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琪雅
标题: 莲替傀
实在是太忙太忙太忙太忙了,比较早的一篇文(,里面的所有玄学都是胡编的,真正懂的不要骂我
1w6k字!很多,但是看起来很爽的!
感恩,比心!
有人喜欢这个系列的话还会继续,因为有一些碎片的大纲一直没继续,主要还是对玄学的部分很害怕被骂(
评价随意!
明明已经是初夏的时间,满城的空气却依然清冽。
弭斟坐在山道旁的青石上思考着什么,滑湿的青苔仿佛还粘附着薄雾。
不知不觉,有人在拽他的袖子。
弭斟诧异抬头,身旁是一位年纪看来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小小的辫子,眼神中有一点好奇的神色。
弭斟微笑着从身旁摘下一朵纯白的花朵,递到女孩面前,那花细小玲珑,吐着芬芳的香气。
小女孩咬着嘴唇思忖了片刻,接过那朵花,细致的眉目中显露羞涩的笑意。
身后蓦地传来声音:“簌簌年纪小,冒犯苏少爷的话,还望不要介意啊。”
年轻的旅人扬眉,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长长曲折的山道,不知何时竟弥散开了一层薄雾,青翠的山松匿在浅白中。距他数步远的石阶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隔着似有若无的雾气,无声息地浮现。那懒散静立的女子水白色的衣袖上是墨色的纹饰,执一柄小伞,清亮眼神向他扫了过来。
弭斟怔了一下。
她向下走了两步,收起伞向弭斟行礼:“楚凉代簌簌赔礼了。”
楚…凉?弭斟苦笑着躬身行礼:“怎么受得起,反而是我多有得罪了。”
自唤作“楚凉”的少女理所当然地受了这一礼。她走下来牵了小女孩的手,微微一笑:“与您七年未见,不知一切可好?”
这一笑,仿佛月光骤然冲破云层,说不出的清朗秀婉,弭斟又是一愣,七年前那小小女孩的形象几乎立时出现在眼前,和这锋芒锐利得有些过分的少女重叠起来。
“我一切均好,却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毕竟……”弭斟语气里暗暗有叹惋的意思,他抬头看向浓云抹就的天空,“你是楚家的女儿。”
楚凉唇角微微一勾,笑容狡黠起来:“不知苏少爷来此为何?”
灰衣的旅人笑起来:“我记得楚氏以占筮为业,测算灵验几近异人,楚姑娘可以自推而知啊。”
楚凉散漫地伸手用袖子挡住嘴巴打了个哈欠,看向蜿蜒而下的台阶所至的小城:“无人付钱,不占。”
来此为何?
来此为荷。
城里的酒帘挑得颇高,酒姬当垆卖酒,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以至于弭斟挑开门帘进馆时,她只是随便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
总算是有点认认真真经营的架势了。手指划过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回想起当日又小又破的店面,弭斟面上的笑容自然流露出来。
容颜精致的酒姬继续闲闲地跟客人开着玩笑,一双妙目就是不往这边看。
弭斟给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酒,淡淡看着她。
酒姬伸手把那掉了半颗珍珠的钗子从头上取下来,放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又戴回去,眼神转了几转,嘴唇轻轻一抿,露出微嗔的复杂神情,转身回到后厨,过了片刻,哐的一声扔过来一只盒子。
因这变故,众人都是一愣,又见她笑笑迎出来,把营业的木牌一翻,朗声道:“今儿提前歇业,抱歉扰了大家心情,明儿再来尝尝新到的绿蚁。”大家面面相觑,虽不知原因,倒也知趣地没有多问,纷纷结账走人,不大的酒馆一时间就空空荡荡。
挂在墙上的菜牌“啪”地掉下了一枚。
弭斟笑容满面,先悠闲地啜了半口酒,紧接着打开了那个盒子。
新做的荷花糕,软糯清香,在开盖的瞬间弥散开,格外诱人。
弭斟拈了半片出来,目光却是只黏在酒姬的身上。他慢慢把糕点放入口中,温软甜美的香味漫散了整个口腔。
“小引,手艺还是这么好呢。”
微咬下唇不肯说话的酒姬把散落的碎发撩到耳后,也同样坐在弭斟对面,一身杏色衫裙极衬她,加之她容颜出色,这一动作竟别有风情。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香洌酒气随她一饮而尽。
“没良心的混蛋。”顾小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扭开装作不理他,“说是早日回来早日回来,这都多久了,真难为你还记得!”
灰袖公子笑着喝干了杯里的酒:“我几时失约过?说是荷花开了就会回来,这不是赶回来了么。”
“过个多久还不是又要走!半个月?一个月?”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起来,过了半晌,还是弭斟先开了腔:“小引,陪我去看看荷花吧。”
小引摩挲着酒坛,脸上有点后悔脱口而出那番话的意思,低头小声说:“好。”
“爹知道你回来了,应该也很高兴。”
按说山城不该有荷花,弭斟每年春末都带来各种莲子,顾老先生还在的那几年,一直研究怎么让这莲子成活,到老先生死前那年,终于在挖好的荷塘里长开的,却是不知名的野荷,叶子和花瓣形状都更恣肆,小小一丛开在水面上,悠哉的很。
弭斟还记得顾老看到此景,固然欣慰,却又轻叹:费尽心机不若无心插柳。
当年那一小方荷花,如今已经无声无息地长满了城北的湖泊,虽然是初夏,已经有些贪早的荷花冒头,慢慢卸出淡粉色的瓣。小引领着弭斟坐进乌篷小船里,船桨在岸边码头轻轻一敲,就荡悠悠地在荷塘里穿梭了。
弭斟眯起眼睛,不知道是在看着小引,还是看着满塘将绽未绽的荷花,和大片大片粉绿的荷叶。
顾家是半流放半逃难到这山城的。
兆阳帝时,顾老先生曾是太子伴读,到兆旌帝时,顾家可谓位极尊贵,一朝顾老却与兆旌帝争执不下,第二日被革去所有职衔,按说顾老年事已高,趁此休歇,享享清福也未尝不可,但不知当说顾老是心气太高还是已知伴君如虎,隔日即举家离开,此事颇让人费解。
直到三个月后,兆旌帝朝堂之上猝死,黻亲王掌权,对原本当朝重臣大劈大砍的清洗打理,方才隐隐感觉,那场朝堂争执另有旁人不知道的关节。日光之下无新事,顾老先生能全身而退,不得不说幸运之至了。
苏弭斟是顾先生的弟子。原先在京城里,他不但不怎么读书,也不大跟公子哥往来,倒是喜欢接近市井,吹弹拉唱杂技闲耍占卜说书一类下九流的玩意儿的,他一概很感兴趣,曾一度被笑话为“九流少爷”。
“到了。”小引的声音打断了弭斟的思绪,灰袍公子从船篷里探出身去,恰看到立在湖水中的一段竹竿,颇为突兀地高出水面一大截,小引稳住船身,轻轻吸了一口气,在船头屈膝跪下,叩首三下:“父亲,弭斟来看您了。”
老师已经死去三年了。死后按他生前指示,火化了之后撒到了这荷塘里。
每到这个季节,小引就会在这竿子底下沉一坛酒。
在这里下钩,可以把早年沉着的酒捞出来,苏弭斟帮着提了一坛,拍开封泥,逸散出的便是有些辛辣的酒气。“好酒。”他喃喃道,自斟了一杯,又往池塘里倾了一杯。
小引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突然劈手抢了弭斟手里那杯,兀自饮了,又继续连喝了三杯。若不是酒坛太大,她怕是会直接提着坛子狂饮。
弭斟也不拦着,看她喝到眼泪掉了一滴下来,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顾老先生就如同先辛辣后沉醇的老酒,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固执古板,但其实他为人很通融,比如对弭斟,顾先生虽然不满他“游手好闲,轻慢字纸”,却也没把他赶出自己门下,仍然用心教导,在各个方面都是如此。
八年前顾老先生找上弭斟,主要是托付小引。
小引是他的养女。
弭斟还记得老师找上自己时的犹豫踟蹰。“这次一走,只是我自己避祸罢了,小引还小,不幸被我牵连,若我有什么意外,小苏你可愿替为师尽力照顾她?”老师略有些佝偻了,但是说起话来还是一板一眼,虽是问句,却是不容人推脱的口吻。
“小引。”仿佛才从回忆里苏醒过来的弭斟,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对面前那娇艳的少女说道:“老师生前希望我照顾你,这几年老师不在了,你一个人呆在这也没什么着落,我想带你回京城。”
“跟我回去,好不好?”
