发问。
“你是该看看。”
于是安迪尔特开始从幼教读物开始学习。这边的幼教读物中就会大体地描述宇宙的全貌、物质的本质和世界的本源。
在这个宇宙幼教读物的描述中,现在的宇宙是神创造的,但神只是一个职务。
而关于哲学的基本问题——这个世界是唯心还是唯物的却仍然没有确定下来,主流观点是偏向唯心。
虽然幼教读物中就涉及到如此深刻的问题让安迪尔特大吃一惊,但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基础物理的幼教读物中,引力、电磁力、强力和弱力的统一。因为这和他得到的那两本疑似描述基础物理的书中有本质区别。在《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这两本书以及能够查到的对于这两本书的解释和批注中,这四种力是无法用统一的基础粒子描述或者用统一的公式描述的。
这两个不同的物理法则揭示了一个问题:如果这两个物理法则是同一个宇宙的内容,那么他们谁是另一种的特殊情况吗?或者说两者都是特殊情况?如果这两个物理法则是不同宇宙的内容,那是否不同宇宙之间的物理法则均是不一样的?
安迪尔特回忆起自己被考验的课题:根据《相对论》《量子力学》《二元论》这三本书,推测出‘真理’,然后根据这个真理,写一篇关于你认为世界的真实样貌的文章。
或许考察的只是作者的态度而不是是否正确呢?安迪尔特曾这样胡思乱想,然而当他问自己的合租室友的时候,室友卜维却这么回答他:或者你换个思维,你先找到真理,然后尝试着用这三本书证明那个真理,这样不就便捷许多了吗?
于是安迪尔特去了很多次阿莲娜图书馆,企图寻找到能够描述真理的书籍,却发现这里的人连世界究竟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仍然在争论不休。
于是他又想起粉发女孩叶诗玲的话:《二元论》是重点。
二元论,即世界同时有精神本源和物质本源,这个观点曾经被唯物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共同唾弃,却在唯心主义变成主流的现在,成为了部分人坚信的真理。曾经被唾弃的理由是当时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坚信对方的错误,认为二元论中含有对方的错误,而如今却变成了,在二元论中,都含有己方的正确。
下午的时候,安迪尔特目睹了一出交通事故,被突然失控的飞行车撞倒的人虽然已经因失血昏迷了过去,但是过路的人通过街道旁的应急处理箱对其伤口使用了再生治疗,并加速了造血干细胞的造血速度。不一会儿的功夫,这个人就像没事人一样去非常近的商场购买衣服了——为了换掉破损的裤子。根据当地的一些相当于法律的规则,使用街边应急处理箱的费用将由车主承担。
安迪尔特从科学技术落后的原生宇宙来到这里的时候,对此十分震惊,并对原生宇宙的一切感到悲哀。现在,已经了解过不少类似情况的安迪尔特早就卸下了这种缅怀过去的乡愁和伤感,但他也不会因此感到兴奋。
安迪尔特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被这里的环境吞噬,自己的目的变得麻木,然后逐渐消亡。
“你看上去不太好。”
下午的时候,在送外卖的间隙,安迪尔特坐在路边休息,突然听见有人叫他。顺着声音,安迪尔特转过身去。
那是一个气质很难形容的人——柔软的黑发垂至肩膀,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在仿佛人造品一般的脸上,金色的眼睛没有感情地看着自己。安迪尔特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仿佛眼前的人形生命实际上是一团不可名状的东西。
从声音和长相上判断不出性别,但从身形上看,大概率是位男性,当然也有可能是无性人或者别的宇宙的其他性别生命。
“抱歉,我在想事情。”安迪尔特草草地从路边站起身,他比眼前的生命体高出不少,这种俯视人的感觉让他莫名有些迟疑。
“你在送外卖?”对方看似随意地开始了话题。
“下午的工作快结束了,在汇报前休息一下。”安迪尔特笑了笑。路边的长椅上刚刚还坐满了人,现在却空出了好几处位置,仿佛在邀请他们坐下。
于是安迪尔特发出了坐到长椅上的邀请,他和这位陌生人一起坐在了长椅上。
“你不急着去汇报然后下班,看来是下班后还有别的正事要做。”黑发的生命体做出揣测。
“没错。”安迪尔特回答,“我叫安迪尔特,你如果有名字的话可以告诉我。”毕竟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生命体都需要名字,安迪尔特几个恐勒月前就遇到过认为起名字是亵渎的他宇宙生命。
“莱茵。”黑发的生命体吐出两个音节。
“你不住在这附近吧?”安迪尔特问,“或者说不怎么点外卖。”
“今天刚到这里,我正在休假,嗯,说是休假可能不太合适,准确地说我是翘班出来的,现在顶替我的人一定很伤脑筋。”莱茵说。
“你好像很乐在其中。”安迪尔特问道,“你为什么向我搭话?”
“我虽然只是路过这边,但是我在别人的脸上看出了某种狂热,你的眼中没有那种狂热,你像是在梦中,并且觉得这场梦一定会醒来。”莱茵回答。
“……”安迪尔特的眼神有点游离,被这么准确地指出他当下的迷惘,他有点恍惚。“我也不知道,”安迪尔特说,“也许我还没有狂热的资本。”
莱茵思考了几秒,“你是想要融入他们吗?”
“我被很多人说自己不够格,因为被说了太多次,导致有种面对难以逾越的差距自暴自弃的感觉。难道这也是对自己和别人不同感到焦虑吗?我确实有点想融入他们,如果能够融入他们,我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失落。”
“听说这个城镇里的人,都是为了进入塞利斯特学院而聚集在这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化。”莱茵说,“如果他们只是把这里当做踏板,那他们应该只是纯粹地路过这里。”
“就像你一样吗?”安迪尔特问。
“用不着和别人一样。”莱茵回答。
“这对我来说,还难以做到。”安迪尔特说。
“这样啊。”莱茵站起了身,“抱歉,我可能打扰到你交班了。”
莱茵调出了自己通讯端的界面,“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这阵子我大概会暂时住在这里。”
“谢谢你。”安迪尔特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或许不太对付,于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交班要去和今晚的负责人对接,交接处离这里不远,但也是要骑上一段距离。
属于外卖送货员的是一条位于高空和低空之间的特殊区域,安迪尔特骑着飞行摩的飞过这一片高楼铸成的丛林,他的背后是被落日染成红金色的天空,头顶上是两轮月亮,大的那个叫恐勒,小的那个叫菲森。
到了晚上,安迪尔特去了趟阿莲娜图书馆借了几本书,据说是最新入库的别的宇宙关于《量子力学》的进展。他在里面读到了一种叫做希格斯粒子的自旋为零的基本粒子。书里还解释了这本书所在的宇宙的希格斯场,这种中间能量并不是最低状态的能量场揭示了所在宇宙的能量并非在最稳定状态,在量子隧穿后,很有可能引发能量的崩溃,从而造成光速进行的真空衰变。
这就是粉发女孩叶诗玲提过的真空衰变,叶诗玲所在的世界被真空衰变毁灭了。
或许每一个文明都有使之轻易毁灭的巨大灾难,如果真空衰变发生在自己的宇宙,人类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灭亡了,这种无情的灭亡甚至比当时自己的经历更加令人容易接受。
回到出租屋,室友卜维已经睡着了。今天的夜里,两轮明月照耀着敞亮的城市,一切都如同白昼般明亮,明亮得就和他刚来到的那天一样。时间的概念在不同的宇宙中已经失去了意义,安迪尔特了解到所谓的“现在”不过是一种错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过过去的真实性。但是这里的人同样会庆祝,他们会把来到的那一天称为再生之日,每年庆祝。
安迪尔特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亚麻色的衣服下勾勒出藏在里面的“血之沙漏”的轮廓。
今天正是他的再生之日。
PART03 物质教派
“你的原生宇宙是崇拜着神的宇宙吗?”第二天一早,卜维出门前问道。
“有很多不同的教会。”安迪尔特说,“有些国家是一神教,有些国家是多神教,还有一些国家大部分是唯物主义者。”
“你研究的课题是关于《二元论》的话,可以去城郊看一下那边的唯物主义者信奉的教派。”卜维这么建议道。
安迪尔特有点困惑,这里的人都相信着唯一之神的存在,都觉得那是帕尔娜托克以及世界的创造者,同时也是帕尔娜托克的负责人。在历史书中,布拉埃尼亚国曾经的教授腾德拉曼·卢恩就进入了那个世界,成为了神一样的存在。神是一种存在的事物,它并不是一种概念。既然这样,对于神的信仰本身就是属于对实体和对物的崇拜本身了。然而“神”的概念却又否定了其中传统意义的唯物性质。
“既然不在市中心的地方,那他们肯定都是些偏离了主流研究的人。”安迪尔特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
“没错,”卜维说,“但是在这附近能让你接触到唯物主义的机会并不多,而在那些人的地盘,这样的机会将会增加。”卜维补充道,“而被主流思想影响的人往往都是唯心主义的信徒,在市内并不能找到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信徒。
卜维这么形容那些唯心主义者。
是啊、信徒。
神的存在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所以信仰着神的唯心主义是正确的。有正确就有错误。所以从一般的逻辑来说,唯物主义者应该是最唾弃神的存在的存在。
“我知道你很疑惑。”卜维说,“人发自内心的信仰是很难被外界改变的,那些坚信着唯物主义的生命体,或许并不是自发地信仰着唯物主义,而只是被过去的记忆影响,并不能从中走出。”
傍晚的时候,安迪尔特和别人交接之后就来到了郊区。
根据卜维给的地图,他找到了那个被称为“唯物主义者聚集处”的地方。
房屋看上去相当简朴,透露出一种极简的规整。
纯白色的墙壁使用了特殊的涂层,即使在傍晚,也十分亮堂。
安迪尔特走向自动门处,自动门就向他敞开了。
“这里不设防的吗?”安迪尔特这么疑惑着的同时,扑面而来的油墨的味道使他看向了这栋建筑的内部。
这是个图书馆。经管理员打扮的人的介绍,这里的图书全是可以触摸的实体,虽然也可以通过电子的方式上传和阅读,但还是鼓励来这里的人亲自翻开书本。
“你是第一次来吧。”图书管理员问安迪尔特,安迪尔特表示了确定。
“我是菲尔娜·席塔恩,这里的修行者。”
菲尔娜,应该是她的名字,席塔恩,或许是姓氏或者是指代身份的方言?
