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ing//
用未设置宝可梦学科的部分学校的分类法来说,往生际菜羽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理科生。
即使在使丑丑鱼的一生发生巨大转折点的某个时期中,她参加过一场华丽大赛并以优异的成绩拔得头筹,但那也是基于她骨子里极度的不服输,与丑丑鱼用一种堪称自我奉献式的精神,在违背她个人喜好的前提下完成了进化。总得来说,这个结局并不让她感到完全满意,甚至可以成为往生际菜羽的人生中罕有的能称之为败笔的存在。
……意思是,往生际菜羽实际上是一个并没有任何艺术细胞的人。
虽然她会否认自己不具备美学概念这一说法——当然,更严谨的表达是,她自认拥有与主流大众一致的审美观念。然而,比起令无数艺术家奉为圭臬与灵感缪斯、且确实具有抚慰情绪能力的美纳斯,她觉得拥有旺盛生命力的丑丑鱼更能够令她得到精神上的平静。
所以此时此刻她之所以来到格林角的宝可梦艺术展会,其初衷是陪伴身为同行伙伴、亦是几乎消失在记忆中(自述)重逢赛友之一的有栖川七音来这里……“寻找过往的美好回忆”。
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异常清晰地笑了一声。
下一秒有栖川七音泫然欲泣。
“……知道了,陪你去就是了。”
“大家会很高兴有美丽的‘钟情’小姐作为艺术鉴赏的一部分的!”
往生际菜羽对此表示不太确定,但她感觉到了美纳斯在精灵球中细微的躁动与雀跃:多少有些略显波折的房车旅行中没有水系宝可梦能够得以自由游弋的环境(5.72m的身长自然也是原因的一部分),美纳斯并不想放过每一个能够向搭档展示自己的机会,而往生际菜羽则与时常表露的严苛不同,对属于自己的宝可梦是究极的溺爱派。
“所以,这就是有栖川君想找回来的美好回忆吗?”
出于礼貌,往生际菜羽克制地询问道。
她的肩头停着一只天然雀,几步之外的水池中,美纳斯正用轻轻摇晃的扇形尾尖试图让停留在上面的另外两只天然雀换一个栖息的地方,然而只遭到了不为所动的凝视*2。同时,这一幕也吸引了一些带着照相机和画布的游客的目光,使他们驻足,并用各自的方式留下这副画面。
头上同样顶着天然雀的有栖川七音就自然许多,甚至抬起了双手试图吸引更多天然雀落脚:“诶?说实话,我以为是菜羽桑的话,会喜欢天然雀。”
“为什么?”
“那个……只是感觉?”没能等来更多天然雀的有栖川七音挠了挠脸颊,试图将自己头顶的天然雀抱下来,却反而让其跳去了别处,不由得叹了口气,“看,它们会紧盯着某个东西不放吧?有时候,菜羽桑也会给人这种感觉。”
往生际菜羽拧起眉梢,却将更趋于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美纳斯,渴望得到过去曾会令心绪宁静的双眼,可迎接她的是另一片深红的温柔海洋。这份特别的情意令她的目光不自觉飘忽了一下,紧接着对上了一双有几分熟悉的漆黑瞳仁。
那是专注的,平和的,像是从某个非常久远的过去开始就亘古不变的、又能穿透漫长的时光去到遥不可及未来的目光。
会让人忽略环境,时间,气温,情感,只投身于此地——
——对,这就是“平静”。
等到日头偏过西方,今日的展览就要到这里结束,他们已经在这里耗费了太多的时间,也还有太多的事情还需要去做。往生际菜羽从悠久安稳仿若置身梦境一般的对视中回过神来,美纳斯低鸣着垂下头,让那只天然雀来到她面前。
往生际菜羽后退了半步。
天然雀没有逃走,像是也从刚才的目光中得到了某种启示。
往生际菜羽又眨了一下眼。
天然雀刷得张开翅膀,但年幼的它尚且未能习得飞行的能力,因此只是徒劳地扑扇几下。尽管如此,它依然没有使用更为擅长的跳跃,而是近乎冲撞进往生际菜羽的怀里,连带着把人一块儿掀倒在地。
哪怕往生际菜羽此时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早知道刚才再退远些了”,第二个也该领悟对方的意思了。虽然并不是没有过类似这样一见钟情的经历——她家的“钟情”小姐自然也得名于此。然而她已经决定不会如果没有必要不会再增添伙伴,却不想这次遇上了疑似确认过眼神与自己波长吻合,故表现得格外热情的小鸟宝可梦。
……怎么办。她犹疑地将天然雀抱起,美纳斯放低身段担任她搀扶的支点。往生际菜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叹了口气。
有栖川七音把空的精灵球塞进了往生际菜羽的手心。“所以——我说了吧?你们会合得来的。”