少女惊讶地盯着他,渐渐湿润的眼眶里充盈的是几年来都没有倾诉出口的情愫,那股汹涌热烈的期待和快乐沿着她的目光冲击过来,简直让人无法承受。
弭斟伸手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得这么绝望。
往日他爱她,多是如哥哥爱妹妹一样,带着对幼弱的喜爱和怜悯,任她撒娇耍横,仍然笑着哄她护她,因为也知晓她早早看透自己未来,脾气古怪也只是另一层意义的反抗。
然而这次她躲到无人的后庭里,对着廊下的莲花哭得撕心裂肺,他心痛的瞬间,才真正地倾心于她。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陪你!一颗心一条命,都是你的!”
当日他惊慌下失态,将那哭得不像话的少女拥到怀里,任凭她挣扎地捶打着他的胸口,听她恨恨地回说:“好!这是你说的,这一颗心,一条命,都是我的!”
而长廊那头突然传来走路的响动,他和她匆匆松开纠缠的身体,装作若无其事,却听到来者稚气清亮的声音:“你们两个。”
“好可怜。”
像是迷路了不小心才走到后庭里,那个小女孩站在长廊尽头这样说。
“说到奇门遁甲梅花易数太乙紫徽四柱六爻什么的——”
“那当然是以楚氏为尊,当年兆羲帝初临帝位,秘见三位卜筮之人,问而今天下计安在,其中有一便为楚氏之人。楚氏行卜与寻常不同,其门下子弟各路段数都熟稔于心,于几者间另辟蹊径,有自家演算妙法,只是默认出门在外不得以此恣慢他人,故少见行走江湖。”方才石阶上遇到的少女楚凉,此刻是一扫潇然之姿,在城墙脚下支了个小桌板,摆开各种奇怪玩意,坐在桌后夸夸其谈,偏偏面上端的是淡然笃定,让人对她所讲微妙地处于信与不信之间。
她身后侍立着的小女孩,眼睛乌溜溜的,此刻也一本正经地听她信口开河,抿着嘴,时刻就会笑出来一样。
“你都说了楚氏的本事不能轻易示人,那你还在这里支什么算命摊子,难道不是自打脸?”围观看热闹的早有不嫌事大的,忙忙挑了她的话头打嘴。
“楚氏规矩,要么不示人,示人了却赚不到钱就别说自己是楚氏的人啊。”语气突然就轻佻市井了,少女眼睛里放的光几可印一个钱字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你可还没占,就全掀了底子了!”
“诸君有所不知。我虽曾列楚氏门下,奈何太不守规矩,已被逐出师门,方才的话我可有一句讲我此时是楚氏子弟?只不过嘛——”少女扬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可没说不许我讲这段来给自己揽生意啊。”
围观众人嘻嘻哈哈哄笑起来,眼看着要散了。少女忙慌慌地招了招袖子:“唉唉?我可没说我是因为本事差才被逐出来的呀,怎么也试试看灵不灵不是?”
话音刚落,就有一高壮影子罩了这桌子,粗声粗气拍了几个铜板下来:“那就给我算算,我今天可怎么才能赚到钱!”
竟是喝得脚下趔趄的醉汉,裸着上身,只披着件褂子,一副流氓无赖的样子,大白天就醉得气息粗乱,难看至极,周围看热闹的见状也稍稍离远了些。
楚凉不慌不忙地抬头看了看来者的脸,眼睛里的光闪了闪,信手拈了桌上一方小小的骰盅,将方才这醉汉拍到桌上的一枚铜钱哐一声和着一枚漆红骰子晃了进去,一边细细端详着来者的面相,一边手里灵巧地摇起来。手里叮当作响,口里念念有词。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您来问生财之路,却无脚踏实地生财之心,唯赌一事可取巧,故用骰占之法替您瞧一瞧了。”语罢,她手腕一翻,手里的骰盅往桌上一扣一掀,那枚铜钱恰稳稳盖在骰子上。楚凉伸手一拨,那枚铜钱发出“嗡”的一声,沉甸甸地在空中翻了个个,露出底下盖着的三点。
“此为三阳之卦,日昃之离,鼓缶而歌,您今天可要避着西边……”语音未落,醉汉就把铜铃大眼瞪了瞪她,口齿不清地说:“胡说八道!城里唯一的赌场可就在西边,你这不是存心给我难看?!”说罢把她桌上东西胡乱一掀,把方才拍的几枚铜板摸回去,转身朝西面走了,看样子是又奔回赌场再战了。
楚凉身后那女孩此刻也不言语,伶俐地把一地的细碎东西捡起来,眼尖瞅到灰尘里有那醉汉遗漏的一枚铜板,欣喜地举起来给楚凉看,楚凉也不气馁,托着腮懒洋洋地接过来,口里还不忘继续念叨:“果然把我逐出门也是对的,实在是太不会做生意。”
日昃之离,鼓缶而歌。这卦象可合不上什么生财之道啊。楚凉斜瞥了一眼手里的铜板,轻轻叹了口气。
“簌簌,不管身上还剩多少钱吧,先好说歹说去蹭个房间过夜才好。”簌簌趴在桌子上,看楚凉把荷包掏出来,一枚一枚数了半天,半晌,用手指指了指楚凉身后。
楚凉转身立时就是一脸生意笑,不想瞥见的恰是从荷塘归来的苏弭斟和顾小引。两人一起提了一坛酒,灰衫杏裙,站在一起格外赏心悦目。
楚凉稍微有些讶异地扬眉,苏弭斟便打了招呼:“这不是楚姑娘?”身旁站着的顾小引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楚凉,而楚凉则接起话茬:“苏少爷啊,方才在城外便见到了。可不知身边这位佳人是?”
苏弭斟思忖片刻,浅言介绍:“这位楚姑娘,当年在京城与我有一面之缘,颇擅卜算占筮。楚姑娘,这位是……”他犹豫了一下,将那坛酒自己提好,对小引说,“突然想起,我与楚姑娘还有些事要谈,不如你先回去打理店里?”小引轻轻地哼了一声,半是嗔怒地剜了苏弭斟一眼,又扫了一眼楚凉,径自就去了。苏弭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追了一句,“晚上可要留心点,别再不小心喝醉就不闭门了。”小引这下连头也没回,背对着朝他挥挥手。
楚凉在他身旁饶有兴趣地看这一幕,忍不住出言笑话他:“怎么?苏少爷金屋藏起佳人,不愿让我知道啊。”
苏弭斟只是低头笑:“是。有些事情不方便让楚姑娘知道。”
这么爽快承认下来也是让楚凉吃了一惊,她转了转眼珠,颇有些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其实卜卦一事没那么邪乎,卦者也不可能知一切,总得有具体细节才合得上。要是我真有那么大本事,便是你防贼一样防着我,也没用啊。”
苏弭斟听罢只是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
“之前楚姑娘问在下来此为何,在下没有给答案,这次,倒是要问楚姑娘来此为何了。”
“这个嘛——”楚凉抬头看了看天色,扁嘴做出一副稍微有些愁苦的神情,“我是跑了卦资,来这里拿回去的。”
这个答案有点奇怪,倒像是在弭斟意料之中,他伸手指向镇中的饭庄,“相遇是缘,我请楚姑娘吃顿饭吧。”
不待楚凉答应,簌簌已经颇为高兴地跳起来,用力点点头。
夕阳初降。
“……鲸鱼皮做的大鼓!敲响的时候整个镇子都听得到!彻夜跳了一晚上舞呢。还有那时吃的鱼肉丸子,做法粗犷得要命,吃起来却觉得就该合着这么拼命的地方产出来的,弹牙极了!”
“……风餐露宿?也没有那么惨啦,不过偶尔是会有这种情况,现在处理这种状况也算是得心应手了,有时候求人借宿一宿也不是那么难……”
“……还有还有哦,我和簌簌还有差点死掉的事,在个荒漠里困了快一周,到最后是被偶然经过的驼队救起来的!”