“在这里很少见到带有姓氏的人。”接着,安迪尔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和往常一样,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特权者身份。
菲尔娜笑了笑,“在外者看来这可能是很陌生的事情,或者对于另一些外者,我们所做的正是他们要摒弃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这引起了安迪尔特的好奇。
菲尔娜耸了耸肩,她看上去有些后悔提起这个,对于解释复杂的事情,她显得有些不耐烦。
但菲尔娜并没有敷衍安迪尔特,也没有说什么“等你真的了解唯物主义后你自然会了解”这种吊人胃口的话。
“唯心主义认为精神是永恒的,正因如此,他们相信他们的存在最终也会变得永恒。但在唯物主义中,意识必须依附于物质,意识并非不灭,意识会在物质的衰败中走向灭亡。”
安迪尔特侧了侧身子表示他在认真聆听。
意识会衰败,这本是更显而易见且更容易理解的事。
“我知道,人会死亡,意识自然会随着肉体的死亡一起死去。”安迪尔特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听说这里没有轮回的假设,也没有传承的概念,这里的生命体认为自身的意识成为永恒,我觉得这是十分荒诞的事情。”
菲尔娜的表情变了,她开始认真审视眼前的这位人形的生命体,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导致安迪尔特有些不好意思。
然后像是同意他之前的话一样,菲尔娜点了点头,“他们认为,自我的意识会成为永恒,这是荒诞又现实的事情。荒诞的是,这对于一般生命而言概率极其微小,现实的是,进入帕尔娜托克后,能成为永恒是事实。所以他们才会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断后,他们认为舍弃自己的姓,将自己从血缘上与过去的家庭切割开来,这是一种对未来的期望。
“但是一旦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一旦精神与意识变得可以毁灭,永恒变得不值一提,自我变成物质与当下的附庸,自己从哪里来就变得格外重要。”
菲尔娜看着安迪尔特,“这里也很少见到像你这么迷惘的人。”
菲尔娜的答案说完了,轮到安迪尔特说出他的答案了。
“我来自很落后的地方。”安迪尔特说,“或许,或许我来这里只是想找到新的生活。”而不是成为塞利斯特学院的一员,成为帕尔娜托克的一员,成为所谓的“特权者”。
安迪尔特没能再说下去。
他像是在忍耐什么。
随后,安迪尔特开口,“我之前的姓应该是迈尔斯,是我父亲的姓,这个姓氏对我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是‘应该’?你继承家人的姓,这不是应该的吗?”菲尔娜问。
“我只是他的养子,他没有真正的孩子,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他也不觉得我是他真正的孩子。”
“所以你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菲尔娜蓝色的眼睛中透露着真诚。她道出了安迪尔特一直以来的困惑,他自己不愿去想不愿说出口的问题,一种奇异的茫然。
安迪尔特企图张开嘴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在不愿继续的沉默里,安迪尔特转身离开了。
夜晚,郊区的风大了起来。
安迪尔特走在铺满了树木的小路上,树木的影子黑压压地扑向他。被遮蔽的月亮只剩下了一点点光,已然看不清来时的路。
“你猜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晚上,卜维问道。
然而疲惫的安迪尔特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趣,见他兴致缺缺,卜维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
“我和新的朋友去了付伦特公园约会,在这个公园还掌握在国家大富豪手里的时候,她家曾经是股东,她给我搞到了近距离看付伦特门扉的机会。但是,”卜维突然大声,“这都不是重点。今天膜穿通道开着,有一位帕尔娜托克的正式成员在那里进行了膜穿。我们近距离观察了一次膜穿!”他的言语中难以掩饰兴奋,这让安迪尔特堪堪回忆起何为“膜穿”。
在当代的腾德拉曼唯心主义物理学宇宙模型中,宇宙的中心帕尔娜托克位于一层无法穿越的“界膜”内部,腾达拉曼在进行对于宇宙本源的“绝界探索”时,得到了界外意志的指引,他突破了界膜,进入了帕尔娜托克,开启了“唯心主义物理时代”。
其中,“付伦特门扉”是第一个被打造出来,将帕尔娜托克与膜外宇宙通过高维方式连接起来的通道。虽然本身的原理其实是通过高维通道绕过“界膜”,然而膜外生命体还是习惯将其称之为“膜穿”。
“那个‘膜穿’,很壮观吗?”安迪尔特问。
“‘付伦特门扉’很大很壮观。但是膜穿看着就是普通地走进去然后人没了。”
“……”安迪尔特有点无语。
“你呢,”卜维问,“没去找那帮唯物主义者吗?”
