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灵魂,一个肉体,这是古人的哲学伦理中所认可的事实,也是人类自诞生以来最自然的形态,就像一个插头和一个插座那样匹配。
可在现在这个社会下,我们的灵魂被禁锢在羸弱的肉体里,时刻幻想着自己那自由的灵魂可以任意寄宿在不同的肉体里,不用再受病痛、外貌的折磨。老人渴望年轻力壮的身体,不必再为日渐萎缩的肌肉和退化的大脑而痛感无力;丑鬼渴望美丽的外表,认为自己所有一切的不幸都源自于那丑陋的皮囊;残疾人渴望健全的身体,幻想着自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灵魂和肉体,两者紧密的关联似乎因人们的期望而开始松动。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灵魂能住进一具完美的身体里。
灵魂,曾经被认为是至高的不存在的精神物质,如今人们巴不得它就像是手机里的电话卡一样。
黑暗,看不见一切的黑。
哗啦啦啦。
像海浪声。
温暖,潮湿,就像在羊水中。
血红色的羊水将一切包裹住,令人安心。
潜意识催眠着自己,就这样继续下去也好。
被粘稠的黑暗包围,让思维停滞,这样也好。
大脑深处传来细小的灼烧般的疼痛。
烧灼的痛感不断扩大。
身体也被炙烤着,看不见的粘稠液体不断翻滚。
体内像是有无数的声音在尖叫,无数双手要从体内撕破,这幅躯壳,将被冲破。
你见过海吗?
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一只手从无数黑色的尼龙袋中伸出,手臂沾满已经干涸的血液;另一只手也从黑色尼龙袋中伸出,同样布满干涸的血液。
两只手臂死死地抓住其他尼龙袋,不断地攀爬。手臂上的肌肉隆起,凝结成块的血液被崩裂,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
压在手臂上的袋子被扒开,一颗头颅从袋子堆中探出。是一颗男人的头颅。头发被血污模糊了颜色,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双眼也被血污蒙住,他闭着眼盲目地做着动作。
那双手依然向外攀爬着,露出脖颈、双肩、胸腔,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出来。血痂从皮肤上崩散脱落,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各种伤痕,枪伤、刀伤、手术缝合伤、烫伤。背部的肌肉在皮肤的包裹下狰狞地鼓动着,驱动着肢体不断攀爬,爬到黑色袋子的最顶端。
双腿从袋子中挣脱。此刻,男人已经彻底从尼龙袋中爬出。浑身布满血迹,紧绷着的肌肉呈现出脱水与萎缩的痕迹。身体已经因为虚脱而开始喘气,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发出撕裂般的疼痛。
拨开一个又一个黑色袋子,男人终于抓到了一处圆柱体。从触感上分辨,像是栏杆。他双手紧紧握住栏杆,撑扶着让自己靠在上面。严重萎缩的双腿暂时丧失了支撑的能力,如同瘫痪一般不受控制地软在地上。他摸索着,抓到最上层的栏杆,拖着自己的身体靠在上面,不断地磨蹭,磨蹭,借着双臂翻过栏杆。双臂无法承受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让他直直地摔在地面上。冰冷的触感传到背部,地面很硬,或许也很脏,但肯定没有他的身上脏。
男人喘着气,让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稳。他控制着发酸发胀的双手伸向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搓掉那些血痂。血痂几乎已经彻底和皮肤合为一体,每一块被扯下都让他感到疼痛。
终于,他得以睁开眼。昏暗的人造光刺入眼中,让他的眼睛作痛,迫使他眯起双眼。他的思维混乱,或者说一片空白。男人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何在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手与手臂,赤裸的双臂上满是伤痕与污渍。指甲里填满了褐红色的血泥。只有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手环,上面写着——“由良”。
这就是你的名字?一个声音突然在这个戴着写有“由良”的手环的男人的脑袋里响起。
男人立刻摇晃脑袋,已经开始适应光线的双眼捕捉不到任何的活物,更不用说会说话的人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别紧张!我是附身在你身体里的……呃……幽灵?鬼魂?反正就是很像那种东西就对了。脑袋中的声音继续说着。它的声音像个男人,语气带着点轻佻。
“你这么说我就更紧张了。你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男人问。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在附到你身上之前我也没多少记忆,只记得有个声音让我这么做,是那个声音把我带来的,脑内的声音说。
“听不懂。”
那你还记得些什么?一起回忆一下,说不定就知道原因了,声音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男人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居然能自己和自己对话。
随便你!不管你是觉得你是精神分裂还是怎么样,我们两个得达成统一意见和互相合作才能增加活下去的概率。
脑中的声音的话说服了男人,他试着回想了一下,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内一片混乱,唯独记忆干净得像个白纸。
“看来我也没任何记忆。”男人说。
哦吼,我们俩凑一块都挤不出一点记忆。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让你附在我身上。”男人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不,怎么说呢,其实我附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应该,算是死了?身体就跟个空壳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结果我刚一附身,你就活过来了,搞得我像是什么钥匙一样。
“也就是说,我是个死人?”
之前是,但你现在不是了。你现在就是个身体虚弱的大活人。
死了。这个词让男人身上的伤口开始作疼。他无力地举起双手,看到自己满臂的伤痕,自己一定在死前受尽了折磨。这些伤口肯定不仅仅只在手臂,全身各处一定也都是这样。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开始模糊,或许是死亡这一词让他的情绪失控,心率开始变快。视野里突然出现血液,鲜血从视野的上方缓缓流下,遮住了一切视线;全身的伤口都开始传出令人发狂的疼痛,鲜血从中渗出;耳中传来尖锐的鸣叫,大脑几乎都要被爆鸣折磨得炸开。
喂,喂!冷静点!冷静点!!你现在还活着呢!!脑内的声音大喊起来,盖过了耳鸣。
看着你的手!好好看着!!
男人举起手,看见上面并没有渗出任何血迹。只有无数的疤痕展示着他的躯体曾经遭受过的虐待,但此时此刻,他在这里,活生生的在这里。没有鲜血,没有伤痛。
视野中的血红色逐渐褪去,一切都变回平常的模样。一片寂静,视野里只有一根条状的LED灯在发出白光。
男人平复状态,用着平稳的语气说,“不敢相信我被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安慰了。”
不用谢,脑中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你差点就把自己吓死了。
“毕竟死的不是你是……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都经历过什么,我只能通过你的眼睛看东西,你手上这些伤肯定经历了不少非人待遇。只是想想都觉得害怕。
“不用你来担心我。”男人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我脑子里的幻想还是真像你说的是个附身的幽灵。”
如假包换的幽灵……那一类的东西,你别这么消极嘛我也不想这样的,回过神我就已经在你身上了。
“……那你能从我身上离开吗?”
我还巴不得赶紧离开,你这身体破破烂烂的,要挑我肯定也要挑一个结实有力的身体附身。
“所以你也没法从我身上离开?”
没错,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我们俩现在也被绑在一起了。
“……唉。”男人翻过身,支撑着从地上起身。他躺够了。双手还是有些酸胀,双腿稍微能使上点劲。他抓着栏杆一点点站起来,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咳——咳咳咳——”男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栏杆不让自己倒下。一滩黑血被吐到地上,散发着血腥的臭味。
冷汗从皮肤上渗出,口中的血腥味与不断在颤抖的双腿提醒着男人他此时的状态。他将口腔内的血污吐掉,又用手臂抹去沾在嘴角的血渍。
你现在这个状态,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又死了,我觉得我们得找条路从这里离开,脑内的声音说。
“我要是死了,你会死吗?”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被困在你的尸体里什么的太恐怖了。
“明明是幽灵一样的东西却什么都做不到?”男人说。
我又没有超能力!
“甚至不能操控我的身体?”
让我试试……做不到。
“我果然还是疯了,怎么会有一个幽灵能把我复活但是其他什么都做不到。”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附身在你身上的一瞬间,怎么说呢……有种像是给你的身体通电了一样的感觉……脑中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
“什么?”
我附身到你的……尸体上的时候,突然你的心脏就重新开始跳动了。然后你就活过来了。
“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可我说的就是事实,你爱信不信。与其我们两个在这里争到世界毁灭不如先一起合作。
“……行。”
所以,我该怎么称呼你?总不能一直喊你你你我我我,那我们俩迟早会互相搞混,声音问道。
男人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环,手环上印着“由良”二字,后半部分已经被磨去了,无法辨认。
“由良,就叫这个。那你叫什么。”由良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像你有个写了名字的手环,虽然也不知道这手环上的是不是你的名字,声音说。
“那叫你‘那玩意’怎么样。”
我拒绝。
“‘那东西’?”
……算了。幽灵,就叫这个得了,简单好分辨。
“好的,幽灵。”
可真够别扭的,由良,幽灵说。
“我也觉得别扭。”由良说。
由良此时终于能够少许理清现状。自己刚刚死而复生,脑子里住了个奇妙的邻居,被扔在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身体状况很差,身上只穿着一条绿色的裤子。四周像是个密闭的空间,不远处的网格栅栏后似乎有一道门;墙壁上砌着灰绿色的砖块,表面光滑;天花板大约有三米高,装着许多风扇式排风口与灯管。栏杆后便是由良刚刚从中爬出来的深坑,深坑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管道,看来所有的袋子都是从那里抛下来的。管道内一片漆黑,内壁极其光滑,看不出它到底通向何处。
由良看向栏杆后的深坑。他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这个深坑里还堆着许多黑色的尼龙袋。直到现在由良才看清那些就是裹尸袋。那里面应该也都装着尸体。由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些袋子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幽灵挑上。但从现实来讲,这都是他的第二次人生。
脚底传来声响,深坑的边缘伸出数根管子开始向中心喷洒液体。液体淋在裹尸袋上,被灯光照得反射出光亮。在管子的下方架着一个喷火口。漆黑的喷火口里喷发出火舌,引燃了裹尸袋上的液体。火焰瞬间蔓延开来,将整个深坑点燃。火光照亮昏暗的房间,也照亮了由良的脸。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烈火,高温的气浪吹在他的脸上。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与塑料燃烧的刺鼻味。
幸好我们爬出来了,不然就成熟人咯,幽灵说。
“我更好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由良看着眼前一片火海。有些裹尸袋已经被烧毁,露出了里面的尸体。
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觉得我们得赶紧离开,幽灵催促起来。
“……嗯。”由良盯着其中一个尸体,由良不认识他,也认不出他的模样。那个尸体已经被彻底烧焦,皮肤变得和焦炭一样,眼窝空洞,喷发着火舌。
由良总觉得自己就是那具尸体。一瞬间,他觉得那所有的袋子里装着的都是自己。
走吧,幽灵催促起来。
深坑内的物体已经全部被焚烧成灰烬与焦炭,散发着焦臭味。深坑那填满尸体的底部向下张开,所有的残骸都一同落下。由良见到在那之下是无数排锋利的刀片式碾碎机。骨骼被折断磨碎,发出噼啪的声响。那是亡者们的最后一次嚎叫。所有的残骸被金属刀片轻易地打碎成粉末。紧接着,收起的底板再次从墙壁内伸出,合在一处。巨大的机械轰鸣声也逐渐停止。只有底板与深坑边缘上的焦糊还残留着一点这些尸体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就在几分钟前堆叠的填满了整个深坑的尸体全都消失不见。他们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了任何联系,但如果其中有些人还有家人或是朋友,那等待着他们的只剩下无尽的毫无结果的搜寻了。
或许再晚一点,他也会变成粉末,由良心想。
由良走到网格栅栏后侧,墙边挂着许多清理用品。由良眯起眼确认包装上面的文字,艾波索清洁剂、法伦次氯酸铜漂白剂;一旁还有些类似清洁布的物品,这些估计都是用来清理深坑的。他意识到自己能看懂这些文字。
要不要带点东西防身,幽灵问。
由良听了幽灵的建议。他从清理用品里找到了一把短铁锹。铁锹头是平的,很重;它的握柄是金属制的,极短,只有一个手掌的长度,几乎没法被有效地握住。由良不理解什么样的人才拿得住这种东西。但这已经是里面最趁手的武器。他象征性地挥动两下,铁锹划破空气发出嗖嗖声,背部与手部的肌肉顿时发出剧痛,痛得他不得不停下动作,靠在墙边休息。由良的背部与额头渗出冷汗,不断地喘着气,血腥味又从喉咙深处漫出来。
休息下?你这个状态太危险了,幽灵关心地问。
“不行,我感觉这里很快就会来人。”由良强撑着直起身,虚弱的右手抓着铁锹走到一扇看似自动门的位置前,大门毫无反应。
我靠我们不会被关在里面了吧,幽灵在由良的脑袋里叫道。
由良沉默不语。他举起铁锹,对准大门中心的门缝,用尽全身的力把铁锹插进去。门缝严丝合缝,铁锹怎么样也插不进去。由良无数次的尝试只换来了大门上的几处掉漆。
房间里回荡着金属碰撞的声响。直到由良彻底体力不支,连铁锹都握不住掉在地上。他半跪在地上,没了半点力气,头抵在门上,艰难地喘着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由良感觉血快从喉咙里涌上来了。
无路可走了啊,要不我们顺着你被扔下来的管道爬出去,幽灵提议道。
“不,我还有个方法。”
什么方法。
“你会知道的。”
由良说完便挪了个位置,靠坐在大门旁的墙壁上。他重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状况,他现在连自己究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检视了一遍自己身体上下,简直就是个伤疤博物馆,几乎有着所有的伤疤种类,而且有的疤痕看起来已经非常久远;身上的肌肉严重萎缩,但依然能看出是曾经接受过体能训练的体格;双脚没有穿着任何东西,指甲里满是血污与泥渍,脚底也被灰尘染得发黑。
我还是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幽灵说。
“你迟早会知道。”由良说。
你这是不信任我?
“我觉得我只是懒得解释。”
感觉你生前一定是个没朋友的家伙。
“不关你事。”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风的声音都没有。由良只听得到自己呼吸发出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心脏的跳动声。他现在对时间失去了概念,根本不清楚自己从醒来到现在过去了多久。如果按心跳来计时,由良估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动了二百四十下左右。
在幽灵那句损语的影响下,由良也有点好奇自己的人际关系。或许自己真的没什么朋友,由良这么想。他呼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稍微放松下来些。
所以你的计划就是在这儿坐着吗?幽灵又问。
“当然不是。”
那你可以告诉我不,我觉得我们两个需要建立一下初步的互相信任。
“……”由良正准备开口,一直紧紧封闭着的大门自动打开了。由良握住手中的铁锹,立刻站起身,径直朝着打开大门的人挥去。
铁锹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震得由良差点脱手。直到这时候,由良才有机会看清自己攻击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一台机器被由良的攻击打倒在地。它有一个长方体作为躯干,躯干上装着一个镜头;长方体的下侧左右各有一条反曲机械腿,足部为三个仿生爪子;长方体的顶端安装有一条机械臂,连接处是球形关节,手部像是模仿人类的手一样。它所有的线路都被隐藏在外壳装甲下,看不见内部的构造。
“发现生物垃圾,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没有感情的机械合成人声从机器内部的某处扬声器放出。
由良只是愣住一下,便骑在机器上,双手握着铁锹柄,不断地砸向机器的躯干,直到将它的外壳砸破,连同里面的芯片与电路板一次摧毁才停手。屡屡青烟从毁坏的机器内部升起。 铁锹从颤抖着的手中落下,掉在砖石地板上。由良疲惫地喘着气,直到这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眼前的机器已经彻底成了一堆废铁。
由良抬头确认,自己现在已经成功穿过封闭着的大门,到了另一片区域。这里是一条狭长的过道,四周布满了管道与电线,地板铺着金属网格板,网格下也满是管道与线路;管道的空隙处安装着条形灯管,从中发出的泛黄白光将整个通道照亮。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方法?幽灵问道。
“是。”由良又喘了口气。他检查起机器的内部结构,里面没有任何看似武器的配件。在躯干的背后印着它的型号——海神清洁服务公司,自动清洁机器人二型。
“看起来只是个机器。”由良自一边言自语着,一边继续捡起铁锹来拆除机器人躯干的零件。他在线缆与电路板中取下一块芯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由于裤子没有口袋,由良只好暂时把它握在手中。
我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刚刚开门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机器……幽灵缓缓地说。
“那么只能算那个人倒霉。”由良轻描淡写地说。
不不不这不对吧,那样的话可是杀人了啊!?
“没什么不对,既然你说的那个不存在的人会打开这扇门,就说明他跟让我变成这样的人是一伙的。”
可……就是这样,也不应该直接杀……
“你看到那个坑里那么多的尸体了,我觉得这样完全不过分。”由良站起身来,握着芯片沿着通道走起,“而且,现在倒在地上的不是人,是个机器。”
你生前是不是什么特别心狠手辣的人?幽灵问。
“不知道。”
你这些动作,感觉一定是受过什么训练的。
“也许吧。”
算了……想也没用,幽灵的语气一直很消沉,或许是刚刚的想法让它感到了不适。它无法停止地幻想如果刚刚开门的是个人类会怎么样。幽灵十分想再回头看一眼地上的那台机器,但只是这种行为,他也做不到。
网格底板让由良的脚底十分难受。他感觉自己的脚被无数个极钝的刀刃切割。强烈的痛感促使着他加快脚步。四周的管道与电缆密密麻麻,全都延伸到被那扇大门封闭住的房间。只有由良知道这房间里的真相。
通道的尽头依然是一扇铁门,但这扇门的构造与先前的那扇门不同。它的中心有一个阀门,由良握住阀门,向右转动。阀门粗糙的表面磨得他的手生疼。大门内部的机械结构随着阀门转动开始运行,原本紧闭的门变得松动。由良侧过身,将肩膀靠在门上,用力向外推。门轴发出吱呀声,大门缓缓打开,一股恶臭的味道瞬间涌入通道,紧接着而来的还有水流声。 这味道绝对是下水道!我靠这也太难闻了!幽灵大叫起来。
由良也拱了拱鼻子。“我比你还难受,给我忍着。”这里飘荡着所有人类能产生的臭气,由良感觉自己的鼻子几乎要被熏坏了。他不得不用嘴呼吸。
由良捏着鼻子检查四周。整个下水道的通道呈现圆柱形,左右两边都能走,却也都看不到尽头。墙边每隔几米都安装有应急灯与常规的照明灯,灯光照亮了通道,也照亮了不断流动的水面。水的颜色呈现出深绿色,看起来又有点褐色,又或者是在这两种颜色中不断切换。不管是哪种,这里面都绝对不干净。幸好由良还可以靠着墙边的维护通道走。
“走哪边?”由良问。水流时不时溅出一点水花飞到过道上,由良把脚又往墙边挪了挪。
我也不知道。
“你这个幽灵一点用都没。”说完,由良便朝左边走去。
幽灵也不是那么万能的东西吧,幽灵反驳道。
“你现在更像是我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
一点都不像!
“算了,扯下去也没有意义。”
还不是你先开的头。
由良没有吭声,他一直沿着过道走着。他的脚底已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水,与地上的灰尘混在一起。他感觉自己走了已经有两百米,但还是没看到有任何向上的爬梯或是其它的房间。通道里的气味已经快要让他窒息。
警报——警报——发现入侵者——
下水道里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警报。由良立刻警觉起来,“那个被我拆掉的机器被人发现了。”他小步伐地快走起来。警报声持续响着,刺激着由良的神经。尽管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脚底被磨破,由良依然强忍着痛苦奔走。
警报声越来越频繁。由良没有一刻功夫回头看,他总感觉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幽灵也慌张起来,催促着由良赶快。终于,他见到二十米处有一扇门,而且是普通的木门。由良踉跄着撞到门上,急忙转动木门上的把手;把手没上锁,门被轻易推开,由良直接整个人摔进房间内;由良还来不及确认状况,身上还在作痛,就急忙爬起,将门重重地摔上并拧上锁。
由良将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由良感觉自己的心脏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门外的水流声变得嘈杂,无数的水花被溅起,仿佛有什么生物在水中极速地移动。那巨大的声响从门外右侧——由良过来的方向靠近,飞速地掠到左侧,随后水流声逐渐变得平缓,警报声终于停下。由良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幽灵问。
“这也不意外,一台机器被损坏肯定会有人去查看情况。”
由良缓缓起身,查看房间内的状况。这个房间很小,或许只有不到二十平米。中心放着一个塑料会议桌,三面放着折叠椅,椅子都被收到桌下。墙壁的一面放着一排储物柜,一面是一个办公桌,桌上有一台电脑,办公桌旁还有一扇门;一面是个白板,上面贴着许多表格,白板旁的墙上挂着一个急救箱。房顶的灯非常暗,只能勉强照亮整个房间。桌上的灰尘已经厚得肉眼可见。
“像个休息室之类的地方。”由良用手摸了下桌子,灰尘沾满他的手指。
也就是说这里有人?
“你看着这么多灰,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但灯都没关。
“不知道怎么回事。”由良往前去检查别的地方。
所有的钥匙都插在储物柜上。由良转动钥匙拉开储物柜。第一个柜子,空的,里面都是灰尘。第二个,空的。第三个,里面挂着一件外套与一条工装裤。由良取下外套,外套背面印着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标志与字样。衣服太小,穿不下,裤子也是。由良又打开第四个柜子,里面也挂着外套与工装裤,还有一双工作靴。由良试了试,稍微大了些,但穿得下。他把衣服挂在椅背上,转去取下墙上的急救箱。
急救箱被放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放着从消毒酒精到无菌绷带的所有基本紧急处理用具。由良坐在椅子上,先用无菌棉布简单擦拭了脚上的污渍,再把酒精倒在绷带上,重新擦拭脚上因刚刚的各种行动留下的细小创口。酒精直接涂抹在伤口上让由良一阵作痛,但他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做完消毒工作,他用绷带缠住了双脚,换上衣服,然后把脚套进工作靴里。绷带充当了袜子的作用,让他的脚不至于被磨破。他把沾着污渍与灰尘的绷带扔在桌上。消毒酒精还剩一半,由良直接拿起它倒进嘴里漱了漱口,随后立刻吐在地上。
处理完伤口,他换上衣服,把一直捏在手中的芯片放进了口袋里。
你好专业,幽灵说。
“是吗,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本来就会。”由良不以为然。
我可做不到。
“可能只是你太没用。”
啧……你以前会不会是个警察之类的。
“也许是。”由良跺了跺脚,适应穿着靴子的感受。
警官大人,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收集信息,找出口。”
由良起身,查看白板上的表格。上面贴着一张排班表,日期到二月十三日就不再更新了。另一张是当前区域的结构平面图。
“你看得懂这个平面图吗?”由良问道。不行,幽灵干脆地说。
“你到底会什么。”
你不是也不懂!?
他们两个甚至无法从那张如同迷宫一样的平面图中找到自己的坐标。由良能勉强地分辨出平面图上的部分内容,但还是无法理解整张平面图。不得已,由良决定去找别的信息。他走到电脑旁,四处摸索开机按钮。他摸到显示器的背面有一排按钮,按了却没一点反应。
你电源都没接上怎么会有反应,幽灵讥讽地说。
“那你告诉我怎么做。”
先把电源线接到那个接线板上,就桌下面那个白色长方形的,机箱的也要接,然后开关在……
根据幽灵的指示,电脑的屏幕终于亮了起来,系统正在启动。
“你终于有点用了。”由良讽刺道。
没想到你连个电脑都不会用,幽灵也呛了回去。
屏幕被厚厚的灰尘遮住,由良用手擦去灰尘。系统加载完毕,显示出一排由良无法理解的图标。他点开一个名叫“通用管理系统”的图标,程序开始加载,占据了整片屏幕。黑色的背景中间跳出一个窗口,需要由良登入系统。
由良先前在房间内搜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任何类似登录账户与密码的文字。他又摸了摸自己外套与裤子的口袋,也没有任何东西。
试试账号和密码都输admin,幽灵说。
“真有人用这么简单的?”由良不信。
你就试试呗。
由良照做了。按下回车,成功接入系统了。系统开始跳转,转到“海神清洁能源员工管理系统”的界面。
“怎么真有人用这么简单的。”由良感叹道。
很正常,说明你不懂计算机。
“所以你以前是个……程序员?”
不知道,我以为你懂这些。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没用。”
我真是谢谢你,幽灵没好气地说。
由良试着从系统里找到有用的信息,但这个系统里装着的只有员工信息与主管日志。所有的员工都显示已解雇,日期都为二月十三日。他又点开主管日志,最后一篇日志的日期是二月二十日。
由良随便翻阅起日志内容——
一月二十八日,听到自动化无人下水道清洁系统即将上线的消息,所有员工都显得很平淡,他们对即将被开除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情绪。负责蓄水控制系统的比尔情绪有些激动,他需要抚养两个孩子,这依然在预测范围内。
二月八日,员工已经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电力系统的员工还留着,他们会在十三号那天被解雇。本来这个下水道系统里有百分之八十的功能就是由机械负责,机器人只不过是把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也拿走了而已。我想到时候也没人会审查这日志里都写了些什么。
二月十一日,总经理让我多注意比尔,这几天他都没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按照合同,他也应该工作到十三号当天。
机器人已经开始陆续接管工作。
二月十三日,所有员工都被解雇,只剩我一个了。我还要继续待上一周,就因为总经理觉得会有被解雇的员工来进行报复,要求我进行监视。
二月十七日,那些自动化机器人的效率高得离谱,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只用了两天,它们就把员工大厅改造成了机器维护区,甚至还挖了新的引水渠。而且它们只需要每周进行定期维护,成本比雇佣员工低得多。
但说真的,我真受不了被一群机器人围着,我感觉我自己像个异类。我快待不下去了。
二月十九日,安保警报被拉响了。等到我赶倒警报地点的时候,我看到一群机器人围在一起,中间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我认出来了,那是比尔。他死了。我看得出来,他被这群机器人杀了。它们用扳手、螺丝刀还有喷枪把他杀了!我吐了。我楞在原地,看着清洁机器人把他分尸,扔进下水道里。他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我身上带着员工证,所以这些机器人都没有攻击我。要是我弄丢了它,躺在那里的就是我。
二月二十日,我可以走了。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总经理给了我一笔钱,还向我承诺会把我调到公司里当高层,唯一的条件就是让我忘掉昨天的事。我接受了。我不想也变成那样,我知道他们肯定有手段监视我的行踪,把我调进公司也是为了好监视我,只要我跟别人提起这事我就死定了。我要把信息留在这个电脑里,我利用我的主管权限把这个房间的信息从系统里删掉,让这个屋子变成不存在的空间。希望以后有人能看到这里的日志。
保佑我。
看完日志,由良陷入了沉默。
……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吗,被那些机器人拆成零件,幽灵的语气显然是害怕了。
“我不会给它们机会。”
尽管得到了许多预想外的情报,但由良依然没有找到离开下水道的方法。他关掉程序,退回桌面。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们死定了!外面都是那些杀人机器!幽灵不安地大叫起来。
“你冷静点,吵得我头疼。”由良冷冷地说。他站起身,干脆地拉开另一扇门。
幽灵被由良的话给唬住了,不再吭声。
另外一扇门的后门连通着一片不同的区域。它空间宽阔,像个蓄水池,水池上方悬着廊桥,在廊桥的尽头有一间亮着灯的屋子。照明灯挂在天花板上,光照对准着水面,能看得出这里的水像是经过了初步净化,里面的液体清澈,没有异味。
由良踩在廊桥上。镂空的栅格金属板有些晃动,一旁的栏杆上的锈迹像是近期内被清理过。
我们要去哪儿,幽灵害怕地问。
“找出路。”由良毅然决然地走在廊桥上。
警报——警报——发现入侵者——
警报声再次响起,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蓄水池内。由良站住脚,四处张望警戒,没有看见任何异常。但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混杂在警报声中的声音的异常。脚下的水正极速翻腾,气泡在翻涌。下一秒,数根极长的金属触须从水中升起将由良包围。他用最快的速度观察自身状况,共有八根触须对称围在廊桥两侧,触须由无数的金属片拼接而成,隐约能看见被包裹在金属片下的软管;触须顶部的装备各不相同,有几根是三头机械钳,中心还装有一个小型焊枪,有几根是圆锯;从触须上没有见到任何类似观察镜与摄像头的光学设备。
由良不等它发动攻击,拔腿就跑。触须同时从两侧向由良攻击,他飞身翻滚,躲过从两侧袭来的攻击,飞速跑向廊桥尽头的大门。
他一边跑一边观察四周,由良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廊桥并没有因触须的攻击而被毁坏,甚至触须所有的动作都会精准地避开廊桥本身。由良立刻推测这个机器或许不能对设施内的建筑造成损害。因此由良压低身体,以几乎半蹲的姿势跑动,让廊桥上的栏杆与地板作为他的的掩体。他用尽全力奔跑,顾不上躲避攻击。几次,圆锯都在由良的外套上留下了口子。脚下的水面还在不断翻腾着,触须持续朝由良发动攻击,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服与身体。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啊啊啊,幽灵大叫起来。
大门就在眼前,由良抓住门把手将门撞开。一根触须抓住由良的右靴将他放到,其余的触须也朝着倒地的由良的位置攻击。所幸他紧紧贴着地板,没有视觉传感器的触须又受限于程序设定,所有的攻击都只是朝着由良所在的位置的盲目攻击。由良一边蜷缩身体躲过朝自己躯干位置的横扫,一边解开鞋带,挣扎着摆动右脚,那根触须将他的靴子扯掉,由良也恢复了行动。下一秒一把三头钳就插向了刚刚由良右腿所在的位置。只要晚了一秒,他的右腿就断了。
他立即匍匐在地上,躲过触须的攻击爬门口,抓住门边,将门摔上,让金属门重重地夹住触须。那些触须受到攻击,立即胡乱地晃动起来,由良又一次将门摔上,触须立即缩了回去,由良这才将门彻底合上。
由良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看着大门,门与门框都布满了摩擦的划痕,地面上也满是水。警报声再次停下。如果不是这些痕迹存在,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就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们……安全了?幽灵心有余悸地问。
“……闭嘴。”由良依然喘着气。他撑着地站起来,身上的衣服都被淋湿了,还少了只靴子。
那玩意是啥啊!?下水道里的杀人机器!?