这一顿饭吃了小半个下午。楚凉在弭斟提了邀约之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得知楚凉今晚还没着落,苏弭斟直接在客栈给她定了房间,将酒席摆到屋里来。看起来像是一路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点了三个大菜两个小炒一个汤,竟都吃得干干净净。第一道菜上桌后,又叫唤着怎么能没酒,唤小二起了小坛的碧珀,这镇里自酿的酒,微甜微辣,酒香清冽,正好能借着喝酒聊天叙旧。
喝开心了,苏弭斟稍稍客套两句,楚凉微醺的面上就现出得意之色,滔滔不绝地把分别后几年的经历一一道来,不乏好些吹牛皮说大话的添油加醋,让一旁的簌簌都听烦了,嘟着小嘴便自己去楼下玩。弭斟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听,偶尔遇到有感兴趣的就多问几句,却绝少提及自己这几年在做什么。
夕阳彻底落到地平线以下,店里也早掌上了灯,残余的红光穿透窗格,扫进饭庄里,最后的霞彩格外耀眼。楚凉一只手撑着头,态度很是嚣张地看着苏弭斟,“苏少爷拐弯抹角地问了我好些事呢,不过,像是没讲到你最感兴趣的部分啊。”
“楚姑娘见笑了。弭斟只是对楚姑娘小小年纪就一个人这样游历深感佩服而已。”
“在我面前还这样说话?”楚凉颤颤巍巍地伸了筷子去戳菜盘里的花生米,“苏少爷自从七年前跟了顾先生来这里,可以说是功名一事全放下了,我可记得您父亲当时气坏了吧,只是碍于顾先生情面,没直说跟您断绝关系。”
“——可是,苏少爷这几年往来京城倒是频繁得很啊。”
弭斟抿了口酒,“功名一事确实是放下了,身为人子于此事上确实不孝,我也无话可说。往来京城只是想见见昔日同学。”
“昔日同学?顾家失势众人皆知,那两年该切割关系的都切割的差不多了,哪还有敢冒忌讳自称顾家弟子的同学?即使是真的,那么,何以方才您三番五次想办法打听,我是否有回过京城,对京城轶事有无耳闻呢?”
弭斟把酒杯放回到桌上,欲言又止,正巧小二上来送了最后一碟清口野蔬,弭斟借机吩咐把饭钱结算了,站起身来,示意话题终止:“不愿瞒着楚姑娘,但是实在不能不瞒,还望楚姑娘不要介意。在下这就回去了,方才听说楚姑娘初来还未定下去哪儿过夜,房钱也顺便付了,楚姑娘自便就是。”
“苏少爷啊。”眼看着弭斟就要下楼去,楚凉又叫住他,“自从我被赶出家门,京城我一次也没回去过。若回去,长辈们脸色也不大好看,不如各自不相干来得自在。不过,消息门路,我是不缺的。这三年,濯银侍的传说又渐渐在民间活跃起来了。”
濯银侍是传说兆旌帝盛年时秘密建立的一列护卫队,于宫帏间秘密行事,替兆旌帝做些不方便公布人前的事情,也暗中保护兆旌帝安危,但是从未有人真正见过这一支护卫,时间久了,就在民间谣传中升格成神鬼一般的存在了。兆旌帝猝死一事更是让民间彻底对濯银侍的存在产生了怀疑,虽然对外都说是因多日操劳引发惊风而殁,但私下总难免议论说是当今圣上,那时的黻亲王下手篡位,方导致此事。若真有濯银侍这么强大的护卫,怎么至于一朝一夕间,王朝便改换了门庭。
“不管濯银侍是真是假,想必今上对此都会非常不满吧。传说濯银侍与楚氏也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具体我不知。可是啊苏少爷——”楚凉醉极了,眼睛也还是清清亮亮的,“七年前我便为你占过一卦,不知苏少爷如今可还是不以为然呢?”
苏弭斟慢慢阖上眼睛,轻轻吸了口气。
“还有……苏少爷……今晚最好还是上点心,路上与您同行的那位姑娘,可是容易招惹些异怪的体质……”越说醉意越涌上来,楚凉非常没有形象地吃掉了最后一筷野菜,也不管苏弭斟是怎么离开的,只顾自己醺醺地趴在桌上睡了起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仿佛能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在响,楚凉在睡梦中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哐地摔到了地上。
这一下可是清醒了。
她揉揉太阳穴,唤了几声簌簌,没人回话,撑着地板坐起身,外面连灯火都熄得差不多了,只有花街那边深夜还开着门的酒肆赌坊亮着灯。几个转角口挂着的街灯也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熄灭一样。
楚凉拖着身体挪到窗边,将窗户猛地推开,探头向外看出去。
簌簌站在对面小楼的檐角,像是一尊瑞兽,稳稳地向赌坊的方向看去,一动不动。在一片灰暗中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形。
与此同时,楚凉意识到一直听到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片尖锐的笑声。
嘎嘎的怪笑,断断续续地在这座小城回荡,忽远忽近,听不出声音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声音非常清晰,但是街道上还在走着的行人都像是完全听不到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下去。
啊哈,这就逮到那个了。
“簌簌!”楚凉又唤了一声,簌簌捂着一只眼睛,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月光下,她另一只眼睛一片火红,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簌簌伸手指向赌坊。
一声尖叫恰从那里传出来。
——弭斟,这个给你。
她抿着嘴,像是不高兴一样,眼神里却隐隐是期待,很别扭地递给他一块荷花糕。
——苏少爷,我家叔受托前来为人行占。方才问过,说我可以在后庭里玩,是不是打扰了?
一板一眼的小姑娘,秀丽妩媚的眼睛,抱着手,冷静地看过来。
——这次一走,只是我自己避祸罢了,小引还小,不幸被我牵连,若我有什么意外,小苏你可愿替为师尽力照顾她?
老师不容推脱的口吻,略有佝偻的身影。
——我做的当然好吃了!做多了而已,想着反正你会来,就给你咯。
她还是那样一直绕着弯不肯讲真心话,很别扭的小女孩姿态。
——苏弭斟,此事关系重大,你可有为此丧命的觉悟?
来人身着亮白色布甲,无声无息地交给他一卷书信。
——你们两个。好可怜。
自称自己叫楚凉的女孩,淡淡地说了这样奇怪的话。
——小苏,老夫也不愿小引有如此宿命,但……总得有所取舍。我一众弟子,我只信你愿全心全意去保护她。所以,这等机密,我也只能托付你。
老师背对着他,慢慢讲出让他无法接受的话。
——苏少爷,刚才得罪了,我为你们各送一占赔罪如何?
小姑娘展开他的手,细细地看了。
——过个多久还不是又要走!半个月?一个月?
她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带着点嗔怪斥责他。
——路上与您同行的那位姑娘,可是容易招惹些异怪的体质。
七年不见的楚凉,醉意中特意讲出这一句。
最后的最后,是她含着愤怒和绝望的眼神,任凭眼泪一滴滴湿透他衣襟。
“好!这是你说的,这一颗心,一条命,都是我的!”
一池子的莲花都在妖艳地开。
弭斟骤然惊醒。
小引。
窗外一片漆黑,像是起风了一样,一直有聒噪的声音刮着窗。他摸黑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半杯凉茶,味道又涩又苦,只让他头脑清醒了一点。
居然梦到那么久以前的事。如果自己能控制梦境,只怕在一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会立刻让自己醒来。
之前帮顾老先生和小引一路颠簸到这山城来,那时还有几个可靠的仆役帮衬着,到此地安顿下来后,仆役便被老师遣散了。老师购置了一幢小房,留有弭斟的房间,供他每次来留宿。老师去世后,按说他和小引同住略有不妥,但好在弭斟常来此地,山城居民也淳朴,只当弭斟是小引哥哥,也不至于引起什么闲话。
弭斟凝神朝对面小引的厢房看了一眼,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窗外有风声,风声里混着笑声。
“嘎嘎嘎————!”“哈哈哈————!”