“……我和门口的管理员聊了两句,我觉得自己应该补补课。”安迪尔特随便找了个理由。
“好吧。”卜维也没有多问,这件关于他兴奋心情的分享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夜晚,安迪尔特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还在想菲尔娜那句“你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第二天晚上,交班结束后,安迪尔特又来到了郊外那栋白色的建筑前。
这次和昨天不同,一群人聚集在门前的广场上,一场激烈的辩论会正在举行。
辩论会的主题是:意识场论支持的究竟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
正方认为意识场论支持唯物主义,他们的观点是“意识场”这个概念本身就是将“意识”概念的物质化。所以在他们的观点中,其存在是唯物的。
反方认为意识场论支持唯心主义,他们反驳正方的理由是,按照主流观点的帕子基础理论,时间存在粒子“帕子”是构成世界的基本意识,既然世界是由被感知到的“帕子”作为基础构成的,那意识场的存在只能说明这个唯心主义物理理论的正确性。
这让安迪尔特有点触动和思考,在哲学的基本问题中,“物质与意识何者为本源”这一问题也引出了第二个问题即“物质与意识何者决定另一个”。
唯心主义物理学认为,物理学是关于“时间”的科学,物质在被感知前并没有“时间”的概念,也就相当于没有“存在”。而“帕子”代表的是包含一个认知时间度的基础粒子,其存在本身就代表了“时间”,而时间代表了“意识”的流动。
安迪尔特顿时扫清了关于唯心主义物理学是否是意志的物质化这点疑惑,明白了唯心主义物理学家想要表达的观点,即:不能被感知的物质相当于没有“存在”。这就是意识决定物质的理论。
菲尔娜注意到了安迪尔特的到来,她穿过人群,来到了安迪尔特边上。
“你又来了,”她看上去很高兴,“上次的话好像冒犯到你了,我很抱歉,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安迪尔特表达了自己对于之前菲尔娜话语的疑惑,他也承认了自己可能确实是那样觉得,当然,只是可能。
“你说得对,我很迷惘。”安迪尔特说,“所以我想试着了解了解‘唯物主义’,不知道你们欢不欢迎像我这种不够坚定的人。”
“我们欢迎任何人来我们的图书馆,‘原子学派’也不会拒绝对此感兴趣的人。”菲尔娜说,“如果你想加入我们,只要在每个菲森月的第一天来图书馆参加入会仪式就行了,啊,刚好就是明天。”她温和地笑了笑,转身看向另一边的辩论会。
辩论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在唯物主义者的地盘上,显然唯物主义会走向最后的胜利。这场辩论会或许只是他们自导自演或者走个过场。
“这是为了坚定信仰。”菲尔娜的眼中闪着光芒。
“我们允许唯物主义信仰的不纯粹,但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加深唯物主义在大家心中的纯粹。”
“所以这是一种仪式?”安迪尔特提问。
“是的,可以这么说。”菲尔娜笑了起来,“抱歉,可能对刚来的人来说这有点无聊。”
安迪尔特摇了摇头,正反方的辩手互相拥抱,然后走下了演讲台。
“我们允许别人对唯物主义的一些定义和概念提出疑惑,最后我们会举行辩论会来向他们解释他们的疑惑,对唯物主义的信仰也会在那之后加深。但是有一点别误会,”她补充,“我们并不会无条件地判定唯物主义的胜利,呃,但是会有这个偏向,毕竟这里是唯物主义的地盘。”
“情有可原。”
安迪尔特随着人群进入了图书馆,他发现这个图书馆比他想象的更为庞大。
这个看似小的图书馆和建筑结构是向上延升的外界不同,是向下建造的。往下一共有十层结构,上面的五层每一面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图书,地底下的五层是供人吃饭和生活的地方。
“这叫做‘社区’。”菲尔娜解释,“我们会给没有能力工作的唯物主义者提供住处,虽然只是暂时的。”
到了最底层,有着一间忏悔室,空旷的忏悔室。
那是一个纯白色的空间,空间的墙都是镜子,除了空间的中间有一把椅子,空间内再无别的物品,那把椅子看着很舒适。
“如果你觉得自己犯了错,可以来这里忏悔,可以要求他人的陪同,也可以单独来。”
“不需要对着神像之类的吗?”安迪尔特问。
“不需要。”菲尔娜回答,“你的身体就是你自己,而你是自己的主宰。”
“我们没有神像。”她补充。
之后的一天,安迪尔特再次来到了这里。
这是今年第十四菲森月的第一天。他们为新人们举行了入会的欢迎。他们一起吃了晚餐,喝了有一位成员带来的水果酒。
“欢迎加入原子学派。”菲尔娜向他们敬了一杯。
PART04 意识回廊
原子,即物质基本粒子,这是和意识基本粒子“帕子”相对应的物理定义。
在原子学派的观点中,保持物质基本属性的最小粒子是原子、原子组成的分子、原子变化而成的离子……这和帕子物理学展开到更加宏观层面有点类似,但在原子物理学中,这属于微观的范畴。
好在安迪尔特之前就对这方面有所涉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都更多的是关于唯物主义的物理,虽然量子力学比较靠后的观测者说很大程度上接近了唯心的范畴。
另一位这次加入原子学派的人形生命体叫罗格,没有姓氏。他在原子学派的门前徘徊了四个恐勒月那么久,最终他战胜了内心的犹豫,本着“来都来了又不会亏”的心态加入了原子学派。
“你是个轻浮的家伙。”喝着酒,罗格看着安迪尔特说。
菲尔娜一脸疑惑的表情像是在说:你确定不是开玩笑?
“你之后一定会变得轻浮,我可以做出这种预言。”罗格似乎有点醉了,菲尔娜嘲笑了他的易醉,罗格并没有在意,他可能真的醉了,开始侃侃而谈自己备考塞利斯特学院的方式。
他想要做出能够得到皇室承认的成就然后获得内推。
“哇……”菲尔娜的表情相当复杂,“居然宁可选择这种和政治挂钩的方式,难道你有人脉吗?”
和政治挂钩虽然会遭到这里大部分人的鄙视,但罗格确实在布拉埃尼亚国的贵族圈里有人脉。不幸的是,那个人脉前阵子被处分了,这导致罗格对于自己是否应该继续研究陷入了长时间的纠结。罗格研究的项目是被称为“预言体系”的帕子演算体系,通过调动帕子在时间轴上存在形成共振,预知帕子的路径和走向。
“刚才的就是你的预言吗?”菲尔娜半开玩笑地问。
“刚才那是直觉,”罗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又开始侃侃而谈他的一些实验数据和结果,然后对自己的人脉的断绝感到痛心。
安迪尔特对于罗格的揶揄感到疑惑,但也不能做出更多的反应,因为他对此还一头雾水。安迪尔特想着自己要不要也醉一下发点牢骚,但他并不自认为是个有趣的人,就做罢了。
回去的时候,安迪尔特顺便去买了点食物,出租屋的冰柜里食物储备不够了。
“真巧啊。”莱茵再一次出现在了安迪尔特的面前。
“……”安迪尔特这才想起来,这个自称放假中的人形生命体提到过住在这附近。
不知为何,安迪尔特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总有种怪异的感觉。
一会儿后,安迪尔特了解了怪异感的来源。
——这个人没有拿东西,在这个大型商场的入口,他两手空空。
显然不是来采购的。
“又见面了,莱茵。”他犹豫着要不要加上“先生”作为敬语,最后还是没有加,因为不能假定对方的性别。
“你没拿东西吗?只是在散步?”安迪尔特问。
“?”
“?”看莱茵一副“你到底在说什么”的表情,安迪尔特更加疑惑了。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莱茵金色的眼珠转了转,看了看安迪尔特然后说道,“我以为这里只是普通的散步通道,原来是商场啊,这么说周围的那些东西,都是可以通过‘货币’购入的吗?”
“是这样没错,”转念,安迪尔特怀疑莱茵在和他开玩笑,“你知道‘翘班’,却没见识过货币?”
“这是从别人那里学的,克劳蒂亚——我的一个朋友说我平时做的事情是‘上班’,把我逃出去的行为叫‘翘班’。”莱茵说,“我们那边确实没有货币体系,这对于我来说相当新奇。”
“那你是怎么入住在这里的!?”安迪尔特更加困惑了。
“大概是类似于物物交换?原来入住也可以用货币吗?我以为货币只能在特定的情况下使用。”莱茵的语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但他的表情却仍旧是似笑非笑的。
不会是人工智能吧……?安迪尔特在心里怀疑。或者说他是在模仿人类从而来亲近自己,就像那些可以改变外在形状的生命体一样,他们可以伪装成人,却不是真正的人。
下一刻,安迪尔特嘲笑了自己的多虑。自己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并不值得别的生命体这么煞费苦心地接近自己。
“你在想什么?”莱茵的语气中透着些好笑,安迪尔特有种他看透自己想法的错觉,好在莱茵马上谈论起别的东西。
像是抱着“既然有可以说话的人在面前,那不问白不问”的想法,莱茵问起包裹星球的大气和卫星的问题,在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措辞像是这方面的专家。然而每当安迪尔特认为他可能只是外地人不熟悉这里的时候,莱茵问出的离谱问题就让他脑子震荡。这种时候,他又从专家变成了对世界没有任何了解的白纸。
“谢谢你。”他似乎终于问完了或是专业或是离谱的问题,然后对安迪尔特表以感谢。
“这是相当重要的情报,按照你们的习惯,我是不是应该支付报酬?”莱茵问道。
“不用了,这些都是些很基础的东西。”安迪尔特挠了挠头,“我想任何一个文明的生命都能轻易理解。”
“这是一项误区。”莱茵纠正安迪尔特道,“即使是基础的东西,也并不是有智慧就能理解的。”
莱茵解释,“就比如说现在,意识被我的大脑转换成语言,从我的口中作为声波输出,传达到翻译器,再由翻译器传达给你,再经过你的大脑理解,这其中经历了五次转换,而每次转换的信息都有所损耗,所以你获得的是一条并不完整的信息。这些转换中,但凡有一个转换的信息损耗超出了理解范围,都将使信息变成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这一段话比他刚才的任何一个提问内容都多,安迪尔特问:“你刚才是在测试?”
