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
(血腥场面注意)
《魔鬼》
久铭,或者格需瑞纳,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他不是“救世主“,也不该是什么“天使“。他从地狱来,从那里来到另一个地狱,来这里当我的撒旦。
昏暗,潮湿,空气中迷漫着真菌和金属的锈味。然后门开了,没有光照进来,只有难听的歪斜的铁门与地板的摩擦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见到那个最可怕的,军绿色的恶魔。
他说,我带你出去。
可我根本不认识他。
他的手指是温热的,手心却没有温度,因为他戴了一副灰色的露指手套。那样的手牵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好漂亮——因为他的脸是完整的,没有溃烂的血洞,也没有裸露的颊骨,他让我想起我的妈妈——我记忆中唯一有着正常面部的人。于是我努力地也拉紧他,对着一个我刚刚见到的人说:“救救我“。
“如果你是指从这里出去的话——可以。“他说。
他的声音也像我妈妈;能听得明白,也不大喊大叫。我问他是谁,要做什么,他说他叫久铭,要我帮他哥哥一个忙。我问是什么忙,他说和骨灵有关,我问和我现在做的事一样吗,他想了想说基本上一样,然后我甩开他的手,随便选了个方向逃跑,我已经从那间牢房出来了,那就绝不能再进去,任何一间都不行。于是我在漆黑又曲折的监狱里狂奔,哪怕明知自己逃不出去。
我先前没机会在外面闲逛,自然也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东西。于是我毫无防备,几乎是迎面撞上了那些烂了脸的怪物。
它们被关在一个看起来不太结实的铁笼里,空洞般的眼睛发着绿光。由于那些面具人给我注射的鬼东西,那数不清的绿光全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了我身上。然后他们开始向我靠近,全都像块磁铁一样“砰“一声吸到笼门上,一个挤着另一个,仿佛要从栏杆的间隔中溢出来——就像我刚被带来时那样。
蜂拥而出,用腐烂发臭,细长又扭曲的四肢向我快速爬来,如无数只巨大的蟑螂那般攀上我的身体,啃食我的肉和骨……
不,不,不……我努力地让重现个不停的场景和痛楚消失,努力地想转过身逃走,可是不行。我的腿灌了铅一样沉重,以至于我唯二作出的反应是摔坐在地和不断发抖。
金属碰撞的铛铛声越来越大,失修的铁门已经开始错位…就在这时一双手托起我的上肢,有些吃力地将我拉到一堆杂物后面。
天花板上正好有盏灯,不太亮,但足够我看清他的样貌:他戴一项绿色的,像是棒球帽的帽子,穿一件绿色的冲锋衣,没拉拉链,里面有件黄色的内衬,穿一条灰绿色的工装裤,还有双绿色的鞋。他的头发是白色的,后面低扎了个小辫子,眼睛是黄绿双色瞳,标准的艾普瑞什人。我没见过几个露脸的正常人,不清楚好看的人该长什么样,但他肤色很浅,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脸上也干净,所以我想他至少不丑。
但是他好吓人,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从高处看着我,用平静到反常的语气说:
“别乱跑,也不要惹我生气,不然你会后悔的。“
他看着没比我大多少,也没有进入滞性生长的气息,在成人眼里应该还算个孩子。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同龄人会这样可怕,于是我只好向他妥协,按他的要求跟在他身后。
我不敢向他搭话,于是他便真的一句话也不说。我一直住在这里,却并不请楚这里是哪,只知道这儿很大,很冷,有很多怪物,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路的,总之我们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障碍,直到我骨灵般的腐烂症状开始发作。
这次是肚子靠右下的位置,与大腿相连,所以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我抬起头想告诉他走慢一点,可他根本不回头,我也不敢叫住他。可能是因为我哭出了声,也可能是我走得太慢,在我强忍了许久的痛苦后,他终于停了下来。
我说明了自己的状况,提出要休息一会儿,直到我恢复正常为止。他沉默了片刻,把手伸进衣袋,然后说:“好,那你待在这儿等我,不要去别的地方。“我问他要去哪儿,他没回答,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又命令了一遍:
“千万,千万不要乱动。“
然后,“砰!“.
他从衣袋里摸出的那个东西把他的头穿了个洞,血喷得到处都是,他直直地倒下去,赤红的液体流了一地。尽管光线有限,那一大滩的红和他身上的绿放在一起还是形成了极大的视觉冲击。
这是这个混蛋第一次死在我面前,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任何解释,就只有一声巨响,然后留下一具尸体。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疲惫、疼痛、反胃……所有的感觉都在那一刻被震撼和恐惧取代,我脑中只剩下那声枪响和那句叮嘱:“千万,千万不要乱动。“.