声音尖锐,忽远忽近,一时不知道到底是远是近。
弭斟大为震动,急急忙忙披衣起身,点起灯火,就在此时,一道黑红的蛇形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小引的房檐上,继续“嘎嘎”地发出两声怪笑,骤然跃进小引的房间。
“小引!”弭斟情急之下灯火也不拿直接朝小引房间奔去。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有怪形如蛇,夜行,其声粗哑似人惨笑,唯知其姓名者方可闻其叫声,喜食人魂,尾生长羽,其名“木荧”。其羽可逆蛊咒。
木荧这妖物不算罕见,但大多数集中在有修为的术士手中,这也是弭斟当年偶然得知的。只有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的人,才能听到它的叫声,寻常人只会看到他的样子,却不会那么容易察觉到它。
他跌跌撞撞冲进了小引的房间,一片漆黑让他完全丧失空间感,他满耳听着木荧嘎嘎的怪笑,心急如焚,急急地喊着小引的名字,一个踉跄,整个人斜着重重地磕到了桌角。
“弭斟?”听起来是小引醒来了,听起来在急急忙忙地披衣服,她有些惊慌和尴尬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小引,快离开这个房间!”弭斟这一下跌得不轻,捂住头努力了几下,没爬起来。有一粒光在房间里亮了起来,小引点起了蜡烛。
她听不到木荧的声音,可是光亮起来时。小引看到了那条盘旋在空中的木荧。
她尖叫起来。
木荧迅捷地朝小引飞去,尾巴甩出清脆的声音。
“吒!”一声清亮的爆喝,弭斟只觉一个人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冲进房子里来,极迅捷地踢飞了那条木荧,以略微狼狈的姿态匆匆护在小引身前。仔细一看,竟然是楚凉身边那名为簌簌的小女孩。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瞳色似乎是火焰一样的红色。
那条妖物啪地被踢到墙角。簌簌一手挡在小引身前,一边用很恐怖的表情瞪着它。木荧倏然窜上了顶梁,继续嘎嘎叫了两声,像是忌惮簌簌一般,逡巡了一会儿,又慢慢抖起了尾翼,换了个方向,猛地朝小引冲去。
斜刺里蓦地伸出来一个笼子,正正好好将这条怪蛇扣在里面。弭斟躺在地上看不清情况,正在焦虑之时,听到了楚凉的声音。
“也是我运气好,这条木荧刚刚在赌坊那边吃了条初死之人的生魂。让我和簌簌有机会发现它的行迹。”楚凉一边喘着气一边把笼扣扣好,跑得有些急,她调整了一会儿才让呼吸正常起来。想起刚才在赌坊门口恰见到躺在地上的尸体是今日求卦的那个赌徒,楚凉有些嘲讽,又有些感慨地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是可得谢谢我?”露出一丝有些得意的笑容。
眼角瞥到小引已经换好衣服,楚凉这才走过去看看弭斟的伤势,她把弭斟扶起来,让簌簌帮着拿丝绢按住伤口,自己取了随身的伤药给他,正要涂,小引已经走过来着急地看着弭斟,“怎么跌成这样……楚姑娘,我来给他涂药可好。”
“不不我自己来就行,小引你快休息吧……”语一出口,弭斟就意识到不妥,但是话又咽不回肚子里去。
楚凉轻轻愣了一下。
“这位姑娘是顾老先生的女儿,顾小引?”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小引,楚凉眼睛转了转,像是终于悟到了什么一样,转过头去看着弭斟,“难怪苏少爷要瞒着我。”
小引有些怔忡地按着弭斟的伤口,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小引姑娘可对我有印象?”楚凉笑嘻嘻地凑过去,牵起小引的手来,摊开仔细看了看她的掌纹。嘴里喃喃地念叨:“难怪难怪。”
小引把手抽回来,更加茫然,“我们不是今天在街上才第一次见?”
“不是哦!”楚凉又走到木荧的笼子前伸手进去摸摸木荧的头,这东西虽然在笼子里却还是一直在叫,听着烦死了。楚凉嘀咕道:“难怪小引姑娘明明是人类,却容易招惹这些东西呢。”簌簌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
“想听故事么?小,引,姑,娘?”楚凉像是调戏对方一样这样问道,而不待弭斟阻拦,小引已经点了头。
“怎么说呢,我和小引姑娘第一次见面,不是今日,是七年前。”
“你们两个。好可怜。”
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只是不想在前厅里一本正经地喝茶吃点心,想到后院走走,就不小心看到这样的场面。
莲花开得好盛。
那痛哭的女人和痛苦的男人,她只从远处扫了一眼,就立刻感到未来紧逼而来的阴影。
那个姐姐之前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她倒是知道是谁,早先曾经来拜访过楚家,自己躲在影壁后面偷偷看见过一眼。那是编言馆侍讲学士苏之廪的儿子苏弭斟苏少爷。
“苏少爷,我家叔受托前来为人行占。方才问过,说我可以在后庭里玩,是不是打扰了?”她很有些尴尬,但是脸上表情却还是硬邦邦的,倒显得少年老成一样冷静。思忖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那个姐姐仍然只是无声地站在原地,动作敏捷地擦了一下眼睛,苏少爷则笑了笑,朝自己走过来,“是楚家的女儿?”
“是。我叫楚凉。”努力想让自己随和一些,聪敏一些,但是就是做不到讨人喜欢,始终板着脸,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想着怎么缓解这尴尬气氛,说了最不该说的话,“苏少爷,刚才得罪了,我为你们各送一占赔罪如何?”
苏少爷身后的姐姐听到这句,立刻回过头来看着这边,苏少爷便为她做了介绍。“这是顾先生的女儿,顾小引。”
莫名地,她朝小引走了过去,“我能看看你的手么?”
小引眼神是锐利的,像是时刻都带着刺,带着不甘心,此刻眼底则铺了一层绝望。她咬着嘴唇,慢慢地把手递过来。
“好奇怪的掌纹……你的未来,富贵得厉害,荣华得厉害,也危险得厉害,即可得到梦寐以求的胜利,又将同时一败涂地。”
她那时尚不知道占卜者不可轻言,在看到的瞬间就这样说了。
她注意到小引眼底蓦地燃起的斗志。那是不甘心就这样被命运颠覆,决定奋手一搏的勇敢。小引用这样有些恐怖的目光,死死盯着池中的莲花。
楚凉有些害怕,她退后了一步,而苏少爷像是为了缓和气氛,把自己的手伸到楚凉眼前,“那,劳烦你给我也看一下?”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没过两天,全天下便知道兆旌帝死了,黻亲王收拾起了自己皇帝哥哥的朝政,当时还只是说摄政理朝,但有心人都知道他正式接位只是早晚问题。
因为兆旌帝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沁熠公主。
楚凉当时年纪虽小,却隐隐感觉到有些事情的关联。她对那日后院见到的莲花分外在意,从顾宅离开前,掐了一瓣,拿回去问精通蛊毒的七叔,七叔当时漫不经心地拿起来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告诉她:“这是伪莲。”
她当时便像是明白了什么,私自翻了爷爷的书房密室,查了沁熠公主的生辰。手指划过的那行字,和她所料相差无几。
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
顾小引是沁熠公主的莲替傀。
“莲替傀是一种极少有人知道的术。就连楚氏也压根没资料,只知道莲替傀可代被行术者承受灾祸。我不知道兆旌帝怎么找到如何还记得如何行术的人,但是,他一定为沁熠公主寻到了一个莲替傀。得在正主三岁以前与正主八字相合的人,结咒后,从小饲以伪莲,至十五岁时则术成。从此正身所受一切伤害灾祸都将转移给莲替傀。”
楚凉将这段往事娓娓道来:“顾老先生少年时起便对兆旌帝忠心耿耿,这照顾莲替傀一事,托付给他应该是最恰当的。”
“那年,小引姑娘刚及笄,正是术成的一年,我想,她应该对自己将为另一人承担灾祸一事,有所了解。所以才那么不甘心,那么愤怒吧。”
小引脸色变得苍白,“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啊,为什么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呢?你好奇事情的真相么?”引诱式地询问着她,楚凉抱着手,观察着弭斟和小引的表情。
弭斟的表情很痛苦。他想阻拦这场交谈,却还是放弃了,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还是继续倾听下去。
小引迟疑着点了点头。
楚凉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因为你不是顾小引,你是沁熠公主。”
小引手中的丝绢轻轻落到了地上。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我,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是顾小引,是顾家的女儿啊!怎么可能是公主呢!”