“是真的不理解。”莱茵没有在意安迪尔特的质疑,他笑了,“所以说通过介质传导的信息,就是有这种缺陷。”看似抱怨后,他又补充,“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每种传输都是有缺陷的。”
“所以,”莱茵说,“对于没有语言的文明,他们并不能理解,而对于本身就缺少相应概念的文明也是同样的。”
安迪尔特理解了他的意思,虽然他很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客套话会让对方钻牛角尖。
但或许和自己一开始的想法不同,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个人任何的误解都是由于他刚才说的信息的流失。
安迪尔特和莱茵边走边聊了一阵子,他想支付报酬的时候都被安迪尔特拦下了。莱茵到最后都没有买任何东西,他可能真的是出来散步的。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室友卜维还是没有回来。他大概是和刚交的女友一起去开房了。
安迪尔特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窗户外是这个地方高楼耸立的模样,今天的两个卫星没那么亮堂,天空比之前暗淡了许多,却衬得这个城市的灯光更加明亮。
定好闹钟,安迪尔特打算去睡了,他确实也很快就睡着了。
幼年的安迪尔特在阳光的照射下醒来时,木质的房子里回荡着“铛、铛、铛”的响声,这是母亲在制作祷告用的食物。安迪尔特从床上下去,他穿上粗麻布制成的衣服,从和父亲共用的卧室走了出去。
母亲没有注意到安迪尔特已经醒了,又或许她其实注意到了,只是没有任何表态。
“铛”,“铛”,“铛”……响声回荡在房间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幼年的安迪尔特问母亲。
“因为你在做梦。”母亲不耐烦地回答。
“哦。”安迪尔特面无表情地回答。
“父亲呢?”安迪尔特问。
“上班,”母亲似乎完成了对食物的捣弄,转而去拿别的东西,一边继续着手头的活,一边说,“今天是第九日。”意思是她要去教堂,但其实这没什么,她每天都去。
母亲的形象模糊不定,她那边又有声音传过来了。
安迪尔特觉得自己和母亲之间的距离无比的漫长。
“铛”,“铛”,“铛”……响声回荡在房间里,显得有些焦躁,有些烦人。
“妈妈。”安迪尔特喊道,“我能去找欣瑟尔吗?”
“随便你。”
于是安迪尔特出门了,天空有些泛紫,他翻过了层叠的山丘,山丘上不知为何没有树木,只是无尽的青青草原。
他来到了童年玩伴欣瑟尔的家里。
“哎呀安迪~!”那是柏萝茜,她也来了。“你今天不用去教堂吗?”
“我不信教。”安迪尔特说。
“你不和你妈妈一起信吗?”欣瑟尔的头从柏萝茜的头上长了出来,他开上去很开心。
“我才不要。”安迪尔特说。
“为什么不呢?”欣瑟尔的母亲的头从欣瑟尔的头上长了出来,随后欣瑟尔的爷爷的头从欣瑟尔的母亲的头上长了出来,“为什么不呢?”欣瑟尔的爷爷说。
“我……”安迪尔特想找点理由,“我不想……”他没找到理由,最后说出的话像是他只是单纯的不愿意。
“好吧。”面前的四个人头说,“随便你。”
安迪尔特转头就走。
怎么都随便我?安迪尔特有些生气,他觉得不管是母亲还是他的朋友,都应该再努力说服一下他,而不是随便他。但又不可能真的冲到他们的面前,对他们说:别再说随便了,你们就不能认真一点吗?因为很可能得到这样的回答: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认真呢?这种争执是无意义的。
“安迪。”父亲古林·迈尔斯出现了,他叫住了安迪尔特,他的手里提着一只野兔,“你喜欢吃野兔吗?”
“呃……”安迪尔特迟疑了一下,“你会处理兔子吗?”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我不会,”古林回答,“但你妈会。”
“妈妈信的教是吃素的。”安迪尔特说。
“那好吧,”古林说,“她之前是会的。”
“如果她不愿怎么办?”
“你来或者我来做都是一样的,或者去卖掉。”古林说,“随便吧。”
安迪尔特问:“我是不是让你扫兴了?”
“没有,怎么会呢。”古林说,“随便吧,末日就要来临了。”他说话没头没尾的。
“末日?”安迪尔特想起自己的母亲信仰的拜物教中说:不相信头发的人最终会被末日审判。
“我们不是教徒。”安迪尔特说。
“但是末日会审判我们。”古林说,“因为我们不是教徒。”
古林举起自己拿着的兔子,血顺着倒挂着的兔子的耳朵流了下来,落到了古林的嘴里。那血流越来越大,最终化作喷泉一样的将周围的地上都打湿了。
一只兔子根本不可能留这么多血!
天空变成了倒挂的奔流血海,月亮阴之星向他飞速砸了过来。
安迪尔特从梦中惊醒了,窗外还是昏暗的夜晚。平复下来后,安迪尔特又睡了下去。
“末日?”菲尔娜回顾咀嚼着这个单词,“我懂,我也是从末日逃离过来的。”
“都是唯心主义者的把戏罢了!”罗格一脸鄙视。
“嘿罗格,你才来一天,别把自己整得像是个天生的唯物主义者一样。”菲尔娜转头向安迪尔特,“在我的家乡的宗教预言中,末日会来临,政府想要用这个说法去攻打邻国,他们制造了末日是因为邻国的巫师在作祟的流言。最终我们没有除掉邻国,我们国家的火山爆发了,末日真的来了。”说起自己的伤痛时,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但我很高兴自己能离开那个种族歧视严重的国家,某种意义上,我会感谢末日。”
听到“预言”这个单词,罗格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预言体系”,菲尔娜花了好大功夫才打断他。
“……你在想自己的家乡吗?”菲尔娜问,然后她说这很正常,每个人对于自己的原生宇宙多少都是有点感情的,只是那些唯心主义者不愿意承认,因为他们会觉得这影响到了他们对于“真理”的执着。
“我有时候会幻想,”安迪尔特说,“如果真的有‘神’的话,我的原生星球能否被拯救。”
“……”菲尔娜叹了口气,“沉浸在过去里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是来吃饭的,现在,他们的菜被端了上来。
“要喝饮料吗?”菲尔娜问。
“随便。”随后,安迪尔特觉得有什么不对,“我是说,都行。”
PART05 城市的黄昏
安迪尔特连续四天都去了原子学派的聚集地,在这四天里,除了知道了一些唯物主义的常识之外,基本上没什么收获。
“凡事总要循序渐进。”菲尔娜说,“不然就和部分唯心主义者一样,去追求顿悟了。”
菲尔娜翻阅着一些他宇宙的科学报刊,一边喝着茶,一边说着“下次推荐你《资本论》的学习视频”。
“菲尔娜,”安迪尔特问道,“你觉得什么是‘真理’。”
“相当空泛的问题……”菲尔娜放下了茶杯,极力组织语言,“我可能没那个水平回答你。”她说。
“真的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吗!?”菲尔娜莫名其妙地生气起来,“虽说这是个恒久的命题,但我不觉得这个问题有答案,就像总宇宙的尽头目前还没被发觉一样,‘真理’是个只能无限接近但达不到的存在,不是这样的存在就成不了永恒。
“非要说的话,我刚才那些话就是我的‘真理观’。”她转念一想,“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之前有人问过我这个,”安迪尔特回答,“我当时没能回答上来,还以为是自己的水平不够。”
“……”菲尔娜想了想,“那可能问你的那个人其实也不在意你的答案吧。但是如果你什么都没回答,对方可能会觉得没达到目的而失望地离开。”
但是离开的是自己……不,他没有离开,他一直在思考,在思考如何答题才能正确。
难道自己的方向错了吗?