天然雀轻轻含住往生际菜羽的手指,瞳仁漆黑得透不出一点光来。于是再苛刻的家伙也忍不住为此而退让,将精灵球递了出去。天然雀凝视着小小的按钮,毫不迟疑地用喙啄了下去。
//Unchosen//
嗡嗡——嗡嗡——
手机洛托姆开始震动的时候,往生际菜羽正在做出行前的准备。
她把手机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因为设置成了静音,所以即使有电话打进来,也只是持续不停地震动着。屋子里足够安静的时候,这点微不足道的震动声就会被无限制地放大,几乎让人耳膜发痛。在这部手机里居住多年的洛托姆的反应已经有些迟钝了,所以不会因此感到不耐烦——这家伙还是她念书的时候,用攒了一个月的BP从同学手中换来的旧型号,外壳上蓝莓学园的校徽早已被磨得只剩下浅浅的凸痕,能够坚持到现在,多亏足够爱惜和时常保养。
手机屏幕上一会儿亮起“父亲”、一会儿亮起“母亲”,然而并没有人去接起通话,在她将最后一件衣服上的皱褶仔细抹平之后,震动终于停止了。
往生际菜羽这才合上行李箱,拾起手机,将电话拨了回去。
“是,我是菜羽。抱歉,刚才在整理行李,所以没有听见手机在响。”
“……今年也……嗯,没有办法回去,我刚刚报名了新的项目,明天就要出发了。”
“休息?平时当然是有在休息的,就像丑丑鱼每天要在藻岩上磨鳞三小时(笑)但是现在……应该可以算得上是事业的‘上升期’吧?我不想浪费时间,被同行追上……”
“不不,没有说回家是浪费时间的意思……”
她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无意识地转过身轻轻靠在桌旁,把重心往后倾的瞬间,廉价木桌立刻发出“吱呀——”的悲鸣。她只得连忙抓住桌沿,结果连带着床头灯的光圈都跟着摇晃起来,在天花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涟漪。这间六叠大小的出租屋仿佛也被按下了静音键,连空气都凝固成透明的果冻,人在其中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她只好又站直了身体,目光在屋内无所事事地四处游移。出租屋内的每一处痕迹她都烂熟于心,这不管是谁来了都会皱起眉毛的环境——倒不是说有多破旧难堪,而是干净得几乎没有残留任何生活痕迹,除去贴着宝可梦商店印发的促销日历的白墙和单人床,她所有的私人物品都已经塞进了伤痕累累的旧行李箱里。
往生际菜羽带着几近温柔的笑意沉默聆听电话那头双亲的叹息与关切,深黑色的眼瞳里倒映出来的是墙角蔓延开去的斑痕,像是被谁用蘸了绿墨水的毛笔甩上去的墨点。
这些痕迹她刚搬进来的时候是没有的,她想起来。为了观察丑丑鱼,她买了一个占据三分之一屋子大小的鱼缸,潮湿的水汽日夜将墙皮浸润,便有了这些不属于植物、动物与宝可梦的第四种生命体繁衍的空间。
房东会不会因此而生气……?没有好好地保护这个房间,会妨碍到招揽下一位租客之类的。要不要试着处理一下?她漫无边际地思考着,电话那头的父母也终于察觉到了她的无言并非是在专注聆听,而是不知道走神去了哪里。
“明明小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那我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往生际菜羽失笑,等待父母给自己一个早就知道的答案。无非是“更加听话”“更加省心”之类的,难道自己现在做得还不如过去好吗?
“菜羽……”
父亲却说。
“你小时候说过,希望爸爸妈妈能多陪陪你。”
“……”
往生际菜羽的笑容消失了。她的牙关合拢,面颊紧紧地绷起来,她几乎在这一瞬间失去所有对自己感情的控制。好在下一刻她就奇迹般地恢复了呼吸,刚刚在心头卷起的狂风大浪顷刻间被漩涡吞没,随后漩涡也消失了,只余下浅浅一碟死水。
美纳斯蜷缩在精灵球里,在她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的衣兜里,只要握住它,心就能静下来。她想起便利店打工时,收银机吐出的小票总比父母的生日祝福更准时。
父亲的声音穿过潮湿的通讯电波:“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就因为逞强生过病,现在也别太拼……”
“您记错了。”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游出陌生的声线,“我没有那么说过。”
“……”
“那会给你们添麻烦的,不是吗?”