楚凉微微一笑,不多做解释,“当年顾家搬走得非常迅捷,也非常隐蔽,像是有人在帮忙封锁消息一样,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知道顾家到底搬迁去了何地。今日在街上偶遇,我虽有怀疑你是不是跟顾家有所牵连,却没想过你竟自称小引。”楚凉凑近又嗅了一下,“倒是跟弭斟喝酒的时候察觉到你身上咒术的气息有点熟悉,但是当时醉得厉害,也没多想。”
“兆旌帝对沁熠公主宠爱非凡,为了寻莲替傀这等咒术到底花了多少精力,我是想不到的,但是,如果真如传言一般,兆旌帝早早对自己将被弟弟暗杀一事有所察觉,大概不会放心沁熠公主落在宫乱之中。今上铲除敌人从来都是连根拔起,就算有莲替傀可以替公主挡掉一次,两次呢?三次呢?最后的决定,估计还是掉包吧。”
“莲替傀与公主年岁一致,容貌现在看来,也有不少相近之处,当年两人年纪也小,兆旌帝应该也做了为莲替傀整容的准备。掉包这事虽然险,未必成不了。只消将二人的记忆封起来,伪造了记忆再以迷魂术让二人错认自己的身份,加以濯银侍的忠心,一步步将事情推到这一步了。”
“濯银侍?那不是根本不存在的么……存在的话,兆旌帝又怎么会死!”
“怎么可能不存在,只是比起暗杀,保护是更难的事情,兆旌帝也知道自己保命不易,便先替唯一的女儿铺好后路吧。”
楚凉还想接着说点什么,弭斟用力地喝止了她,“够了。楚姑娘,真的够了。”
“不!我要知道!”小引,不,沁熠公主回身狠狠地看着弭斟,这眼神让他心里又是一颤。怀着不甘,怀着愤怒的锐利眼神。这少女啊,无时无刻不让他想起小引。以至于最后,或许自己也无法再分辨出二人的区别。
“接下来的部分,我来说吧。”弭斟叹了口气。
“濯银侍,是存在的。”
“兆旌帝当时下的命令非常隐秘,以至于只有三个人知道公主掉包一事,事前将公主送到一处庙宇祈福,与宫人隔离,之后领到圣命的濯银侍将命令交付于我,老师也把一切都讲给我听,我原以为小引一直不知道这一切,可是那天老师告诉我,原来她很早就知道自己要被当做牺牲品,替代品。”
“她原本就是被遗弃的婴儿……”
“之所以将此事托付于我,是因为,老师知道……老师知道若我不愿去做,小引必死无疑,濯银侍将在我拒绝之后立刻杀掉小引。而若我照顾好掉包的沁熠公主,那么,剩余的濯银侍将在宫中誓死保卫作为沁熠公主存在的小引。”
“剩余的……?”
“是的,传递这命令给我的濯银侍当着我面自尽了。参与掉包行动的所有知情人基本在事成之后都自杀以掩盖消息,圣命只下给了极个别的人,剩余的濯银侍,会对此浑然不知,将对小引施以最大的忠诚,成为她最好的护卫。”
弭斟不敢抬头看沁熠公主投过来的眼神。
那是自己知晓的一切都在一夜间崩溃的眼神。
楚凉轻快地插了一句:“这些事情串起来,我也不妨继续信口开河好了。接手了哥哥的江山之后,黻亲王表面像是很喜欢沁熠公主,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耐心培养,不过,毕竟忌惮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肯定考虑过杀了她吧。”
“听说曾经在她的饮食中下毒,不想实施下毒的人反而被毒死,也曾有刺客行刺,却在宫廷士兵赶到之前便不慎落入井中而死——这说法太荒唐了,不得不让人想到是濯银侍遵守了自己的誓言,全心全意地保护了公主吧。因为这些奇怪的事情传出宫廷,民间才又重新开始讲起传说中的濯银侍。”
“若说今上没有被这等挑衅激怒,我是不相信的。我猜今上应该尝试的次数不止这两次,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也是这个时候,他或许,发现了莲替傀这件事。”
“被激怒的今上发现顾家的养女是公主的莲替傀之后,想到了另一种办法。”楚凉甩了甩手里的笼子。
“有怪形如蛇,夜行,其声粗哑似人惨笑,唯知其姓名者方可闻其叫声,喜食人魂,尾生长羽,其名“木荧”。其羽可逆蛊咒。木荧这种妖物,本身对人类其实没什么威胁性,虽然喜欢吃魂魄,也只是能吃些游魂或刚死之人的散魂而已,但是,它有另一项作用,倒是常用。它‘可逆蛊咒’。”
“莲替傀,是可以逆转的。以莲为傀,二者同生,命脉相接,早已辨析不清,延请咒术高人以傀者之息逆施替身之法,又如何能辨别谁为傀,谁为本。”
“今上或许以为,将莲替傀术逆转之后,杀了此地的小引,便能杀了宫里的沁熠公主,我刚才仔细看过这条木荧,尾羽上有涂了毒药,按今上所想,若它攻击了‘小引姑娘’,傀术逆转,小引姑娘恰能毒发身亡,这样沁熠公主也必死无疑了。”
“当然,我也只是猜猜,到底是不是,又有谁知道呢?”
有风穿过庭院,让楚凉忍不住伸手去接,她抬起头,看向遥远的夜空。簌簌趴在桌子上,像是听得快睡着了。
真正的沁熠公主缓慢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都是假的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假的么……”
眼泪漏过她的手指,低落到地板上。弭斟还是用那样痛苦的眼神看着她,楚凉一眼瞥过去,突然觉得这画面竟有些熟悉。
七年前那个女孩子,得知自己将为了另一个身世显赫的少女去赴往必死之境,也是一样心如死灰的表情,两个人,不知何故身上都燃烧着命运弄人的不甘火焰。
楚凉轻轻戳了戳簌簌,像是对女孩子的眼泪已经见怪不怪,她将睡眼惺忪的女孩提起来,示意可以离开了。
就在此时,笼中的木荧叫了起来。
另一道黑红的影子,从门外急速地窜了进来,怪笑着朝哭泣的沁熠公主扑去。
木荧有两只?!
那一道黑红的影子来得比第一只要迅捷得多,而且像是潜伏了很久,方才猛地出击,楚凉还没来得及反应,簌簌刚准备冲上去,已经来不及了。
弭斟挡住了它。
那条怪蛇从弭斟胸口穿过,像是没受到任何阻碍一样,却被弭斟敏捷地抓住了尾巴。他努力拽下了那条致命的尾羽,丢到地板上,随后用力一掰,竟将这条木荧生生折断了。一半还嵌在他体内,另一半在他手心里蠕动。
沁熠公主惊叫着扑到他身前:“弭斟!弭斟!”她慌得不知该怎么办好,哀求着看向楚凉。
楚凉有些措手不及,事情发展太快。
“楚姑娘!你救救他,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不是说木荧对人类没有威胁么!为什么会这样!”
弭斟咳嗽着,可是伤口竟然毫无鲜血,他只是虚弱地微笑起来:“小引…不,公主……啊,还是习惯叫你小引了……别说傻话,我早就没救了。楚姑娘也早就告诉我了。”
簌簌蹲在弭斟身边,伸手按住那半截还在扭动的木荧,然后又按住弭斟的胸口,接着摇了摇头。
“他不是人哦。”簌簌对沁熠公主说。
苏少爷像是为了缓和气氛,把自己的手伸到楚凉眼前,“那,劳烦你给我也看一下?”
楚凉展开他的手掌,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真的想知道么?”她压低了声音问苏弭斟。
“很不好?”弭斟笑着问她。
“嗯,明天这个时候,你会死。”
“苏弭斟,此事关系重大,你可有为此丧命的觉悟?”