他想起老者说的话:“不能让我自己先入为主的概念影响你。”但如果一切都没有前提假设,自己的方向又从何而来呢?
日子又过了一天,这个地方没有季节,每一天都是宜人的温度。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虽然这里的生活充满了匮乏的生气和过多的信息,但慢慢地,安迪尔特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在这里永远地生活下去。漫无目的,对,漫无目的。在找到可以作为目标的东西之前,随波逐流也没什么问题。
“又见面了。”莱茵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每天都去送外卖吗?”
“每天。”安迪尔特说。
“这样啊。”莱茵说,“今天晚上没什么月亮。”
莱茵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很黯淡,安迪尔特想,他比自己更融入这里。
“对。”安迪尔特回答。
“你似乎想放弃什么东西。”莱茵突然提高了声音,他说得很笃定。莱茵慢慢向着安迪尔特走了过来,直到没什么距离,“你看着很失望。”
安迪尔特没有说话,这使得莱茵暗自嘟囔起自己是否用错了单词。
他真像一个孩子。安迪尔特想。
实际上莱茵确实看上去是个孩子,他比安迪尔特足足矮了一个头,身形瘦弱到看着会被路过的车辆掀起的风吹走。如果他生活在安迪尔特之前的星球,不足两天就会死于疾病或是被野兽吃掉。
但是他用了“失望”这个词,而不是“失落”。而前者是远比后者更加直白强烈的感情。
安迪尔特想要辩解。
“没事的。”见他没有回答,莱茵说道,“没有人会在意你的选择,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
“我有点想忘记所有东西,”安迪尔特说,“或者不当活人,成为一个路边的物件。”他辩解:“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莱茵张开了双手,摆出要拥抱他的姿势。
安迪尔特迎了上去,他环抱住了莱茵消瘦的肩膀,用像是要将骨头揉碎般的力度汲取着他的温度。
他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嘶吼声,在寂静的周围回荡。
“咔哒”的声响过后,安迪尔特回到了出租屋。卜维已经提前回到了这里。
“你看上去像是有了艳遇。”说完,卜维又无精打采地瘫倒在了皮质的柔软长椅上。
“别嘲笑我了。”虽然莱茵之后没有说什么,还问他有没有事,但安迪尔特还是觉得自己冒犯到了别人。
“我又失败了。”卜维说,“我又失败了。”他重复了一遍。
“失败什么?”还在恍惚中的安迪尔特问出之后就后悔了,他随即明白了卜维的意思。
他再一次在初试中落榜了。
“差八分,才八分而已!哈哈,八分,这比上次还多五分呢。”他很愤怒,但是也不知道对谁发怒,大概是在对自己生气。
人总是这样的,在知道了自己错在哪里之后,才会想要回到过去纠正错误。
安迪尔特没有再和卜维搭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卜维来到这里的八个拉提亚年。关于卜维的事情,安迪尔特知道的并不多。他经常换男女朋友,在没有固定伴侣的时候,会去找缺钱的男人或者女人买他们晚上,有时会带到出租屋来。他原本似乎是布拉埃尼亚的贵族,可能现在也是。卜维大多数情况是个还不错的人,对于安迪尔特这个他宇宙来的一无所知的人也比较照顾。虽然他曾经对安迪尔特提出过和他上床的想法,但在安迪尔特拒绝之后,也没有再提。
“你不考虑回去吗?”安迪尔特曾经这么问。
卜维说自己不愿意。他不愿意面对家里繁杂的资产关系和无止尽的虚伪社交,他想活出自己的生活。
安迪尔特又问他为什么要住在出租屋,卜维说是因为方便,如果哪天腻了,马上就能换一个地方。
“就和换伴侣一样吗?”安迪尔特开玩笑地问。
卜维说对。
安迪尔特看了看冰柜,里面的东西还是他出门前的样子。
“你不吃点东西吗?”安迪尔特问,虽然卜维一般在外面吃,但他今天应该一下午都在忙考试的事。
“吃过了。”卜维说。
安迪尔特没有再问什么,他觉得自己比往常更加劳累,但是意外地还不想睡。于是他走向了书桌,打算继续前阵子被丢下的唯心主义物理内容的学习。
“我要出去一下。”卜维说,“今天在外面过夜。”
“你要去找女友?”安迪尔特问,“去找她聊聊吧。”
“我可没脸在她面前找安慰,”卜维有些怨念,“她上一次考试就在上周,她第二次考,分数比我高,就差三分。
“我很想说该死的天才,但很可惜,就是做到她这种程度,也只不过勉强能达到平凡。真是个无情的地方。
“我可能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了,该死的,一辈子都在追求一个永远达不到的目标,那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你真的不回去吗?”安迪尔特问,“至少你还有地方回去。”他很羡慕这点。
“我不愿意回去,安迪,你可能很难理解,我离开家就是为了让我自己脱离那么个狗屎环境,如果我回去,就是在宣告我像他们妥协了,他们不知道会怎么嘲笑我。
“我自认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的理想就是去帕尔娜托克!但是帕尔娜托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向我们这些凡人敞开大门,为此我要进入塞利斯特学院,至少在那里可以找到延缓生命流逝的方法,至少要先超越自己的生命,这样才能有机会进入帕尔娜托克。
“帕尔娜托克是真正的神国。”卜维说,“到了那里,我就能永生,并和我狗屎的过去说永别了!”
“我以前好想没问过但是很好奇,”安迪尔特问,“你为什么这么恨自己的家里人?”
“……”卜维沉默了,“我没有恨他们。”接着,他改口,“不,说不定我真的挺恨他们的。但我觉得主要是,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觉得他们在我心中还不如陌生人。
“我的母亲很爱我,但是她是男爵家的次女,属于上不了台面的身份。为此她对我很严格,她想通过我证明自己有出息。
“我觉得她逻辑有问题,但我父亲又是另一种形式的有问题。他把工厂交给我管,却阻止我做任何有风险的事情,没有风险哪有收益,说白了他只是想让我挂个名在上面,我在家里没什么实权,没什么实权还要被当做家庭的筹码和联姻工具,这让我难以接受,因此我逃了出来。
“没有他们我就不会有现在的知识,来到这里之后,我更清晰地意识到了出身的重要性,但是他们给我带来的创伤却没能消失,”卜维说,“应该还没到恨的程度。”
“我明白了卜维,”安迪尔特说,“你之前说得没错,人是记忆铸成的生物。”因为他同样如此。
“很高兴你能明白这点。”卜维穿上了外套,走出了出租屋。
安迪尔特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此时的天空是蓝色的而不是紫色,这是没被污染的天空,只有在傍晚才有一点点紫色。
阴之星明亮地挂在天空中。
安迪尔特意识到了,自己又梦见了十一岁的生日。
“你不是我儿子。”父亲古林·迈尔斯说,“我从没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
古林拿出了红色的宝石——那正是“血之沙漏”。
“那天,我去林中采摘植物,”古林木然地说,“我看到了随着宝石一起被丢弃的你。
“我把你捡了回去,然后‘教会’的人来了!他们说你是‘神’的孩子。所以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和你母亲好好地抚养你。”
安迪尔特瞪大了眼睛,这是他之前没有听过的信息!虽然他早就猜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可能是“神”,但并没有猜测过他们之间可能有金钱交易!