“不知道,但没有武器遇到它肯定死路一条。”由良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至少可以推测这些机器都设置了不能损坏公司员工与财产的指令。地板上连个划痕都没,门框上的痕迹也是因为被我关门夹了才留下的。”
这个房间是间长方形的控制室,由良的正对面是一扇门,一面设有长排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蓄水池的情况,现在蓄水池里一片平静;一面挂着许多仪表盘与机箱,由良认不出上面的数据都有什么用。仪表盘边上挂着一把消防斧。由良直接用手肘敲碎了玻璃,取下消防斧。
沉甸甸的斧子握在手里有些吃力,但此刻这玩意让他倍感安心。
由良拿着消防斧走到房间对面的门那里,是一台电梯。可电梯门左侧的面板上没有按钮,它需要员工的证件才能启动。
试试那个从机器人身上拿下来的芯片?贴在面板上,幽灵说。
“不会进水?”
你就试试。
由良半信半疑地拿出芯片贴在面板上。面板的显示屏亮起绿灯,电梯门后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能行。”由良问。
直觉,这是聪明人的直觉,幽灵骄傲地答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傻子?”
那不是,只是我比你更聪明点。
“…………”由良没有回答。电梯到了,由良走进门。这台电梯里没有控制面板,看来只能固定在两个楼层内移动。电梯门关闭,由良感觉自己在慢慢上升。
“希望开门就是地面。”由良已经受够了这里。
我感觉你说完肯定要发生不好的事,幽灵果断地说。
电梯停下,门自动打开。眼前又是一条狭长的长走廊。地面用砖石铺砌,两侧分别铺了一根轨道。走廊两侧的墙壁上画着黄黑交接的警戒线,警戒线上方的位置装着照明灯,里面发出极其微弱的黄光。走廊顶部装着警示灯,没有在运作。
昏暗的环境让由良难以看清地面的情况,使得他不得不谨慎地走在两根轨道中间的地板上。斧子被紧紧握在手中。
这条路真的是对的吗,幽灵说。
要不我们原路返回吧,幽灵开始喋喋不休。
“我不喜欢走回头路。”由良继续往前走着。
头顶的警示灯开始运作,不断旋转着的亮黄光把整条通道都照亮。隐藏在墙壁内的报警器发出与先前不同的警报声。由良下意识地双脚岔开站定,身体前倾,双手握紧斧柄。巨大的声响从前方传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我就说这条路是错的!幽灵又开始大叫起来。
由良没有理它,他依然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通道。他的眼睛捕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轨道上飞速朝自己驶来。由良挪动双脚,让自己的站位移到另一条轨道那侧。他握着斧柄,随时准备攻击。
警示灯的灯光照亮了向自己驶来的物体。那和由良先前在深坑那个房间里摧毁的机器人一模一样。它的双足固定在轨道上,通过电磁轨道进行远距离移动。它的速度极快,以至于由良都无法握着斧子去劈砍它。在那种速度下,仅仅只是被它撞到,也一定会变成肉泥。
高速行驶的机器人距离由良只有二十米不到,他果断地朝着机器人的行驶方向抛出斧子并立刻蹲下背对作出防御姿态。斧子迎面撞上机器人,巨大的动能直接让机器人的上半身变得粉碎。零件碎片像飞溅的弹片一样在通道内四溅。尽管已经做好保护,许多碎片依然擦过了他的身体,碎片把他的裤子划开一道道口子。而那只剩下足部的机器人残骸依然固定在轨道上,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行驶。双足倒在地上,一路被摩擦出火花与尖锐的声响,直到消失在由良的视野中。
警示灯停止运转,通道又回到了原来昏暗的状态。由良起身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状态,又走到轨道上捡起刚刚扔出去的斧子。由于刚刚的撞击,斧子的柄部有些弯曲,刃部也有轻微的卷刃情况。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列车撞成肉泥,幽灵松了口气。
“你就不能冷静点。”
我可不像你,我做不到。
“我迟早被你吵死。”
好吧好吧,我尽量忍住。
由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机器人的残骸。所有的部件都被毁坏得很彻底,最远的碎片甚至飞出了三十米。见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由良便起身离开,继续朝着前方走。
我觉得你以前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警察,看起来好专业,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些,幽灵感慨道。
“不知道,也许我天生就擅长这些。”由良拿着斧子,警惕地前进着。
天生……真可怕啊……幸好你不是个坏蛋。
“也许我是呢,我也没有我以前的记忆。”
虽然你这确实有点心狠手辣的样子,但感觉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说不出来,就是有点区别。
“不懂。”
不懂就算了!幽灵恼火地说。
由良看到通道尽头亮着白光。强烈的白光像幕帘一样遮住了其后的景象,直到由良走得很近后才看清前方又是一片开阔的区域。
一进入区域,由良便知道这里绝对不安全。地面上铺着数不清的轨道。它们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轨道网。每条轨道都延伸到房间内的数个出口,就像由良刚刚经过的这个通道。在由良的右侧,装着一排机械支架,支架中挂着未启动的清洁机器人,有的支架是空的,看来已经被派出执行工作。左侧有一片水池,看不出它通向何处。由良注意到这片区域还有上层空间,顶上安装有吊桥,吊桥几乎覆盖了整个上层区域。
一台机器人当着由良的面被启动。机械支架上的电磁锁被解开,机器人走下支架,站到它身前的轨道上,随着一阵电流涌动,机器人以极快的速度被弹射出去,径直驶入由良正对面的通道,通道内的警示灯在隐隐闪烁。
这里就像是个铁路枢纽。
我们是不是到了它们的老巢,幽灵问。
“我猜是。”由良说。
真好,我们完蛋了!我就说我们应该回去!幽灵自暴自弃起来。
“不至于,我们头顶上的吊桥说不定就能连到出路。”
你知道怎么上去?
“不知道。”
我们完蛋了!幽灵又大喊起来。
“幸亏你没嘴,不然你能把所有注意力都引来。”由良开始寻找起通往吊桥的路。他缓缓走向区域中心。
警报——警报——入侵者进入维护区——
由良所处的区域警报声大作,所有的灯光都瞬间切换成红色。原本那些在机械支架上尚处休眠的清洁机器人全部启动,它们走下支架,向着由良靠近。
“发现生物垃圾,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所有的机器人同时发出无感情的声音。
由良握紧斧子,稍稍向后退一步,观察情况。算上顶部的机械臂,这些机器人也只到自己的胸口,这样的高度对于由良来说反而极其碍手。横向的挥砍会变得难以发力,几乎只有用竖劈才能使上力。
数量一共有十五台,且顶部的机械臂都持有扳手与电钻等工具。由良想起先前看到的日志里比尔的结局了。
快跑吧!!幽灵喊道。
“跑也没地方跑。”由良一步步后退。
这些机器人以半圆的阵型包围住由良,他不清楚这些机器人的机动能力有多好,但他决定改变现状。由良立刻跑向最右侧的机器人。他压低身体,双手握住斧柄,利用奔跑时的动能向机器人的躯干劈砍。斧刃砍穿了它的外壳,电火花从中冒出,但机器人依然没有停止运转,由良又立即朝着破口处补上两斧子,它这才彻底倒下。
机器人的机动性比由良预估的要差些,这些双足似乎只具备最基础的步行功能,甚至无法奔跑。由良趁着机器人还未调转面相,又朝着眼前的另一台机器人从上往下劈砍。坚硬的金属外壳震得由良手麻,但他依然重复着劈砍的动作,直到眼前这台机器人也彻底停止运转。
还剩十三台,而由良已经开始喘气,为了砸穿这些外壳,他的手也必须承受巨大的反作用力。
数量看起来一点没少啊!幽灵慌了。
由良也注意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斧头的卷刃已经变得严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体力还能撑多久。他看着机器人顶部挥舞着的工具,由良想到了方法。
他不再专注于一台接一台地摧毁机器人,而是优先砍断它们的机械臂与双足。尽管斧头无法轻易地砸穿那些合金外壳,但砍断用薄片金属与软管组成的关节还是绰绰有余。
很快,地上就躺满了失去双足与机械臂的机器人。它们倒在地上,用着机械合成音发出故障警报,吵得不行。由良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血污都因为汗水重新化成血水。他大口喘着气,打算用斧柄一个个慢慢把它们全部敲烂。
安全了?幽灵问道。
“怎么可能。”由良攥着斧柄,直起身来。
一旁的水面开始翻涌,对危机的本能反应让由良回头。只见一根机械触须直冲着他的面门袭来,由良立刻向侧边翻滚躲避。触须擦过了由良的脑袋,由良拿起斧头就朝着触须上劈砍,但一把消防斧还是无法对机械触须的外壳造成有效伤害。
受到攻击后,触须立即缩回水中。紧接着,它终于从水中浮出,露出了自己的真身——躯干为球形,带有八根触须的仿生机器人。它的躯干看起来极其光滑,像是镀了一层防水薄膜;在两侧装有类似鱼鳃的部位,不时张合,从中喷出带有水汽的气体;球体四面都装有摄像头,暗红色的镜头被遮在坚固的防护玻璃下。
由良见状,立刻朝着远离水池的方向跑去。数根触须还不断地朝发起攻击。由于背面朝敌,由良只得进行规避,视野受限,无法同时注意两侧与前方的状况。一根触须直直地拍在由良的背上,把他打飞出去。由良本能地蜷缩身体做出应对撞击的姿态,他的双臂替他防住了头部的撞击,撞在机械支架边的工具台上,工具台的金属壳被撞得凹陷进去。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他隐约感觉自己的骨头裂了。
但至少目前由良已经远离水面,触须已经无法够到他。由良艰难地起身,盯着眼前的八足机器人。由良正要离开,只见八足机器人用带有机械钳的四根触须撑在地面,朝着由良走来。
喂这玩意可以上岸啊!?
机械钳撑在地面上发出巨响,如同死亡的钟声一样步步逼近。由良握着手中的斧子,自己已经被逼到墙壁边缘,想不出任何破局的办法。
“事已至此,只能拼一把了。”由良调整好呼吸,直接冲向八足机器人的脚底。由良架起斧子,挡开朝他袭来的圆锯。尽管如此,长期奔跑与战斗的疲劳已经明显让由良的动作变慢。圆锯在他的身上留下不少擦伤,鲜血从中喷溅出来。
由良成功跑到八足机器人底部,但对方在底部也装有镜头。这里并不是它的视觉盲点。由良并不在乎这些,他只知道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能对八足机器人造成伤害。在机器人正下方,由良不需要视野也能推测出触须的来袭方位,他只需要听清圆锯运作的噪声与触须划破空气的声响即可。
由良将主要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观察四周,用最少的注意力去执行破坏机械钳的操作。只要能够破坏它的支撑点,不管它的体型有多大,它也会跟边上倒着的那些清洁机器人一样。
卷了刃的斧子不再锋利,已经无法有效对触须造成伤害。仿生的构造也让斧子的冲击无法对触须造成实质性的损害,所有的动能都被它的形变给抵消了。随着时间消逝,由良愈发觉得自己正在朝着死路前进。他的手已经擦破皮,渗出血。鲜血让斧柄变得光滑无比,几次它的差点从手中滑走。消防斧的作用逐渐从破坏触须变成阻挡圆锯的攻击,由良的动作已经越来越迟钝。
老兄,虽然我们俩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我很高兴认识你,幽灵开始说起遗言。
“你……能不能说点好的……”由良已经有气无力,他感觉自己的嗓子里充满血腥味。
仅仅是一次失神,由良的防线就被彻底攻破。他没有注意到八足机器人更改了姿态,转而用三只机械钳支撑,另外那把机械钳直直地钳住由良的腰部。巨大的冲击让斧子从手中脱落,鲜血顿时从口中咳出。
你说我还会不会再死一次?幽灵思考着这个问题。
“别废话……”由良紧咬着牙,用双手想要撑开机械钳。他知道这只是徒劳,但他绝不会放弃尝试。他听到自己的腰部的骨头咔咔作响,自己的内脏仿佛要被挤出体内,他感觉胃液开始逆流,喉咙中升起灼烧的痛感。
机械钳将由良举到半空中。毫无感情的光学镜头闪着红光对准了由良,两侧的仿生鳃正激烈地喷着热气。
圆锯的声音靠近了,由良依然没有放弃,他感觉自己的手臂都要因自己的用力而骨折,但他依然没有放弃。
要死了——!!幽灵大叫起来。
一连串响起五声枪响,四颗子弹将由良身旁的圆锯全都被子弹弹开,还有一颗精准地打中了抓着由良的触须。子弹击穿触须,迫使它胡乱地扭动起来。机械钳也因此松开,将由良甩飞出去。
“接着!!”一个响亮的女声从头顶传来。一把斧头被精准地扔到由良身前。斧刃直直地凿进地面,由良将它拔起。它的重量远比那把消防斧轻上许多。斧柄连同斧刃周身漆黑,斧柄上缠着细麻绳当作护套,斧刃上刻着隐约可见的纹路,其中泛着极其微弱的蓝光。
“我掩护你!”对方又喊道。
由良只看见对方有着黄色头发,其余的因为距离太远无法辨认。
有人来救我们了!?得救了!?幽灵欣喜地说。
“谁知道。”由良躲过触须的又一次攻击,“别让我分心。”
幽灵立刻闭上他不存在的嘴巴。
八足机器人操控圆锯朝由良袭来,一连几声枪声,子弹命中了所有的圆锯,子弹的冲击打乱了触须的动作,为由良创造出进攻机会。由良握着斧子奔向八足机器人,它徒劳地朝着由良挥舞圆锯,所有的攻击都被吊桥上的人阻拦住。枪声不断响起,由良借着掩护成功接近了八足机器人。
由良高高举起斧子,向着它用来进行支撑的触须劈下。斧刃就像餐刀切黄油一样丝滑地切断了触须。头顶的机器人激烈晃动起来,它不得不调整站位以维持稳定。由良打算乘胜追击,八足机器人操纵自身的触须从顶端的射击盲区朝由良攻击。由良立刻用斧子挡住从侧面挥来的圆锯,弹开第一下攻击;另一根触须紧接着刺来第二下攻击,由良直接用斧刃迎面对准圆锯,斧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圆锯,又直直地切开了触须。这把斧子的锋利得让由良感到惊讶。
枪声还在响起。由良能听见子弹命中金属的声音。他挥动斧子,又砍断一根用于支撑的触须。只剩下两根触须还在维持支撑的八足机器人变得摇摇晃晃。对方的球形躯体突然喷发出大量蒸汽,圆锯的攻击变得飞快。即便如此,枪声依然接连不断地响起,精准打断了所有圆锯的攻击。
由良绕过一击圆锯,站在触须前,“站这么久累了吧?”说完,他便挥动斧子,斩断触须。
只剩一根触须已经无法支撑机器人站立。它轰然倒塌,压住了自己的触须,无法动弹。
把它干掉!!幽灵此刻来劲了。
由良用穿着靴子的那只脚踩在它的光学镜头上,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他呼出一口气,随后挥动斧子,直直地砸向躯干,斧刃劈开它的合金外壳,切断了它的电路板与传感器。由良不停地砸,像是在发泄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恨似的,直到闪着红光的镜头变得黯淡,两侧的仿生腮不再运转。一股烧糊的焦味飘到空中。
由良扔下斧子,倒在地上。
安全过后,巨大的疲惫感涌上身体,他的四肢不住地颤抖着,喉咙里全是血的味道。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由良感觉自己要睡着了。
喂,可别在这时候睡啊!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幽灵急得大喊起来。
由良疲惫得都已经听不见声音,就连幽灵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视野一片白光闪烁,忽暗忽明。
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金发的女人。她正跪在自己身旁大喊些什么,由良听不清,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摇了摇自己,拍了拍自己的脸。由良注意到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尽管很模糊,但那双眼睛依然很引人注目。
视野越来越暗,身体变得舒服起来。由良感到了彻底的放松,他思考着自己经历了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想不通,不如不去想了。他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黑暗。那双蓝色的眼睛的女人还在做些什么,他已经看不清了。
“咳————!!!”由良突然大口呼吸着惊坐起来,血液像是在翻腾一样,胸口一阵钝痛,仿佛被人捶了无数次,以至于让他怀疑自己的肋骨都断了。他急促地呼吸着,汗珠不断渗出。意识再次回到了他的体内。
我靠你别吓我啊!我以为你死定了!!幽灵总算是松了口气。
“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你刚刚意识都没了,我就那么被困在你的身体里!你懂我意思吗?要是你死了,我也要被关在里面!
“那不是挺好。”由良讥讽道。
“你在跟谁讲话?”一道女声在由良耳边响起。
由良顺着声音望去,正好对上了她的双眼。那片蓝色瞬间占据了由良的目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的蓝色。
哇哦……幽灵惊叹道。
“喂,你傻了?”蓝色双眼的主人又问道。
“没有,只是自言自语。”看来她听不到幽灵的声音,由良心想。
“好吧,刚刚你差点死了,幸好肾上腺素和心肺复苏起效了。赶紧把这个吃了,不然过会儿你还会晕倒。”女人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根条状物递给由良,随后又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瓶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后漱了漱口又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由良小心翼翼地接过。
“蛋白质能量棒,高糖分高盐分高蛋白质,应急用的。”由良快速地打量了对方,小麦色的皮肤,金色头发,扎着马尾,鼻梁上有一道横向的疤痕,新长出的皮肤比原来的皮肤颜色更淡一些。她披着一件深色速干外套,下身穿着深灰色牛仔裤,手上套着厚实的技工手套,手里拿着一把冲锋枪,还沾着硝烟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由良沉默地撕开能量棒的包装,咀嚼起来。这还是他从醒来吃到的第一口食物,味道很糟。
“现在,回答我,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女人的口吻并不是在询问,严厉且冷淡,仿佛只要答错了就会立马被射成筛子。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地方。”
“名字。”
由良看了眼自己的手环,也给对方看了一眼。“由良。剩余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了。”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道。”
“所以触发警报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的行动暴露了。”女人小声念着,“那你还记得什么。”她又追问道。
“我没有记忆。”
“失忆了?”
“或许是。”
“但你的身手不像一般人。”
“一般人大概也不会被抓到这里来。”
“……”女人沉默着,向由良走近一步,几乎要贴到自己的脸上。她仔细地看着由良。由良被看得有些发毛,他在思考从对方手中夺取武器的可能性。
“好吧!我相信你!”女人说道,她转身走向一旁,轻快地把落在地上的斧子收到腰后。
“这么轻易?”
“那你要我怎么样?不相信你然后把你突突突咯?”女人的语气顿时变得随意起来。
“那还是算了。”由良叹了口气。能量棒让由良感觉好些了。
“顺便,你有地方去吗?我是指有地方住吗?”
“你看我像有的样子吗?”
“不像,那你跟我走吧!刚好我也缺人手,我给你地方住!”女人走到一旁的八足机器人残骸里翻找起来,“啊……芯片全都被毁了,算了……无眠姐肯定会原谅我的!”
由良知趣地没有多问。
“对了,我叫诺拉,诺拉·沃克。”诺拉朝着由良笑了起来。
“诺拉吗。”由良念道这个名字。
“没错,诺拉!”诺拉笑得很灿烂,“你还有力气爬绳子吗?”
由良看到远处有一截绳子垂在地上,它一直延伸到吊桥上。
“应该能。”由良答道。
“那你可得跟紧了。”说完,诺拉就转身朝着绳子走去。她脑袋上的马尾一颤一颤的。
哇哦!!英雄救美啊!!幽灵激动地说。
不对,你不是美,幽灵又补充道。
“她好像听不到你的声音。”由良没有理会幽灵的话,“而且我们以后得换个方法交流,不然迟早会露馅。”
露什么馅,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东西吗?
“你觉得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一个什么幽灵,别人会怎么想。”
会觉得你疯了。
“嗯哼。何况我也不知道这个诺拉到底想做什么。”
我倒是觉得她没有恶意……
“你单纯得有点蠢了。”
干什么!我看她人蛮好的!而且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跟着她不是挺好的!
“……是这样。”由良想起最初的话题,“我们得找一个方法交流,不让别人听到。”
你就不能像我一样?
“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啊,只在脑子里说话。
“……我试试。”由良试着在自己的意识里说话。
能听到吗,由良问。
能!你看,这下我们就能悄咪咪对话了!好像什么好兄弟说悄悄话!幽灵兴奋地说。
真恶心……由良极其不适应这种对话方式。
“由良!快来啊!”远处的诺拉催促起由良。
来了来了,幽灵自说自话地就回答起来。
你能不能正常点?由良在脑内回道。
可是诺拉在叫我啊。
……受不了,由良迈起步伐走去。不过,想到总算能离开这个密封的地方,他的心情还是自然而然地愉快了不少。由良撇了一眼旁边的废铁堆。
比尔,我们算是替你报仇了,幽灵说。
“嗯。”由良表示认同。
从爬上吊桥,由良又跟着诺拉在这座下水道迷宫里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走上通往出口的路。一路上有不少被毁坏的清洁机器人躺在地上,从极其光滑的切口来看,都是诺拉身上带着的那把斧子的杰作。
由良默默地跟在诺拉身后。因为少了只靴子,走起路来有些别扭。
喂,心肺复苏是不是就是那个,需要按压胸口,然后嘴对嘴吹气的那个?幽灵突然提起这个。
是吧,由良淡淡地答道。
噢——那岂不是!她亲了……
“你正常点!”由良大声呵斥起来。
“你怎么了?”走在前面的诺拉回头问道。
“……没怎么,就是还有点头晕。”由良赶紧扯了个谎。
“还要能量棒吗?我还有一根。”诺拉关切地问。
“……不用,忍一忍就好。”
“别硬撑哦?”
由良点了点头,诺拉才放心地继续走起来。
你差点露馅!!幽灵责怪起由良。
难道不是你在这里发神经,由良骂道。
“从这里走到门口再沿着水流走就到外面啦。”诺拉走在前面带路,完全不怕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由良这个陌生人面前。
“等等,我有个问题想问。”由良问。
“嗯?你问!”两人正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四周堆满了纸箱。
“你是干什么的?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跟你走。”由良的语气中充满了杀意。
诺拉显得不以为然,“我是开事务所的,只要我觉得可以做的事我都接!”
“什么事还需要带这么多武器。”由良问。
“有人让我来收集新投入使用的维护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嘛。可惜刚刚被你彻底砸烂了!”
由良这会儿才知道那个巨大的八足机器人只是个维护机器人,他又追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以前是警察,现在不干了,帮别人打杂!”诺拉显得有些不耐烦,“满意了吧!?”
“……行,我跟你走。”由良接受了。
“真是的,事儿真多。”诺拉小声抱怨着。
就是,你事真多,幽灵附和道。
单纯会害了你,蠢货,由良直言不讳地还击道。
诺拉推开门,一阵风吹入房间。那清新的空气显然来自外界。他们终于到地面了。
由良走出房门,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而言,这是自由的空气,尽管空气中还混着废水的臭味。他吐出浊气,贪婪地呼吸着,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呼吸过一样。
这里是地面的排水道。由良看向诺拉走的方向,在她前方便是通往外界的出口。他能看见远远的地平线与天空。天空是黑的,有几颗星星稀疏地挤在这个小小的视界内。由良快步跟在诺拉身后,他急切地想走到星空下,沐浴在月光下。他快步走着,又变成小跑,他一瘸一拐地跑着,赤裸的脚底踩在地上作疼。
星空在他的视野中不断扩大,下水道的穹顶再也无法将他禁锢。
由良终于站在了月光之下。他享受着晚风吹拂他身体的触感。尽管这寒风冷得刺骨,尽管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但他快乐地享受着。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活着。
自由了————!!幽灵替他把心中的激动喊了出来。
这回,由良没有嫌他吵。
“别发呆啦,走了。”诺拉拍了他一下。
由良看着前方,是一片荒地,一望无际的荒野。他又转过身看向诺拉,诺拉正沿着防波堤的台阶向上走去。在她的上方,竖立着无数座散发着灯光的高楼。由良本能地感到不适,就像是野生动物对从未见过的事物的本能性的惧怕一样,但他依然跟了上去。
嚯……真壮观……幽灵感叹道。
爬上防波提,他们来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这里破败、寂静,没有人的痕迹,只有名为钢筋混凝土的尸骸。
“上车!”诺拉坐到立在街道旁的摩托车上,扔给由良一个摩托车头盔。她自己正在戴上防风眼镜,淡黄色的镜片掩盖住了她的蓝色眼睛。
喔噢太拉风了!!幽灵似乎格外兴奋。
由良接过头盔,有些笨拙地把头盔套进脑袋上。头盔有些挤,也可能是他的头太大了。诺拉已经跨坐在摩托上,朝着由良招手。头盔很严实,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朦胧,由良只能隐约听见诺拉的声音。
他也走到摩托旁。诺拉拍了拍她身后的座垫,示意他上去。由良照着做了。
诺拉发动摩托,引擎开始运作,车身随着发动机的低吼震动起来。
“抓紧我!”诺拉对着由良喊道。
由良想不到怎么抓紧,只得搂住对方的腰。
“抓稳了哦?”
还没等由良答复,诺拉便拧动油门,用脚调整档杆。车轮在地面上急速摩擦,散发出烟尘与热气。下一刻,发动机爆发出轰鸣,疾驰在城市的街道上。诺拉的头发随风飘动起来。
高速行驶下的寒风吹得由良发冷,逼得他不自觉地搂紧了诺拉。所幸头盔挡住了强风,让他还能看向四周的景色。街灯散发着微弱的暗光,照亮了墙漆脱落的房屋。这些房子飞速地从由良的视野中向后滑动。很快,灯光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颜色也丰富起来。全息投影的广告牌密密麻麻,还有用着霓虹灯管装饰的各种店铺。周遭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嘈杂,五光十色的场景让由良看得有些迷茫。高耸的大楼树立在由良身边,街上的行人多得仿佛现在是最热闹的午后。
哇哦……幽灵只剩下感叹。
由良沉默不语。这幅繁荣的景象让他不适,他清楚地记得这些靓丽的景象的地下深处,还躺着无数具被焚烧的无名尸体。
这些靓丽的景象在摩托的急速飞驰下也如同转瞬即逝的电光。很快,场景又变得黯淡、寂静。街边的房子几乎都关着灯,或是从玻璃后发出微弱的暗光。
诺拉在街边停了下来。她下了车,转过身对由良说,“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说完,诺拉就小跑着跑到一间店铺前,推门进去了。
由良看了眼店铺的名字,橘色的霓虹灯管拼出了“Every day is NIGHT”。店铺的位置在地下,那张店铺招牌几乎贴着地面。他下了车,摘下头盔。冰冷的晚风吹在他脸上,瞬间结起一层水珠,只缠着绷带的脚踩在铺着沥青地面上有些难受。由良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似乎四处张望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你有想起来什么吗?幽灵问。
“没有。”由良又看了一圈,周遭的景色对他来说陌生无比。“但如果我能看懂这里的文字,说明我肯定在这片地区生活过。”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是个精通多种语言的顶级警察?
“但我感觉我在这座城市生活过,一种直觉。”
然而你连这城市叫什么都说不出来诶。
由良扭过头,看向远处那些耸立着的高楼。它们灯火通明的亮光甚至点亮了天空,将闪耀着的星星都遮住了。他看着那些楼,他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那又怎样。”由良不屑地说道。
算了,记忆这东西迟早能找回来,而且就算找不回来了其实也无所谓不是?反正根据你的经历来看,大概就算找回来了,里面也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那也不行,有没有记忆对我很重要。”
为什么?
“那是我的一部分。”
……好吧,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确实不好多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幽灵又说。
“什么事。”
你得学着用不张嘴跟我说话!
“不习惯,脑子里两个声音感觉像精神病。”
那也得学!不然迟早露馅!你看看你刚刚是不是就让诺拉听到了?
由良疲惫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尽量,他在心里说。
我们可是命运共同体。
“那我……”还没等由良说完,幽灵就打断他的话。
不能张嘴说!