来人身着亮白色布甲,无声无息地交给他一卷书信。
弭斟已从老师那里知道一切前情后续,他苦笑。
“我一颗心,一条命,全是小引的。为她去死,又有何难。”
他展开了那卷书信,耀眼的白光覆盖了他的身体。
是的,他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唯有死人的行动才会不管不顾,那卷书信是兆旌帝搜罗的另一个异术,阅后就会死亡,但魂魄知觉仍在,只要坚守在咒术前许下的誓言,身体就不会毁灭。
“我……就是不拦着这条木荧……也快要死了啊……”弭斟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举起手,轻轻触碰沁熠公主的脸庞,“我这颗心,我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小引的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莲子,颤抖着交到沁熠公主的掌心,“吃掉这个,你和小引之间的联系就彻底消除了,这是伪莲的莲子,唯有这种办法,才能让你们都摆脱这种痛苦的牵绊。我原本想……咳咳,我原本想……算了……说好了一颗心一条命全给她,最后,也没有做到……”弭斟怀着异样虚无的满足笑容,在沁熠公主的怀里化成了无数晶莹的光点。
沁熠公主公主呆呆地看着那枚莲子,发出她有生以来最撕心裂肺的哀嚎:“我只想做,你的顾小引啊!”
楚凉在偏厅里等了很久,那很早之前就预约的客人,才出现在琥珀的珠帘后面。隐隐约约能见到来了五个人,其中有一位坐着,想必这位就是正主了。
簌簌坐在楚凉旁边的位置,开开心心地吃客人招待的荷花糕。
“想不到您还会再来约见呢,您欠我的卦资明明有的是方法直接支付,偏要支使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旅费也不事先给备着,这一路真是狼狈坏了。”楚凉开口就谈钱,可见之前心里是攒了多大的怨气。
“我家主人说,楚姑娘一直不知道进退,但是本事还是有的,吃这么点苦头应该也不至于就死在路上了。虽然楚姑娘就算真死在路上,对我家主人来说也不算坏事。”
楚凉“嗤”地笑了出来。明明人都来了,却也不肯出声直接跟楚凉对话,这派头也真够大的。簌簌眨着眼睛瞧瞧她,又扭过头瞧瞧珠帘那边,但是那琥珀珠子串的珠帘层层叠叠,竟看不清来者。
“你家主人要是一直都这么说话,想必相当不招人待见呢。”楚凉毫不客气地讥讽了回去。
“大胆!你可知我家主人是……”那开腔的侍从想必是被这话激怒了,然而正打算揭自家主人的来历时,估计是被正主劝住了。
“如没记错,上次您来请我看的是最最普通的未来前程,不肯让我看面相,只写了个字给我,上次那一卦的结果,我也如实答复给您了,不知道这次前来又是何故,难道是我卜算不灵不成?”
帘子对面那人犹豫了很长时间,方才又让随从答话,“我家主人说,听说楚姑娘那次去那山城,颇有些有趣经历,不知可否与我家主人讲解一二?”
楚凉抿了一口茶,“能问这番话,想必您早就知道那个故事到底是如何了才是。”
对方倒也不反驳:“我家主人说,听闻楚姑娘仅凭几个个人臆测就推断了一个故事,恐怕与事实也有几分出入。”
楚凉冷冷地哼了一声,“出入无非是,‘木荧’是今上派来想要借此杀沁熠公主一事吧。”
“看来楚姑娘早有想法,可否明示?”
“我在苏少爷面前说,这一切大概是今上的阴谋。不过,那只是说给公主听的而已。早些日子,我还在楚氏的时候,确实时有行刺‘沁熠公主’未果的传闻,但在两年前,这传闻便赫然消失了,濯银侍在民间传说再起,并不是仅仅因为保护沁熠公主一事,而是,如今的濯银侍,和当初兆旌帝在位时做了一样的事,铲除异己,解决些明面上解决不了的事。”
“濯银侍在当年指听命于兆旌帝,而今,为何突然变成了今上的干将呢?我想,是因为宫中的沁熠公主,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铤而走险,决定与今上做个交易吧。”
“濯银侍并不是活人,和苏少爷一样,是宣誓后终生不离的死人侍卫,但与苏少爷的咒术不同,濯银侍连自身的意志也被抹杀了,所以即使宫中那位沁熠公主坦白了自己的来历,濯银侍也绝不会背叛她。交易的内容不难想到,无非是将濯银侍之力借给今上。今上原本就只是想抹杀掉兆旌帝的血脉,既然沁熠公主并非真正的沁熠公主,且可以平白给他如此之大的助力,对继续追杀沁熠公主一事,也就无所谓了。”
“只是虽然如此,‘沁熠公主’还是不能高枕无忧,毕竟命还捏在远方的那位不知身在何地的公主身上。倘若那位真公主有了闪失,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避不过的,那么,将莲替傀之术废掉如何?这样似乎也不足以消除自己多年来被人抹杀人生之恨,那么,将莲替傀逆转如何?这倒是相当不错的办法,自己还能平白多一个替身,实在是妙极。”
“我家主人说,既然如此,那何以楚姑娘发现那两只木荧身上种了毒,这显然是想要了对方的命,可不单单只是想逆转咒术而已了。”
楚凉叹了口气。
“因为这种叫嫉妒的情感,是人类无法控制的啊。”
“苏少爷每年都要往返京城几次,应该,是回来想着偷偷见见如今在宫内的小引吧。小引也以为,苏少爷会始终是自己的人。可是毕竟沁熠公主才是与苏少爷相伴的人,日久天长,原以为一颗心一条命全在自己身上的情郎,不知不觉间,似乎也拿不准心的方向了呢。”
珠帘对面传来什么东西砸到地板上的声音。
楚凉只当做没听见,“苏少爷对沁熠公主说,今年想带她回京,我猜,苏少爷是发现自己内心挣扎,决定将真的沁熠公主带回去,换回自己原本的心上人吧,还特意准备了可以取消咒术的伪莲子。可是,这男人怎么会想到,顾小引的人生何等暗淡,凭什么要如此这般从沁熠公主这荣耀的身份中回归?”
“索性下了杀手,绝了后患,只是,她也算不到最后会发展成这样吧。”
珠帘对面安静了很久很久。
“我家主人说,既然顾小引可以凭自己意志力想起自己是顾小引,为何沁熠公主却不能想起自己是沁熠公主?”
“谁知道呢,或者她想起来了,却不愿意再回时刻有生命危险的宫廷,只想安安稳稳地陪在心上人的身边吧。”
楚凉拈了半块荷花糕,尝了尝,“总之,多谢您这番招待了。这荷花糕味道真好,想必是您亲手做的,也是稀罕物呢。如我上次为您卜卦所说,您以后的前程仍然是荣华得可以,危险得可以,不过我想,以您的胆识勇气,绝不会轻易堕入无法自保之地,只是切莫过于得意忘形,善泳者易溺,望您记在心上。”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顾老先生在山城隐居之后,一直试图再种出伪莲来,最后,长满那池塘的,却是真真正正的荷花呢。”
作者:米琪雅
标题: 濛濛时雨
评论随意
如果有什么不太明白的地方,除了我写的不好之外,那就是我特意留了很多不明所以的空间,因为我想调理一下每次写都恨不得把前因后果全抖搂出来的习惯,拆掉很多东西来呈现一下,就是,读者自己解读的意思(?)