“唯一之神教会给的钱足够我们好好生活一辈子,但是你母亲把它们都给了自己信仰的‘毛发拜物教’。我很后悔,如果我当时能够阻止她,我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下一秒,他看见古林突然站了起来,他走向了十一岁的自己,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周围的场景突然变成了残破可怖的灾后世界,“你和我一起去死吧!”古林说,他拿自己的脑袋撞向了安迪尔特的脑袋。
安迪尔特没有醒来,他看到了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安迪尔特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融入了一堆血肉之中。没有具体形体的血肉,血肉的河流。他的意识感受到了这片血肉之河在向某一个地方汇聚。
不知道在黑暗中漂流了多久,安迪尔特感觉自己有眼睛可以睁开了。他睁开了眼睛,视野之内是一片鲜红,蠕动的肉块映入了“眼睛”。
安迪尔特并不感到恐惧,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感情,变成单纯的一个眼球,一个物件,在这个血肉之池上漂流。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又一片黑暗了。
他感受到一点温暖的体温,有点怀念的体温。
婴儿的啼哭声响了起来。
“他怎么在哭?”他听到了声音,那是个分不清性别的声音。
“小孩都这样的,你真的要把他丢在这里吗?要不要丢在更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这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这里就行了,稍微有点理智但没那么有理智的‘生物’都会避开‘血之沙漏’。”那个声音说。
“快点回去吧,”女孩的声音说,“我们两个都跑了出来,第一演算仪撑不了那么久。”
“又要被奥利亚克骂了,对了,你觉得要不要给他取个名字?”
“算了吧你,”女孩说,“你取名的品味太怪了,再说也不能保证他可以回到帕尔娜托克。”
两人把自己放在了地上。
“等一下,”临走前,女孩停了下来,“你知道婴儿是要吃东西的吗?”
“……”
“……”女孩问,“你带营养剂了吗?”
“带了”
“那就给他点。”
然后,他们真的离开了。
没过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养父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抱了起来。
安迪尔特看见养父看向了那两个人走远的方向。
之后,安迪尔特没有再做梦。
他睡得很沉,沉得要再一次融入梦境的黑暗里。
他以为自己要醒来,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了他人呵斥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认真一点!”欣瑟尔喊道。
“谁?”
“你呀!”欣瑟尔把滚落到一边的球捡了回来,“如果你刚才更用力一点,这个球就进了。我们就赢了!”
“欣瑟尔,我们是在干什么来着?”安迪尔特疑惑地问。
“我们在玩球啊,你头被撞了吗?”欣瑟尔十分疑惑。
“柏萝茜呢?”
“我不就在这里吗?”柏萝茜出现了,这次的她身上没有任何异样,和欣瑟尔的头也是分开的。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安迪尔特问,他觉得周围一片黑暗,每个人的脸都被迷雾挡住了,看不清表情。
“什么为什么呀,你果然被撞傻了。”柏萝茜叹气,“欣瑟尔说得对,你为什么不认真一点呢?我觉得你压根就没想进球。”柏萝茜失望地耸了耸肩。
“算了柏萝茜,”欣瑟尔说,“他总是这个样子。”
下一秒,欣瑟尔却把球交给了安迪尔特。
“再来一次吧,这次要认真一点哦。”
然后他们跑远了,安迪尔特打算追过去。
他们的背影却被拉长,真正的身形无限地小了下去。
冷冽的寒风中,安迪尔特找到了教会的修女。
“你不会死的。”唯一之神教会的修女对他说。
“为什么这么肯定!?”安迪尔特在风中大喊。
“因为神会保护你,我们也会保护你。”修女说。
“那别人呢!?”安迪尔特大喊,“除了我之外的人呢?”
“这不是我负责的工作。”修女说。
“你们为什么见死不救!?”安迪尔特问。
“安迪尔特先生,我只是路过这里。”修女说,“为什么要强迫一个路人救人呢?”
“你没看见吗?”安迪尔特大喊,“你没看见吗!?该死的!!”
在他的背后,刚刚还在痛苦呻吟的男人失去了呼吸。
“你们为什么见死不救!?”
巨大的宇宙飞船上,安迪尔特再一次看见了修女。
“祝你顺利,安迪尔特先生。”修女说。
“你们是一群疯子,没人性的精神病!”安迪尔特破口大骂。
“先生,就算你随意散发对我们的恶意,我们也并不会有别的动作,自始至终,教会和你们的关系都是脱离开的。”修女解释。
“怎么才能让你们放弃我?”
“这已经是最后了,安迪尔特先生。”修女说,“登上这艘飞船,你将去往别的地方,将远离我们。而我们之前不放弃你,不让你随着他们一同死去,是因为你心中还有生存的意志。保护这个意志,是我们被赋予的工作。我们会将你送往神的身边。”
安迪尔特感到愤怒。
并不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蔑视,而是他感受到了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
那个修女是真的不在乎所有人的死活,因为与她无关,所以她不在乎。
她所奉行的一切都是“神”的命令和意志,而“神”也对除了他之外的人毫不在乎。
无力感自始至终都伴随着安迪尔特,他像一个被迫旁观的幽魂,游荡在这个星球上。
“别人是你的镜子。”养父古林·迈尔斯的话突然响了起来,“你对别人的态度就是你认为的别人对你的态度。安迪尔特,记住,人不能理解他人,人只能理解自己。”
安迪尔特醒了过来。
PART06 奔向黑夜
他并没有那么说。
不论是“你们为什么见死不救!?”还是“你们是一群疯子,没人性的精神病!”安迪尔特都没有说过。
但是他想那么说,在面对过分无力的事件发生时,他想要质问那些有能力的人为什么这么冷漠。但是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他们并不会被打动,因此才会那么迅速地被放弃。曾经,教会里的一个修士问他为了什么而活,安迪尔特没有回答。安迪尔特后来都没见到那个修士,从修女口中得知,他自杀了。
曾经也有人这么问过安迪尔特: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自杀呢?当你回归虚无,就不会对这些事情如此烦恼。
安迪尔特说自己没有理由。
虽然他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但也没有放弃生命的理由。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但是回想父亲古林·迈尔斯的话,安迪尔特有点怀疑自己之前的认知。或许自己应该试图和他人产生联系,或许自己应该努力一下来达到别人的认真,但他发现自己“认真”不起来。他没办法用虚伪的认真来包装自己。
“安迪尔特,”正在整理图书的菲尔娜走了过来,“你之前说自己疑惑于唯心主义物理学和《量子力学》重合但不统一的部分,我给你带来了点资料。”
菲尔娜将资料展开了,“另外就你之前说的情况,我也进行了查询,我个人认为总宇宙(*总宇宙包含所有宇宙)目前主流的帕子学说能够满足所有宇宙的条件,个体宇宙中智慧生命体推导出来的物理学说只是帕子理论的特殊情况。”
菲尔娜将资料递给了安迪尔特,安迪尔特翻阅起来。在表露了可能要花点时间才能将资料研究透彻之后,菲尔娜表示了理解。
安迪尔特了解到了自己认知的世界是三维的,这是一个一直以来被他忽略的因素。他认知到的世界的维度并不代表世界本身的维度。作为一个人形碳基生命体,他的眼球结构所映照出来的视界只够他理解三维层级的东西。但实际上呢?就如同不同维度的智慧生命会探寻出不同的物理法则一样,这些物理法则都只不过是大统一理论的一部分,他所看到的世界,只是一层在高维中的三维切片罢了。以人类的视界无法看见高维,以人类的大脑无法理解高维,人类就是这么受制于自身的智慧生命体,只能在自己能感受到的认知中感知这个宇宙。
这就是唯心主义帕子理论的基础,在不可知论的引导下,这个宇宙未被观测到的存在处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正与量子力学中的不确定性相对应。在量子力学中,量子在被观测之前都处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观测能使不确定性消失正是其存在被确定的证据。所以,量子力学本身就是帕子理论的唯物物理学表达,也是一种帕子理论的特殊情况。
安迪尔特的脑子嗡嗡地响着,他终于理解了叶诗玲对他的提示:通过《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推导出大一统理论。
那么,接下来呢?