“……”由良撇了撇嘴。
那我问你,我受伤的时候你会不会痛,由良问。
不会,幽灵干脆地答道。
那我们算个屁的共同体,由良的语气极其不满。
怎么说呢,我就有点像个观众,你的眼睛就是播放器,你把眼睛闭上了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你把耳朵捂住了我也什么都听不见。
所以你能做的就只是看着?由良问。
是的,不过谁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有机会控制你身体呢,幽灵轻飘飘地说。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由良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就算我感受不到触觉,我也能感觉得出你受伤时的痛苦,幽灵缓缓说道,我感觉得出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经历的东西我肯定承受不住。
“……得了,你别来关心我。”由良不屑地说道。
“嗯?我干什么了吗?”诺拉突然凑到由良身旁问道。
“……没有,我在自言自语。”
“神经兮兮……”诺拉数落了他一句,“好了,事儿办完啦,我们回家!!”她的情绪转变快得像是切换了频道一样。
你就不能不张嘴吗?幽灵生气地问。
你闭嘴不就行了,由良反击道。
由良戴上头盔,坐到诺拉身后。
“抓紧了哦?”诺拉潇洒地问。
没等由良答复,摩托便疾驰起来。
十分钟后,摩托车停在了一栋三层式的平房前,两侧都是与它差不多高的居民楼。一楼有一间车库,卷帘门的底部用一把锁锁在地面上的卡扣上,卷帘门旁有一扇中间带玻璃的木门;二楼有着一长排联排玻璃窗;三楼则是装着两扇标准尺寸的窗户。
“到啦。”诺拉下了车,摘下防风眼镜。她的眼睛周围一圈都被眼镜压出了印子,头发也因为强风被吹得有些凌乱。
“这是你家?”由良摘下头盔问。
“唔……算是?”诺拉走到卷帘门旁,蹲下解开锁,将卷帘门推上去,再将摩托车推进车库。由良捧着头盔跟了进去。车库内堆满了杂物,上面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尘与霉味。只有眼前的一小块地比较干净,从轮廓来看那显然是用来停摩托车的地方。诺拉将摩托车熄火,拉下脚撑,让由良把头盔放在一旁的工具台上。
“我要住这里?”由良问。
“当然不是这一层啦!还是说你喜欢住垃圾堆里喔?”诺拉疑惑地反问他。
她怎么可能让我们住这这种地方,幽灵也附和道。
“跟我上楼,先带你去看你以后住的地方。”诺拉晃着她的头发从车库的侧门走了出去。
由良跟上,车库侧门直通向楼梯间,楼梯间正对着的是卷帘门旁的那扇木门。诺拉在这里换上拖鞋,又从鞋柜中拿了双大号的一次性拖鞋给由良。两人的脚步在木台阶上吱呀作响。
到了二楼,空间顿时宽阔起来。一整层楼没有用墙壁隔开。中间摆着一张茶几,三面放着沙发;茶几正对着的长沙发后便是由良从外面看到的联排玻璃;房间再往里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后立着储物柜;办公桌右后方有一扇小门,里面是厨房。
“诺,那张沙发就是你的床啦!”诺拉指了指那张深色的沙发。
“沙发?”
“怎么?那沙发躺起来老舒服了!”诺拉坚定地说,“就是客厅这个吊灯有点问题……”
“问题?”由良重复道。
“那个灯总是会闪来闪去的,断了电它也一样闪来闪去,换了灯芯也没用,也不是电路问题……就很奇怪!要不你修一修?”
“……到时候我看看。”由良的目光停留在头顶的吊灯上,眼神有些异样。
“那就交给你咯。”诺拉拍了拍由良的肩。
总归有个地方躺了嘛,幽灵似乎很不介意。
“嗯。”由良答应了。
“不过……要住可以,但你得替我干活哦?”诺拉提出了条件。
“你还没告诉我我要做什么。”
“别管啦,反正不是坏事。”
“你跑进下水道里拆掉别人的机器人算什么?”
诺拉不以为然,“反正都是黑心公司的黑心产品,拆掉几个也无所谓吧?”
“……行。”
“那以后你的那份工资照发,但房租要从里面扣!没委托的时候你想干嘛干嘛!但是不许干坏事!”
“干坏事?”
“什么坏事都不能干,包括欺负老人小孩这种也不行!”
由良不明白为什么要加这种条件。但他也无所谓,“……成交。”
诺拉朝着由良伸出手。
由良握住了。
炽热的触感通过诺拉那长着茧子的手传到由良手心。诺拉对由良露出了充满善意的笑容。“从今往后,你就是‘诺拉事务所’的员工啦!”
什么土名字,由良心想。
她的手真暖,幽灵飘飘然地说。
你不是没有感觉吗?
脑补的!幽灵懊恼地说。
“对了,”由良突然问道,“你知道那个下水道里都有什么吗?”
“除了机器人还有什么吗?”诺拉疑惑地问。
“……没什么。”
“那你到底是怎么被抓到那里去的?”诺拉追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被人打晕抛到下水道的。”由良撒谎说。
“有道理……你也真是可怜呐。”诺拉相信了他的说法。
“不用可怜我。”由良冷淡地回应。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个深坑的事?幽灵问。
她不需要知道。
真的有必要这么警惕吗?
有必要,她知道我有东西瞒着没讲但也不逼问我,我不能完全相信她。我还不打算第二天就变成尸体。
“喂喂——由良……?是不是太累了?”诺拉在由良面前挥起手来。
由良才注意到自己和幽灵交流的期间完全没有注意到诺拉的话,“……是有点。”他说。
“也是……那你赶紧去洗个澡吧!你闻闻你自己!臭死啦!”
诺拉领着由良到了三楼。这里是诺拉的卧室,唯一的浴室也在这里。诺拉的卧室不大,只有二楼三分之一的空间,阳台与浴室占掉了剩余的部分。
由良瞥了一眼她的卧室,被子揉成一团,内衣与袜子都随意地散在地上,床头柜上还有好几袋吃空了的零食。
她的房间……好乱……幽灵小声说。
……确实,由良也这么觉得。
“你去洗澡吧!浴巾和换的衣服我给你准备。”诺拉催促着把由良推进浴室,“快去快去。”
由良被诺拉给推进了浴室,随后从门外传来了她下楼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走到洗手台前,一面镜子就在他的面前。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幽灵问。
“是。”
那现在可以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样了,说不定是个大帅哥,幽灵的语气有些揶揄。
不知为何,由良突然有些不敢抬头直视那面镜子。他感觉自己会看到些令自己不愿看到的景象。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会让自己崩溃。
不看看吗?幽灵又问。
“不想看。”
怎么了?
“就是不想看。”
你害怕了?
“或许是。”
你害怕看到自己真面目?
“不知道,有种没由来的抗拒。”
搞不懂你,这有什么好抗拒的。
“不用你管。”
反正迟早你会看到自己的模样。
由良没有回应,他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说是衣服,不过是从下水道员工休息室里拿来的外套与裤子罢了。它们已经被下水道里的维护机器人的圆锯给切得如同碎布。由良把它们脱下,上面散发出一股污水的难闻的味道。
拧动水龙头,热水从花洒中哗哗流出,蒸气与水气从地面上升起,附在玻璃上。由良试了试水温,有些烫,但他喜欢这样。他取下缠在脚上的绷带,走进浴室里。铺在瓷砖上的防滑垫按摩着由良的脚底,热水接触到肌肤上那些伤口产生微微的痛感。
由良舒展着自己的身体,清水冲去他身上的污浊。被染成血黑色的污水流入脚边的地漏。他挤压一旁的三合一沐浴液,将泡沫涂满全身。泡沫裹挟着更多的污渍一同被冲去。由良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上面满是伤痕,新伤与旧伤混在一起。
或许是热水澡真的非常放松,以至于由良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都跟着松懈了下来。他都没有注意到浴室外的脚步声。浴室的门突然被打开,由良下意识地遮挡住自己的身体。只见几件衣服与一件浴巾被扔到了洗手台上。“给你的衣服!”诺拉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唉,自由自在地洗热水澡可是人类才有的特权,幽灵感慨道。
你又感受不到,由良一边搓去身上的泥垢一边回话。
那也不妨碍我想象它有多爽。累了一整天,总算能用热水澡洗去身上所有的脏污和疲惫,完事了要是能再美美吃上点东西,那不开心死了,幽灵越想越远。
还行吧,由良的回应很平淡。
真没劲,不会享受生活!
说得像你就会享受了一样。
再怎么样也比你好点,幽灵愤愤地说。
得了吧,由良拧上水龙头。从水雾中走出。水从他的身上滴落,打在地上。身上那些细微的伤口因为热水冲洗,又开始渗出些许血液。深蓝色的浴巾染上血迹,由良换上诺拉给他准备好的衣服,一件黑色T恤、一件棕色帆布外套、还未拆封的男士内衣袜子(诺拉刚刚出门买的)、一条米色工装裤。由良胡乱地擦干自己的头发,穿着拖鞋走出浴室。
诺拉正坐在床沿吃着零食。她一见到由良出来,立马凑了过来,都没注意到自己的零食袋里的薯片碎屑撒在床上了。
“嚯……没想到你打理完还挺人模人样的嘛……”诺拉弯着腰凑到由良跟前打量着他。
噢噢被夸了,看来你长得不赖嘛,幽灵这激动劲,仿佛被夸的是他一样。
这真的是在夸我?
“不过你耳朵怎么少了一块?”诺拉又问道。
“耳朵?”
“右边的耳朵,少了一块。”
由良伸手去摸,发现他的右耳边缘凹凸不平,摸不到耳垂与耳廓。
“大概是以前受伤弄的。”由良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不影响他的听力。
你身上伤也太多了,幽灵忍不住说。
“可惜这样就不能打耳钉了。”诺拉揣着手说。
由良注意到诺拉的左耳上打满了耳钉,在灯光下格外显眼。“我也不想打。”由良说。
“耳钉多酷!感觉你这种表情阴暗的家伙还挺适合的。”
“阴暗……”由良有点意外。
“要不你照照镜子看看?”诺拉说。
“不了,我要去休息。”由良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
“好吧,快去休息,明天就得起来给我干活!”
“好。”由良走诺拉身边走过,准备下楼。
“对了,你说你失忆了,不需要我帮你吗?”诺拉叫住由良问道。
“不需要,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噢,那随你!”
“等等等等!!”诺拉又喊住由良。
“还有什么事?”由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坐过来,”诺拉坐到床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床上正放着一箱医疗用具。
“……不用。”由良扭头就要走。
“……你给我回来!”诺拉起身拽住由良的手。
“松手。”由良瞪了诺拉一眼。
诺拉完全没理会,“不行!你现在我的员工!我要对员工的健康负责!”
“啧……真麻烦……”由良妥协了。他坐到床沿,让诺拉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把外套脱了,衣服也卷起来。”诺拉说道。
“非要这样?”
“当然咯,不然怎么上药,很快的!”诺拉从药箱中拿出一罐喷雾,对准由良身上的伤口喷起来。
“这么多伤你都没事,命真大啊……”诺拉感叹道。
“可能我耐揍。”
喷雾的药剂在伤口上形成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带着点清凉的刺痛。
“别乱动噢。”诺拉拿出一卷绷带,在由良的腰上绕起圈来。诺拉的脑袋几乎抵到由良的胸口。他闻到了一股柑橘的气味。
“你一个人住这里?”由良问。
“是啊,就我一个。”诺拉在由良的腰上用绷带打了一个结。
“这房子很便宜?”
“这房子以前死过人,所以价格很低,我就买下来了。”
“……这样。”
诺拉又在由良的脚上缠上绷带。月光映在诺拉的侧脸上,床头柜的夜灯照亮了她的另一半边脸。在这难得的宁静的时刻里,由良看着诺拉给自己处理伤口,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好啦,你可以走了!”诺拉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谢了。”由良极小声的说了句,随后立即下了楼。
啧啧啧,真好啊……幽灵不合时宜地说。
他躺在沙发上。正如诺拉所说,这张沙发躺起来真的很舒服。底子柔软,空间也很大,完全够躺下一个人。诺拉已经事先把被子放在沙发上了。他盖上被子,很厚。被厚实的被子压着的感觉也很不错。
由良需要休息,但他还不困。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的思绪乱成一团。窗外的月光撒在二楼昏暗的房间里。
睡不着?幽灵问。
“是。你需要睡觉吗。”由良少有地主动问起话。
我当然也需要咯,是个生物都需要休息。
“你还算生物?”
你这是歧视。
由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都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下水道的那个深坑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他想知道自己的死因。
“你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当然想不起来,就跟你其实也不知道你自己到底叫什么一样。
“没错。”由良这个名字,只是他自己手环上的名字罢了,或许他的真名并非如此。
下水道里的事,我们得告诉别人,幽灵说。
“谁会信。”
至少可以告诉诺拉。
“不行。”
她在下水道里找到的你,知道你失忆,为什么不告诉她?
“不行就是不行。”由良坚定地说。
所以你完全不打算找诺拉帮忙?她都主动提出帮忙了诶。
“还不能相信她,她也一样有事瞒着我。”
有事瞒着你?
“她带着武器出现在下水道,怎么想都不是一般人。”
那倒是,但我感觉她挺真诚的……
“没救了。”由良叹了口气。
但是,下水道里发生的那些事,总不能就这么被掩盖了,幽灵还是不死心。
“我感觉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规则。”
这是什么狗屁规则,至少我们还记得有这些不认识的人存在过,幽灵说。
“记得他们也没用,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肯定也能让所有知情的人闭嘴。”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应该就保持沉默,幽灵反驳道。
“你在我脑子里都做不了什么,还想做别的?”由良挑衅着。
幽灵沉默着没有回应。
吊灯突然开始如诺拉所说的那样闪烁起来,照得房间内一闪一闪,格外恼人。由良记得自己没有打开吊灯的开关。
喂,我从刚刚就很在意……吊灯上的那一团东西,是诺拉放的?
“不知道,但我感觉她看不见。她刚刚说吊灯的事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这团玩意。”
难道只有我们两个能看见?
“不好说。但诺拉肯定没看见。”
由良直直地盯着吊灯边上的那一团像烟雾一样的气体。气体呈亮蓝色,围绕着吊灯不断地飘动,里面的光忽暗忽明,像是有生命一样。
要不趁现在看看啥情况?可能这就是让灯闪来闪去的原因。
由良同意了。他推动一旁的单人沙发,踩在上面。由良将手伸向那团气体。还没触碰到,他就感觉到一阵炙热与强烈的情绪。
这东西有生命?我感觉它好像很生气……幽灵也感受到了从气体传来的情绪。
由良仿佛能听到人的声音,但听不出到底在讲什么,只能感觉充斥着混乱与尖叫。
要不别干了?幽灵打起了退堂鼓。
“我不喜欢走回头路。”由良干脆地将手伸向气体。
一阵灼烧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与震耳欲聋的噪声,由良的意识中断了。
拉米尼雅正忙得焦头烂额。
她的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了,接了一个又来一个,语音信箱里也占满了来电。
自开战以来,她的生活愈发窘迫。
在最初的一年里,她的餐桌上还能吃到番茄炖牛肉和新鲜的芦笋。她那满头白发的退伍老父亲坐在餐桌旁,尽管体能已经衰老到了需要有人给他喂食才行的境况,他还是操着一口沙哑的东欧人口音问她前线的情况。
哪儿还有什么前线,到处都是前线,拉米尼雅总是这么回答。
她不喜欢战争。准确地说,她不喜欢牵扯到自己生活的战争。以往非洲小国的内战,死了多少人,谁又成了新国王或是总统,她毫不在乎。但现在,所有人陷入其中。她不讨厌也讨厌起来了。
到了今天,拉米尼雅能端上餐桌的只有从食物配给处领的五百克面包与一百克牛肉了。这是全家人一天的量。
“经过一个月的持续进攻,同盟国成功占领了位于高加索地区的油田,这将大幅度缓解目前的资源紧缺问题……”拉米尼雅根本没工夫关心电视新闻里的报道。
明明在战争前一年,所有的专家新闻都报道说人类生产出的物质已经完全够所有人类消耗。可到了现在,所有国家都在为了资源打仗。
她家的那辆破车早就开不起来了,所有的石油都用来投入战争,对方也是如此。
这群人巴不得把菜籽油也灌到坦克油箱里,拉米尼雅想。
电话又响起来了。
拉米尼雅沉住气,接起电话。
听筒对面传来吼声,拉米尼雅立刻把电话挂上了。
又是催债的。她借了笔钱,向很多人借了很多笔钱。她要买船票,带家人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宣传说是位于太平洋中心的海岛。
很多人都借着战争在发财,这群放贷的就是其中一种。
反正拿了这群人的钱不还也无所谓,拉米尼雅想着。只要到了岛上,那些放贷的早就全都死在炮火下了。
拉米尼雅收拾起行李。她从壁柜里把积了灰的轮椅也拿了出来。不管她父亲有千万个不愿意,明天就走,绝不停留。
内衣、裙子、首饰(她大部分的首饰都拿去抵押换钱了)、老人的尿布、止痒膏……她忙乱地算着要带些什么。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拉米尼雅还没过去开门,就听到了门外男人粗鲁的喊声。克莱门,那是她的债主之一。
“我说了明天就把利息还上!”拉米尼雅隔着门喊道。
“骗鬼呢你全家明天就跑了!给老子把门打开!”
“见鬼去吧!”
克莱门直接用霰弹枪打穿了门锁。他和他的手下一同闯了进来。拉米尼雅被按在桌上,其他人把她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想跑?你这个婊子,你以为你跑得掉?”克莱门把她的行李箱倒在地上。“不给你点警告是不行了哈?”
他的手下把拉米尼雅的父亲推到她身旁。被病弱束缚在轮椅上的老人只能用他沙哑的嗓音咒骂对方。
“这是你自找的。”克莱门说。他拿起手枪朝着老人的大腿扣下扳机。
“混蛋!”拉米尼雅挣扎着大喊,泪水浸湿了眼眶。
“给你一天时间把钱凑齐,不然打的就不是腿了!”老人虚弱地喘着气。
“……已经确认了……从克里米亚发来的消息……一阵巨大的白光……然后……协约国使用了核武器……操了……”电视新闻里传来男性播报员痛苦地声音。
“……核武器?他们朝我们丢核弹了!?”克莱门惊讶地看向电视,连压着的拉米尼雅都没管。
房间外传来尖锐的空袭警报,那声音震碎了所有人的理性。克莱门和他的手下直接丢下了父女二人跑了。
拉米尼雅忍着痛走到她父亲边上。鲜血不断从他的大腿里喷溅出来,他的股动脉断了。老人不断颤抖着,拉米尼雅能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空袭警报的声音还在不断发出嘶鸣。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让她快跑。
窗外传来一阵强烈的白光,拉米尼雅望向窗外。白光几乎刺瞎了她的眼睛,随后巨大的火球升向空中,火焰占据了所有的视野。三秒后,一阵气浪席卷了整座城市。拉米尼雅眼前的玻璃顷刻间化成碎片,高温灼烤她的全身,身上的衣物瞬间被点燃,棉布焦糊在皮肤上。
拉米尼雅最后一刻只感受到无尽的灼热。
“…………!!”由良惊醒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不断地被高温灼烧,视野一片空白,耳边回荡着嘶鸣。他激烈的挣扎着,浑身布满冷汗。
“由良!由良!!”恍惚间,由良感觉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脸。白光渐渐褪去,视野中映出了诺拉的脸。他渐渐平静下来,但他依然口渴难耐,那灼烧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他的身上。
这是……梦?幽灵的声音在颤抖。
“水……水……”由良用着沙哑的声音说道。他混乱的思维完全没有空去理会幽灵。
诺拉立刻跑去接水了。
他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死死地铐在床边。刚刚的挣扎让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圈勒痕。他立刻观察四周,发现这里已经不是事务所的内部。耳边传来心电图检测仪那富有节奏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由良身旁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把你四肢锁住是为了防止你的危险行为……”
由良看向声音的方向,是一位深褐色皮肤的女性,戴着蓝色医用橡胶手套的手中拿这一沓报告,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裙,上面沾着些许血迹。她那双紫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及肩的黑发垂在两侧。
又是个女人!幽灵说。
“别怕!这里是诊所!”诺拉已经把水接来了。她给由良喂了点水。
由良感觉好多了,“为什么绑住我?我怎么在这里。”他问。
“……由良,你先听诺艾尔解释,别激动。”
“我是这个街区的注册医师。你在事务所里晕倒了,诺拉说你大概是触电了。我替你做了些检查……没有任何的电击痕迹……但是你的脑波非常活跃而且紊乱,有出现精神错乱的可能性。”被称为诺艾尔的女人说。
“晕倒?”由良想起那个吊灯,想到自己触碰了那一团气体,随后又想到自己梦到的场景,一阵剧痛钻入由良的脑内,一旁的心电图的声音变得急促且混乱。由良感觉自己的意识忽隐忽现,无数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空袭警报的声音再次盖过了一切。
“啊——!火……克莱门……呃啊——!!”由良无意识地念道着其他人无法理解的内容,激烈地晃动着身体,以至于手腕都被勒出了血痕。
喂,你怎么了!?幽灵大喊起来。
“诺拉!按住他!”诺艾尔立刻命令诺拉,自己转去取备好的镇定剂。
“由良,冷静!没事!我们在!!”诺拉紧紧地注视着由良的双眼。由良的眼中充满恐惧与痛苦,眼眸中见不到诺拉的影子。药液顺着颈动脉被注入进去,镇定剂的效果极其出色,由良感觉自己的意识再次远离。
“……”由良又一次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痛极了,但浑身都使不上劲。他挪动身体,注意到自己的手还是被铐着的。
老兄你醒了,刚刚吓死我了,突然就发起疯来,她们给你打了镇定剂,幽灵说。
你听得到她们说话?由良问。
你眼睛闭上了所以我看不到,但耳朵没被堵上,那个叫诺艾尔的觉得你很危险,幽灵又说。
……是么。
听到动静,守在一旁的诺拉又走了过来。她的神态慌张,也有点疲惫。
“诺艾尔给你打了针,现在你应该好点了。”诺拉说。
“我都快感觉不到自己了。”由良虚弱地答道。
“剩下的我来说吧,我不建议你离他太近。”诺艾尔半强硬地走到两人中间将诺拉支开。
诺艾尔拉来一个白板,上面贴着几张报告,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袋。
“我到底怎么了。”由良问。药物的效力还在持续,他现在的情绪就像一潭死水,或者说自己就像处于真空一样。
“因为诺拉说你失忆了,所以我对你的大脑做了一次检查,结果显示你的大脑信号极度活跃。”
“活跃点不好?”
“你的脑信号比那些神经错乱的疯子还要活跃,简直就像有好几个人在你的脑子里一样。由此,我判断你有可能会精神错乱,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难道是因为我的问题?幽灵疑惑地说。
“所以才把我铐住?”
“不全是。同时,我也对你做了全身扫描。这是结果。”诺艾尔拿出文件袋里的x光片,贴在白板上。
“左边的这张是标准成年男性的全身x光扫描图,”诺艾尔平淡地说,“这张是你的。”由良顺着她的手看去,即便他看不懂这些,但在对照下,他也看得出自己的身体不对劲。
“你的体内有大量的未注册的无序号植入体,甚至这些连黑市上都见不到。你的皮下组织被装入了碳纤维网、所有的脊椎都打上了加固合金钢架、心脏甚至装了额外的供血泵,还有其他各种植入体。”
“我不知道。”
“毕竟你失忆了。你身上有着大量的手术缝合疤,你很可能被绑架去做了非法植入体实验。”
“也许是。”
“你大脑的非正常状况也许也和这些事有关,你大概率只是个受害者,但为了其他人的安全考虑,我必须把你铐住。”
“我理解了,那我怎么摆脱这个状况,我是说脑子的。”
“我也不知道,你的情况太特殊了。但我会给你开一些神经递质抑制剂,它能在你发疯的时候抑制情绪。”
我们,成精神病了?幽灵的语气显然很不满。
我也觉得我快成精神病了,由良回道。
“还有,你刚刚说的‘克莱门’是谁?”诺艾尔问道。
“……不知道,可能只是我记忆错乱了。”由良敷衍了一句。
“按照你现在的失忆状况,记忆错乱是有可能的。”
“检查完了吧?”在一旁等了半天的诺拉凑到诺艾尔身旁问,“他没事了吧?”
“……你真的要把他带走吗?我觉得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不稳定,你很可能会受伤。”诺艾尔的语气中表露出了担忧,“你可以把他送到警察局。”
“他可是我的员工,我怎么能丢下不管。”诺拉坚决地说,“警局那些人才不会帮他。”
“……好吧。”诺艾尔妥协了。她走到由良身旁,解开了身上的束缚。他自己扯下了身上的电极贴片和设备,一旁的心电图变成了平线。
由良艰难地支起身,他感觉自己累坏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只想回到沙发上好好睡一觉。
诺拉扶着由良下了床。诺艾尔把药装进袋子,塞到了诺拉手里。
“他如果再出现问题一定要送到我这里。”诺艾尔坚决地说。
“放心啦,这家伙命硬得很,不会出事的。”诺拉说。
“我是担心你……”诺艾尔说。
“我能出什么事嘛,走咯。”
由良被诺拉半强硬地拉出了诊室。但不用诺拉这样,由良自己也想赶紧离开。
大厅的长椅上坐着一位穿着厚棉袄的老人,她手里握着一根金属拐杖。诺拉一见到她就打起招呼。
“玛莎奶奶,你来配药吗?”
“是啊,老头子走不动路了,我来拿两个人的份。”
诺艾尔从诊室里出来了,她用着忧郁的眼神撇了一眼诺拉和由良,又立刻露出笑容面对玛莎。
诺艾尔半蹲在玛莎身前,用着她刚刚好能听清的音量问道,“您来拿药了吧……”
诺拉带着由良走出大厅,外面已是晚上。由良看了一眼诊所的牌子,上面用醒目的黑体字写着“二十四小时便民诊所”。
“晚上了。”由良说,他的情绪里还是一片空白。药效还没过。
又是晚上,能不能让我看看白天,幽灵说。
“是啊,晚上了!你晕了快一整天!”诺拉的语气像是在埋怨,“把我吓死了,没事就好。”
“诺艾尔的检查报告上的内容算没事吗?”
“只要不是什么治不好的东西,总有办法解决的嘛。”
她还真是心大,幽灵说。
你安静点,晚点再讨论,由良给幽灵下了闭嘴令。
“我身体里植入的那些东西呢。”由良又问。
“嗯……因祸得福?别紧张,诺艾尔她身上也装了植入体呢。”诺拉凑到由良耳边悄悄地说,“她的眼睛是医疗用的特殊义眼。”
“这样。”由良倒是很不以为然。
“哎,你饿了不?”诺拉突然问道,“我可是饿坏了。守着你一整天!”
“你没必要守着我。”
“有必要。”
“事务所的工作不需要你去处理?”
“我的工作时间很自由!而且你现在这么可怜,没有人守在身边怎么行。”
由良没由来地感觉到一股恶寒,他本能地讨厌如此热心的关照。他不打算跟诺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对方肯定会像个胶水一样粘着,由良心想。
“我确实有点饿了。”由良把话题扯了回来。
“果然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吃好吃的。”诺拉骑上摩托,把头盔抛给由良。
由良正站在昨日的那家用霓虹灯管写着“Every day is NIGHT”的店门口。下沉式的入口带着点隐蔽的意味,从漆木门外看不到任何店内的情况。
这不是我们昨天看到的那家店,原来这里还能吃饭?幽灵还以为这里是诺拉的秘密据点。
诺拉推开门进去了,门里的铃铛被带动发出响声。由良跟着一起进去了。
迎面飘来一股浓厚的咖啡味。房间里几乎都摆着深色漆木家具,墙壁上贴满了充满东欧风格的墙纸。咖啡厅里坐着不少人,生意不错。
“调制饮料,改变人生——”还未见到人,就听到从吧台传出有些做作的腔调。
一个女人从吧台上的咖啡机后探出头,见到诺拉,她原本挂着的极具营业性的笑容立刻放松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还带着个男人。”那个女人穿着一身标准的咖啡厅员工制服,羊腿袖把她的肩膀衬得高高的。“噢……这就是你昨天捡到的那个野男人。”
她说你是野男人诶,幽灵有些幸灾乐祸。
“带他来尝尝无眠姐的手艺嘛。”诺拉拉着由良坐到吧台上。
“噢,就算这样我也不会给你优惠,要吃什么?”
“两份拉面!”诺拉立刻下好了单。
由良看着眼前的一碗热腾腾的拉面,他记得这里似乎是个咖啡厅。
“噢,这里虽然是个咖啡厅,但也有餐饮执照哦。”无眠好像读懂了由良的表情,她手肘撑在吧台上,用着玩味的表情打量着由良。这让他很不舒服。
看着不错啊,幽灵感叹起来,贤惠,非常贤惠。
你能吃出味道么,由良问。
可惜,不行。
哈,由良在意识里嘲笑起幽灵。
诺拉已经开开心心地吃起自己的那份拉面,呲溜呲溜的声音不绝于耳。
“你的营业范围好像很广。”由良拿起筷子,他完全不会用这东西。
“不多点收入来源怎么在这世道养活自己。”无眠耸了耸肩。
“无眠,再来一杯卡布奇诺。”边上的客人吆喝道。
“好的,马上给您!”无眠又露出了那副职业的笑容和声调。
“这么摆着脸不累?”由良体内的药效逐渐退去,他感觉自己的情绪从一片噪点中渐渐显现。
无眠从虹吸壶里倒出咖啡,“习惯了,这是职业素养。”
由良还在跟手里的两根木棍搏斗。
不会用筷子?幽灵问。
“你就会了?”由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会什么?”无眠疑惑地问。她正在往咖啡中倒奶。
“……我在自言自语。”由良说。
“他就这样,经常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没人懂的话。”诺拉接过话来,她已经吃了大半。
“你的品味真独特。”无眠开玩笑说。
其实我也不会,幽灵说。
由良偷偷瞄向诺拉,观察她拿筷子的姿势,照着模仿。虽然还是很别扭,但至少成功把面夹起来了。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打结。
这还是由良吃到的第一口热乎的正经食物。他不知道这到底算不上得上好吃,但绝对比蛋白棒好上万倍。
热汤与面条填补了由良流失的能量,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些了。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诺拉用手肘顶了顶由良的手臂。
由良把嘴里的拉面咽了下去,“至少比蛋白棒好。”这是他唯一的感想。
“那肯定嘛,过几天等你开始干活了,我给你做一顿?”诺拉的表情非常自信。
无眠正好把客人点的咖啡送完,她听到诺拉的话后笑着说,“那你可得好好尝尝她的手艺,比我厉害多了。”
“没那么厉害,也就比无眠姐差一点啦。”诺拉谦虚地说。
由良沉默不语,用着生疏的动作吃着拉面。诺拉饶有兴趣地在一旁观察由良,他被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你用筷子的姿势太别扭了!”诺拉突然喊起来。她拿起自己的筷子,对着由良做出手势,“要这样!”