我坐在原地,连姿势都没敢变一下。不知在那冰冷的尸体旁守了多久后,久铭回来了。他的遗体和血迹一下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完好如初的恶魔。他好像问了我什么,但我没印象了,只记得最终我们出去了,他把我关进一间屋子里,里面充满消毒水的味道,和我之前被百般虐待的地方一样。
我蜷在墙角睡着了,做了一个崭新的噩梦——一具绿色的尸体,横躺在我身边。在我挣扎着醒过来时,我发现一个比些梦更可怕的现实——那具尸体正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久侀希望你能自愿提供帮助,所以我现在来完成他的需求。“
他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他没介绍过久侀,但我猜到那是他哥哥。
“我不知道怎样让你自愿。我想了个办法,这应该不是个好办法,但我总是对的,所以我打算就这么来。“
他掏出一把刀,放到我手中,然后握上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抬起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本能地感到害怕。我不敢反抗,便顺着他的力动作,直到我被动地将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一下反应过来,拼命地想要挣脱,可恐惧剥夺了我的气力,无论我怎样努力都甩不开他的手。
“别动。“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方法吗?“
他把脖颈贴在刀刃上,动脉外一层薄薄的皮肤被压得凹进去些。他平静地看着我,我能通过刀子感到他的声带振动。他说:
“因为你的表情很好看。“
瀑布,血液的瀑布,从又长又深的伤口涌出,源源不断地向下淌……
没有了外力束缚,我的手终于垂下去。金属的刀子砸向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久铭没有像上次那样立马死掉,而是十分淡定地坐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冷静得可怕,好像我切开的不是他的脖颈,而是一块柔软的蛋糕。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逐渐黯淡,雪白的睫毛因大量的出血颤动着。
然后他出现在我身后,和我一起俯视着那具尸体。他把手搭到我肩上。
“没关系,我不介意。但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们应该多来几次。“
我得逃走,无论如何都要。我得远离这个怪物。
可我从来没有机会。房间的门从来不会为我打开,只有久铭进进出出强迫我饮水,进食,将他杀害。
这间屋子是白色的。比我之前住的地方要干净、明亮的多,很像那些面具人拿我做实验的地方。这种熟悉感更令人不安,我宁愿住回阴湿的军房。
久铭每天都出现,每天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在我面前。我当然有反抗.可无论我怎么做,最终都会导致他死亡。比如不小心将他推到桌角上,想把枪推开却意外走火或在他手中炸膛,不想拿着刀却在争执中将他捅伤。
很多时候他并没有直接受到致命伤害,但他不会离开去处理伤口,我也无法开门把他送走。这时他会坐到我身边等待死亡,而且一言不发。
那次我意外划开了他的肚子,伤口夸张到能看见里面的肠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总让一些运气因素致他受伤或死掉,并让我成为凶手的,更不知道他是怎么起死回生的。但不论有怎样的因子能力,人都不可能永生,就算是我也明白这样的常识。
“我想出去。“我向他请求,并将视线从他血淋淋的腹部移开。
“不行,你会逃走的。“他的血不住地往外冒,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
“你感觉不到疼痛,对吧?“
“不对,但我不在乎。“
“……骗人。“如果他有痛觉,就不会那么从容地强迫我伤害他了。
“我不会骗人。“
“你的目的是什么?让我有罪恶感,然后乖乖听你的话?
“'罪恶感'……“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在思考其含义。“我的最终目的的确是让你配合,但要实现这个有更好的方法。我让你杀死我的原因之前已经讲过了——我喜欢你杀人后的表情。“
“……什么是更好的方法?“我不想接着当小白鼠,更不想继续承受杀死他人的酷刑。如果他有别的办法,也许会比现在要强。
“就是能更快让你服从的方法。比如和你做朋友,然后礼貌地寻求你的帮助,但那样你就不会露出好看的表情了。“
“……我才不要跟你做朋友。“
我讨厌他,我恨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可如果他愿意友好的对待我……
——我不知道,我从没交过朋友,就算有也忘了,就像我忘了自己的名字那样。如果要从我的记忆中找出对我好的人的话,我只记得我的妈妈。她是唯一对我温柔的人,是唯一拥抱过我的人,是唯一对我笑过的人,是唯一牵过我的手的人——现在久铭也牵过了。
“我也不想,所以不用担心。“
“……“我莫名地很生气。“你要怎样才会死掉?“
“我不会真的死掉。“
“不可能。“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会死,而是问我怎样才会死。你想杀了我吗?“
我没再说话。
问题出在哪儿?是因为他的死违背了我的意愿?那如果我是自愿的,他就真的会死了吗?杀了他又会怎样,之后我该去哪儿?为什么我会想杀死他?