精灵球晃了晃,是美纳斯感应到了她的心情,试图隔着球壁去蹭她的掌心。往生际菜羽已经有些厌烦这场对话了,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母亲的声音切入:“你小时候的日记里还写过……”
“噢,你们还看了我的日记。”她用手指摩挲精灵球的外壳,同样饮鸩止渴般假装抚摸美纳斯光滑的头顶与脖颈,“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沉默在发酵。
“……我看天气预报下周会降温。”父亲最终说,“你记得换厚些的衣服。”
“我知道了。”
“啊,对了……”
“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柯利奇地区,那边不需要羽绒服。不过你们也要多注意保暖。”
通讯切断,电子音戛然而止。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地上,脚腕与地板接触的地方已经开始隐隐作痛。鱼缸曾经存在的地方残留着规整的矩形,画地为牢将她圈禁在内。
房间变得越发空旷了,她也要从这里彻底搬出去,奔赴下一场崭新的冒险。于是她起身拉上行李箱,将水渍与霉菌,暗沉的灯光,站不稳的桌子,统统留在了门后。
//Crash//
往生际菜羽也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就准备去柯利奇地区的。
新的项目确实是有,但并非位于柯利奇地区。她没有对父母撒谎,只是微妙地错开了对话的焦点,她早已不是会事事都与父母报备的小孩——不如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和说一半留一半。在此之前,她接到了一位旧友的联络,对方总能把日常寒暄包装成探险预告函,除了信息之外还附上了柯利奇地区的旅游手册,五天六夜的旅游周期刚好卡在了一个适度放松又不会觉得疲惫、也不会过于让人懈怠而失去紧张感的时间,对需要转换心情的往生际菜羽来说是最佳选择。
于是她登上了前往柯利奇的飞机,芸浓景——她在一次学术会谈时偶然遇见的记者小姐,她的热情与充沛的活力给往生际菜羽留下了不浅的印象——主要是对方分明走错了门,当时报告厅内26度的空调冷风正将《超能力系宝可梦的情感进食依赖症的几种诱发原因》酿成催眠瓦斯,她上下眼皮甫一合拢,却忽然被人理直气壮地采访《如果家里的迭失棺忽然变成迭矢板了几天能发现?》。往生际菜羽眨了眨眼想了半天,回答,她只有一只丑丑鱼,不会变成迭失棺。
芸浓景说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有呢?
我不会让它忽然变成迭矢板。往生际菜羽的手指绕着丑丑鱼的精灵球打转。它不会脱离我的视线,这是研究者的基本素养。
当她在飞机上落座后却发现芸浓景的位置并不与她相连,热爱新鲜事物的女性友人仅仅跟她简单打过招呼,甚至并未花上一点时间叙旧,便和身畔的童子军一起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窗外与未来几天的旅途上。
往生际菜羽猜测他们应该认识了还不到十分钟。
与她相邻的是位看起来比她小一点儿的少年,带着看起来就十分舒适的三蜜蜂眼罩已然陷入婴儿般甜美的睡眠。于是她也放轻了动作,反复翻阅着柯利奇旅游团的广告案,哪怕在来之前她就烂熟于心。她不希望出现自己的计划之外的事情,尽管这次出游已经算是突发奇想决定的内容。
飞机引擎的嗡鸣与少年绵长的呼吸编织成催眠的白噪音。往生际菜羽第三次翻到手册第七页,闯入耳朵里的是许多人的惊呼与嘟嘟打扮的少女的“空中表演TIME——!”比起兴奋,在视野边缘看见波克基斯们洁白的羽翼时,往生际菜羽心中的不妙预感炸开了数个泡泡。
“鸟类是飞机的天敌,这是,常识吧……?”
她将手册举向舷窗,试图说服自己旅行团既然这么做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想必一定是经过了细致严谨的排练并做好了一切突发事件演习,那么她要做的就是和其他人一样安心地享受这场表演——
然后,飞机坠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