“……能夹起来不就够了。”由良不满地说。
“看着难受!而且你这样夹着汤汤水水都溅出来了!就学一下嘛!”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都得擦桌子。”无眠轻飘飘地说。
“……”由良不耐烦地照着诺拉的手势夹起面条,他学得很快,两下就掌握了技巧。
诺拉惊讶地感叹起来,“喔……学这么快!?当初我学了好久诶……”
“可能我比较有天赋。”由良继续吃起面来。
诺拉反倒生起闷气来了,就像是自己的得意技术被人轻而易举学会了一样受伤。
到了事务所时,由良体内的药效已经彻底过去了,他又开始想梦里的事。
诺拉停好摩托后,便和由良一同上楼了。由良躺到沙发上,惬意的感觉征服了他的四肢,让他不愿再动弹半步。
“对咯,那吊灯突然好了。你怎么修的?”诺拉问道。
“……就随便拧了拧。”由良随便答道。
“奇怪……算了,反正修好了。你以后小心点,可别又触电了。”诺拉说完便上楼了。
楼上传来了放洗澡水的声音。
由良看向吊灯的方向,原来的那团气体已经消散,只留下一盏吊灯悬在那儿。
你是不是想跟我讨论一下梦里的事?幽灵主动挑起了话题。
“你怎么会看到我的梦。”由良还是习惯张口说话。
我感觉那不像梦,太真实了,而且我觉得我应该看不到你的梦,就跟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样,我只看得到你看到的和你说的。
“你的意思是,那不是梦而是某个人的亲身经历?”由良挪了挪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些。
是的,可能那团奇怪的气体里保存了那个人的记忆,幽灵推测道。
“莫名其妙……”
可事实正是如此,我也觉得很奇妙,但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科学推测。
“科学……你要不来解释一下你是什么玩意,那团东西又是什么玩意。”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幽灵的语气有些低沉,但我感觉我和那团气体,有些联系。
“你想说你和那玩意是同类?”
我只能推测我和它之间有些相似之处……毕竟只有被我附身了的你能看到它和接触它,其他正常人都看不到,如果诺拉是标准参照组的话。
“这就是你的能力?”
我不知道,如果要确认的话……我需要你去找更多这种东西然后接触它们……
“去你的吧,被电晕的不是你被铐在床上当成精神病的也不是你,脑子被别人的记忆还有一个该死的幽灵搅得一团乱的也不是你!”由良变得急躁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四周变黑,身体不断地渗出冷汗。
你冷静点,这只是个推测……
“去你全家的推测!!”由良感觉自己不能再呼吸,肺部不断地收缩却涌不进半点空气。他面色通红地跌倒到地上。他慌忙地找起衣服口袋里的药,不断颤抖着的手将药掏了出来,却根本握不住,将药丸抖到了地上。
别激动!你要噎死自己了!!
“狗屎……狗屎!!”由良怒骂着。捡起地上的药在此刻成了比什么都困难的事。
诺拉被由良的动静引来了。她急忙奔到由良身边,拿起药片喂进由良口中。她把由良的头枕在自己身上,紧张地观察着由良。
药片开始起效,由良感觉自己翻腾着的情绪消失了,自己又处在真空之中。他的呼吸变得顺畅起来,脸上的赤红开始消退。
“你吓死我了……咋回事?”
由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事……”他说。
“……有事得告诉我啊!”诺拉认真地说,连嗓音都提高了。
“……知道了。”由良敷衍地答道。
“我先上去了。有事喊我啊。”诺拉又叮嘱一回,随后便上了楼。
由良重新躺回沙发上,他感觉自己突然又没了力气。
……抱歉,幽灵说。
“你道什么歉。”由良疲惫地说。
毕竟这是你的身体,我只是个观众。
“我不想聊这个,让我睡会儿。”由良干脆把所有的梦、怪异现象,全都给扔到了脑后。他现在只想睡一觉,没有梦的那种。
这一觉,由良睡得很安宁。没有梦,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意外。
正午的阳光唤醒了由良。
他注意到自己正盖着被子,他猜是诺拉盖的。
诺拉早上给你盖的被子,幽灵说。
“噢你醒啦。”诺拉正坐在边上的办公桌后面忙着。她撇了一眼由良就继续干活去了。
由良下了床,昨晚的药片还在发挥效力。他有些木讷地走上楼去洗脸。他打了个哈欠,拧开水龙头,用手接起水泼到脸上。冰水让他清醒了些,他抬起头,见到了一面镜子。
镜中的男人有着一张普通的脸,面目有些呆滞,红色的头发因为睡姿而变得有些乱。残缺的耳朵可怜地露在外面。由良以意想不到但又极其平常的方式见到了自己的面目。
所以这就是你的样子,感觉……还行,要是能阳光点更好,幽灵说。
“不需要你来评价。”由良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原本所预想的各种情绪在此刻全都没有涌现,甚至,他觉得这张脸很陌生。也许是因为药的影响,但不管如何,此刻,在他脑子里最大的想法是,原来我长这样。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想法。
他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缺失一块的耳朵,镜中的人也做了一样的动作。粗糙凹凸的触感传到指尖,由良一点点地触摸自己的脸,就像是盲人记住一个人的方式一样。
你在干什么,幽灵问。
记住自己,由良说。
这下你知道自己的脸了,我还不知道我长啥样呢,幽灵的语气有些失落。
你连你自己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都不是人,由良说。
感觉被你骂了。
没有。
由良抹去脸上的水珠,走下了楼。
诺拉依然在忙着干活。由良撇了两眼她面前的纸张,上面是一列列名字与照片。
“有什么要我做的。”由良问。
“……”诺拉依然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纸张。
“有什么要我做的吗?”由良加大声音又问了一遍。
“哎呀别打扰我!你想干嘛干嘛去!”
由良感觉有些茫然,“……好。”他下了楼,在车库内兜了一圈,便走到街上去了。
正午的太阳有些暖和,也很刺眼,但吹起的风依然很凉爽。
由良站在街上,双脚踩在人工铺成的砖石地面上。他身上没有手机,没有现金,只有一身衣服。他看向左边,又看向右边,都是望不到头的楼房。
想好去哪儿了吗?幽灵问。
“没有。”由良干脆地答道。
在外面尽量别张嘴!
“可周围没人。”
那也不行,不然会成习惯!
由良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走起来。
要不先逛逛周围,了解一下环境?
已经了解过了,由良说。
啥时候的事?
坐在摩托车上的时候。
真的假的,吹牛吧。
这条街叫解放纪念街,事务所后门连到解放纪念小区,两个店铺外有一家五金店,其余的基本都是个体经营的餐饮店和杂货铺,诺艾尔的二十四小时便民诊所在左边六个路口外,无眠的那家咖啡厅在右边第四个路口向右转继续走两个路口的位置。
……我靠你怎么记住的。
就这么记住的。
……不亏是警察出身啊,厉害,幽灵已经把由良当成了真正的警察。
街上按固定的距离种着树,树下的影子随着风不断变化。
由良站在树荫下打量着偶尔经过的路人。
你在这儿站了快半小时了,幽灵觉得有些无聊。
“那去吃点东西?”由良确实有些饿了。
虽然我也尝不出味,但总比站这儿发呆好。
由良刚迈出第一步,幽灵又追问起来,你有钱吗?
总有好心人会请我的,由良走了起来。
无眠正在店里打扫地板,听到门铃响起,她习惯性地讲出那句迎宾语,“调制饮料,改变人生……不过现在还不是营业时……啊怎么是你。”见到由良的一瞬间,她便把刚刚那装模作样的假笑收了起来。
“来吃东西。”
“现在可不在营业时间。”无眠继续拖着地。
“那我就得饿死在路边了。”
“事务所门口不是有好几家小饭馆?”
“我没钱。”由良说。
无眠停下了手中的活,她双手撑在拖把柄上,用着打趣的表情看着由良。“所以你是要来我这里吃霸王餐?”
“我可以替你拖地。”
无眠转身走进储物间里,拿出一根拖把和水桶,“就等你这句话,去把厕所打扫干净。”
由良接过工具,刚一拉开厕所的门,就被里面的惨状整得皱起眉头。
你被坑惨了,幽灵略带嘲笑地说。
由良叹了口气,接上水,开始干活。
由良很好奇那些客人是怎么想到把吸水颗粒扔进马桶里的。现在这些吸足了水的小圆球布满了整个厕所的地面。他又不得不拿着扫帚和吸尘器在这里面辛苦地和它们搏斗,再用拖把清理整个战场。
这里不是咖啡厅吗,幽灵感觉很奇怪。
管他呢,别让我找到是谁干的就行。
由良清理完了整个厕所,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被熏入味儿了。打扫的期间,他体内的药物已经失效,但他却没有感到烦躁。打扫能让他心情平静,由良心想。
长时间的弯腰让他感觉有些累,他把工具扔进储物柜,坐到吧台前的圆凳上休息起来。
“干活还挺快的嘛,看来诺拉没捡个软饭男回家。”
由良没去理会无眠那略带讽刺的话,“我干完活了,食物呢?”
“别急嘛,你活是干完了,可这点量还不够换一顿饭。”无眠坏笑着凑到由良面前。
“什么意思。”
“我说了还没到营业时间,你做的活只够让我提前开业。”
“耍我?”
“这是生意。”
“那你还想要什么。”
“你身上的秘密,情报可是很值钱的。”
“你是情报贩子?”
“不不不,我的副业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无眠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着,一股水果味随着烟雾飘在空中,“成交?”
你要把秘密告诉她?你连诺拉都没讲诶,幽灵惊讶地问。
她们俩不一样。
“下水道里在做些实验。”
“嗯哼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
“你是诺拉从下水道里捡回来的,不用多想也知道你肯定经历了点什么,但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以及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好吧,还有别的情报可以卖吗?”
“我的身体被动过手脚。”
“噢……这个我也知道。”无眠又呼出一口烟雾。
“那我没东西可以讲了。”
无眠突然没了刚刚的架子,她夸张地趴在吧台上哀叹了一句,“唉……本以来能从你身上薅点什么值钱的信息嘞。”又支着手肘起身说,“算了算了,就当做了个亏本买卖。你要吃什么?”
“随你便。”
“哈,那我可就用昨天的剩菜了。”无眠说着就走到后厨去了。
我还以为你真要把我们俩的事捅出去,幽灵说。
我又不是傻子。
感觉无眠这人好精,我应付不来,还是诺拉好。
你在比较什么。
当然是择偶标准。
……服了你了。
由良打量着店内的装饰,桌椅都可以随时挪动,一面墙上挂了用来投影的幕布,一面墙上挂着不少海报。海报上的内容看起来与咖啡厅并没有多大的关联。
门铃响起,由良瞥向大门,诺艾尔走了进来。
她见到由良显得有些惊讶,张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无眠呢?”
“她在厨房,你来这里干什么?”由良反问道。
“……我……呃……”诺艾尔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她依然穿着一身白色的沾血裙子。
无眠端着一碗咖喱饭出来了。她自然地跟诺艾尔打起招呼。
“哎呀,你来晚了,你今天的工作被这个小哥抢走咯。”
“诶?那……那我的工资……”诺艾尔的脸色顿时慌张起来。
无眠把咖喱饭端到由良面前,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不用谢。”无眠说。由良压根儿就没打算谢她。
“咳咳,你要是想拿到今天的工资的话,要不留到晚上来帮忙?表现好的话工资还有提成。”
由良一声不吭地吃着咖喱饭。那确实是无眠昨晚剩下的。
“提成吗……大概能涨多少?”诺艾尔似乎是被她的话给引诱住了,一步步走到吧台前。
无眠简单地掐指算了算,“如果干满的话就按正常员工薪水付,外加提成,至少是你现在的六倍,但那样的话晚上你的诊所可就开不成咯。”
“你要被她坑了。”由良咽下米饭说。
“怎么会,我对诺艾尔一直是倾囊相助的。”无眠笑眯眯地说。
“可我的诊所绝对不能关……”诺艾尔犹豫了起来。
无眠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似的,立刻接上话,“那这样,你晚上工作的时候可以随时离开去接诊,但条件是只有三倍的薪水,外加得换一身衣服。”
“……呃……好!”诺艾尔犹豫再三,还是点下了头。
感觉她要被这个女人害惨了,幽灵感叹说,你怎么不帮帮她。
不关我事。由良又咽下了一口饭。
“那,既然你来都来了,喝点什么不?算我请你。”无眠对诺艾尔说。
“就……咖啡就行,谢谢……”
“为什么我没这个待遇。”由良问。
“你是你,她是她。”无眠转头开始煮起咖啡。
诺艾尔坐在由良边上,见无眠在回头忙着,她便把注意力转到了由良身上。
“在那之后,你的身体怎么样?有出现什么异常吗?”诺艾尔直接问起来。
“没什么异常。”
“药有吃吗?”
“吃过一次。”
诺艾尔紧盯着由良,她紫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如果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到诊所找我,知道了吗?”
由良被她的语气压得有些不适,“我会的。”他冷淡地答道。
诺艾尔的身材比起由良要小上许多,但她完全不在乎由良那有些阴冷的态度。“你是我的病人,我会负责到底。”她说。
“真负责。”由良嗤笑了一声,转而去谈另一个话题,“你为什么一直穿着带血的衣服,是没钱洗?”
一瞬间,由良看到了诺艾尔眼中的怒火,但她立刻压了下去,转而用略带悲伤的语气说,“……这些是我的病人身上的血,如果我救活了那个病人,我就会把上面的血迹洗掉,但如果失败了,我就会把这件沾了血的衣服都留下来。”
“很多人都无依无靠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如果他们悄无声息地走了,那就没有人会记得住他们,所以我会把这些沾了血的衣服保存下来,当作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幽灵想说些什么,但只发了几声呢喃,又安静了。
“……这样,”由良想起了下水道里的那个深坑,想起了那些被焚化打碎的人,“但你也只能记住那些来你医院的人,其他那些人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
“哼……死人不会被你的行为感动,垂死的人也不会被你的举动救活。”
喂你这话过分了啊!
“那我也会用我的方式对他们哀悼!虽然这样没什么用,但我也会坚定我的想法去做我想做的事!!”诺艾尔的脸上带着悲痛。
“……”由良沉默着没有回话,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在翻腾,马上就要喷发出来。
无眠把冲好了的咖啡放在诺艾尔面前,“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免费而你不行。趁你把场面弄得更难看之前,走吧。”她用着不可置否的语气说。
“……”由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厅。
站在咖啡厅门外的街上,由良正呼吸着外界的新鲜废气。
太阳正在缓缓落下,空气中也掺进了一丝寒冷。
你怎么回事,刚刚那话太过分了,就连幽灵也责怪起由良。
“我还以为你能理解。”由良淡淡地说。
我又看不到你在想什么,你不把话说出来我怎么理解你。
“她那样做有什么用,死人还是死人,除了她没人会记住那些死人。”
那你又做了什么,在这儿抱怨别人自己却什么都没做?
“我能做什么?”
至少你可以尊重一下死者和那些努力活着的人。
“我很尊重他们,所以我才不爽。”
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就算……”
身后传来门铃的声音,由良立刻收住嘴。诺艾尔正在从楼梯上来。她见到由良还站在外面,微微皱起眉头。
“刚刚的事……是我太激动了,我道歉。”诺艾尔主动向由良搭起话。
由良转过身看向她,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让你难受了,而你是我的病人。”
她的这番话让由良变得更迷惑了,他不理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不用在意,是我在挑事。”
“我见过比你刻薄得多的病人,只是很少有人说我的衣服的事……”
由良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你要回诊所?”他问。
“对,我外出的这段时间说不定有人会去看病。”
“真负责。”
“这是我该做的,我先走了,你多注意身体,再见。”诺艾尔朝由良稍稍弯腰道别,立刻小步伐地快步离开了。长裙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
真搞不懂你,幽灵说。
没事,我也搞不懂我自己。由良也迈开腿,朝着事务所的方向走去。
由良回到事务所的时候,诺拉依然在办公桌上看着文件。由良走过去撇了一眼,和他早上离开时看到的内容一样。
“你怎么还在看这些。”由良的语气更像是:你一天到底干了什么。
“噢你回来啦,厨房里有吃的饿了就自己盛。”诺拉依然是紧盯着这几张纸。
由良还不饿,他现在更好奇诺拉到底在干什么。但诺拉正处于一副拒绝打扰的状态,他又试了几次,都没得到回应。
她可真专注,幽灵感叹道。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诺拉才终于结束。她舒畅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发现由良还站在她边上,吓了她一跳。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诺拉惊讶地问。
“挺久的。”
“站这儿干嘛呢?”
“我在看你在干嘛。”
“早说嘛!我在记这些居民的联系方式和家庭情况。”
“我问了你也没告诉我。”
“……有、有吗?可能是我太专注了!”诺拉甩了甩头发,笑了笑。
“你记的是这个小区的居民的联系方式?”由良问道。
“是呀,我脑子笨,记了总会忘,所以每两周都会重新背一次。”
“你这样还办事务所吗?”
诺拉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样,表情僵住了一瞬。“这、这不影响!虽然经济状况很一般但完全坚持的下去!”她认真地说。
“我有点担心你能不能发得起我工资了。”
“放心,没问题!别担心!嗯!”诺拉胡乱地理了理桌上的文件,“肚子都记饿了,你要吃点东西吗?”
“随便吃点好了。”
“噢——那你等会儿,我去热一下!”
诺拉快步走到厨房,由良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坐到沙发上等着,不一会儿,他闻到了一股焦味。下一刻,从厨房中飘出了缕缕浓烟。
诺拉捧着一锅还在冒着浓烟的食物出来了。
“找个东西垫一下!”诺拉指挥起由良。
由良从纸巾盒中抽了十几张纸垫在桌上,诺拉“咚”地就把锅放在上头了。锅里的景象完全被烟雾遮住,由良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得到一股焦糊的味。那味道像极了在深坑中闻到的味道,引得由良一阵反胃。
“看,我的手艺不错吧?”诺拉自豪地说,“我从无眠那学来的咖喱!”
“咖喱?”锅中的烟雾终于散去了一点,由良有幸瞥见其中的内容物——一团黑色的糊状物。
哇哦……你要……尝尝吗?幽灵有些语塞。
“你自己吃,我还不饿。”由良说。
“诶你不吃吗?不尝一口?”诺拉已经拿出碗和勺盛了一碗。
由良又瞥了一眼诺拉碗中那一整团黑色的稠状物,彻底放弃了任何念头。即使他还没有尝过任何诺拉做的食物,求生的本能已经在警告他不要尝试。
“不了,你吃。”
“哼,那我不给你留了!”诺拉开开心心地吃起碗中的物体,由良则是走到办公桌旁,看起诺拉留下的文件。
全都是当地居民的资料啊,感觉得有个几百口人,也难怪她总会忘,幽灵被那密密麻麻的信息内容震憾了。
由良坐在椅子上,旋转座椅既好玩又舒服。他阅读起上面的资料来。
感觉大部分好像都是中老年人,几乎没什么年轻人啊,幽灵借着由良的眼睛看着里面的资料。
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在此时响了。由良看了一眼,还没等他伸手去接,诺拉就飞奔着跑过来接起电话,她的速度过快,以至于膝盖在办公桌板上磕出了一声巨响。
诺拉忍着痛接起电话,“喂,这里是诺拉事务所,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这话像是无眠教的,由良心想。
“噢噢!没问题,我马上就来!”诺拉挂上电话就往楼下跑,“由良你也过来!就算你今天第一份工作!”诺拉扭过头对由良喊道。
“我也要去?”
“快来别磨蹭!”
由良跟着诺拉一起下了楼,她从车库里拿上一个工具箱后就拉开后门朝着小区里跑。由良紧紧跟在她身后,“什么事这么急?”
“到了你就知道!!”说完,诺拉又加快了步伐,工具箱里的物件因晃动发出咔咔咔的声响。
由良尽力跟在她身后,但还是被拉开了距离,几乎见不到影。
两侧的楼房都是按照施工标准建成的模板楼,六层高、每层两套房,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那家伙跑得也太快了……都没影了……
由良依然保持着匀速跑动,他能听见诺拉手里的工具箱发出的声响,并准确推测出她的方位。
循着声音,由良追到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门口。大门微掩着,里面传来谈话声。
由良拉开门,见到一位老太太正在和诺拉交流。他认出对方来了,是先前在诊所见到过的玛莎。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但不少染剂已经脱落,露出了白发。客厅的灯有点暗,灯罩里积了不少灰,房间堆满了许多杂物,看上去都有点年头了。
听到动静,玛莎回过头看向由良的方向,“唉这不是昨天还是前天见到的小同志来着,他怎么也来了?”玛莎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气很足。
“噢,他是来给我干活的,叫由良!”诺拉把工具箱放到靠在窗边的餐桌上,“你放心好啦,不是坏人。”
“是你带来的人我就放心啦。”玛莎又凑到由良面前,“小同志要喝点热水吗?”
由良看向面前的老人,她矮矮胖胖,脸上的皱纹就像树皮一样密集,“不用了。”由良答道。
“喂,别傻站着快来帮我。”诺拉把由良叫进了洗手间,玛莎也跟在由良身后。
诺拉正跪在地上拧洗手台下的水管,她已经把连进下水道的水管取了下来,少量的污水洒在瓷砖地板上。塑料扣格外难拧。
“来搭把手,帮我按着池子里的排水口那个金属盖。”
由良看着玛莎奶奶主动走了上去帮诺拉按住金属盖,诺拉不满地喊道,“您歇着好啦,让由良来!”
你愣着干啥,快去,幽灵也催促起来。
“不好意思啊小同志,麻烦你了。”玛莎奶奶一脸歉意,好像真的向由良添麻烦了似的。
“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由良接过手,按住了金属盖。
“再用力点,把它按死。”
由良又用上了点力气,他生怕自己把这个看起来已经摇摇欲坠的洗手池给拆了下来。
诺拉依旧在努力地拆水管,这塑料材质的薄水管的胶垫几乎已经与洗手台的陶瓷化为一体。诺拉铆足了劲才成功让水管沿着螺纹缓缓转动起来。一小股污水从接口处喷出,洒在地上。诺拉继续转动,整个水管部分总算从下水口分离开来。
“你往上抽。抓着金属盖往上拉。”诺拉发出指示。
由良照着做了,诺拉同时从下往上推,整个下水管就被由良给取了下来。那白色塑料制成的下水管已经发黄,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得换新的了,我给你点钱,你去五金店那里买个新的下水口和水管,要一样造型的。”
诺拉脏兮兮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钞递给由良,上面还沾着污水渍。“五金店你知道在哪不?就在……”
“我知道。”由良拿好钱再带上拆下来的下水口和水管就离开了。他拿它们的时候特意避开了沾着污水的地方。
回到客厅,由良看到客厅还连着一扇门,那扇门紧紧关着。
这老太太一个人住?真辛苦啊。
“还有别人。”由良的声音触发了楼道内的声控灯,黄光照亮了整个楼道。
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而且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关着的门里还有别人的声音,由良还是不习惯这么交流。
走下楼,由良照着原路返回事务所后门,再从中穿到正门来到街上。五金店就在两个店铺外的位置,还在营业。
由良走到店门口,整个店铺被各种家具管材堆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出哪里能走人。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店老板莱温斯还在柜台后面刷着手机。由良都已经走到柜台前,他才抬起自己被日照晒得黝黑的脑袋。“要买啥?”
“下水口和水管,跟这个一样。”由良举起自己手中换下来的老一辈给老板看了眼。
莱温斯暂停正在刷的视频,瞅了眼由良手里的配件,“这么老的?用不了多久就坏啦。你给自己用?”
“不是,帮别人换。”
“哎呀……那也换个好点的噻,也不差这一块两块的。给谁家换呐?”
“玛莎。”
“噢她家啊,每次来都选这个最便宜的破烂货,两个月就坏一次,你就买个好点的给她换上吧。”
要不给她换个好点的?幽灵也同意这个看法。
“那换个好点的。多少钱?”
“贵不了多少,但耐用得多。水管厚了下水口也换成金属的,没那么容易坏嘞。”
“行。这些钱够不?”由良把纸钞放到柜台上。
“够,太够啦,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十块钱的东西你拿三百多块出来做啥。”
由良难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么便宜为什么她还非要用最差的?”
“那个塑料的才两块钱,水管几毛钱,都是没多久就坏一次,可能就是想省钱吧,但实际上这么搞花的钱更多。”
“那给我换个好点的。”由良做出了决定。
“好嘞。”莱温斯起身转头就钻进了看起来跟迷宫一样的五金店深处。从里面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接着是塑料包装变形挤压的声音。不一会儿,莱温斯就出来了。
莱温斯把配件交给由良,“喏,肯定换上之后五年不会故障。”
“好。”金属的果然比塑料的重一些,从分量上就让人觉得更安心。
“行嘞,唉就算邻里互相帮助,新水管的钱就不收了。”原本的白色塑料薄水管几乎都能透出光亮,现在这个深灰色的硬塑料橡胶管更粗更厚。
“好的。”
人还挺好,免费送我们,幽灵挺开心。
莱温斯收走一张纸钞,找给由良一沓更小一点的纸钞和硬币。
“换下来的那个就给我得了,我找收废品的卖了。”莱温斯要走了老的配件。
由良干脆地把沾着水污带着点恶臭的下水口和水管给了老板,自己则拿着新的回去了。
晚上的风很冷,小区内的居民楼大部分都关上了灯。小区内的道路上也没有安装路灯,月光倒是很明亮。
由良很快又回到了玛莎的客厅里。诺拉和玛莎正在客厅里闲聊,诺拉的手已经洗干净了。
“东西买到了。”由良把买好的配件拿了出来。
诺拉看见他买回来的并不是原先的造型,“你怎么买的别的?”她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
“这个不是更好吗?”由良不解。
“不行,快退回去换掉!”
“给我个理由。”
一旁的玛莎解释起来,“哎呀……小同志你不知道啊,我们家老头固执得很……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要一模一样的……”
听到这话,由良更不理解了,“不明白为什么不用更好的。用不了多久就得换,麻烦的也不是你而是我们。”
“由良!不许顶嘴!我们是来给别人帮忙的!”诺拉大声地训斥起由良,她特别加重了“别人”二字。
“小同志实在不好意思啊……麻烦您了……”
由良心里全是不满,但他还是同意去退换配件。
这会儿,客厅旁的房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位满头白发身材高挑消瘦的老人,他脑袋中间的头发几乎快掉光了,脸上也满是老人斑,一个眼睛的眼眸完全变白,似乎是坏了。
“外面怎么这么大声,吵吵什么!?”他的声音沙哑无比,让人怀疑他的嗓子是不是也坏了。
见到老人起来,玛莎奶奶变得格外慌张,她连忙跑到他身边去,“没事儿,睡你的,来换水管的而已。”
“噢……换水管的啊,让我看看。”他听到这话,更加要往客厅走。
玛莎奶奶根本拦不住,她的脸上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由良通过客厅的灯光认出了对方,这张脸他在诺拉放在办公桌上的表格里见过。老人名叫阿列克谢。由良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他的步伐很慢,一步几乎只能挪动十几厘米。
“你是来换水管的?”他问由良。
“是。”由良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类似审视的感觉。
“这是你要换的水管?”他指了指由良手里的金属下水口和厚塑料水管。
“是。”
阿列克谢的脸上瞬间转变成愤怒,他用着沙哑的声音大喊起来,“这不是我家的水管!我不要这个!给我离开!”
他高高举起手,想要动手打由良。诺拉赶紧从沙发上起身一把拉住了老人,玛莎也连忙过来抓住他。
“老爷爷,我是诺拉!他新来的不懂事!我已经让他去换了!消消气!”诺拉哄道。
“噢……噢……是诺拉啊……你好好训训那小子……你在就好……”
“哎呀……你快回去睡吧!别瞎操心!”玛莎也说道。
“好……好……我睡……”阿列克谢慢悠悠地转过身,朝着房间内走去。
诺拉朝由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去换”。
由良见到诺拉的指示,沉默地离开了客厅。
楼梯间的声控灯再次亮起。由良的脚步声有些重,就像是在发泄他的情绪一样。
哦吼被骂了,幽灵说。
“被骂的又不是你。”由良的声音简直和他的脚步一样。
真是有点莫名其妙,换个新的不好吗?