这个世界的真实,真的就如同这些资料解释的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安迪尔特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撰写文章了。
两个拉提亚年,36个恐勒月,843天,他从一个只知道自己宇宙经典力学的物理废物,成长到能够阅读和理解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人,在十进制计算机的辅助下,他也能做一些计算和推导。他接触帕子理论,现在将帕子理论和量子力学联系了起来,理解了大一统理论在唯心主义物理学的表达,同时也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建立了联系。
“写一篇你认为世界真实样貌的文章。”
对世界的认知就是对自我的认知,每一个生命体都被局限在自己的认知范围之内。自己所接触到的东西,让自己误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和主角,而实际上存在的他者事物,是明确的客体。自我之外的世界是不可知的,但却是存在的。这就是二元论,自我对应了意识,客体对应了物质,二者始终是在认知范围上的“二元”。
他可以动笔了。
安迪尔特奋笔疾书,他迅速写完了用于投递的文章,他现在感到无比的畅快。
“你看上去很高兴。”在回去的路上,安迪尔特意识到莱茵在等他。
“我一直做的一件事,终于有点结果了。”安迪尔特说。
“那真是太好了,”莱茵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点对安迪尔特的关心,“看来和昨天的你比你已经好多了。”
“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安迪尔特挠了挠头,“作为赔礼,让我请你吃饭吧?”
“吃饭……?你是指进食吗?也可以。”
安迪尔特见莱茵答应了下来,便走到他边上的一处摩的停靠点,“我的车先放在这里,有些东西要先上楼一趟。”他其实是想换身合适的衣服。
莱茵没什么意见,他坐到了一旁的长椅上,示意自己会在这里等安迪尔特。
然而靠近出租屋门的时候,安迪尔特就听到了里面传来一些动静——他意识到是室友卜维把自己的伴侣带进来了。
虽然安迪尔特对卜维在客厅做这档子事有点意见,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个时候闯入。
然而,就在他打算直接走下楼和莱茵去吃饭的时候,他听见了求救的声音。
那是来自卜维的伴侣!
随后,客厅里传来家具倒塌的响动声。
“你们在干什么!?”安迪尔特破门而入,他看到卜维一手掐着女人纤细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锐利的小刀!
在卜维将小刀捅向女人之前,安迪尔特拿起一边的扫地机器人向卜维的脑袋砸去。
卜维倒了下去。
“你没事吧?”安迪尔特问红发的女人,“你是他的女友吗?”
那个女人迅速平复了心情,她从地上站了起来,甚至整理了一下裙摆,“只是性伴侣。”她瞥了安迪尔特一眼,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卜维,“他可能会死,要治疗一下吗?”
“啊?”安迪尔特惊讶于眼前这个女人的淡定,“屋子里应该有治疗装置……”
“没有。”女人说,“他刚才说,他把装置破坏掉了。为了更好地杀人。”
“啥?”
“杀人啊。”女人有些好笑地看着安迪尔特,“你和他一起住了这么久,没有发现吗?他的味觉只允许他食用人类。”
这时安迪尔特才惊觉,出租屋的冰柜只有他一个人在用!卜维只会往里面塞喝的,从不往里面塞吃的!也不会吃自己带给他的食物!
安迪尔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以及倒下的卜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非常陌生。
“先,”他反应了过来,“先给他治疗一下吧。”
安迪尔特蹲了下来开始检查卜维的呼吸——他还在呼吸,只是脊椎和脑袋可能被撞出了点问题。
“你有随身携带的医疗装置吗?”安迪尔特问那个女人。
“我为什么要给企图吃了我的人用?”那个女人已经没了刚才的害怕,她显得非常理直气壮,并打算离开。
安迪尔特拉住了她,却被她甩开了手。
女人走了。
安迪尔特这才想起这个地方的责任体系——让责任者负责的前提是,遭到伤害或者损失的一方要活着。
他如果在这里对卜维见死不救,他就不会被追责。
下一秒,安迪尔特挨个敲响了邻居的门,企图向邻居借医疗装置,被三四家拒绝后,他终于从住在楼下的人那里借到了。
咚咚咚,安迪尔特来不及等电梯,他的脚步声回荡在根本不会有人用的楼梯间。
他冲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却看到卜维拿着小刀等着他。
“卜维?”安迪尔特问,“你要杀了我吗?”
“你真不够意思,安迪尔特,”卜维难得地发火,“我今天很想吃那个女人,但是你把她放走了!”
“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吗!?”安迪尔特问。
“是啊,她前几天还帮我一起杀人。”卜维回答,“但是我今天很想吃了她,没什么原因,单纯就是想这么干。”卜维说得理所当然,“本来如果你晚回来一点,不会发现什么的,但是你现在打扰了我的兴致,我只好把你给吃了。”
下一秒,卜维腾空而起,他跳上了房顶,然后以房顶为支点,向安迪尔特扑了过来。
安迪尔特闪过了他的攻击,夺门逃跑!但卜维没几步就追上了安迪尔特。
“可惜啊安迪,”卜维说,“虽然你是我的储备粮,但我有时候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家伙。”
卜维手起刀落,却停在了安迪尔特的胸口。
他的腹部被安迪尔特捅了。
那是外卖员配备的防身防抢劫护具。
鲜血蔓延开来。
安迪尔特想要找医疗装置,却发现已经在打斗中被摔下了楼。
他再一次挨家挨户借,在他借到之前,卜维已经没有了气息。
我杀人了!
当发觉了这一事实,安迪尔特先是惊恐,然后他冷静了下来,说服自己是正当防卫。
事实上他不这么想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这里的“法规”并不会责罚他,这是一个杀人并不会得到惩罚的地方。
安迪尔特非常愤怒,他不希望这种不清不楚的公道落在自己的身上,他不希望自己下了重大决心的杀人被形容成轻而易举的举动。
安迪尔特浑浑噩噩地来到了楼下,他的身上沾着血在楼下走着,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异样!没有一个人转过头来看他!
他绕开了莱茵,因为他打从心底害怕被莱茵发现。
他害怕莱茵发现后同那些路人一样无视他的杀人!
安迪尔特几乎是偷偷摸摸地走路来到了郊外,他看到了那座白房子,他找到了菲尔娜。
“我杀人了!”安迪尔特在图书馆大喊,有人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又在下一秒转回头去。
“我杀人了!”安迪尔特再一次大喊,希望这个信奉唯物主义的地方能给他他想要的审判。
“对方死了吗?”菲尔娜问。
“死了。”安迪尔特说。
“那你把他的遗体送往外面。”菲尔娜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做了很出格的事情,但是没关系,”菲尔娜仿佛在安抚安迪尔特,“没有人会责备你。”
“可是,有人被我杀了啊?”安迪尔特说,“如果我不能正视他的死亡,那他不就是毫无意义地死去了吗!!”
“可是,”菲尔娜问,“死不就是毫无意义的事吗?”
“……”安迪尔特沉默了。
菲尔娜上前来关心地说,“你要不要去楼下冷静一下?如果你觉得后悔,可以去那里试试。”
安迪尔特照做了。
他来到了这一片镜子的空间里。
菲尔娜关上门离去了。
安迪尔特在里面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倒影破口大骂。
他仿佛看见镜子里的人影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他们在嘲笑自己的愚蠢和处境。
安迪尔特在忏悔室大喊“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是除了他没有人回应自己。
除了他没有人愿意审判自己。
但是他没办法审判自己,他没有这个资格。他既不是普世应有的价值,也不是至高无上的法官,他只是他自己。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审判。
因为他要给自己脱罪。
只要他接受了审判,他就可以给自己脱罪,他就可以继续作为一个无罪的人活下去。
这里的“法规”并不欢迎他这样的人,因为这里的法规是给没有罪恶感的人准备的。而当这种“法规”应用于安迪尔特身上的时候,安迪尔特感到了不能脱罪的恐惧感觉。
他觉得人不该是这样的。
至少在还有“社会”存在的地方,人不该是这样的。
安迪尔特开始在这个空间里罗列自己的罪行,包括任何对于他者的见死不救,包括任何对于他者的情感忽视。
他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因为充满了镜子而显得格外空旷又狭小空间之中。在这个空间中,任何人都是自己的神,在这个空间中,安迪尔特发出了呐喊。
起初,这个世界还没有“世界”的概念。连存在都没有,只是单纯的虚无。
连虚无的概念都没有。
然后某一点出现了异化。
当静止想去一边,必然受到另一方向的阻碍,克服了这种阻碍才能分为完全相反的两个概念、两个事物、两个人、两个存在。
正因如此,存在都是异化而来的。
0和2是起点,1并不是起始,它只是0和2的平均数。
人无法摆脱异化。
似乎是累了,安迪尔特坐在了中央的软椅上。
椅子十分舒适地将他拥抱在自己的怀中。
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对着自己的镜中倒影发出毫无意义的怒吼。
他有罪吗?他有罪。他杀了人。
卜维有罪吗?他有罪。他杀了人。
那周围的这帮人呢?他们对于生命是漠视的吗?答案并不是一定的。
按照这里“法规”生活的生命体并不全是人类,这些复杂的多种宇宙的生命体们一起构成了这个不能称之为“社会”的现代丛林。可能为了迎合他们之中的某一部分生命体,可能是他们中某一部分生命体的宗教习惯或者生活习性,导致了这种对死者并不在乎的“文化”。但是这都是什么事?这些人形的生命体,他们中的哪怕一部分人,应该是有着对生命尊重的“文化”才对,但是他们选择了迎合这边的“法规”,他们并没有坚持自己在原来的文化中应该有的理念。而他们,却把这个称之为独立思考的成果。
一会儿之后,安迪尔特夺门而出。
他举着“血之沙漏”夺门而出。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血之沙漏在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下闪烁出红色的光芒,光芒反射到安迪尔特的脸上,他的眉眼间变得通红一片。
“我是特权者!”安迪尔特大喊,“我是逃避了一切的特权者!”