和之前的莲替傀同世界观,架空但架得比较漫不经心。感兴趣的话可以顺便读一下前篇。
莲替傀: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31443/
“过山的时候,小心那座庙。”
阿婆这句干枯的叮嘱砸在地板上时,她正细细地碾阿婆的药。那些药在她眼中是一模一样的干枯焦褐,用玉杵一触,就会发出呻吟般窸窣的断裂音。
阿婆靠这些药吊命,她觉得,阿婆和这些药一样,被这抵抗不住的阴暗潮湿煎着,煎着,不知什么时候,最后的精气神就会从七窍蒸散而去。
不知为何,阿婆那句话听得她心脏惊跳了一下,手中的玉杵下一刻就碾歪了。她诚惶诚恐地屏住了呼吸,手中的动作却没停,做出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模样。她自觉蠢笨,跟着服侍阿婆的婢子学了好几次,终于能一丝不错地把药材拣选出来再一一料理,刚才手中那一歪,她只觉自己先前的小心努力都化为乌有,但田家的婢子侍立在走廊的阴影里,没有任何人厉声指责她,她舌尖抵住上颚好一会儿,抵到脸色有些发白了,才缓慢地把刚才的害怕悄悄吐了出来。
她记得那座庙,每次过山,她都觉得那座庙,好像在哪里呼唤着。
楚女郎的影子斜斜地歪在潮湿的地面,沉默地翻书。她小心地朝那个方向瞄了一眼,目光刚递过去,就和楚女郎不离身的小童视线撞个正着。她忙忙将眼神移了回来。这一下,她更害怕了,她方才分明用余光察觉,阿婆在盯着自己看。
看。她不知道那目光是善意还是恶意,是怜惜还是警告。她害怕被关注,从小如此。
论理她该管阿婆叫伯祖母还是什么的,但她不懂。她还没懂事就学会怎么偷东西吃保住性命,知道怎么让自己不要过分伶俐(会惹事)的同时不要过分愚钝(会挨打),被人牙子转手卖了两次,在戏班子和花楼里努力挣了五六年命,突然一日,有人拨开了黑乎乎的帘布,把她从空气污浊的房间带了出来。刺目的光照到她脸上,她只隐约看清来者的轮廓,身形纤细,是位潇洒的女郎。
女郎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是鸳鸯。”是笃定的陈述,不是试探的问句。
她跟随着这笃定的话语轻轻点了点头。
“我姓楚,田家托我寻你回去。”
楚女郎的目光她也有点怕,她不知道在对方眼里,到底看到的是自己,还是别的什么,总觉得女郎的目光像穿透了很多本不存在的东西,最后又轻轻落在身体上,她能察觉到女郎对她没有恶意,可是女郎对她也浑不在意。楚女郎虽然在看自己,眼睛里却没有自己。
被带回田家的这十来日,她过上了前所未有的舒适生活,睡了很柔软的床枕,吃了没有异味的食物,头一次连续十天从来没有挨过打挨过骂。她知晓了自己本是田家人,短命的父母阴差阳错地弄丢了自己,而后双双在寻觅中无望早逝,也知晓了田家求到了楚女郎这里,女郎很擅长,那叫什么?“术数卜算”?总之就是很会看卦算命,终于把她找了回来。阿婆知道她叫鸳鸯,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嫌弃这名字粗鄙,却又叹了口气说,既然已经习惯了,那就不改了。
她每一日醒来都忍不住想,田家为什么要找自己回来?只是因为父母死前还在找自己吗?可是她对这停留在讲述里的父母没有任何印象,她也无法做出缅怀的哀伤模样。她确实过得比在戏班子里挨饿受冻被打被骂的时期好了太多,但她心里那个小小的鸳鸯,时刻在等那把悬在头顶的锋利铡刀重重地落下来,切断她的焦躁不安。
“鸳鸯,你去送楚凉姑娘过鸦岐山。”阿婆的喉咙里似堵住了,听起来格外嘶哑。
永不停息的绵绵雨声倏然一停,摔下“嚓”的一声脆响。
那把铡刀落下来了。
她眼睛合起来,再睁开,鞋面上又溅了泥点子。抬起头,三人已行在崎岖的山路。说是让自己送楚女郎,可是看楚女郎自如行走在前方的样子,并不像需要送的样子。女郎贴身的那名从不说话的小童,不知叫苏苏还是素素,正拿着田家招待的缠丝麻花糖,一边跟在她身旁,一边开开心心地吃着,小童嘴巴沾着两粒芝麻,比之前不言不语的样子可爱许多。
鸦岐山,她回田家的这段时日,日日都要穿过山径林道去城镇取药。这座山连着这座田家的宅邸,全部都笼罩在昏沉迷蒙的雨云里,阿婆的药如果提前带回宅内,半日就会被水气侵蚀,移了药性。阳光像是厌弃此地的湿润雨意,万万不肯穿破云层照入山中。她偶尔深夜惊梦,能听到这座传承数百年的老宅发出不堪重负的叹息,一寸寸,一丝丝地被无孔不入的潮湿压至崩坏。
田家人大部分都搬到山下的镇子里,可是阿婆执意不走,明明这里光听到持续整夜的雨声就枯燥得让人抓狂。
“老太君说的那座庙,鸳鸯姑娘见过吗?”楚女郎人在前方自如地走着,手里的伞很不成规矩地倚在肩膀上,女郎衣袖上的墨色纹路被雨水洇湿,好像活了一样,在白色的裙子上流动游走,让她看得有点目眩。
女郎走前好像跟田家要了好些东西,但现在左看右看,也不知女郎把那些物件拾掇去了哪里。
“见过的。有一次取药回来,雨水突至淹了路,只好找雨少的地方避一避,结果就走到那里……阿婆说那里不祥,让我不要再靠近。”
她回忆起那日,原本就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故骤然变大,她刚想着坏了,不知道何处能暂时避一避,就看到竹林深处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曲折着引人跟随至深处。她好像一直听到水滴敲击到空空的水缸里的声音,又脆又哑,又吵得让人发蒙。她当时只想朝唯一没有雨的屋檐下走去,正待伸手推开那小庙的门——
她的手被人扣住了。
她大吃一惊。前几日的回忆和眼前的场景折叠在一起,田家婢子当时惊怕的脸像水洗一样褪色消散,此刻伸手捉住她手腕的女郎侧过身来看向她,深深凝视。
明明前一刻还走在难行的山路,而此刻,那扇又小又灰的门正在眼前。
水滴敲击到空空的水缸里的声音。一声。
敲在她的心里。
她眼睛合起来,再睁开,感觉有人从她肩膀后面重重地推了她一把,身体猛地失去了平衡,没有被扣出的手用力往前一按。
——庙门打开了。
楚凉看向瞬间握空的那只手,再回头看看来处,本就离奇出现的青石板小路已然消失不见,一路贪吃着缠丝麻花糖的簌簌更是不见了踪影。
常年被云雾笼罩的鸦歧山,骤然下起了畅快的雨,被水滴敲打的地面升腾起土腥气,泥浆逐渐汇涌成肮脏的浊流,在山道间不止不休地蛇形而下。
身边再无旁人,而庙门冷漠地半敞开,被推开了一个人的空隙。
“这样啊。”楚凉没有笑,也没有再说话,右手于空中捏算数次后,轻轻迈进了那扇门。
那不是田鸳鸯的幻觉。那个水滴敲落的声音,正来自里面。
有什么东西,在等待她来。
☆☆☆
她这是怎么了?
她感觉到喉咙里好干好痒,只要一呼吸,就有烫伤一样的疼痛感。她尝试着咳嗽了两下,不但没有缓解,却觉得干渴的体验更加强烈,她甚至不得不伸手扶住自己的脖颈。
好险,要是再这么咳嗽下去,脑袋也许就要掉下来了。她脑中突然闪过荒诞不经的怪念头。然后她被自己莫名其妙的联想吓到了,她慌乱地在狭小的空间抚摸自己的身体,想要确认自己安好无恙。
眼前的房间非常紧窄,想要全身舒展开的话,就必须躺下伏在地板上,只要抬起身子,就要蜷缩起来。总觉得曾经也住过这样的房间……是什么时候呢?她心里闪过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是总也抓不住。
感觉除了这股异常的干渴感,她一切都还好。她想,这里是哪里?好像刚刚她在和谁说起了什么……旁边是什么声音?
一滴一滴的,液体敲击着容器的声音。怎么了,是下雨了吗?她努力听着,那声音似乎很遥远,偶尔又突然清晰得像在身边。她有点害怕。
“鸳鸯……”她听到一个轻软的声音在呼唤她。她心里升起一股欢喜的同时,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咦,为什么,这是怎么了……她一方面觉得这个声音熟悉得让她快乐,同时嗓子干哑得让她不想作答。
“是,是你……吗?”她回应了,在昏暗的房间里,她朝那个隐约记着的小窗口伸出了手,指尖触到了流动的空气带来的凉意。另一个人的手亲切地和她相握,在她的掌心放下了一粒什么东西。
“鸳鸯,别怕,我来陪你了。”轻软的声音这样对她说,“现在太乱了,我找不到更多的药,这个是我托父亲帮我买来的丸剂。鸳鸯,你一定会好起来。”
原来我生病了啊……她想,她想不起来对面这个声音归属于哪个姓名哪张面孔,她只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对我真好,愿意给生病的我找药。
“鸳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听着劝慰的话,感受着那忽远忽近的水滴的声音,慢慢合上了眼睛。
“让她出来!”这次是一个冷漠的声音。她有些害怕起来,她努力把身子蜷缩起来,那个冷漠的声音伴随着暴躁的脚步声冲了进来,听起来是那种看到不顺心的东西就会直接一脚踢飞的类型。
轻软的声音拦住了他。“父亲大人,你不是答应了要好好保护她的吗?”我需要被保护吗?为什么……她感觉脑中好像缺少了很重要的东西,她不由得往前匍匐着前进了一点儿,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可是声音却像是远去了,只有水滴的声音不停歇地缭绕在她周围。她觉得好渴,好干,水到底在哪里呢。
冷漠的声音在一片混沌中大喊了几句,但她还是什么都听不清。只感觉那个熟悉的声音被带离此处,她听到那个暴躁的脚步在来回度步,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必不会让此等妖邪引来祸乱……”冷漠的声音又说了些什么,声音又弱了下去。
她感觉自己体温越来越高了,口中的干渴已经到了很难忍耐的程度。水,哪里有水可以喝……她害怕地想,什么妖邪,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自己都不明白?