“我们居然还有能观点一致的时候。”由良揶揄道。
算了,反正我们只是跑腿的,让跑就跑呗。
由良叹了口气,又拿着刚买的配件回到了五金店。
就差了那么十几分钟,五金店已经关门了。卷帘门遮住了整个店面。
“操……”由良忍不住说出脏话。
完蛋咯,幽灵也说。
由良悻悻地拍打卷帘门,那响声完全到了扰民的程度。但就算是这样,也没人应答。由良愤怒地朝卷帘门上踢了一脚,踢得它有些变形。
你动静小点!别人在睡觉呢!幽灵想要去制止由良的行为。
“别人在睡觉我在这干什么?”由良压着怒气说。
没办法的事……回去跟她们说明情况就没事了。
五分钟后,由良又回到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客厅。他的手里依然拿着那副配件。
“五金店关门了。”由良简单地抛下这么一句话。
“……那可咋办……”玛莎奶奶犯了难,“这洗手台我每天都得用啊。”
由良随口接过话,“就不能把这个装上去?”他拿着手里的厚水管晃了晃。
“不行呐……老头子绝对不干的,他就是把那东西砸了都不要换新的……”
“……事儿真多……”由良小声抱怨起来。
那极低的声音也被诺拉给听见了,“由良你抱怨什么呢!我们是来给社区服务的!”她气愤地指着由良说。
“好好知道了。”由良的语气愈发不耐烦起来。
“你……!”诺拉本想进一步发火,一旁的玛莎奶奶连忙劝阻。“没事的我把人家小同志折腾来折腾去心里有怨也正常……你就别教训他啦……”
“哼……”听见玛莎奶奶这么劝,诺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转而开始商量解决方案。“要不这样,明天我们一早就去五金店给您拿水管然后换上,您要是急着用的话,就先来我们事务所用水吧。”
“也行,也行。唉……麻烦你们了,那老头可真是折腾死个人。”玛莎小声地责怪起她的丈夫。
“没事儿,不麻烦,那我们明天再来,您早点休息啊。”
“诶诶好,你们也早点休息,小同志今天太麻烦你了。”
“……没事。”由良的话里还带着点情绪。
“那我们走啦,奶奶您别太累着。”
诺拉又朝由良瞪了两眼让他离开。
从三零二室出来后,诺拉一直沉默着没说话。由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唉,这氛围感觉不太妙啊……幽灵开始担心起来。
由良一直盯着诺拉的背影。回到事务所的路只有四五分钟,可由良现在觉得自己走了快有半小时。
回到事务所,两人都上了楼。
由良拎着配件问道,“这东西放哪儿?”
“……放沙发上得了,一大早就去换。”
“知道了。”由良把配件甩到沙发上,顺势坐到长沙发上。
诺拉坐到另一个沙发上,“由良,”她看向由良的眼睛说,“你不应该擅自做决定。”
“我不明白,换更耐用的不是更好吗。”
“你怎么能确定更好的就是对的。”
“什么意思。”由良靠在沙发上,他的眼中充满着迷惑。
“她不需要,那我们就不该自己替对方做决定。”
“……不就是想省那一点钱,结果实际上根本省不了每次坏了还得叫人修,到头麻烦的是我们,还说什么‘不是我家的’,老糊涂一个。”
“由良!你说话注意点!你可以跟我抱怨但你不能说别人坏话!”
“知道了。”从由良的表情来看,他完全没有把话听进去。
“你都不清楚对方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就擅自替对方做决定,以后不许这样了!”诺拉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那你知道对方家里什么情况?”
“我也不清楚,所以更应该尊重对方的决定!”
“莫名其妙。”他不理解这样的行为,就像他也不理解诺艾尔的行为一样。在他眼里这些举动都不会让一切变好,只不过是在互相安慰。
“你……你笨死了!!”诺拉气得大骂起来。
由良不想再继续跟诺拉争论,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又开始翻涌。他从沙发上起身,没有回答诺拉的问话,径直下了楼,走到街上。
你出来干啥?幽灵急忙问。
“吹冷风。”
你这难道不是离家出走?
“……是又怎么样。”由良倒是承认了。
……唉,我倒是能理解你,但诺拉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就你懂得多。”由良现在也不想理幽灵。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凌晨的风很冷,冷得让人想睡觉。由良兜兜转转走进了解放纪念公园里。这里在建立之初是为了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修建的公园,后来又变成了纪念第三次世界大战。里面的景色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唯二的变化只有纪念碑上的“二”和“三”与下面的烈士名单。
由良坐在公园中心广场的游客长凳上。金属底座的寒冷穿透了由良的帆布裤,冻得他难受。天空无云,月光明亮,纪念碑高高的四边形尖塔竖在地上。
这里能不能看到……你在梦里见到的那些人的名字?
“梦里的那些?你是说那场爆炸里的?”
是啊,那上面的烈士名单会有那些人的名字吗?
“肯定不会。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就算是真实发生的,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是……但如果是发生过的事……那是不是意味着,只有我们两个还记得他们?
“应该是。”
她会不会还有亲戚朋友?她的那些伙伴会不会也在找她?
“谁知道呢。”
这种人,如果没有找到尸骨的话,是不是只能被当作失踪?
“是又怎么样。”由良呼出的气体变成白雾,在空气中消散。
那也太可怜了,连是否存在都成了未知数。
“可怜吗。”
你就不好奇吗?你失踪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生死?会不会有人追查你的去处?反正我很好奇我自己。
如果我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却没有任何人在意我,那我也太可怜了。
幽灵的话稍稍的刺痛了由良。从深坑醒来直到现在,他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想做什么,以及,再次获得的这条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
“有那么点好奇。”由良总觉得生前的自己是被抛弃的,至少是无人在意的。但幽灵的这番话又让他多多少少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一点好奇。
我们一起找回自己的身世?幽灵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没意见。”但首先,由良感觉自己快冻死了。
诺艾尔刚刚结束在无眠的咖啡厅的晚班。她刚换回长裙,还在前台揉着自己的肩膀和因为一直保持微笑而差点抽筋的脸。由良便摔进了诺艾尔的诊所里。
夜晚的冷风吹得他差点变成了冰雕。他冻得脸色发青,身体不断地颤抖。
诺艾尔立刻拿出病患的厚棉被替他盖上,又接来热水与发热贴。
由良蜷缩在座椅上,双手捧着装着滚烫的热水的搪瓷杯子。贴在额头与背部的发热贴正在不断地散发热量。由良感觉自己好多了。
“你怎么会这样?”诺艾尔紧张地问。
“没怎么,在外面散步散过头了。”
还好我感觉不到冷,非得出去乱跑,差点冻死自己!幽灵呛了由良一句。
“……我不是小孩,骗不了我。”诺艾尔皱着眉头说,“如果你不告诉我情况,我就联系诺拉了。”
“……别找她。”由良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诺拉。
诺艾尔搬了个椅子坐到由良面前,她像个准备聆听的心理医生一样,“你和她怎么了?”
“……一点矛盾。”
“关于什么?”诺艾尔追问道。
由良极不情愿地把关于换水管与玛莎家里发生的事全都说了一遍。诺艾尔听完,轻轻笑了一声。这行为让由良极为不满。
“没想到性格这么差的你也能被别人给压一头。”诺艾尔说得毫不留情,但没有一点讽刺的口吻。
“这个居民区里大多数住户,都是老人,他们几乎都经历过第三次世界大战。”诺艾尔慢慢地说起来,“当时,打得很激烈……甚至都开始互相扔核弹……他们都经历过这些。”
所以,我们梦到的那个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事,幽灵说。
“其中很多人得了轻微的辐射病,还有些人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玛莎那家的情况就算比较严重的……玛莎奶奶还好……几乎没什么病,都是一些常见的老年病,但是她丈夫阿列克谢就严重得多了……他参过军,身上有残疾,得了辐射病,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现在岁数大了,阿尔兹海默症的情况也变得很严重……很多时候跟个小孩一样,所以玛莎奶奶几乎都不敢让他出门,怕他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由良一直捧着水杯听诺艾尔讲述,他手中的水已经不再那么烫了。
“所以他会有些别人无法理解的执着也是很正常的事。他们执着的那些东西可能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牵挂的东西,是唯一让他们能从这么多病痛折磨中坚持下去的动力。”
“都那么痛苦了还活着做什么。”
“就是那些执念支撑着他们,他们是为了执念活着。”
“不理解。”
诺艾尔顿了顿,继续说,“想想你的身上的那些伤疤,你也经历过数不清的痛苦。如果你没失忆的话,可能你也会变成那些老人一样,为了某个执念活下去。”
“也许吧。”由良回答说。
“你会去想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吗?”
“或许有,我感觉自己像个空心的人。”
“毕竟你失忆了,不如,你也找找自己想做的事。”
“你是医生还是什么心理咨询师?”由良问。
“这里的许多居民,比起身体上的病,更需要心理上的治疗,所以我自己稍稍学了点心理咨询的东西,但在这些方面还是诺拉更擅长。”
“感觉不出来。”
感觉不出来,幽灵也附和道。
诺艾尔笑了起来,“我就当你在夸我好了。”
“你的精神状态恢复得比我想象得快得多,”诺艾尔又说,“……我想再给你做一次检测。”
“不了,我不太想体验被当成研究对象的感觉。”由良感觉自己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他摘下了裹在身上的棉被。
“啊……抱歉……我不是在研究你,是担心……”
“我还有你开的药。”
“……明白了,但如果你想做检查的话,我随时欢迎。”
“我不想做检查,但是想问点别的。”
“怎么了?”
“你知道我身体里的那些植入体的来源吗?”由良问道。
“……其实我在给你做完检查后有去查过,但所有的植入体都没有任何序列号与型号记录。”诺艾尔一边思索着一边说,“这些像是某些非法的试验品。”
“一点序列号和型号记录都没有?”
“是的……比如我的眼睛就是义眼,它的型号是孪蛇生命医用光学义眼二型,它会有一串自己对应的序列号,黑市流通的那些植入体很多会抹去序列号,但依然能查到型号,而你的这个完全查不到型号,也查不到序列号。”
你身上的秘密感觉还挺大的,幽灵说。
“诺拉还跟我说你的眼睛的事是秘密。”
“噗……我只是从没跟社区里的老人们说过,他们知道了肯定要说我半天。”
“他们为什么要说你?”
“……我是被这个社区的居民们收养大的。”
“你是孤儿?”
“……嗯,我从没见过我的亲生父母。从某些角度上,我能理解你现在的状态,那种缺失了某些东西的感觉,但我已经接受了,对我而言,这个社区就是我的家。”
“这样,”由良靠在椅背上,随口喃喃道,“我的家在哪儿呢。”
诊所的大门被推开了。
一位戴着摩托头盔穿着防风服的女性走了进来,她摘下头盔,撩起防风眼镜,金色的头发随风飘动。
“你果然在这儿!回家吧。”她噘着嘴说。
哇这家伙怎么找到你的,幽灵感叹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找了你老半天,一直找不到你,就觉得你可能被送医院了!”
“我自己来的。”
“随便啦,快回去。”
诺艾尔看着两人,她松了口气,“既然你来了,我就把他给你了。”
“回去啦。天亮了还得去干活呢!”诺拉朝着由良伸出手。
“……”由良没有理会诺拉伸出的手,自己起了身,走到门外。
“真臭屁。”诺拉歪着嘴抱怨了一句,把头盔丢给由良。
“诺艾尔都跟你说了什么啊?”诺拉骑上车问。
“没什么。”由良答道。
“哼……抓紧了喔。”
由良极不情愿地搂住了诺拉的腰。摩托在道路上疾驰起来。
回到事务所的门口,诺拉和由良见到玛莎奶奶正拎着一个袋子站在事务所门口。
诺拉立刻熄火下车小跑着过去查看情况,由良摘下自己的头盔后也跟了上来。
“玛莎奶奶你怎么大晚上的站在门口呀?”诺拉连忙半强硬地接过玛莎手里的布袋。由良走近,闻到袋子内传来一股恶臭。他撇了一眼,见到里面装着的是男装。
“没办法呀……老头子他现在肌肉萎缩控制不住,这东西也不好丢进洗衣机里,又不能拿厨房的池子洗……我只好借你们的洗手池啦。”
“玛莎奶奶您辛苦啦,我现在给您开门。”诺拉急急忙忙地拿出钥匙解开车库的锁,抬起卷帘门,“你帮我把摩托车推进去,我先带玛莎奶奶上去啦。”
玛莎转过头对着由良一脸歉意地说了,“小同志麻烦你啦……”
“嗯。”由良应声,他见玛莎已经跟着诺拉走到楼梯间去了。
真辛苦呐,半夜都睡不好觉,幽灵说。
“我老了可不想这样。”由良说着,一边把摩托推进车库。他上到二楼,听到从楼上传来水龙头放水的声音。沙发上还放着由良睡觉盖的毯子。他走到三楼去,前去查看情况。
诺拉正靠在浴室门口和玛莎奶奶聊着天,玛莎背对着由良,不断地搓着手中的衣服。搓拭衣服的声音接连不断。
“噢你来了,要不要去歇会儿嘛,天亮了还得去换水管呢。”
“那你呢?”
“我在这儿陪着玛莎奶奶,你去睡呗。”
“……那我也不睡。”
“你这家伙就喜欢跟我反着来!那随你便!”
你不睡会儿顶得住吗?我是无所谓,想睡就睡,幽灵这会儿关心起由良的身体来了。
睡也睡不了多久,那不如不睡了,由良回道。
“实在麻烦你们两个啦。”玛莎回过头向着二人道歉,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
“说了别这样啦,哎呀我们真的不在意的。”诺拉豪爽地接过话,“倒是阿列克谢爷爷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由良干脆靠坐在诺拉边上的墙壁,听着她们聊天,一边休息。
一听见阿列克谢的名字,玛莎就又是叹气,又是生气,“血糖血脂血压明明全都异常,还有一堆病,就是看着精神得很,胃口还大,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
“你让他少吃点嘛,老年人肠胃不行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劝不住啊,有时候还偷偷吃,一问他就说我没吃,嘴角上都挂着饼干屑呢。”
诺拉笑了起来,“哈哈,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可不是嘛……拿他没辙啊。”玛莎搓完一件衣服,将它挂到淋浴房里,又从布袋里拿出一件。恶臭味飘散出来,熏得由良皱起眉头。
“你为什么要和这种人结婚?”由良问。
一旁的诺拉不满地踢了由良一脚。
“这事儿可就复杂啦……简单点来说,就是我成了寡妇,他没了老婆,我俩就这么凑合着过了。”
“凑合?”由良重复那两个字。
“那可不,那时候刚打完仗,只能凑合凑合,不然日子都过不下去。”
“太可怜了……”诺拉的声音有些消沉。
“还好嘞,这地方还有你们和诊所那个小诺艾尔陪着,大家过得都挺开心的。”玛莎奶奶叹了口气,“倒是真不敢想没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日子该怎么过。”
“那我以后一直陪着你们怎么样呀?”诺拉笑嘻嘻地说。
“嗐,那也不好!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没用啦,反而不想一直给你们这些好同志添麻烦。”玛莎奶奶又洗完了一件,她熟练地把衣服晾起,又从布袋里拿出新的。从阿列克谢的身体衰退后,她已经重复这些动作不知道多少次了。
“不麻烦的!就让我们多陪陪你们呗。”诺拉固执地说。
“真拗不过你。”
“嘿嘿,我就是这样嘛。”
诺拉真好啊,看起来幽灵已经完全被诺拉俘获了。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由良靠在墙边。熬夜的疲劳还是把他带进了梦里。
由良又梦到了那个充斥着炙热和混乱的梦,最后一切都在白光中结束。在梦里,他见不到拉米尼雅的脸孔,仿佛他自己就在用拉米尼雅的眼睛看着一切。
诺拉戳着由良的肩,把他唤醒了。诺拉正蹲在由良面前,好奇地看着他。
“出了好多汗,做噩梦了?”诺拉问。
由良感觉自己浑身僵得难受,他扭动脖子转动肩膀,听到骨头做来嘎吱的声响。“只是没睡好。”他随口回答说。
你睡着之后她们俩就没再聊天了,说是怕吵醒你,幽灵说。
诺拉站起身,“让你不去沙发睡,等换完水管回去睡一觉啦。”
“……嗯。”
外面的天边已经露出一点红色,玛莎奶奶已经搓完了所有的脏衣服与床单。她正在把晾在淋浴房的衣服收进新的布袋里。
“小同志累坏了啊。要不水管还是……”
玛莎奶奶的善意让由良十分不适,他感觉自己被特别对待了。“没事,我会去弄好。”由良的话非常坚定。他继续活动着僵硬的四肢与背部,走下楼。
“那我和玛莎奶奶就先回她屋子里等你啦!”诺拉站在楼梯边朝着已经下楼的由良喊道。
需要退换的配件还放在沙发上,由良带上它们就离开了事务所。街面上反射着日出的阳光,那阳光刺得由良眼睛痛。他眯着眼走到五金店门口。
莱温斯正在拉开卷帘门,金属碰撞的声响堪比清晨准点的闹钟。
“老板,我来换水管。”由良站在莱温斯身后说。
由良的动静吓了他一跳。莱温斯没有听到半点由良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他手里包裹着下水口的塑料套的沙沙声。
“你吓我一跳啊你,咋了,那货有问题?”他把卷帘门拉到顶,勾住顶端的钩子。
“不是,是那家人不同意换更好的,就要原来的。”
“就要原来的?这么抠门?”
“看起来也不是抠门。”
“……随它去,反正他们既然说要差的那就给他们差的,你也只是个跑腿的,决定不了不是。”
“没错。”
“东西给我,我去给你换,差价我等下退给你哈。”
“好。”由良把配件递给老板,自己则站在门口等着。他看着莱温斯又一次钻进了五金店的迷宫里。这次花的时间更久,或许是这些价格低廉的劣质产品全都被扔进了仓库的最深处。
唉,总算要把事搞定了,真折腾,幽灵抱怨起来。
“同意。”
莱温斯从五金店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一看就很廉价的塑料配件,和玛莎家里的一模一样。“来,拿好嘞。我拿着这玩意都怕把它给弄断了。”
由良接过配件。它果真轻了不少。
“噢还得退差价……小哥你有手机不?我手机上把钱退你。”
莱温斯的话让由良一愣,“……我没有手机。”
“嚯……真是个怪人,这年头还有人没手机。那算了,我给你找零。”莱温斯又回头走到柜台后面,从收银机里拉出一沓纸钞和硬币。莱温斯把那一小堆硬币和纸钞放到由良手中。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张纸和金属片才值十块不到。
“自己收好啊,硬币掉哪儿了可不关我事。”莱温斯叮嘱由良。
“好。”
我们得搞一部手机,不然感觉到哪儿都受影响,幽灵提议。
没钱买,由良飞快地回话。
诺拉不是会给你发工资嘛,攒一攒就有了。
希望如此。
由良拿着退换完的廉价配件走向解放纪念小区的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
“玛莎奶奶!能再给我三个晾衣夹吗?”由良一到门口就听到诺拉的声音从半掩着的大门里传出。他拉开门,见到玛莎奶奶正站在阳台边上给诺拉递夹子。晾衣架的杆子很高,诺拉举起手刚刚好够得到,但玛莎就必须垫一个凳子才勉强够得到了。
玛莎注意到由良来了,便热情地说,“小同志你来啦,我们在这儿晾衣服呢,马上就好。”
“还蛮快的嘛,你先坐会儿。”诺拉正在把一件淡灰色的衬衫挂到衣架上。
由良坐到沙发上,盯着正对面的液晶电视机发呆。屏幕上映出了他自己的面孔,但很模糊。
客厅房间里的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由良目前最不想见到的人——阿列克谢。
由良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慢慢走着。他的头发很乱,显然是刚刚睡醒。一件宽松的无袖体恤衫套在他高瘦的身上,下半身穿着一件几乎抵到膝盖的短裤。
阿列克谢一直走到电视机前,才注意到由良坐在沙发上。
他用着沙哑的声音喊道,“玛莎……!这个人是谁!?”
我靠他这么快就把你忘了?幽灵惊讶地叫起来。
忘了最好。
玛莎和诺拉听到声音都扭过头来,“哎呀你又给忘了,这是来给我们换水管的小同志呐!”玛莎说。
“换水管的啊?噢……什么样的水管?”
“和原来的一样的!不用你瞎操心!”
阿列克谢像是不相信玛莎的话一样,“让我看一看!”他拖着脚步走到由良跟前,由良很自觉地把水管配件拿到他面前(尽管由良并不情愿)。
老人仔细地拿着配件端详了一会儿,又慢悠悠地把配件还给了由良。“是一样的……是一样的……都是好同志啊……”他像是放下了一桩大事一样念叨着,一边走向餐桌。
“你这么早起来干啥?”玛莎又大喊着问他。
“吃饭!!”阿列克谢已经坐到椅子上了。
玛莎连忙走到阿列克谢边上去,一边用着他听不见的声音抱怨,“你看看睡醒就是吃。”她又大声问道,“要不要喝奶!?”
“由良!你帮我递一下衣服。”
“……来了。”由良不情愿地让自己的屁股离开了沙发。
需要晾的衣服远比由良想象得多,这里面甚至还有一套床单和被套。床单和被套都需要晾在阳台外的晾衣架上,诺拉几次差点就把床单从楼上弄掉了。
弄完一切,终于能开始换水管了。这些工作和最初的换个水管完全无关,由良感觉自己被白白浪费了好多时间。
换水管的过程很简单,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由良就像个机器一样听从诺拉的指示,把配件递过去,按住这里,顶住那里,新的水管与下水口就换好了。
诺拉拧开水龙头,看着清水流入水池,水管中传来水流的声响,又确认了没有任何地方渗水。诺拉骄傲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搞定啦!”她立刻从卫生间跑到客厅向玛莎奶奶通知好消息。
由良在洗手间里清理拆开的塑料包装。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总算结束了,幽灵也解脱般地感叹起来。
可以睡觉了,由良回了他一句。
睡吧睡吧,你该睡会儿了。
“由良!快过来!”从客厅传来诺拉的呼唤声。
“……来了。”由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熬夜带来的疲劳远比他想得严重。他扶着门把手起身,脑袋一阵眩晕,视野一瞬间变暗。
地面仿佛在倾斜,由良径直撞在了卫生间的木门上。声响引起了客厅里的人的注意,诺拉带着疑惑的语气询问由良情况,得来的是由良自负似的没事二字。
但由良的双脚像是踩在即将覆没的船甲板上一样,他完全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他固执地想要迈出一步,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向左边不断倾倒,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他的脑袋磕在了洗手池的陶瓷上。
由良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玛莎的客厅的沙发上。
脑袋撞到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想要摸受伤的位置,被一旁的玛莎奶奶立刻制止,“别碰,给你上了药啦,没什么大事。”
你这家伙……能不能稍微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别身体不行了还硬撑,别忘了你脑子里还住了个人呢,幽灵不满地责怪起由良来。
由良感觉自己的脑袋上肿了一个包,“我以为没什么问题……”他都没有意识到这句对幽灵说的话直接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了。所幸没人意识到不对。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
“什么没问题,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别身体不行了还硬撑!”诺拉说了和幽灵一模一样的话。她一直坐在由良脚边的沙发空位上守住。
你真的把所有人都吓死了!幽灵埋怨着由良。
“只是头晕一下……”
“唉你们年轻同志就是觉得自己身体好乱来……”玛莎奶奶见由良没什么问题,松了口气,“我以前在部队是医务员,做过包扎。”
“我刚刚都准备把你抬到诺艾尔那里去了。”诺拉用着埋怨的语气说。
由良晃了晃脑袋,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血液在肿块那里汇聚,压迫着脑袋那里的皮肤,“我还不想这么快再见到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玛莎奶奶抓着由良的手说。她的手上满是褶皱,就像鳞片一样,很暖和,“噢对了我得赶紧跟老伴说声你没事了。”玛莎连忙起身,朝着他们两人的卧室走去。
玛莎拉开门,身子探进房间里喊道,“小同志他没事啦,你别紧张啦!出来吧!”
从房间里传出阿列克谢的沙哑的声音,“……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诺拉凑到由良身旁小声说,“你把人家老爷爷吓坏了知道吗。”
“我还以为他讨厌我。”
“哪儿有!”诺拉不满地用手肘顶了顶由良,完全不管他还是个伤员的状况,“看到你出事了他早饭都没吃完。”
“难道看到有人受伤还能吃早饭很正常吗。”
“你就嘴犟你!”诺拉又朝着由良的腰顶了一下。
阿列克谢在玛莎的搀扶下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看起来突然憔悴了许多,完全没了早上见到他时的神态,就连肤色也少了点血色。他紧张地看着由良,颤抖着的嘴唇张开又合上。
“……我没事。”由良主动开口说道。
听到由良的话,老人似乎也有了开口的勇气,“好……好……没事就好……那我先回屋去了,你们聊啊……”他慢慢地转过身,拒绝了玛莎的搀扶,蹒跚地走回了屋中。
“……小同志你要吃点东西不?”玛莎问道。
“……好。”
由良从沙发上起身,他脑袋上的伤口还在一跳一跳地作疼。
“要扶不?”诺拉也跟着起身问道。
“不用。”由良说。
诺拉噘着嘴,搀住了由良的手臂,“又犟。”她说。
由良感觉不管自己拒不拒绝,诺拉都会这么做。
玛莎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她拿来了煎饼与果酱还有牛奶。
由良在餐桌上沉默地吃着。他把果酱抹在煎饼上,小心地不让果酱从煎饼上流下去。在他对面的诺拉就不管那么多了,她把果酱倒在盘子里,把煎饼当成擦盘布一样蘸着果酱吃。
“年轻人胃口就是好啊,多吃点多吃点,不够还有。”玛莎见诺拉已经快把煎饼吃完,准备再去做点。
“别麻烦啦玛莎奶奶!能在您家吃个早饭就够啦!”
“好好,那你们吃!我看看老头子去!”玛莎奶奶佝偻着腰走向卧室。
要不要跟诺拉商量一下关于找回你身世的事?幽灵在此时提议。
现在?
还是说你想等回到事务所再商量?但我感觉一拖就没个头了。
由良咽下一口蘸着草莓果酱的煎饼。“……”他的舌头在口腔里转着圈,像是在整理嘴边的单词,“诺拉。”他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嗯?咋啦?”诺拉正把盘子里最后的一点果酱用煎饼擦掉。
“……没怎么。”
诺拉哼了一声,把煎饼塞进嘴里。
你不跟她商量吗?幽灵疑惑地问。
我没想好怎么开口。
你就直说嘛,说想让她帮你找回身份。
不要,张不开口。
你还害羞了?
让我再想想。
服了你,反正嘴长在你身上,你决定,幽灵不再讨论这件事了。
由良吃完自己盘子中的最后一口煎饼。诺拉正专心地研究着盘子上的镶边花纹,她整颗脑袋都快要扎进盘子里了。
“吃好了。”由良说。
诺拉就像是被抓个现行的小孩一样极快地抬起头来,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噢,那你去把碗洗啦!”说着,她就把自己面前的那张盘子也摞到了由良的盘子上。
“为什么是我。”由良问。
“唔……因为你害我和玛莎奶奶担心!”这显然是她现编的借口。
“……”由良不屑地瞥了诺拉一眼,拿着盘子走到厨房去了。
厨房里摆着许多瓶瓶罐罐,许多罐子上的贴纸与里面装着的完全就不是一个东西,比如巧克力酱罐子里就放着盐、伏特加酒瓶里放着醋。备菜台上放着一个木制菜刀架,收纳口的棱角已经被刀刃磨得圆滑。厨房内散发出各种调味料的气味、混杂着一点油烟与黄油油脂的味道。由良站在厨房里,这个味道让他没由来地觉得惬意。
这厨房里东西真多,幽灵说。
挺好的,由良答道。
感觉你挺喜欢,幽灵猜道。
不讨厌。
那就是喜欢了。
你话好多,由良说。
水池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金属表面布满了划痕,下水口上的盖子也有些锈迹。由良把盘子放进水池中,转动水龙头。冷水从U形水龙头中流出,落在盘子上。他拿起已经用得有些变形的洗碗海绵擦去盘子上的少许碎屑与果酱。他很享受这个过程。只可惜供他清洗的用具只有这点。用抹布擦干盘子上的水滴后,由良不舍地离开了厨房。
玛莎奶奶已经回到客厅,正和诺拉坐在沙发上聊天。见到由良出来,诺拉站了起来,“慢死了!”她先是对由良抱怨一句,又转头弯下腰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玛莎奶奶说,“奶奶,那我们回事务所啦,有事您再来找我们!”
“好的好的。”玛莎说着也要起身,但被诺拉半强硬地按住了。
“您就别送我们啦,坐着歇会儿吧!”诺拉热情地劝说玛莎。
“唉你这小同志太客气了……那我就不送你们啦!回去路上小心!”
由良和诺拉离开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
太阳已经完全占据了天空。阳光洒在身上还有些暖和。
小区里有不少人正在晒太阳。老年人们搬着个小凳子坐在树荫下互相下国际象棋,还有些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散着步。他们全都认识诺拉,每个人见到诺拉都会热情地打起招呼,还会打量与打探跟在诺拉边上那个陌生男人的来头。
诺拉则是笑容洋溢地说,“这是我事务所新的实习员工!”
听到诺拉的解释,也就没人会去在意男人那阴沉的表情,反倒极快地接纳了他的到来。
诺拉人缘也太好了,幽灵忍不住说。
由良注意到这些老人们或多或少都有残疾,有的眼睛瞎了,有的缺了某个肢体。但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不给自己装上假肢或者义体,就像诺艾尔那样。
这些人都不装假肢,由良难得的主动向幽灵搭话。
是啊,可能是假肢太贵了?
不像主要原因。
要不改天去问问诺艾尔?
也行。
回到事务所,诺拉便坐在办公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阳光从二楼的窗户射进房间,把房间照得很亮。由良有些想把窗帘拉上。
诺拉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对着由良思索了一会儿说,“作为你的初次工作,表现……还凑合!”
“我还以为是不合格。”由良自嘲说。
“唔……差一点点就是不合格了!”
“所以这个事务所的主要工作是干这个?”由良问道。
诺拉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咯,社区服务可是很重要的!”
“其他的呢?”
“什么其他的?”
“比如那天你在下水道里的工作。”由良单刀直入地问。他非常好奇这家事务所到底都是做什么的。
“那种也算工作啦。”
“……有什么工作是你不做的?”
诺拉立刻接话,“坏人的工作!”