他揭示了他的秘密,他作为特权者的秘密,这两年来一直隐瞒的真相。
因为他知道,在这里的人心中,特权者——“血之沙漏”的持有者有着特殊的地位。
原子学派的修行者的眼中射出愤怒的火光,他们将安迪尔特围起来,似乎是要将他燃烧殆尽。
PART07 塞利斯特之门
安迪尔特向着郊外的林中奔跑。
在奔跑中,安迪尔特听到了背后仿佛疯了一般的菲尔娜和罗格谴责他是个背叛者,那些他曾经认为不错的人对他发出愤怒的唾弃和咆哮。
安迪尔特终于得到了他人的审判,在逃跑中,他发出畅快的大笑。那些人表现在表面的认真和真诚都不过是对于他人的敷衍,他们通过敷衍来表现自己的虚伪,他们通过真诚来表现自己的虚无。
去他妈的唯心!去他妈的唯物!他们根本就不关心这些!他们高喊着“孤独”、“独立”,却靠吸取他人的精力而活。他们明明可以理解他人,却没有任何行动和表示,像老朽的枯木一样只能被风吹出声响。
这样看来,那个冷漠的修女反而是这些人里面最“真诚”的人。
安迪尔特逃进了林中,他没有打开照明装置。他极力放缓了自己的呼吸,但是下一秒他又跑了起来,因为那些人开始在林中放火。
火焰熊熊燃烧,浓烟向着月亮飘去。
安迪尔特不停地奔跑着,他仿佛回到了原生星球的树林中,幼小的他在林中奔跑着的身影与自己重叠了,当时的他眼中只有绿到发灰的树丛和家乡暗紫色的晚霞。
一边跑,安迪尔特笑个不停。
他应该和自己的母星一同死去。安迪尔特想。一同死去,死得有些归属。
但是现在或许也可以。被熟知但冷漠的人杀死,或许没那么有戏剧性,却也足够美好。
毕竟他在哪里都是一个局外人、一个虽然不被排斥,但也不会被接纳的人。
火焰将远方的树木也映得通红,像是从地底长出的血色花朵。
安迪尔特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了。
他突然躺了下来,躺在了能看见月亮的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方。
他很累,但是不愿意闭上眼睛。
如果要问他觉得从母星出来后这段生命的延续是怎么样的,他大概会回答还不错。
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听到了莱茵的声音。
睁开眼睛,他看到了莱茵从天而降,被云遮住的紫色的卫星菲森之下,莱茵骑着他丢下的飞行摩的,从空中缓缓下落。
他黑色的头发被气流吹出了优美的弧度,金色的眼睛却仍旧没有情绪。
“你的摩的快没电了。”莱茵说,“而且我不太会操作。”
他像个归还失物的孩子一样将飞行摩的横到了安迪尔特的面前。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看到这里着火了,”莱茵淡然地说,“所以来启动一下灭火装置,但是在途中迷路了。”
然后他说起火焰造成的气流影响了自动导航系统,以及再次强调了飞行摩的快没电了。
“这个是光能的吗?”他问。
“对……对的。”安迪尔特觉得自己的心被放了下来,“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吧,你也一起上来。后备箱有备用电源。”
于是他们乘着飞行摩的腾空而起,在空中,安迪尔特看到了正在寻找自己的人们——他们正在打道回府,仿佛刚才的愤怒不过是随手的事。
雨下了下来——灭火装置被不知道谁启动了。
使用备用电源时启动不了防护罩,水流拍打在他们的脸上。莱茵的双手环绕着安迪尔特的腰,他们贴得很紧,安迪尔特能听到莱茵呼吸的声音以及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为何他觉得此时的心跳是如此沉重有力。
他们从高处眺望这个城市——璀璨的灯光将陆地照得发亮。
“我杀人了。”安迪尔特说。
“我知道。”莱茵回答,他显得满不在乎,他是真的满不在乎。
但是看到他满不在乎的态度,安迪尔特突然松了一口气。
“我持有‘血之沙漏’。”
“那当然了。”莱茵说。
安迪尔特大概已经知道了什么,但是他没有再问下去。他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你现在要去哪里?”莱茵问。
“去学院的门前。”安迪尔特说,“我要去投递文章。”
“这么久之后?”莱茵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已经放弃这件事了。”
“为什么?”
“毕竟这是个没有标准答案的考题,只要随便写点什么投了门就会打开,也没有阅卷的人,在出题的时候我就是本着随便你们进的态度出的。”
“啊?”这是安迪尔特没有想到的,“所以我这两年来都是在做无用功吗?”
“但凡你做过一次尝试,你就会早一点进入学院。但是,”莱茵说,“谁知道呢。”
他们来到了门前,安迪尔特将文章投递到了固定的位置。
他听到了[通过]的机械声,莱茵说得对,没有人阅卷,所以才通过得那么快。
叶诗玲不清楚这点,所以她给安迪尔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者也不知道这点,他不仅没有责备安迪尔特没有投递,还给安迪尔特讲解了这边的情况,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是有义气的真诚生命体。
白光一闪而过,安迪尔特已在塞利斯特学院的内部。
这里无比宽敞也无比可怖。和在外围看上去的不同,这里的天空中漂浮着城镇一样的东西,这里的某些景色甚至不能以几何透视去理解。
“我该回去了。”莱茵说,“‘翘班’结束了。”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吗?”不知道自己这么说会不会显得太厚脸皮了。
“是啊,”莱茵回答,“我想确认你的去向和选择,毕竟致使你诞生的是我,那给你一点便利也没什么问题。”
莱茵想了想又说,“反正之后也会再见到,我们就不做告别了吧。”
“嗯,”安迪尔特有些释然,“谢谢。”
莱茵离开之后,安迪尔特再一次站在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知道他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好在他已经习惯这种突如其来了。
曾经的养父对自己真诚吗?
答案或许是肯定的。虽然他做出的表现与他说的话语有所区别,但这正是他内心挣扎的表现。
自杀的修士和冷漠的修女,他们也是真诚的,无愧于自身的。
卜维是真诚的吗?应该是的。安迪尔特对于他的死抱有罪恶,但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可以对他降下审判了。
没有关系,安迪尔特自己的内心会对此进行审判。他会铭记这件令他有点困惑的事情。
莱茵是真诚的吗?也许是的。
但是对于自己是否真诚,安迪尔特有些拿不定主意。
或许他一直是个虚伪的人,这种虚伪是他自己认知的虚伪,或许他一直是个真诚的人,这种真诚也是他自己认知的真诚。
哲学的基本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或许自己永远都无法彻底明白或者说出一个让自己彻底信服的答案。
恒星升起将学院的一切照得明亮,安迪尔特踏上了新的旅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