……在遇到久铭之前,我从来没有过伤害他人的想法,更不用提杀人了。但在我一次又一次地成为杀人凶手后,我突然明白一件事。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因为人就是这样的,人就该是这副德行,所以我才会经历这一切,所以我见到的每个人都想尽办法来折磨我。我应该杀了他,这才是正常的。没有死不掉的人,所以只要我想,我就能让他死个彻底,对吧?不,不仅杀了他,我还要让他生不如死,可他感觉不到痛,那就没办法了。
——不知为什么,我意识到这件遗憾的事时松了口气。从久铭肚子上的口子里冒出来的血终于足够让他安眠了,暂时的。我从房间的角落走到门口,连狭窄之处带给我的那最后一点安全感也烟消云散。但我不在乎,因为接下来我要做出第一件正确的事。
我站在那儿,两眼死死地盯着那扇门。我的手和腿都在抖,一块又一块的墙砖在我眼前扭曲,旋转……
那个魔鬼,绿色的撒旦,我要杀了他。等他一进来,我就把他按在地上,揍他,然后掐死他。
觉得自己能打过他不是我的错觉,在之前无数次的争执中我真切地感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混蛋的劲小得像得了肌无力。我的力气不算大,可就算这样,在跟他搏斗时我仍会觉得他简直像块棉花糖,柔软脆弱得令人害怕。我会那么多次的致他死亡也是因为这点:稍微一动就能让他把刀插到自己身上,轻轻一推就会让他的头碰到床沿………
回想着他凄惨的死相和平静的表情,我在门前站了不知多少个漫长的钟头。
终于门开了,恶魔走进来,手中托着带给我的晚餐……
我本该冲上去掐死他的。
我发誓我是想这样做的。
可我没有,我只是推开他,从他身边冲出去。
我没看见那些菜盘里装了什么,多半也无从知晓了,因为我听见它们摔了个稀烂。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于是胡乱拐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里没有窗户,放着许多玻璃瓶玻璃缸,瓶子和缸子里又装了各种我不清楚成分的液体。我钻进一张桌子底下,等待未知的审判。
我听见耳鸣声,心跳声,大得震耳欲聋。然后我听见脚步声。
“快出来。“他说,听起来一点也不着急,
“这里面很危险。“
然后他走过来,弯下腰,抓住我的手腕,试图把我拉出来。我注意到他手上有几道划痕,还在往外渗血,应该是那些盘子的碎片导致的。
血,又是血,他好像永远在流血。
我总是让他流血。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人就是这样的,人就该这样的,而且他不会觉得疼,他根本就没有痛觉,他他妈个混蛋,他应该去死。
我一把抓住他伸过来的手,然后从桌子下面冲出去。我死死扣紧他的手腕,那纤细的,苍白的,无数次被划开被折断的手腕,然后把他向下拽。他踉跄了一下,但我没让他摔倒。我抓起他的衣领,扯住他的头发,接着像丢一团垃圾一样把他砸到其中一个缸子里。
我听见玻璃碎掉和重物落水的声音。
我跑出房间,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我在走廊上迈出一步又一步,身子摇摇晃晃,眼前的路也摇摇晃晃。我靠在墙上,视线中是数不清的黑点。
突然我听见一阵黏稠的声音,于是我僵硬地转过头去。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
白色的,绿色的,现在全都是赤红的。
两只被染满了血的手伸在前面,吃力地扒着地面,两手后面是一块血淋淋的,已难辩人形的烂抹布——或者是一截刷子,将自己的血液和脂肪涂在他经过的每一寸地面……
——那是只剩下半截的久铭,另一半已经变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颤颤巍巍的拖在身后,仅剩的那一半也一刻不停地融化和分解着,像一块烤热的白蜡那样将自己鲜活的组织滴落在地。
我说他不会疼。我错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样的表情,五官因痛苦而抽搐,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和他被溶解的皮肤一起向下流淌——但他的眼里依旧是一滩死水,平静得恐怖。
他的声音因剧到的疼痛而颤抖着,语气中却没有半点惊慌。
他说:“你是故意的,对吗?“
我想哭,可呕吐物比哽咽先一步涌上了我的喉咙。
“呕——“
我哗啦啦吐了一地,口充斥着酸和苦的涩味。我顺着墙滑下去,无分地摊坐在地
“没关系,别那副表情。“他接着说。我才注意到他的头发披散着,肯定是刚才被我扯散了。
“其实我很不理解。之前你说'罪恶感',我不明白为什么。原来我一直以来在欣赏的并不只是恐惧,可我明明告诉过你我不在乎,你也从不是故意的——但这次不一样,你有意要杀死我,可你表现得比之前更害怕,为什么?因为我伤得很重?还是你后悔有了要杀我的想法?“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别听他的,可我就是他妈的意识到——他说得对,他没有骗人,这个魔鬼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想这样做,仅此而已。
现在我也是个恶魔了,全都怪这个魔鬼,全都怪这个撒旦。
“求求你,“我哀求他,“我会听话,你要求什么我都会做,求你了,停下来,放过我,我不想再这样了……“
“我考虑一下“,他说。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因为他的嗓子里堵满了血。“我现在不太想让你好过。“
他停下来,虚弱地喘了口气,然后他说:
“因为我好疼。
他不再呼吸了。
但他不会死,他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