“……懂了。”由良叹了口气。他感觉头上的伤口又开始一跳一跳的疼。
她也藏着不少秘密啊,幽灵说。
她只是单纯的就这性格吧,由良说。
诺拉那奇特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由良放弃了询问。他慢悠悠地转过身,准备回到沙发上去。
“对咯,我之前给你的钱,应该还有剩的吧?”诺拉突然问道。
“有啊。”诺拉给的钱远超出采购配件需要的价格。
“那剩下的就算奖金给你咯。”
“……你是故意的?”由良问。
“什么故意的?”
“没什么。”
“搞不懂你,发奖金还不乐意。”诺拉小声嘟囔起来。
吼吼我们赚到钱啦!幽灵激动地叫起来。
这明摆着是她故意给我的。
管他呢反正赚到钱了,不去庆祝庆祝?
不要,我要睡觉。由良快速地拉上窗帘,走到沙发边,躺了上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没劲,幽灵说。
我就是很没劲,说完,由良闭上了眼。
这一觉由良睡得很惬意。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事务所里静悄悄的,也没有开灯。
由良发现自己身上正盖着被子,显然又是诺拉给他盖上的。他掀起被子,从沙发上坐起来。视野里一片阴暗,他踩着拖鞋摸到吊灯开关。亮光填满了整个房间,也刺得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来。
楼里只有由良一人。他在三楼与二楼都没找到诺拉。一切都安静得出奇,就连他脑子里那个烦人的声音也不见了。由良突然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他在楼里来来回回找了三遍,没见到任何人影,只是摩托车不见了。
大概是那家伙开走了,由良心想。
由良坐在沙发上,听着一片寂静的声音。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由良决定挪动其中一台小沙发的位置,让它正对着窗户。由良拉起窗帘,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被窗户的边框所限制住的外面的世界。
在窗户外极远的地方竖立着无数高楼。那里的灯光几乎把天空都照亮了。他想象不出那片灯光之城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远处的景象让由良感到有种没由来的不适与恐惧,仿佛那光亮会不断蔓延,吞噬它所没过的一切。
搁这儿看风景呢?幽灵突然开口道。
“……我还以为你消失了。”幽灵的动静吓了由良一跳,也将他从自我沉静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我只是在睡觉,很奇怪吗?
“你可以多睡会儿。”由良对难得的宁静就此结束感到极其的不满。
你就这么讨厌我?明明前一晚还说要一起找回身世呢。
“少找一人份不是更轻松。”
你这家伙……我算是搞懂你了,你这嘴是真坏,上辈子一定得罪不少人。
“说不定呢。”由良起身把沙发挪回了原位。他感觉自己有些饿了,便走到厨房。
一进厨房,里面的景象就让由良不适。里面又脏又乱,厨房里所有的设备几乎都被刷了一层油污。水池里还有几个没洗的锅,锅里沾着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糊状物。
由良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本来是要做什么,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拿着抹布把厨房里的油污擦了个大半。水池里的锅也已经被洗净,擦干了倒扣在桌上等着晾干。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整洁,由良的心底里涌上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感。
没想到你还挺会做家务,幽灵说。
“滚。”由良冷冷地回道。
这是在夸你呢你怎么这样,幽灵委屈了。
“没感觉出来。”由良拧干毛巾,甩去手上的水珠。
你一定心里阴暗,别人夸你都会被当成是在骂你。
由良不去理会幽灵。他肚子里的鸣叫提醒着他最初来厨房的目的。由良打开冰箱,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几包薯片。由良不理解为什么冰箱里会出现薯片。他摔上冰箱门,决定出门去找点吃的。
从事务所到无眠的咖啡厅这条路由良已经记得很熟了。
你确定要进去吗?明明上次她还把你赶出去了,幽灵试探性地问。
“这次我是带着钱来的。”由良推开门。
“调制饮料,改变人……”无眠正在擦着手里的玻璃杯,见到由良,她又收起了脸上的营业性笑容,“怎么是你……”
咖啡厅里的人不多,只有几个穿着西装看起来非常斯文的人坐在角落里喝咖啡。由良走到吧台前,“来吃饭的,带钱了。”
无眠饶有兴致地靠在吧台上,她的脑袋凑在由良面前,“赚到钱了?要吃什么?”
“拉面。”
“四十二。要辣吗?”
由良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纸钞,点出了五十块整,“随便。”
无眠收走了桌上的钱,十分迅速地找出了零钱,“那就中辣。”她把钱放在由良面前后就进了后厨。
咖啡厅里正放着舒缓的电子乐,其中又加入了一些古典乐器。充满咖啡豆味道的空气让一切快节奏与喧闹在此都慢了下来。
拉面很快便端到了由良面前,“咖啡厅特制拉面,请慢用。”
“特制在哪儿?”由良好奇地问。
“这可是秘方,不外露。”无眠停了停,“除非你成为员工,那我可以告诉你。”
“员工?像诺拉那种吗?”由良把话题朝着自己醒来那晚的事引。
“唔,”无眠打量着由良,她黄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亮,“你还不行。”
由良拿起筷子,他已经能够轻松使用筷子了,“为什么?”
“因素还挺多的,简单来说,你还没准备好。”
这个结果对由良而言并不意外,“那咖啡厅里的工作呢?”
“目前不缺人手。”
这人啥意思嘛,先是说要让你当员工才告诉你,然后全都拒绝你,玩你呢!幽灵不满地叫起来。
“那我可以问你那天让诺拉去下水道做什么吗?”由良吃了一口拉面问道。
“噢,我想让诺拉回收一颗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芯片。”
“那个长着触手的机器的?”
“没错,它里面的人工智能芯片很抢手。”
“人工智能?”
“简单来说就是能让机器人有一定智慧的程序。”
“这东西很稀有吗?”
“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前这东西几乎满地都是,结果大家到处扔核弹把文明炸得倒退了不知道多少,连国家这概念都炸没了,而且呢,后面没过多久又打了好几场仗,现在才总算是安分了点。所以现在的社会和科技水平,除了军工和医药嘛,剩下的都一团糟。”无眠又叹起气来,“唉,因为你,那颗芯片报废了。我还花了老大的功夫才让下水道的机器人安保网络失效。”
“看来我让你损失不小。”由良有些幸灾乐祸。
“这笔账我已经记在你头上了。”无眠没好气地说。
“所以,现在是什么人在管理社会?”
“还能是什么人,当然是各个企业组成的联盟,虽然城市里的市政单位都在,但其实也就是听各个企业使唤的狗罢了。”
“比如警察吗?”
“嗯,比如警察。”
警察……你不就是警察吗?幽灵惊讶地问。
无眠拿着玻璃杯接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说,“不过有些警察还不错,比如诺拉。”
“她也是警察?”
“她以前是,后来离开了。”无眠对着由良挑了挑眉毛,“为什么你说‘也’?”
“……口误。”
“你还真不擅长撒谎。你找到自己身份了?”无眠干脆地问。
“……没有,但我猜我以前是。”
无眠半眯着眼打量着由良,“有那么点感觉,说不定呢。至于是好是坏,我就说不上来了。”
由良又吃了一口面,他碗里的面因为吸了汤汁已经开始膨胀。
“我给了你这么多情报,你该怎么回报我?”无眠突然说。
“我身上的钱没那么多。”
“我不要你的钱,先欠着吧,我知道你以后肯定还会再来。”无眠擅自达成了交易。
“你这话倒是让我不想来了。”
“呵呵,那我们打个赌?”
“我不赌。”由良喝了一口汤。
“我还以为你会答应呢。”无眠笑着说。
诺艾尔在此时推门进来了。无眠对她招了招手,“比预定的时间晚了点嘛。”
“不好意思……诊所来病人了……”诺艾尔背着一个单肩包快步来到吧台前。她瞥见由良也坐在吧台前,略带羞涩地点头打了个招呼。
无眠靠在吧台上大气地说,“没事,本来就没规定你具体什么时候来,不过工钱可是按时薪算的哦。”
“……好、好的……”诺艾尔立刻跑到休息室去了。
“这里你一个人完全忙得过来吧。”由良碗里的拉面基本吃完了。
“嗯,完全忙得过来。”无眠不以为然地说。
“所以你招她来干晚班只是为了给她经济补助?”
“你小子还挺机灵,毕竟她平时那么辛苦,我也就顺手帮帮她。”
“没想到你人还挺好。”
无眠白了由良一眼,“别恶心我,还有,别告诉她我这么做的目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施舍她,明白?你要是泄密,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无眠的语气像是认真的。
“不给点封口费?”
“还会讨价还价了,下次你来免单怎么样。”
“刚刚还要跟我打赌不会再来。”
“你不是拒绝了。”
“也是,那成交。”
由良起身准备离开,诺艾尔刚好换完衣服从休息室里出来。她穿着一身老式女仆装,戴着平光眼镜。
“你要走了吗?”诺艾尔问。
“嗯,回去了。”
“噢噢……请慢走。”诺艾尔对着由良鞠了个躬。由良被她那过于庄重的礼仪弄得有些想笑。
由良刚推门离开,幽灵便向由良搭起话。
刚刚无眠说警察都是些烂人,真是这样吗?你不就是个警察?
“她不也说里面也有好警察。”
……所以你是个被烂警察害了的好警察?
“谁知道呢。”晚上的风又冷了起来,由良的外套被吹得飘动。
我可不想待在一个烂人身体里,幽灵闹脾气似地说。
由良不想理会幽灵的情绪,“你有的选?”
……没得选。
“在这里猜来猜去还不如把身份找回来。”
也是啊也是,把身份找回来再说,幽灵悻悻地说。
回到事务所,诺拉已经回来了。那辆摩托车停在车库,发动机的护罩上还留着余温。
上了楼,诺拉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抱着一袋薯片看着电视。由良在楼梯就已经听见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了。
“……这他妈是生的!”大概是电视机里的男人的声音。
由良走近,见到电视机里正在放一档美食综艺节目。一位穿着白袍的看起来像主厨的男人正暴躁地向着一位穿着蓝袍的厨师训话。
“……生到你把它放回水里它都能游起来!!”摄像机清晰地捕捉到主厨的唾沫从嘴里飞溅出来的画面。
诺拉看得正欢,她连连赞同主厨的话,“这么菜还比什么赛嘛!”她把手塞进塑料包装里咔嚓咔嚓地掏出一片薯片塞进嘴里,正好看到由良,“噢,你回来啦。要吃薯片不?”她问。
“我吃过了。”
“哼,那我一个人吃。”
因为诺拉占住了大沙发,由良没法躺着,只好坐在沙发的边上。
“不坐过来点嘛?那么挤着不难受?”
“还行。”
“那随你。”
其实由良这么坐着并不舒服。沙发的边缘向下倾斜,由良的整个身子就一直向着沙发的夹缝里滑动。他不得不用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
由良为了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的手肘和即将被沙发夹缝吸进去的屁股,他也看起电视来。
电视里的综艺成功吸引了由良的注意。他很好奇厨房里的那些人为什么连一个扇贝都做不好,要么生得仿佛还能活蹦乱跳,要么老得像橡胶。
不知不觉,由良已经没有继续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而是坐得离诺拉近了些,毕竟老那么呆着还是太别扭了。
诺拉很自然地把薯片袋递到由良面前,他低头看了看眼前的薯片,又看了眼正在专注地看着电视的诺拉(她甚至一眼都没朝由良这儿看过来)。
由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进了袋子里。
真好啊,幽灵羡慕地说道。
薯片在嘴里发出咔嚓的声响,没什么味,但也不难吃。
诺拉不时地把袋子递过来,由良也沉默着从里面拿出一两片薯片。
节目播得很快,最后是一位穿着蓝袍的中年男人被淘汰了。
十个扇贝里有九个不达标,活该,由良心想。
“这人也太菜了吧!我上都行!”诺拉大声地评论道。
“你行吗?”由良问。
“当然咯,噢……上次你没试过我的手艺,怪不得怀疑我。”诺拉略微歪着脑袋不满地说。
由良又想起了那锅糊状物以及厨房里的惨状,他愈发不相信诺拉的话。
“对了,厨房是你打扫的?”
“对。”
“你整理过我都找不到原来的东西在哪儿了!”诺拉抱怨道。
由良眯起了眼睛。
“哦,我看太乱了就顺手收拾了。”
“哪里乱了!”
“可能只有你不觉得乱。”
“哼,洗澡去了。”诺拉说完便上楼了。
由良看了一眼被她落在沙发上的薯片袋,心情顿时烦躁起来。“丢三落四……”由良低声念叨。他把拆开来的薯片袋口折叠密封起来摆在桌上。
粗心这点也挺可爱的,幽灵说。
“你就喜欢这种傻子?”
哪里傻了,这是个性!幽灵替她辩护道。
“……服了。”
由良躺在沙发上。他还不困,但也无事可做。他看着天花板,楼上传来水声。
在深坑里的那副景象一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些人里会不会也有像他一样又醒过来的?如果醒过来了,那他岂不是要活生生地被烧死。被烧焦的空洞的眼窝注视着自己,烈火中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嘶鸣,他们喊着,“……不要忘记……”
那热浪又让景象在一瞬间变成了那间屋子。防空警报尖锐地划破天空。巨大的蘑菇云在头顶绽放,冲击波震碎了玻璃,皮肤在一瞬间化为了焦炭。“……不要忘记……”那尖锐的声音从拉米尼雅被炙烤着的喉咙中发出。
由良感觉自己的心跳变得有些快,呼吸又开始紊乱。他支撑着坐起身来,反复深呼吸。额头上渗着汗水,脑子里响着尖锐的鸣叫。
喂,你怎么了?不会又开始了吧!
由良强忍着心中翻涌的不适。他想赶走那些声音。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被烧灼,焦痕从手掌上不断蔓延。
一楼传来的铃声惊醒了由良。他检查自己的双手,完好无损。只是身上浸透了汗水。
你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又发病了。
“……没事。”由良慢慢地走下楼。
是后门的门铃响了。他拉开门,玛莎奶奶正站在门口。
她的脸上充满了歉意,双手紧紧扣着放在胸前,“小同志啊……”她开口说道,“可不可以麻烦您……再把水管换成新的呢?我老头他……走了……”
诺拉和由良走进了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房间。客厅里的一切都与由良上一次见到时一样。
诺拉的头发还未干,由良闻到了一股柑橘的味道。
“阿列克谢就在卧室里。”玛莎轻声地说。
诺拉慢慢地推开门。卧室里开着灯,阿列克谢就躺在床上。被子已经被撤走。老人穿着睡衣,平静地躺在床上。
他……看起来像睡着了……幽灵像是还不能接受老人已经离开的事实。
由良和诺拉又走得更近了一点。
阿列克谢那干瘪的皮肤已经没了弹性,脸皮微微向下拉着,双眼紧闭,但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一样。
“老爷爷他……什么时候走的?”诺拉问道。
“就在一小时前。”玛莎叹了口气,“我们俩午睡的时候他跟我说,如果他死了,就把那水管换成新的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诺拉问。
“他……可能也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吧。老头子一直坚持让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样是有原因的……那是他和我和朋友的约定……”玛莎悲伤地说。
“我们俩以前都是部队上的,他是前线的,我是后方医院的护士,还有个人叫阿廖沙,那是我的未婚夫,大家都是一个小区的……都是从小的朋友……”
“那会儿,打仗打得激烈……阿列克谢先被征召了,我们互相开玩笑,说一定是老天看阿廖沙要跟我结婚了,特意让他逃过一劫。”
“后来,阿列克谢受了伤,从前线回来了。但是征召令却寄到了阿廖沙手上。”
“阿廖沙就开玩笑说,如果他死了,就让阿列克谢代替他照顾我,我还记得阿列克谢当时的原话,他说,‘放你娘的狗屁,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切肯定都和原来一样。’”
“可是,原子弹落下了,阿廖沙成了失踪人员。我和阿列克谢都知道他肯定是死了,但都不愿意承认。”
“战后那段时间,我们吃的都得去领配给,但女人的配给比男人的少,男人的配给比结婚的少,我和阿列克谢就找了个教堂的废墟结了婚,我拿破掉的降落伞当的婚纱,他穿着阿廖沙的西装。自始至终,阿列克谢和我都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婚姻,我们什么都没做过,只有互相照顾。”
“……倒是我先放弃了,我总觉着一直这么耗着没有意义,但阿列克谢不这么想,他的后半辈子都是为了那句约定活着的……他老年痴呆……什么都忘了,就是没忘了这句话……”
“可能是昨天看到小同志你受伤了……老头子他也动摇了吧……他也知道这么坚持没有意义,阿廖沙回不来了,他只是不想承认。”玛莎走到床边,握住了阿列克谢冰冷的手,她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干裂的皮肤,“歇会儿吧,你现在可以享会儿自由了。”
“我们能做什么吗?”诺拉缓缓问道。
“我会办一场葬礼,你们只需要出场就行,还有……那根水管,麻烦你们了。就当是他的遗愿吧。”
“没问题。”诺拉握住了玛莎的手。
玛莎的眼中没有悲伤,只有惆怅。
天亮前夕,所有人都聚集在十一号单元楼的楼下。楼内的其他居民与周边的人们一同来到此处,男人们将阿列克谢的遗体装在一间木棺里,并把他抬了下来。女人们在单元楼的门口用木柴堆起了一个柴火堆。很大,大到能支撑住整口棺材的重量。
这些老人们曾经都是战友,或是在此居住了许久的相识。他们沉默地做着一切,默契得令人怀疑他们到底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仪式。
诺拉和由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就连平时话多的幽灵也沉默下来,看着仪式的举行。
玛莎站在棺材前等待着,所有人都围在四周,注视着玛莎。
玛莎看了一眼手表,开口说道,“今天,又一位同志离开了我们。”
“大家都是一起经历过战争的同志,所以我也不会向大家介绍他与缅怀他。战争和原子弹磨灭了我们的热情,我们的愤怒,摧毁了我们的理想,我们的生活。让我们成了一群被皮肉包裹着的只剩怨恨与执念的孤魂野鬼。”
“但我们没了一切,也不会丢掉我们的尊严。我们会给予我们的同志应有的尊重,我们会永远记住他。”此时,天亮了,太阳升过地平线,洒在了阿列克谢的棺椁上,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太阳与火焰会将他的灵魂从血肉的束缚中解脱。”
女人们向柴火堆淋上汽油,点燃火把,递到玛莎的手中。
“愿你获得自由。”玛莎说道。
“愿你获得自由。”所有人一同说道。
“辛苦了,老头子。”玛莎又轻声说道,像是对老友的道谢。随后,她将火把扔进了柴火堆中。
火焰瞬间包围了棺材,噼啪作响。高温加热了空气,让景象也变得扭曲。
由良静静地看着一切。火焰的温度舔舐着他的脸。
我们会永远记住他,由良回想着这句话。他不知道自己对阿列克谢是怎样的态度,他只觉得对方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头,但真的看着他的尸体,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有怎样的感情。
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记住他,他想着。
空气中弥漫着烟尘与焦糊味,由良感觉自己有些想吐。他又想起了深坑里的焚化场面,梦中的拉米尼雅向他伸出布满焦痕的手。
“……不要忘记……”
由良感到眩晕。他离开了此地,走到围墙边上,被居民楼的阴影遮盖着的僻静的角落。
喂你怎么走……
他发现自己流着泪,喉咙中不断地发出像是痛苦又像是愤怒的嘶吼。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情感,又更像是包含着所有的情感。
……你哭了……
葬礼上的那些人。由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不同。他是个异类,没有联系,没有立足之地,甚至没有活在这里的意义。他的下场只会和深坑里的那些被打碎成灰的焦尸一样,无人记得。
他喘着气,头抵在墙上,不断地用手砸墙,即便皮肤被磨破也没有停下。
你冷静点!幽灵大喊着。
由良感到疲惫。他任由自己流着泪,让自己发出非人的嘶吼。他不想阻止自己的行为,甚至觉得这样很快乐。
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不给由良任何反应的时间,那只手用力将由良拽了过来,并将他搂进了怀中。他闻到了柑橘的味道。
“没事的……没事的……”声音的主人说。
那声音安抚住了由良心里那翻涌着的情绪。尖锐的嘶鸣渐渐平静,火焰渐渐熄灭,他的世界就像被调到了最低音量。
“没事的……”声音的主人紧紧地抱着他。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很平稳。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在慢慢放缓,变得像她的心跳一样。
“……”由良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好多了。
对方松开了由良。金发的女人看着由良,露出了笑容,“你这样子丑死了!赶紧擦一擦!”
由良用衣袖擦掉了泪痕。他突然感觉有些难为情。
“……”他直直地看着诺拉。诺拉也看着他。
“……噢!我会替你保密的!放心!”她说。由良这才放下心来。
“回去吧。”诺拉朝由良伸出手。
“……我自己能走。”他没有牵,而是绕过了诺拉,朝着葬礼现场走去。
“真臭屁。”诺拉说道。
还好诺拉在,幽灵说道,你刚刚跟疯了一样。
……你刚刚什么都没看到,由良说。
但是还好诺拉在,我算是明白诺艾尔说的那句话了。
闭嘴。
火已经烧尽。木柴与棺椁都化为了焦灰。人们将所有的灰都收集在一起,洒在楼前的土地里。
仪式已经结束。剩下的人们互相聚在一起寒暄着。玛莎奶奶被人群围着,她的脸上没有半点阴霾,反而有种一切都已结束的轻松的神态。
“对了,你现在赶紧去买水管吧。”诺拉向由良小声说。
“嗯。”
由良迅速地离开了现场,走到五金店去。
莱温斯依旧坐在柜台后看着手机。
“老板,买水管,要最好的。”
莱温斯抬起头见到由良,“嗯?又来了?又是哪家的水管坏了?”
“还是玛莎家。”
“真折腾呐……反正只要付钱我就给货,折腾的也不是我。”莱温斯骂骂咧咧地走进了迷宫里。不一会儿,他就拿着最好的水管出来了。
“这回,可不会再退货了吧?”
“不会了。”由良拿出现金放在柜台上。
“那就好,那就好。那么守旧有什么好的。”莱温斯拿过钱,把找零递给由良。
由良拿起水管,“那是他们的坚持。”他说。
回到十一号单元楼楼下,人群已经开始散去,由良找到诺拉。她的金发格外显眼。
“我有件事想商量下。”由良说。
“嗯?咋了?”
“……我想,去调查失踪人口。”
“可以啊,但是为什么?”
“……或许能找回自己的记忆,而且,也不想忘记那些不会被人记住的人。”
诺拉没有说话,而是看着由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诺拉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见他的内心。
由良感觉自己在被审视。
“没问题!要什么帮助跟我说!”诺拉笑着说。
“不错不错,果然没看走眼!”诺拉拍着由良的肩,啪啪作响,“不过,既然你准备做这些了,从明天开始可得好好锻炼了哦。”
“锻炼?”
“体能训练之类的嘛,这些工作可是很危险的!”
“……好。”
不错嘛,你果然还是个好警察,幽灵也跟着兴奋起来。
人们都已经离开了,玛莎走到诺拉和由良跟前,“你们两个小同志辛苦了,让你们跟着参加葬礼。”玛莎带着歉意说。
“没事,我们应该做的。”诺拉弯下腰,握住玛莎的手说,“以后玛莎奶奶你就要一个人住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没事儿,我只是老,不是弱。能一个人搞定的事儿绝不麻烦你们。”玛莎拍了拍诺拉的肩,“对了……小同志啊,阿列克谢让我跟你带句话。”她看向由良说。
“怎么了?”由良问。
“他让我跟你说句对不起。”
“……没事。”由良别扭地答道。
玛莎笑着说道,“你们男人,都是这么别扭。”
由良脸上的表情更加窘迫了。
“对了对了,我们现在帮您把水管换上吧。”诺拉接过话题说。
“噢噢好的,麻烦你们了。”
十一号单元楼三零二室的房间依旧保持着原样。唯独有一处变了。
洗手台下的水管换上了最新的型号。
清澈的水流正缓缓沿着下水口流入管中。
“哈……哈……哈……”
由良感觉自己的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汗水止不住地从额头上滴落,双腿已经颤抖地无法站立。他双膝跪在地上,手掌撑在地上。他已经顾不上体面,只想多喘两口气。
“由良,你体能好差噢!”诺拉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她蹲下身,脑袋凑到由良身旁观察着他。
“…………”由良依旧在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蹦着,过于急促的呼吸让他的脑袋感到缺氧。
……诺拉的训练会不会太严格了一点……一般人根本坚持不下来吧……幽灵也担心地说。
由良疲惫到根本无法回应幽灵的话。他扭过头看向眼前的诺拉,她穿着一身运动服,额头与脸颊上也挂着汗珠,但完全没有露出像自己这样的疲惫的状态。
“不过比你第一天训练的时候已经好多了。”诺拉这话像是在安慰他。
这已经是由良进行诺拉的体能训练的第三天了。他每天都要按照诺拉给他安排的计划进行锻炼,每日跑二十公里、五组负重俯卧撑每组二十五次、六组负重深蹲每组二十次以及五组卷腹每组十五次。第一天,第二天,尽管由良几乎累到崩溃,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可到了第三天,最艰难的日子来了,前面一直积蓄着的疲劳终于爆发。
由良张着嘴想要说话,可光是呼吸就已经占用了他全部的氧气。他张着嘴,发不出声。他感觉视线在发白,肺部不断收缩却没有氧气被吸入。他感觉自己喘不上气了。
“…………”他的意识中断了。
“……你这套训练方法会出人命的……”由良在迷糊中听见了诺艾尔的声音,“幸好他身体里的植入体加快了代谢能力,不然换成一般人已经有生命危险了……”
“我也没想到嘛……他明明前两天都坚持住了怎么好好的第三天就不行了……”诺拉那委屈的声音传到了由良的耳朵里。
“……你啊……哪儿有你这么让人做康复训练的……如果要做训练你也应该问问我啊……”
“我觉得他要的训练和你那种为老年人做的体能训练不一样嘛……”
“唉……至少他人没事……也没伤到肌肉,就是累过头了。”
由良扭动了一下身体。他正躺在病床上。
“……又来这里了……”他呻吟着自嘲道。
“啊……你醒了……”诺艾尔轻声说道,“你因为训练过度晕倒了。”说着,诺艾尔用埋怨的眼神撇了一眼诺拉。
诺拉像是小孩一样一脸委屈,“我知道啦!我会跟你一起重新制定新的训练方案的!”
“嗯……那就说好了。”诺艾尔严肃的脸上稍微松动了一些,“你看看你能下床活动吗?”她对由良说。
由良活动四肢,他感觉自己的肌肉依然酸痛无比,像是灌了铅。床好舒服,他现在只想再多躺一会儿。
“……痛得动不了吗?”诺艾尔担心地问。
“床好舒服,不想动。”由良回答得很诚实。
他的回答让诺艾尔笑了一下,“那就行,不然我就得给你再拍片住院做检查了。”
听到这话,由良决定还是从床上起来。尽管他身上的每一处肌肉包括大脑都不愿让他起身。
双脚接触地面时,肌肉的收缩让他感到一阵疼痛。他强忍着痛站在地上,直到逐渐适应。
“能不能走两步?然后告诉我你的感受。”诺艾尔向由良请求。
由良抬起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道自己的大腿肌肉的存在,几乎能感受到每一根纤维收缩时产生的触感。那些纤维正不断地发出哀嚎,请求由良停下步伐。但由良用自己的大脑压制住了这些疼痛,迈起步子。他的手臂也摆动起来,他能感受到背肌的存在,能感受到竖脊肌是如何带动肩胛骨,再由此产生力让双臂摆动。
“能走,但是肌肉很痛。所有肌肉。”由良说。他已经想躺回床上了。
诺艾尔依然穿着那身白裙,今天上面没有血迹。“唔……看起来问题不大,先静养三天,然后开始做低强度的训练,我会监督诺拉制定的训练内容,你放心吧。”
“好。”
诺拉安排的训练也太狠了……我还以为她是那种很温柔的人呢……幽灵的话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语气。
她明摆着是那种会把人往死里整的没轻没重的家伙,你居然没看出来,由良回复道。
没发现!完全没发现!
“还有,这三天诺拉你要给由良做拉伸和按摩缓解肌肉压力,听到没有?我会把动作视频发到你手机上。”诺艾尔对诺拉说。
“噢……”诺拉的语气极不情愿,“我以为他能行的嘛……”
诺艾尔叹了口气,“没有别的事的话,你们就回去吧,由良需要静养。”
“对了……”诺艾尔又叫住他们,“阿列克谢爷爷是事,我听说了……葬礼……因为工作的事……我没能到现场去……”
“没事啦,玛莎奶奶不会因为这种事怪你的!”诺拉安慰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真那么在意的话,等你有空了就去看看玛莎奶奶,她肯定会开心的。”诺拉平静地说。
“嗯……也是……还有,”诺艾尔又想到了什么,“由良的饮食也需要根据训练内容调整,我会发给你食谱……”
“知道啦!”诺拉闹脾气似的大叫一声,拉着由良离开了诊所。
诺拉和由良是走着回事务所的。
由良感觉自己已经快散架了。他脚底与小腿肌腱的酸痛提醒着他身体快要到达极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着走到二楼的。那一级一级的台阶在此刻就如同够不到的山峰,每迈上一步都需要付出毅力与体力的代价。
他完全是瘫坐在沙发上,在下一秒又变成躺在沙发上。
由良平躺着问,“怎么没骑摩托。”要是骑摩托,他就不用遭这个罪了。
“还不是你一下子就倒了,我只能背着你去医院嘛!”诺拉气鼓鼓地说。
她真的是一路把你背到诊所去的,幽灵做证。
“是你的训练不合理。”由良说。
“哼……”诺拉绕到沙发背后,“你现在哪里不舒服。”她别扭地问。
“哪里都不舒服。”由良干脆地说。
“那你坐起来。”诺拉说。
“为什么。”
“让你坐起来你就坐起来嘛。”
虽然不情愿,但由良还是照着做了。他靠在沙发上。
一阵压力传到由良的肩膀上,压力瞬间转变成了剧痛,疼得他眼睛直冒光。由良顿时挣扎起来,躲开了。
“你躲什么!给你按摩还不乐意!”诺拉不满地抱怨道。
“你是按摩还是要杀我。”由良感觉自己的肩膀要断了,“这是诺艾尔发给你的动作?”