“鸳鸯!”这次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她听起来有几分焦急,“鸳鸯,你听我说……他们疯了!他们原先答应至少保你的性命,可是……”有一双手从小小的窗口伸出来,把一枚钥匙放在她手心。
“你听我说……明晚这个时候,你就逃吧!外面虽然很乱,可总能想办法活下去!”那双手急急地握住她发烫的手掌,用力地握紧了片刻,然后放手一推。
她在说什么啊……她感觉自己连思考都变得迟缓了,她缓慢地立起身子,去摸索狭窄房间的门,她虚弱地尝试用力推开,那扇门居然就开了。她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锁,心里一片茫然地想,刚才是自己用钥匙开了这个锁吗?原来之前自己都被锁在房间里吗?到底,到底,怎么了呢……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听着一滴一滴的水声,朝外面走去。她总觉得,这个潮湿且阴沉的大堂,即使没有光照进来,也好像一座……
庙?
那个声音说,让自己,快逃……逃去哪里?外面正逢灾乱,自己又是罪臣之女,若不是田家愿意看在过去的情谊上庇护自己,自己早就死了……诶,她茫然地想,一切是这样吗?这是,我吗?
“真是好骗……”冷漠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你身怀妖邪,世间岂能容你?”
她无声地尖叫了起来。那一滴一滴的水声,也变得急促。
她的胸口好痛,喉咙好痛,脖颈好痛,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她觉得自己在这座小小的庙里重复死去了数十次,她不停地遗忘,又不停地醒过来,她永远感觉到干渴,可骤降的急雨始终只在这座庙之外,而她,永远走不出这座庙。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她好像被人斩杀在这座大殿,又被细细地拆散四肢和躯干,她好渴,好痛苦,可是她被下了重重封印,让她只能在回忆起的时候,为这座鸦歧山下一场骤雨。
她好似在一片让人无法动弹的沼泽里,徒劳地尝试传出她的恐惧,她扭动,挣扎,却没有激起丝毫的涟漪。只有雨声,只有水滴。她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停止了挣扎,那种黏稠的绝望缓缓爬满了全身,她的喉咙如此干渴,她的体温如此灼热。她听着自己的雨声,知道自己终于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不是哦。”
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捉住了。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楚女郎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像他们想的那样。”楚凉淡淡地说,左手两根手指之间夹住一枚燃烧的符纸,她的左手漂亮地从上往下一画,有什么东西像是从鸳鸯身上剥落了下来。
“你是鸳鸯。”楚凉捉住几乎变得透明的少女,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又将目光移到另一旁,轻声说,“你,也是鸳鸯。”
“数百年前,田家蒙昧贪婪,本答应庇佑旧友遗孤,收了顾家家财,将你安置在这处小庙里。可最终他们偏信虚妄之言,认为顾家女身怀异象,若不把你封印在此,百代千载后,残留的怨气必将破除封印,为田家带来滔天覆灭之劫。”楚凉微微垂下眼帘,露出有些讥诮的神色,“真是无事生非,让后人徒受了百年时雨之苦。”
她在一旁听得恍然,回想起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诸事,前后串联,虽还有很多不明之处,难怪阿婆提到田家人总是早逝惨死,莫非正是先人行事有亏,那田家找自己回来,其实是……
她心中惊悸。其实自己是作为安抚的祭品?
楚女郎静静地看着符纸烧完,撇了撇嘴:“本来就没打算用田家的法子。”
“不是什么事情都该像他们想的那样。”她又重复了一遍,“拜托你了,田小姐。”
我?我还能做什么?我……女郎为何唤我田小姐?她默默地想着,那水滴击落的声音扰得她心烦意乱,本是幻觉一样的干渴又在喉间索求。
啊,原来是这样。她明白了,她朝着庙宇后的那个窄小的空间走去,水滴的声音有条不紊,越发清晰。
她从壁柜里找到那枚小小的玉杯,她握紧它,手里还残留着刚才两双手交握的温柔触感,她想,这片刻不停的水声,到底是鸳鸯的血,还是鸳鸯的泪?她手指触到杯底的刻痕,感觉曾经坐在这里,抚摸这小小的凹痕无数次。那大概,是个“田”字吧。
“鸳鸯……”她呼唤起这个名字,好像数百年前,还有另一个田家小姐,也跪坐在这里,向昏暗的房间伸出手去。她爱护她,怜悯她,想要庇佑她,但最终没能救了她。
“鸳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握住那枚玉杯,看干涸的玉杯突然盈满了清澈的液体,她小心翼翼地饮入口中,喉咙的干渴好像终于消散,而她自己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流下,敲击在玉杯里,发出又脆又哑的声音。
“鸳鸯,我带你离开这里。”她轻声地说,即使她不知道那个鸳鸯到底身怀什么异象,做出过什么事情,岂能让她生生世世在这小庙里哭泣不休。
她转头就想呼喊楚女郎。女郎算无遗策,当初能找到自己,就一定有办法破了这座小庙。她一转头,刺目的光照到她脸上,她只隐约看清来者的轮廓,身形纤细,是位潇洒的女郎。
她一喜,又一愣。阳光?
她抬起头看向天空。遮天蔽日的雨云就仿佛从未出现过,淡蓝色的天空露出了自己温煦的底色,只有丝丝缕缕的白云,在空中做出装点的样子,阳光温暖地普照大地。
这座庙宇已然消失了。身边有什么虚幻的东西,本与自己交融在一起的某种连接,也发出无声的破碎之音,她握紧手里的玉杯,感到那个鸳鸯推开了那一夜没有推开的门,走出了没有走出的路,离开了不再存在的小庙。她虽然自觉蠢笨,却为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她缓缓地躺了下去,在阳光里睡着了。
☆☆☆
楚凉站在鸦岐山的界碑上仔仔细细地看,用手指比着碑身上的字,开心地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
入庙之后消失无踪的贴身小童簌簌,不知何时回到了她身边。
“哎呀,你不要一脸不高兴嘛。”楚凉伸手揉乱簌簌的头发,被簌簌凶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情况又急,如果不把你支开,我恐怕进不得那座庙,那封印有些偏门,不是楚家熟悉的那几处。下次一定会让你时刻在我身边的,好不好呀?”
簌簌脸上还粘着吃麻糖的芝麻,被楚凉轻轻巧巧地拂去了。
“幸好这次先收了定金,不然田家那帮老疯子看到这个结果,说不得还要掰扯掰扯,哼,信什么若封了野雨师将此山润泽百年,则田家兴旺昌盛的鬼话,行如此悖天淆理之事,倾覆之因本就是自己亲手种下,得不幸之果,又有什么好说。”
楚凉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钱币,她径自朝山外走去,感受风息鸟鸣,手指间钱币翻动,偶尔被掷向空中,又被她“啪”地收回掌心。
她心里浮现那位固守在老宅的老太君的身影,微微一哂,那位老夫人,一直在挣扎之中,一面觉得鸳鸯这孩子被特意寻回只为了做牺牲品好生可怜,一面又想着牺牲她一人或许可保其余子孙安全,她又希望此事可成,又不希望此事可成,才在那十日间犹豫反复,行为有众多矛盾之处。
但错的就是错的,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阳光如此明亮,山林间却还有着湿润的水气,只觉得四处均被荡涤一空,全无滞碍。楚凉带着簌簌在山径间穿梭,间或还能听到清脆鸟鸣。
好一片,干干净净,晴空朗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