“……不是……”诺拉噘着嘴说,“但我前辈以前就这么给我做……你怎么就受不了……”
“……你前辈难道跟你一样。”由良冷冷地说。
“她比我厉害多了!我现在会的东西几乎全是她教的!”诺拉自豪地说。
“包括做菜?”
“那是我自学的啦,前辈不肯教我做菜。”
“能理解。”
“所以,别躲,让我继续给你按摩!”
“我拒绝。”
“事真多……就要诺艾尔的版本是吧!那你就等着去吧!”
“我宁愿多等也不要体验你前辈的方法。”由良又躺了下来。
诺拉没有理会由良,快步上了楼,随后又下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塑封袋。
“喏,这个,你收好。”诺拉把塑封袋从沙发后放到了由良的身上。
由良摸过塑封袋,里面装着一台手机、充电线和一张纸条。
“收好了噢,我的联系方式已经放在里面了。以后有需要可以用这个联系。”诺拉趴在沙发背上看着由良说。
由良打开塑封袋,取出手机,是一台六点五英寸的手机。手机背面是黑色金属外壳,屏幕没有任何使用痕迹,光滑的表面映出了由良的脸。他又拿出袋子里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这应该是他的手机号。
吼吼,你有手机了,赶紧打开看看,幽灵显得比由良还兴奋。
由良按住手机侧边的按钮,按了一会儿没有反应。
你为什么在按音量键?幽灵问道,开机键是右边那个。
“你按着音量键干啥呢?”诺拉好奇的问道。
“……随便按按。”由良把拇指放到右侧的开机键,按了下去。
一会儿,屏幕亮了起来,手机界面异常干净,只有通讯录、短信等最基本的程序。由良随意地在屏幕上滑动,看到了一个叫“寻人启事”的程序。他点了进去,里面是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由良问。
“噢,你不是说要找失踪人口嘛,我就麻烦无眠姐弄了个程序装在手机里,只要有人在这上面登寻人启事你就能收到消息。具体怎么用……我也没用过,你去问无眠姐好了!”
“好。”由良应了下来。他看着这空白的栏目,又想起了深坑里的人们。
我们总算是迈出第一步了啊,幽灵感慨道。
“算是吧。”
“什么算式?”诺拉问。
“……没什么。”
“搞不懂你……”
你又说漏嘴了!能不能改改你这习惯!幽灵埋怨起来。
两边说话很麻烦啊。
那也得改!不然哪天在无眠面前说漏嘴就完蛋了!
……知道了,由良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由良继续看着空白的栏目过了好一会儿。
“这么着急吗?”诺拉以为由良守在程序面前等着别人登寻人启事。
“……怎么退出去。”由良缓缓问道。
手机屏幕上与侧边的按钮没有任何返回的按钮,由良用拇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也没有任何效果。
“原来你不会啊……给我。”诺拉拿过由良的手机对着由良做起示范,用两根手指在屏幕的两侧按住,然后朝着中间合拢,它便回到手机桌面了。
“好麻烦。”由良说。
“哼,电脑白痴!”诺拉一扭头就上楼去了。
由良躺在沙发上,研究着能不能把返回按钮给弄出来。他在屏幕上比划半天,也完全无法调出返回的按钮。
你要不要进设置里看看,幽灵提议。
由良在屏幕上找到一个类似齿轮的图标。他点进里面,一列琳琅满目的可选项让由良不知所措。
我看看……状态栏里?噢找到了,那个老人模式可以切出虚拟按钮。
老人模式?由良挑了挑眉毛。
怎么,不乐意了?幽灵的语气里带着点嘲讽。
无所谓,由良恼怒地切成了老人模式。他看着屏幕下方的虚拟按键,舒服了许多。
他按下中间的方块键,成功退到了桌面。他对自己小小的成功感到满意。由良又找到通话程序,从通讯录里找到唯一一个联系人,拨通了。
由良把手机贴在耳边,从听筒里传来模仿早期电话拨通时的电子音。接通了,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女声,“你打电话过来干嘛!”诺拉疑惑地问道。
“试一试能不能打通。”由良说。
“当然能打通!”由良同时从手机里与楼上听到了诺拉的声音。
随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一整晚,由良基本都在倒腾他的手机。他自认为已经能熟练使用这台手机的绝大部分功能。
但寻人启事的程序里,栏目依然是一片空白,他感觉一定是程序出了问题。
天一亮,诺拉就下了楼。她见到由良还在研究手机,顿时生起气来。“诺艾尔不是说了让你静养嘛,怎么还醒着!”
“我不是一直在躺着。”
“不睡觉嘛!?”诺拉责问道。
“这个影响吗?”由良收起手机,打算起身向她展示熬夜并无影响时,他只感觉身体僵得发麻,直直地又倒回了沙发上。
“你看看你……我要是现在把你的情况告诉诺艾尔,她绝对会打你。”
“她没你这么暴力。”由良说。
“哼,不给你按摩了!!”诺拉气哄哄地下了楼。由良听见卷帘门被拉开的声响,随后传来摩托引擎的声音。她出门了。
现在打算干什么?幽灵问道。
“我也出门。”
你不是需要静养吗?
由良再次撑着身体坐起来。他的手臂依然是酸痛无比,背部肌肉在发出哀嚎。稍微喘了口气,他驱动着双腿站立在地面上。
“出门静养也是静养。”他盯着浑身酸痛的肌肉离开了事务所。
无眠今天的心情不错。诺艾尔替她分担了不少的保洁工作,甚至因为她的就职,咖啡厅的营收上涨到了个不错的数字,其他的工作也都风平浪静。对于她来说,风平浪静就是最好的。毕竟不是谁都喜欢动荡意味着机遇这种说法。唯一让她头疼的,就只有前些天诺拉带来的那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
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个人很危险。但他的失忆看起来也是货真价实的,所以她也就没有警告诺拉应该把他杀掉。何况,她也相信诺拉的选择,或者说直觉。
咖啡厅的杯子上沾了点灰。即使现在离营业时间还差将近十个小时,她还是拿起清洁布擦拭起来。
白色瓷杯现在看起来洁白无瑕,无眠的心情更好了。
门口的铃铛响起清脆的声音。
“不好意思,现在还没开始营业哦。”无眠用着营业时那热情得简直不像她的腔调说道。
“我是来问事情的。”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流浪汉的声音。她的好心情没了。
“原来是你。”无眠没好气地说,“一大早就过来,有什么急事?”
由良走到吧台边掏出手机,“这个。”
“噢,诺拉这么快就把手机给你了。我还以为她会拖个几天然后彻底忘了。”无眠把擦好的瓷杯放回架子上。
“你怎么知道手机是她给我的。”说完,由良就意识到了这手机是无眠弄来的。
“你反应过来了?还挺机灵。你这种没身份的人只能用这种黑设备。”
“身份?”
“毕竟从社会角度来看你就是个死人,没有身份,就算有身份,现在也被认定为已死亡或者已失踪。而且考虑到你的失忆和经历,也不能直接敲开警察局大门查自己身份。非要说的话,你现在就是有肉体的幽灵。”无眠靠在吧台上,随意地说。
嘿,你也是幽灵了,幽灵用着亲切的语气说。
“不过你要真想要个身份,我倒是也能帮你办一个假身份就是了。让你变成什么从圣彼得堡来的进口商品经销商安东尼先生。”无眠的语气带着点嬉笑。
“比起身份,我更想找到记忆。”由良说,“先不说这件事,我来问别的事。”他唤醒手机,点开了寻人启事的程序,“这里一片空白,正常吗?”
无眠凑上来看了眼他的手机界面,“程序运行得不是很正常吗?”
“一条东西都没有,没人在上面登寻人启事?”
“你这上面没有,那就是没有吧。”
“我不信。”由良亲眼见到深坑里的那些尸体,他不相信这个程序上的一片空白。
“……你可真倔。”无眠叹了口气,“你的程序上的服务器主机在我这儿,它会自动同步信息的。要是你在其他城市的话,还有可能出现同步错误导致你的程序上没有显示消息的情况,但我们都在同一座城市里,这概率微乎其微。”
“为什么在同一座城市里概率就会低。”
无眠露出了疲倦的表情,“解释起来很麻烦……但简单来讲就是现在远距离的传输数据几乎不可能了。”
“不可能?”
“自从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远距离的所有通讯都因为未知的干扰变得极其困难,大部分卫星又因为三战时各国的对空天导弹损失殆尽,远距离的无线通讯几乎成了无法实现的梦。但近距离的无线传输受到的影响就小得多。”
“……那远距离还怎么通讯?”
“快递。会有公司和机构专门储存数据,然后通过物理运输的方式将储存数据的硬盘运到下一个城市,然后将数据同步。”
“听起来很麻烦。”
“是啊,就是很麻烦。不过也正是因为麻烦,我这种人才有饭吃。”
“你这种人?奸商?”
“哈哈哈哈,那倒也是。”无眠笑了起来,“不过扯远了,我现在去帮你检查服务器上的数据。不过要是没有任何问题,你还花了我这么多时间,你该怎么补偿我?”
“不知道。”
“算了,反正你也算是在做好事,我就当限定免费服务了。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看看。”无眠转身走到后厨里去了。
所以这个程序基本只能收到这个城市里的寻人启事……幽灵说。
“是啊。”
别用嘴说话!幽灵叫道。
真麻烦……由良叹了口气。
谁知道这个店里有没有监控录像啥的。
……也是。
不过,感觉无眠不像是坏人,但是很危险……很危险的好人?
搞不懂你。
由良站着靠在吧台上,坐着让他的腰部难受。
门口的铃铛响起,诺艾尔进来了。
“我在这里遇到你的概率好像还挺高。”由良调侃道。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静养吗……”诺艾尔的语气中带着点责问。
“出门散散步有助于缓解疲劳。”由良解释道。
“……嗯……虽然这话是没错,但你肯定不是这么想的……”诺艾尔一脸“你在骗我”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
“……老人们每次撒谎说一定会好好吃药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吧,我是来找无眠问事情的。”
“无眠呢……?”诺艾尔走到吧台边,把浅绿色的单肩包放到吧台上,从单肩包里拿出手机发起消息来。
“去后厨了,”由良也追问起来,“你不是晚班么?”
“因为无眠说白天来工作的话也可以另外算工资……”诺艾尔坐在圆凳上,一边用手机打着字,一边回复由良的问题。
“所以你白天晚上都来这里打工?”
“嗯……”
“不累吗?”由良倒不是因为关心才问这个,而是单纯的好奇。他感觉在诊所和咖啡厅之间来回跑迟早要把自己累倒。
“还好……无眠说觉得累了随时都可以不干……”
后厨的门被拉开,无眠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自然地打起招呼,“噢你来了,那你先去后厨打扫吧,我和由良说点事。”
诺艾尔扫了由良和无眠一眼,“……嗯。”她把手机放进包里,拿起包走到后厨去了。
“她忙得过来吗?”由良好奇地问。
“我跟她说了只要觉得累了随时都可以休息,诊所那边的工作才更重要。你怎么关心起她了?”无眠戏谑道。
“只是好奇。”由良随口说。
“她的事不用你操心。不如多想想你该怎么处理这个委托。”无眠靠在吧台上,手里拿着她的手机。手机界面上也是那个寻人启事程序的界面,只不过,她的界面上多了一条消息,上面写着——寻女委托。
这么快就有委托了!?幽灵惊讶地叫起来。
“所以确实是有信息同步失败了?”由良问道。
“没,这是刚刚发的委托,我在检查服务器信息的时候刚好收到的。你的手机程序里也能看到。”
由良拿出自己的手机,刷新了一遍寻人启事的栏目,上面果然刷出了委托。
点开看看?幽灵催促道。
委托的内容很简洁,简洁到像是在看公文。上面只写了几句话,“女儿失踪”、“在第五大道克林顿公寓二三零二号房详谈”、“报酬丰厚”。
“这可完全不像正常的寻人启事噢。”无眠轻描淡写地说。
尽管这寻人启事里由良看不出一丝半点对于自己女儿失踪的迫切,但他还是想着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事。由良记下了委托里的联系电话,然后拨通了。
由良将手机贴在耳边。电话里传来拨号音,很快,电话便接通了。
“喂,你是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我看到你发的寻人启事了。”由良答道。
“噢,那就是说你答应了,下午两点见面,地址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对方说完便直接挂断了。由良还来不及再多说一个字。
“脸色这么难看?看来遇上硬茬了?”无眠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是。”
“那怎么说,拒绝?反正换我我就先拒绝。”
“……”由良手肘撑在在吧台上托着自己的脑袋。他思索着到底该不该接这个显然很不对劲的委托。
这也是唯一的选择了,去吧,幽灵劝说道。
感觉会遇上麻烦事,由良答。
那也总比坐在这儿干耗时间强嘛,去看看也不会少块肉。
“去看看也行。”由良开口说。他不止是想接下这个委托,更好奇电话那头那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由良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距离下午两点还有不少空档。
咖啡厅的大门被重重地推开,声音甚至盖过了用来当作门铃的铃铛。诺拉气哄哄地站在门口,“你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大喊道。
啊……被诺拉发现了……幽灵一副大事不好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由良虽然从一开始就预感到自己会被诺拉找到,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原来你还是偷偷溜出来的?这么不乖。”无眠在一旁讽刺道。
“哼,诺艾尔给我发消息了!你不在家休息偷偷跑出来干什么!”诺拉气冲冲地走到由良跟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
“找无眠问点工作上的事。”由良冷静地答道。
“嗯?你在无眠这里打工?”诺拉脸上的气愤转变成了疑惑。
“也就诺艾尔会在这种奸商手下打工。”由良毫不忌讳地当着无眠的面这么说道。
“你说的话我可记住了。”无眠在由良身后和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所以你过来干嘛的!”诺拉又不耐烦地追问起来。
由良把手机拿出来对着诺拉展示,“这个。”
诺拉凑到屏幕前,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来委托啦?这么快!”诺拉一把抢过由良的手机,仔细看起委托里的内容。她看得飞快,毕竟里面的字也短得可怜。
“好!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人谈谈!”诺拉完全忘了自己最初来这里的目的是把由良抓回事务所,反而完全被这条委托给勾走了注意力。
由良极快地说,“已经约好了,下午两点,对方是个女人。”
“原来已经定好了,一定是个寻女心切的母亲!”诺拉感慨道。
无眠饶有兴致地待在吧台后听着他们交谈,也不再多说一句。让他们几乎以为无眠这个人都不在现场。
“不一定,这个委托不像急着找女儿。”
“这只是网上的文字,你怎么看得出来对方到底是什么态度嘛,到底怎么样还得见了面才知道。”
“我和她电话联系过了,听着也不像。”
“唔……也许只是太忙了,住在那种地方的人……大多都那样。”
“你去过那里?”由良问道。
“去过一次类似的地方,我不喜欢那种地方的氛围”诺拉顿了顿说,“但是既然别人发了委托我们就应该接下!”
由良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氛围才能让诺拉这种人都感到厌恶。由良突然发现诺拉的话里有些不对,“我们?你也要去?”他问道。
“当然咯,肯定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诺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可是我员工,还是第一次干大活,我不看着你,你给我惹出乱子怎么办?”
她说得振振有词,由良毫无拒绝的理由。他完全不了解那个地方在哪儿,也不知道那边的环境,甚至口袋里都没几个钱。
“不会出乱子。”尽管如此,由良还是要倔那么一下。
“那我也要去,找失踪女儿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不去!”诺拉的气势越来越足。
“随你。”反正这样还能顺便坐诺拉的摩托过去,他心想。
诺拉也在场,不是挺好的嘛,你啥都不懂等下聊出事了咋办,幽灵说。
也是……由良极不情愿地承认了。
诺拉也坐到吧台前的圆凳上,放松地用手肘支在桌沿,“那就说好咯?到时候一起去。”诺拉又转过头对无眠说,“无眠姐,我们在这儿吃午饭没问题吧!”
无眠耸了耸肩,“只要你们付钱就行。”
由良清晰地记得上一次他来的时候无眠可是非常明确地说白天不营业,还要支付额外的开业费用,这会儿诺拉来了倒是又能正常营业了。不过他还是决定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
后厨的门被推开,诺艾尔从里面出来了。她的衣服上沾着一些水渍,被浸湿的地方在白裙的映衬下格外明显。
“……我打扫好厨房了……啊,诺拉你已经来了吗……”诺艾尔背着单肩包,像是已经准备离开了。
“一收到你消息我马上就赶来了!还好你给我消息,不然真不知道要去哪儿抓他。”
“别让他乱跑……他需要休息……”诺艾尔再次叮嘱道。
诺拉挠了挠头,“可是下午他跟我要去跟别人见面诶……”
“见面?”诺艾尔皱起眉头。
“嗯……是个找女儿的母亲的事,他要跟我去和对方了解情况。”诺拉简短地解释了缘由。
诺艾尔看着诺拉,目光不时地瞥向一旁的由良,“让他在事务所里休息,你去不就好了……”
“毕竟是他接的委托,不去现场不太好嘛。”
“……好吧,那至少去之前先照我发给你的视频给他做个按摩,不然我怕他身体负担太大。”诺艾尔说完,就抓着自己的单肩包朝着门口走去。
无眠从吧台后探出身子,“这么急着走?不在这里吃午饭了吗?”
“不、不了……诊所那边来病人了……”诺艾尔的脸上挂满了歉意。
“那快去吧,工钱我结给你了,自己看一下。”
诺艾尔紧张地弯腰点了点头,便立刻离开了。
门铃声响起,咖啡厅里只剩下三个人了。
“喂,由良你坐好别乱动噢。”诺拉突然说。
“干什么?”
“给你按摩呀,快点坐好!”诺拉命令道。
无眠饶有兴致地靠在吧台上,“这是诺艾尔教你的按摩方法?”
“是呀,早上特意去诺艾尔的诊所学的,结果这家伙就趁我不在溜出去。”诺拉不满地说,并走到由良背后去,“别乱动啊,不然你骨折了可不怪我。”
“让我录个像,医生的按摩技术可是没多少偷学的机会。”无眠拿出了手机对准了由良和身后的诺拉。
诺拉大声喊道,“别拍我脸!我紧张!”
“我被拍就无所谓了吗。”
“又不发出去,你所谓什么。”无眠的脸上的表情比起对按摩技术的好奇,显然还有不少是对由良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模样的期待,“我录了哦,你开始吧。”
那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像由良所期待的那样到来。诺拉抓起了由良的胳膊,将它拉直,伸展手臂上的肌肉,再用适中的力道按压紧绷起来的上臂肌肉。从按压处传来了酸痛与鼓涨感,但还能忍受。
“痛吗……?”诺拉紧张地问。
“还好……”由良僵硬地答道。
“……那就行……”诺拉就连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的,让由良极不适应。
你看无眠那家伙在憋笑,幽灵提醒道。
手机几乎挡住了无眠的脸,但由良依然能隐约看到她的下颌正不断抖动,那显然是憋笑的模样。诺拉倒是完全没注意到无眠,依然紧张地为由良进行着肌肉按摩。
四十分钟里,由良感觉自己的身体正逐渐复苏。诺拉的按摩比由良预想的有效得多。那酸胀感退去后是极其令人上瘾的舒畅感,自己僵硬的身体正变得柔软,肌肉的疼痛也开始退去。以至于由良觉得又可以重新开始诺拉的体能训练了。
反倒是诺拉出了一身汗。她一直控制着自己的力量,生怕用过一点力都会再次对由良的身体造成伤害。而且,她还要一边去回忆学来的那些动作和步骤,光是做这些就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诺拉疲惫地趴在吧台上,“无眠姐——!来杯水——!我要渴死了!”她解脱般地喊道。
“好。”无眠轻快地答应了,她又转向由良调侃道,“你那表情可真精彩,我会好好存下来的。”
“那可真是谢谢你。”由良没好气地说。但他现在确实觉得自己的身体轻松多了。
冰水被诺拉贪婪地吞下肚中,她畅快地长舒一口气。“活过来了!怎么样,我技术不错吧?”诺拉立刻向由良确认起效果。
“……挺好的。”由良评价道。
“是嘛!毕竟是我嘛,怎么可能不好!”诺拉骄傲地笑了起来,“无眠姐!快去弄吃的!我要饿死了!”
“这么会使唤人?小心我给你饭里下泻药。”
“泻药对她有用吗?”由良讥讽地说。
“没用。”无眠极快地答道,随后进了后厨。
我也想感受一下被诺拉按摩,幽灵羡慕道。
让她用她前辈的方法给你按摩,由良说。
那还是算了。
无眠的手艺还是令人放心,咖喱饭填饱了由良干瘪的胃。他现在感觉自己的状态好极了。
桌上的两份盘子被无眠收走,诺拉的那份比由良的盘子要干净许多,连咖喱汁都看不见。
诺拉的心情很好,从她洋溢着幸福的脸上就看得出来。由良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差不多可以过去了。”
“噢!这么快!”诺拉应了一声,轻快地从圆凳上下来,几步跑到后厨门旁隔着门大喊,“无眠姐我们先走啦!钱我转你了!”
“噢,你们走吧!”沉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听到答复,诺拉便又跑了回来,“走啦!”说完,她就朝着门口走去。由良也从圆凳上起身,走到门外。
奥斯特格勒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但天空却很阴沉。紫外线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得由良眯起了眼。
摩托车正停在店门口的街牙上。诺拉骑在上面对着由良招手,“快点上来!慢死了!”
“这么急。”由良被催得稍微加快了点步伐。
诺拉一手拎着头盔抛向由良,头盔精准地落到他的怀里。诺拉自己则是戴上了防风眼镜。她拍了拍后座,示意让由良坐上来。
“抓紧咯。”诺拉说。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在后座上了,由良还是有些抗拒坐在后面搂住诺拉。他总觉得这行为有点显得自己很弱小。
抓紧点,幽灵倒是完全不介意,反倒催促起来。
由良刻意没有抓得很紧,他不想用力搂住诺拉的腰。诺拉发动引擎,转动油门,摩托车瞬间疾驰起来。加速度与抖动让由良用力搂住了诺拉的腰。
摩托车在环线上行驶着,路上的车流不多。由良清楚地看着自己正朝着高楼林立的城市驶入。他的心底里升起一种没由来的不快,像是他天然地厌恶这些高楼似的。夜晚,这些高楼会发出能照亮天空的强光;到了白天,这些建筑群如同墓碑一般静静地树立在地上。
他隐约能理解诺拉所说的那种氛围是什么了。
他们到的很准时。摩托停在了克林顿公寓地下车库的一个临时停车位里。这栋公寓高得他们仰起头都望不到顶。
楼内的安保对比事务所所在的社区而已堪称极致。停车库的入口处设有人工安保,电子透析扫描和生物信息识别。只有被公寓提前录入访客信息或者由住户同意才会被安保放行。诺拉与由良简单向保安解释了来意,又让保安取得与二三零二室的住户的联系后,他们才被放行。
这里的环境让幽灵直直感叹有钱人的住所就是不一样。
由良跟着诺拉走进电梯,电梯的顶部角落里挂着电子香薰,让电梯厢里飘着淡淡的香气。但由良不喜欢这股味道。
诺拉按下二十三楼的按钮,电梯厢里的广播口响起预先录制好的女性电梯员的播报声。
由良靠在电梯厢的一角。电梯正在快速地向上移动,他感受到重力正在将他向下拉动。
诺拉站在电梯厢中间面对着电梯门,“等下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起情绪,记住了哦。”她这么嘱咐道。
“怎么了?”
“没怎么,记住就行。”
电梯停稳,门向两边拉开。铺着灰色地毯的走廊出现在两人面前。走廊很短,而且狭窄。走廊上只有三扇门,分别是二三零一、零二和零三。二三零三室的房门正对着电梯门。
诺拉走到房门前,按响了设在门右侧的门铃。
由良观察着这里的环境,所有的装饰和构造都透露着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整齐。
房门被打开了,从门后探出一位穿着西装的女性。她竖着干练的短发,深紫色的头发保养得很好。女人用极快的速度扫过诺拉与由良。随后开口道,“你们就是来找我女儿的人吧,进来。”她拉开门,邀请二人进入。
“谢谢。”诺拉说完便走了进去。
由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不用换鞋了,你们走之后会有人来打扫,坐吧。”女人径直走向客厅里的沙发。由良尽量不让自己的脑袋四处张望。光是这个客厅就已经比玛莎奶奶整间房子加起来还要大得多。所有的内饰都是极简风,就和女人身上的衣服一样干练。
“坐吧。”她坐到沙发上,又重复这句话了一次。
诺拉与由良坐到她的对面。沙发的材质很柔软,几乎能让整个身子都陷在里面。
“我叫达利娅·阿德莱德,特种教育公司的执行官。”达利娅自我介绍道。“我有三十分钟和你们讨论这件事。”
“你的女儿只值三十分钟?”由良不假思索地说。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从左侧传来诺拉尖锐的视线。
达利娅飞快地瞥了由良一眼,“看来你对这个委托很上心,好事。”
“既然你的时间很紧,那就长话短说吧。”诺拉接过话。
干练的女人把目光移回到诺拉身上,她交叠着翘起腿,“就和我委托里的内容一样,找到我女儿。报酬五十万,现金。五天内。”这是由良听到过的最长话短说的句子。
“五天内?这可能有点太短了。”诺拉说道。
“如果你们做不到那我就找别人。”达利娅说得很干脆。
“并不是做不到,只是我们需要足够的情报,至少需要知道她的名字。”诺拉冷静地解释道。
“卡莉。”
“卡莉是在什么时候,哪里失踪的?”
“公寓的监控录像中最后一次拍到卡莉是昨天中午,然后她就失踪了。”
“有找过警察吗?”诺拉问。
达利娅露出了不屑的表情,“警局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他们对失踪人口这种事可不会上心,而镇暴机动队的疯子更不懂怎么找人。”
“警察要是有用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是吧。”由良插入话题道。
达利娅端坐着上身,琥珀色的眼睛扫了由良一眼,“没错。你们还需要什么,还有二十分钟。”
“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你女儿的房间吗?”诺拉提出了请求。
“为什么?”卡莉的母亲冷淡地问。
诺拉向前探出身子,用着冷静的语气解释,“想先了解一下你女儿的生活环境和一些性格,这样有助于帮助找到你女儿。”
达利娅沉默了一会儿,“可以。”她从沙发上起身,由良和诺拉也跟着起身。她带着二人走到卡莉的卧室门前。
“这里没什么东西,但要看的话随便你们。”达利娅站在门旁,让两人进入卧室中。
这间卧室正如达利娅所说,几乎什么也没有。卡莉的卧室就和这座房子的装修一样简单,淡色系的基调,所有的家具与装修都以最规整的方式设计。简直就不像是一个小女孩的房间。
由良站在房间内四处扫视,看不到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诺拉寻求了阿德莱德的同意,打开了衣柜。里面全都挂着相同的白色连衣裙,没有收获。她又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甚至是空的。书架上放着几本书,全都与电子信息学有关。
“我说过这里没什么东西。”阿德莱德说。
“不一定噢。”诺拉从床底下拿出一张被塑料片封住的花瓣标本。他们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花瓣,但花瓣的蓝色格外靓丽。它被细心地保存在真空的塑封环境中。
达利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没想到她会有这种东西,看来你们确实有点用。”
“但这个很难成为线索。”诺拉说。
“至少你们已经证明了你们比警察有用。”
“你知道这个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吗?”诺拉问。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惊讶了。”达利娅说。她又看了一眼手表,“你们的时间结束了。接下来我还有事。请回吧。”她下达了逐客令。
“好的,如果你还有其他关于你女儿的消息可以再联系我们。”诺拉一边说,一边示意由良向客厅走去。
“如果有,我会的。”达利娅跟在二人身后说。
客厅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也同样穿着简约风的黑色西装。身材标准,梳着典型的精英人士的发型。
“你今天回来早了。”达利娅对着门口的男人说。
“研发没有进展,就让大家早点休息了。这两位是?”男人问道。
阿德莱德双手抱怀,“来找卡莉的。”
男人微微仰起头,“原来如此,幸会。”他走上前向二人握手。他紧紧地抓住二人的手说,“女儿的事就拜托你们了。现在有什么进展吗?”
“暂时还没。”诺拉说,“我们准备去附近调查一下。”
“明白了,有消息的话随时联系。我叫罗纳德·阿德莱德。”
“好的,我们有需要会联系。告辞了。”她从男人的手中抽出手,准备带着由良离开。“对了,”诺拉突然回过头问,“你们有卡莉的照片吗。”
“没有。”阿德莱德夫妇异口同声。
“告辞了。”诺拉说完便离开了,由良紧跟其后。
电梯里,诺拉沉默不语地靠在电梯扶手上。由良靠在角落里也一声不吭。
这家人真的在找女儿吗!?幽灵突然大声喊起来。
脑内的声音让由良不适地眯起眼睛。
……你小声点,由良回复道。
可是、怎么能有这样的父母啊!?你看那房间是给女儿准备的吗?太不像话了也。还有,甚至连个照片都没有,是不是太过分了!
……是挺奇怪。
我觉得这家人就没把这女儿放心上!
既然不关心,为什么还要找女儿,由良问道。
……会不会是什么圈套之类的?其实目标是我们!?幽灵紧张地推测起来。
不像,对方又不认识我们。
电梯到了停车库。诺拉径直走出电梯,一直走向保安室。
诺拉叩响玻璃,“打扰一下,可以看一下你们公寓昨天中午的监控录像吗?”她对里面的保安说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保安保持着一定的礼貌的语气问。
“替二三零三室住户办事,你可以联系他们。”诺拉说。
“好的,我问一问,请稍等。”保安拨通了电话,简短的几句后,他挂断了电话。
“可以,进来吧,昨天的中午的监控是吧,哪个位置的?”
诺拉和由良走进保安室。这里放着数台屏幕,上面都是各个摄像头的监控画面。桌上放着一杯玻璃瓶,里面装着茶水。
“电梯间的、大厅的、公寓门口的。”诺拉说。
保安调取了昨天中午的监控录像,这里所有的监控数据都在各个保安室之间共享,但只有总安保处拥有所有录像的控制权。诺拉和由良在数个时间段和监控画面里不断搜索,找到了疑似卡莉的目标。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不高,有着和达利娅一样的深紫色短发,扎着马尾。画面中,她一个人进入电梯,离开了公寓。
“这个录像,我可以复制一份吗?”诺拉问道。
保安立马用着严肃的口吻说:“不行,所有的数据都不能带出公寓。就算是住户同意也不行,这是隐私问题。”
“明白了。那可以问一点别的问题吗?你了解二三零三住户的女儿吗?”
“她基本都只和阿德莱德女士一起外出,其他的我也不了解。”
“你觉得她们之间关系怎么样?”由良插话道。
“这不是我应该了解的事情。”保安冷淡地回答。
“我们已经知道该了解的东西了,谢谢。”诺拉接过话题,向保安告辞,“由良,我们走。”
两人离开保安室,回到摩托车旁。诺拉找了一处监控摄像头的死角,拨通了电话。由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无眠姐,麻烦你帮我调查几个东西,可能还要准备一些装备。”
“对,查一下达利娅·阿德莱德和罗纳德·阿德莱德这两个人,特种教育公司的。还要准备万能钥匙和潜入装备。今晚来取。嗯,麻烦你了。”诺拉挂断电话,从监控的死角走出来。
诺拉看着由良的眼睛说,“明天我会去一趟特种教育公司,你的话……就暂时在事务所里待机吧。”
“是觉得我会拖后腿?”由良问。
“没错。”诺拉直白地说,“出了差错是会没命的。”
“……知道了。”由良很清楚自己现在还没那个能力去参与这种危险的事,但这种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的心情可不好受。
“好啦,别苦着个脸!回去了!”诺拉露出了放松的表情,跨上了摩托,“晚上想吃什么?”
“无所谓。”由良接住了诺拉抛来的头盔。
真的,这两个人绝对有问题,他们甚至都不问一下我们的名字,哪儿有这样的?幽灵还在说个不停。
也许这些有钱人的脑子里装不下我们这种打杂的名字,由良答道。
可我们是在给他们找女儿啊!幽灵喊道。
……谁知道,可能他们眼里女儿都不重要,但这样又说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找女儿。
我说要不这个委托我们别做了吧,感觉怪怪的。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而且也不好保证我们拒绝了之后对方那模样会做什么事出来。由良这时注意到他并没有行驶在来时的环线上,而是行驶在地面上。街景不断变化,这里的景色比由良原先所住的事务所附近要丰富得多,行人也多了许多。高楼遮蔽了太阳,但玻璃幕墙的反射却让街道变得更刺眼。
他们停在了一家大型超市前。超市前的停车场几乎有半个街区那么大。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由良问。
诺拉摘下防风眼镜,“当然是来买食材咯。”她一副没明白由良的话的表情。
这超市也太大了吧……幽灵被它的大小震撼到了。这个超市极大,门口挂着“联合通用超市”的大型招牌,内部一共有三层,从家具到食品,甚至还能在这里吃饭和体验简单的娱乐活动。
由良跟在诺拉身后。他们正处在超市的二楼,这里几乎摆着所有的日用品和食物。
诺拉带着由良走进食品区,这里由数个冷柜与冰鲜货架组成。由良注意到边上有手持步枪的警卫在来回巡逻。对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背心,全副武装。
“别一直盯着别人,要被盘问的。”诺拉小声提醒由良。
“怎么有持枪保安?”由良问。
“毕竟不能让别人抢肉嘛。”
“肉?”
“是啊,肉,真肉可是很贵的。”诺拉扭动脑袋让由良看向冷柜中的肉类。肉柜被分成合成肉与鲜肉两片区域,而两个区域的价格差距来到了将近三十倍之上。
鲜肉的价格……比你身家加起来还多啊……幽灵被那价格吓到了。
“合成肉是什么做的?”由良问道。
“就是拿大豆和其它各种奇怪的添加剂做的肉啦。”诺拉随意地解释道。
“那不就是假肉。”
“真肉又吃不起,只能吃这种仿真肉咯。”诺拉站在合成肉冷柜前挑选起肉来。她拿起两盒合成肉放进手提篮中,“不过要是这单委托做成了,就有钱买真肉庆祝一下啦。”
“这个委托,你真的打算做吗?”由良看着诺拉问。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诺拉好奇地问。
“对方的态度太奇怪了。”
“那又怎么了?”诺拉还是不解地反问道。
“不怕是陷阱或者别的什么吗?”
“那又怎么了?”诺拉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看过录像了,卡莉确实是失踪了,那么就算是陷阱,那也应该去找她。我们找的是卡莉,不是阿德莱德家的女儿。”
“……懂了。”由良不再吭声。
诺拉说的太对了!我们是为了卡莉!!
你不是想放弃的最起劲的那个吗?由良讥讽幽灵道。
那……那是我之前执迷不悟,现在觉得诺拉说的太有道理了!
得了。
“再去买点蔬菜就回去啦。”诺拉对着由良说。
商场里突然响起广播,“紧急通知,位于本商场附近的克里夫顿街与橡树街街口发生恐怖袭击,警方将于二十分钟后封锁相邻街区的交通道路,请各位贵客注意安全并规划出行路线。重复一遍,位于本商场附近的克里夫顿街与橡树街街口发生恐怖袭击,警方将于二十分钟后封锁相邻街区的交通道路,请各位贵客注意安全并规划出行路线。”
广播一结束,商场里的人群便小幅度地骚动起来。诺拉倒是完全没有被广播的内容所影响,她继续在货架之间挑选要买的蔬菜。由良跟在诺拉身后观察着周边的人群。他发现人群并没有因为广播而恐慌,更多的是表现出了兴奋。
“直播要开了,东西等会儿再买。”由良听到身边的一对情侣的话。他瞥向情侣,男方正拿着手机盯着屏幕,女方也凑到他身旁一同盯着。
由良也好奇地打开手机,在浏览器的第一条推送信息就是附近街区恐怖袭击的标题。他点进去,是电视台的空中直播画面。
画面中能看到数个持有轻型武器的武装人员在街口中心以汽车为掩体,向四周的警员开火射击。开火的爆炸声从由良手机的扬声器中被放出来。直播下方的滚动字幕上解释了该事件为极端反义体化份子施行的无差别袭击,目前以造成十一人死亡三十五人受伤,警局已宣布镇暴机动队正在前往现场。
三辆重型防爆卡车驶入现场。原本的警员全部向外撤离,给卡车腾出空间。卡车拉着如墙壁般的防弹挡板封锁了整个街口的三侧。唯一的一处出口驶入了一辆步兵战车,战车顶部搭载的四十毫米榴弹炮对准了躲在车辆后的极端份子。其中一名极端份子扛起了火箭筒对着步兵战车开火,火箭弹径直飞向战车,却被战车上的拦截系统在离战车十米的位置直接击毁。榴弹炮透过爆炸的烟尘向极端份子连续发射了八枚炮弹,由良同时从手机中与现实中都听见了炮弹爆炸的声响。八枚炮弹全部命中,扬起了巨大的灰尘。画面中无法看清被灰尘遮挡住的部分。四名镇暴机动队成员从战车舱门下车,他们全身都穿着极其厚重的全身式装甲,连面部都被彻底包裹。为首的成员举着一扇等身高的盾牌,三名成员跟在其后一同进入烟尘之中。又听见几声枪响,烟尘开始缓缓散去。其中一名镇暴机动队的成员朝着空地扔出了蓝色的信号烟雾弹。这是任务完成的信号。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三分钟不到。烟雾散去,被炮弹连续命中的地方只剩下汽车的碎片,连那些极端份子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这……那几个人……就死了……?幽灵震惊地说。
灰都没了,由良倒是显得格外平静。
他们……就死了啊……他们可是就这么死了啊!?幽灵惊恐地喊着。
是啊,死了,毕竟是恐怖分子,还杀了平民。
就算……那也太……简直疯了!
你忘了深坑里的那些死人了?还有我身上的那些伤?
可这是活生生的人……
那些死人在死之前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甚至还不一定是坏人。现在这些罪有应得的人被干掉你却要说这是不对的?由良的脸上浮现出愠怒,紧咬的牙让面部肌肉变得僵硬起来。
……不是……我只是有点被吓到了……
由良叹了口气,收起手机。诺拉已经选完了蔬菜,篮子里还另外装着一盒咖喱。
“买单去吧?你要买什么吗?”诺拉的表情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刚刚的通告与发生的事。
“我没什么想要的。”由良说。
“别紧张嘛,我付钱。”
“那也没什么想要的。”
“哼,那就没机会了!”诺拉的好意被由良冷漠地拒绝后,她露出了不满的表情,气哄哄地走向收银台。
自助结账机处没人排队,诺拉随便挑了一台机器结账。她把商品逐个放在机器台上,屏幕上便自动显示出了价格。诺拉结好账,把食物装进可回收无纺布袋里,便把袋子交给了由良。
“拿好咯,掉了的话晚饭就没了!”诺拉仿佛是在威胁。
由良接过袋子,“这么怕你还给我。”
“我要开车嘛!”
两人走出超市时,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但城市的灯光却让天空变成了巨大的投影幕布,映射出人造的光亮。
在停车场,由良都能听到不远处街区传来的警车与消防车的笛声。路上的行人有说有笑地聊着刚刚的警情,仿佛这些事只是嘴边的谈资而已。
“走了。”诺拉催促道。
由良看着远处街区那不断交替闪着红蓝色的天空,他戴好头盔,坐上了摩托。
再次回到事务所,远离了市区的嘈杂与繁华。由良感觉自己的身心都轻松了许多。在城市中,他感觉有一股无形的重压压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诺拉所说的那句话,由良现在也能切身体会到了。
诺拉把买回来的食材放到厨房的备菜台上。她自信满满地对由良说,“哼哼,上次你没吃,这次好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上一次的那锅糊状物的景象浮现在由良脑海中,他又想到自己亲手打理整洁的厨房又会被诺拉给弄乱,急躁的情绪便萦绕在由良心里。
“让我试试。”由良走向诺拉说。他觉得不能让诺拉把自己的心血给毁了,而且他也不想让晚饭变成糊状物,或是饿肚子。
诺拉用怀疑的眼光看向由良,“嗯……?你?你会做饭?”
“试试看,应该比你做的强点。”由良说。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是吗!”诺拉急了,“那你倒是做做看!”
由良欣然走进厨房,诺拉气鼓鼓地给他让出了空间。
你要做饭吗?幽灵问。
总不能吃诺拉做的,由良答道。他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厨房里的器具,该有的都有。他看着眼前的工具和放在砧板上的食材,觉得有种没由来的亲切。
他拿起菜刀,将土豆与胡萝卜削去皮切成块,把合成牛肉也切成块状。由良很享受做这些动作,特别是刀柄在手中的触感让他感到舒畅。合成牛肉被丢进煮开的锅中,接着倒入切好的土豆与胡萝卜,最后放入咖喱块,焖煮一会儿,一锅咖喱便煮好了。
热气与咖喱的芳香勾起了两人的食欲。
“哼……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谁知道到底好不好吃……”诺拉看着由良把咖喱端到茶几上。自己已经拿好了两人份的碗筷与汤勺。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由良对自己的成品还算满意,至少他很享受做菜的过程。
“尝就尝,”诺拉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汤勺将咖喱舀进碗里,“你这种菜鸟做的东西绝对……唔……”她含着盛满咖喱的汤匙,突然沉默起来,双眼瞪大。
“怎么了。”由良问。
诺拉慢慢抽出汤匙,支支吾吾地说,“还、还不错!比……比我还是差了点!”她又闷着气吃了一勺。
“看来还行。”由良自己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咖喱,尝了一口。虽然比无眠做的还是要差不少,但味道也过得去。作为一名新手,已经算很不错了。
“是……是还不错……但也就不错而已!”诺拉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受了打击。她极其气愤地又吃了一勺咖喱。
被诺拉夸了诶,你厨艺不错嘛,幽灵开心得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夸的一样。
是她做菜太烂了,由良又吃了一口自己做的咖喱。
“啊……”诺拉突然停下动作,“忘记煮饭了……都怪你!”
“为什么怪我?”
“如果不是你做的话,我肯定不会忘!”
“现在去煮饭不就行了。”
“等饭煮好咖喱都凉了!”
“再加热不行吗。”
“我不!”
“那随你。”由良自顾自地吃起咖喱。但不得不承认,空口不配米饭就这么干的话,有点咸。
第二天一大早,由良就被诺拉叫醒了。她半强硬地拉着由良驱车来到无眠的咖啡厅。
“无眠姐,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一进门,诺拉便问道。
“新式的万能钥匙要今晚才到城里,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准备好。但你让我查的那两个人情报倒是挺好找的。不少信息就写在他们公司的官网上。”无眠走到门口,锁上了门。
“早餐要吃点什么?”无眠问道。
“煎饼果酱!”诺拉不假思索地说。
无眠又看向由良,“那你呢?”
“不花钱吗?”由良问。
“本来想免费的,现在你的这份要收费了。”
“那我不吃了。”
“无眠姐你就别耍她啦。”诺拉已经坐到了吧台前的圆凳幸福地等待起来。
无眠耸了耸肩,“整他还挺好玩的,算了,你也吃一样的行吧?”
“可以。”
由良也坐到圆凳上。无眠倒了两杯加了奶的咖啡端给二人,随后便转身开始操作起她面前的电磁炉。
“达利娅·阿德莱德,脑神经学硕士,现在任职于特种教育公司。”无眠给电磁炉上的平底不粘锅放上黄油块。
“这个特种教育公司是做什么的?”由良问。
“跟它的名字一样,负责教育。不过主要负责的不是一般学校的教学,而是负责各种技术工作的教育培训,比如它会教你怎么当个芯片工程师,或者怎么成为特殊机械操作员。只要你乐意还愿意付钱,它甚至能教你怎么杀人防身。”黄油化开,散发出奶脂的香气。
“达利娅·阿德莱德现在在担任它们的教育科目开发部的执行官。目前负责的是神经电刺激适性教育项目,利用特定频率、幅度的电击调整人脑对特定工作的适应性。用简单点的话来讲,就是电一下你的脑子,你就变得擅长做某件事了。”无眠煎好了两人份的煎饼,她把煎饼铲进盘中,端给二人,又递给二人草莓酱、蓝莓酱与蜂蜜。
诺拉飞快地拿走了三瓶酱,每种都淋了一点在自己的煎饼上。由良只抹了点蓝莓酱上去。
“至于那个罗纳德·阿德莱德,也是脑神经学硕士,任职于特种教育公司的教育科目开发部的执行官。负责的是接入型教育芯片项目,通过对大脑植入芯片让对象学会某种特定技能。他们两个既是夫妻,又是同事。”
“不过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两个人的研究在临床试验阶段都没什么进展,很可能都会被叫停,公司下拨的资金也会被收回。”
“临床试验?”由良问。
“就是人体实验咯。他们的实验对小鼠的测试效果都很好,但是人类的大脑,还是比老鼠要复杂太多。”
“实验失败的结果是什么?”诺拉已经把煎饼吃完大半。
“各种精神疾病的都有,还有些大脑受损导致身体机能障碍的。他们两个的实验全都是百分百的致残率,就算承诺了术后永久的医疗与巨额金钱报酬也几乎找不到志愿者接受实验。毕竟,就算大家都想钱想疯了,也不想有命赚没命花。”
“但实验失败和他们的女儿消失有什么联系。”由良咽下口中的煎饼说。
“谁知道呢,诺拉也只是让我调查他们的背景。”无眠这时候又煎好了自己的那份早餐。她抹了点草莓酱开始吃起来。
会不会是有人看上他们的财产,所以把她绑架了?幽灵猜测起来。
怎么可能,为了钱的话早就要赎金了吧,由良干脆地反驳道。
“还有这个,这个是他们公司的平面图。”无眠递过来一个文件袋,“只要找到当初施工的公司,给工地上的负责人塞点钱就能轻松弄到复印件。”
“噢!无眠姐真贴心,我都忘了说要这个了!”
“毕竟是你。”无眠说得很理所当然,“他们公司有一部分区域是对外开放的培训区域,所以你可以用访客的身份进去。但剩下的区域就只有内部人员才能出入了。”
“在公司里真的能找到关于卡莉的线索?”由良疑惑地问。
“很多失踪案可是和他们身边的人和环境有关的哦。监控录像里卡莉可是自己一个人走出去的,而且保安说卡莉一般都是和她母亲一起出门,说不定她的失踪和她独自出门的动机有关。既然达利娅不愿意向我们透露情况,那我们就要去主动了解事情的真相,只有找到真相才能解决问题。”
由良沉默地吃完了盘中最后一口煎饼。
沙发的触感令人上瘾。由良无聊地躺在沙发上。
诺拉一个人去特种教育公司的大楼踩点去了,把他一个人丢在事务所里。
由良虽然接受了这个安排,但他可以说是相当的不满。首先,这个委托是他接下的,那么理应由他来完成;其次,诺拉的安排虽然是为了不让他受到危险,可由良自己是完全不想被这么对待;最后,他就这么躺在事务所里实在是太无聊了。
无聊驱使着他刷起手机来。由良对这个新奇的玩意充满了兴趣,但他自己却并不擅长用它,至少那些先进的便捷系统他一个都不会用。他给自己下了个视频软件,可以随时随地看别人上传的视频。
这会儿,他就在看昨天的恐怖袭击的视频。虽然有电视台的官方视角,但还有对这类事有特殊爱好的狂热者上传的视频。这些人会想尽办法绕过封锁线,近距离拍下现场的景象。甚至还有人赌镇暴机动队会动用什么军备以及花费多长时间歼灭恐怖分子。
你怎么还在看这个事的视频,幽灵问。
只是好奇。
好奇?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幽灵的语气中带着点畏惧。
你就不好奇,如果这种部门里全是坏人,会有多吓人?
……那太可怕了。
由良又换了个视频看。这次是一部手工锻刀的视频,右下角的水印标注了该视频于一个月前在斯图加特拍摄的,两周前才同步到奥斯特格勒的网络中。昨天做了那次饭之后,由良便深深地迷上了刀具。刀面上的纹路与光泽在他眼里显得无比诱人。
视频里的铁匠正用着传统的锻刀法捶打被加热倒通红的铁片。炭渣与杂质物不断凝固成渣滓从刀条上震落。手机界面上方的一条消息挡住了视频的画面。
有新的寻人启事委托等待您确认,弹窗的消息这样写到。
由良立刻来了精神。他坐起身,把程序切到寻人启事上。达利娅的那条寻人委托依然挂在栏目中。在它上头的,是新的寻人启事。
这么快就又来新活了?势头不错啊,幽灵兴奋地说。
是这样,但最好的应该是没人发委托。
那倒也是……
由良打开了委托的详细内容。这条委托里充斥着委托方焦急的情绪与真挚的感情。由良几乎都能想象到写这条委托时对方的表情了。委托的内容是找到他失踪的姐姐,里面提到了他姐姐详细的信息以及外貌还有自己的联系方式,但是对报酬一点没提。
对由良来说,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他拨通了委托里留下的联系电话。
简短的拨号声过后,电话拨通了,由良开口道:“喂,你是那个发找你姐姐的……”
“你就是那个会帮我找姐姐的好心人吧!”手机扬声器里传来了一个充满激情的男人的声音。
手机里的声音震得由良耳朵痛。他把手机拿远了点,说,“是,我们见面详细聊?”
“好的!完全没问题!我们在哪儿碰头!”
“……解放纪念公园附近有一家叫‘Every day is NIGHT’的咖啡厅,去那里的吧台前等着。”由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议去无眠的店里聊。虽然无眠这个人总让他有种难以应付的膈应感,但他认为那里算得上是个安全且适合聊这些不方便在大街上谈起的话题的地点。
“好!那我现在就过去!你快点来啊!等你!”电话被挂断了。
由良叹了口气,准备起身。
他真的很急着找自己姐姐啊!幽灵似乎也被对方那焦急的语气给带动了。
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正午,咖啡厅的门没有锁着。由良隔着门就听到了吵闹的男声。他推开门——
“是啊是啊,慕尼黑那边上个月起了场大火,烧死不老少人呢。吓死我了。”一位穿着米色的旅行背心与长裤的男人正兴奋地讲着。他褐色的头发看起来有点乱,像是顶了一圈缠起来的电线,身上的衣服也挂满了长途跋涉人士特有的风尘。
“噢——这事我听说了,还是从纽伦堡那边借了好多消防队才把火灭了的。”无眠笑着回话。
“可不,我还参与救火了呢。”男人自豪地说。
由良走到无眠的咖啡厅只需要半小时不到,而这个男人就已经到了这里,还跟无眠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门口的铃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男人停下了喋喋不休的嘴。
“你来得真快。”由良说道。
男人看着由良短暂地楞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飞快地大步走到由良跟前,热情地握住由良的手。“你就是那个好心人吧!无眠已经跟我说过你了!”
由良瞥了一眼握着自己手的那双手,看起来皮肤还很光滑但已经起了些茧,“无眠跟你说我什么了?”
“她说你是个大好人,有难必帮!”由良的视线越过正对着他露出热情的笑容的男人,看到吧台后的无眠正在憋笑。
“是么。”由良感觉他的手快被捂出汗了。
“是呀,无眠那么知性又风趣的女性还能有错?快坐快坐,我们好好聊聊找我姐姐的事。”男人迫不及待地要拉着由良的手走到吧台前。
这家伙可真热情,挺有趣,幽灵似乎挺喜欢他。
“你先过去,我把门锁上。”由良总算找到机会把手抽出来了。他锁上门,嘴里重复着“知性又风趣”这几个字。
来到座位上,无眠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水。
“大好人由良这么快就又接到了新委托,不错。”无眠用着戏谑的语气说。
“我可不想坐冷板凳。”由良回了一句。
“我先正式自我介绍一下!”男人开口道,“我的名字是桑丘·加西亚·亚利安德罗。我从瓦伦西亚一直来这里找我姐姐辛德瑞拉·加西亚·亚利安德罗。”他说自己与姐姐的名字时,充满了自豪。
“由良。”他飞快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你怎么知道你姐姐在这座城市?”由良又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得到,这是我们家人之间的纽带。”
“……没有别的理由?”
“非官方的粗略统计下,奥斯特格勒的失踪人口显著高于其他城市。”桑丘说。
由良的眼睛不自觉地向右下角瞥了一下,深坑里的景象又一次闪回在他眼前,“接着说。”
“这是我姐姐的照片。”桑丘从背心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怀表,他姐姐的照片就嵌在里面。一副典型的欧罗巴人种的模样,褐色且微微发红的头发、绿色的眼眸、微黄的皮肤。桑丘关上了怀表,双手握住怀表,亲吻了一下它的表面,随后将它收回进背心内衬里。
“我的姐姐,在七个月前被人绑架了。那天,她只是出门想趁着反季节买一件好看的新的连衣裙,等着到时候夏天来了就可以穿到海边去。那天,我忙着给隔壁卧床的叔叔打针……只是那么一会儿……”桑丘伤心地说,“我们都是公司战争下的孤儿,两个人相依为命。她的快乐就是我的一切,可现在,她不见了!不见了!她失踪了!她被人绑架了!”桑丘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涨红了脸,眼眶里浸满了泪水。
“别激动别激动,喝两口水先。”无眠把桑丘身前的水杯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谢、谢谢……”桑丘喝下水,被自己哽咽着呛到了。他激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水也洒了出来。由良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靠,躲开被水溅到的可能性。
等到桑丘缓过劲来,无眠又递过来一张纸巾。他感激地接过纸巾,脸上的表情好似已经被无眠的魅力给征服了一样。
“你有没有你姐姐的线索?”由良继续问道。
“没、没有,”他还没完全缓过气来,“但、但我觉得,很快我就能找到线索!”
“你觉得有什么地方能找到你姐姐?”
“那肯定只能是在被红丝绒和葡萄酒包围的黄金宫殿的女主人的席位上才能见到她。”桑丘陶醉地说。
“我是说现在。”由良觉得桑丘那表情很蠢。
“现在……我也不知道……一想到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我的心就痛啊!”说着,桑丘似乎又要开始哽咽。
由良连忙追问,“你姐姐是什么性格的人?”
“她……很勇敢,很聪明,世界上就没有比她更优秀的人。”
“是吗。”
“是啊……明明更应该被绑架的是我,我敬爱的辛德瑞拉值得更好的生活……”
“桑丘小哥,你来这个城市,住哪儿?”无眠插进来问道。
“还没找好地方,找不到的话就先睡大街上吧。”桑丘说。
由良皱了皱眉头,他现在知道桑丘身上那股怪异的味道是怎么来的了。
“是嘛,要不你来给我干活?包吃包住怎样?”无眠提议道。
桑丘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可以吗!?无眠小姐就是这么人美心善。”
“你小心别被她坑了。”由良冷冷地说。
“说什么鬼话,诺艾尔在我这儿干活不好吗?”无眠不满地说道,“不过今天诺艾尔怎么还没来……”
“看来是不想继续在你这儿干了。”由良讥讽道。
“我真的可以在无眠小姐这里暂时工作吗?”桑丘问。
“唔……也不是不行,但过两天再看看吧。”无眠捏着自己下巴回答道。
“没问题!我会暂时在这个城市多待一段时间,搞清楚我的辛德瑞拉到底在不在这里!”
“你真的能搞清楚吗?”
“我先前去的那几个城市,都感觉不到我的辛德瑞拉;但一进这座城市,我就感觉到她了,她一定和这里有着某些联系。”
“血缘纽带?”由良问。
“没错,这是纽带。”桑丘坚定地答道。
由良也想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样的纽带。至少从目前看来,他没有。他的内心感觉不到任何与他人的联系,除了那个不请自来吵吵闹闹的幽灵。
“挺好的。”由良随便敷衍了过去,“我这边也会帮你找她的线索。”
“果然你就和无眠小姐说的一样是个大好人!”桑丘又一次激动地握住由良的手,“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我要去街上再到处问问有没有人见过辛德瑞拉了!再会!!”桑丘松开手就兴奋地朝着门外走去。
“不吃个午饭再走吗?”无眠叫住了他。
“不了不了,我身上没多少钱!而且怎么能麻烦无眠小姐为我准备食物?”说完,桑丘解开门锁,离开了咖啡厅。
空间里的热闹的氛围顿时降温下来。无眠瞥了一眼由良,叹了口气。“那你呢?午饭要吃什么不?”她用着相当随便的口吻问道。
“要钱么。”
“午饭的质量取决于你付多少钱。”
“那来最便宜的。”
“刚接了个委托还没钱吗?”无眠戏谑地说。
由良咂了一声,他意识到自己忘了讨论报酬的事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做事不讲报酬的,你还真是个大好人?”由良现在越听越觉得无眠在嘲笑他。
“算了,午饭我请了,以后可得记着点。”无眠轻飘飘地说完,走进了后厨。
咖啡厅里只剩下由良一人,他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气。同这种过分热情的人交流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现在只想躺回事务所的沙发。
幽灵在这时候又冒了出来,桑丘……好可怜啊,为了他姐姐一个人跑这么远到这里来,我们一定得帮帮他!
该怎么帮?由良正思索着该如何找起。
这种事……最简单的办法是跑到警察局问吧?
显然不现实,而且如果警察有用的话,卡莉早就被找到了。
……那……问问无眠……?她肯定会有办法的。
……你让我去找她办事,我拒绝。
那你打算怎么办?
至少没辙了再去找她。由良实在不愿意找无眠办事,他见到无眠对他露出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就膈应。
可惜,事与愿违。吃过无眠的“爱心午饭”后,由良一个下午都在街上游荡,他想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找到看起来和辛德瑞拉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结果自然是没有,这附近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几乎见不到什么年轻人。
他现在正以一副受挫了的模样躺在沙发上。沙发的感觉真好,由良心想。
别灰心嘛,找人没那么容易的!幽灵安慰他道。
由良没有回应幽灵的安慰。真正让他感到挫败的并不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而是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自己并没有像诺拉一样的社交和那些他甚至还不知道的奇怪能力,也没有像无眠那样的情报能力。他接下这个委托纯粹是因为他想做一点事,想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有价值。(要是能从中找到自己的身世更好)但在他这么碌碌无为了一个下午后,他发现自己毫无价值。唯一的收获就是自己的脚差点被厚实的马丁靴磨出水泡。
由良躺在沙发上,又叹了一口气。他听到楼下的卷帘门被拉起,大概是诺拉回来了。楼梯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一定是诺拉回来了。
金色的头发从楼梯间里出现,他看着诺拉上来了,自己依然是躺在沙发上不为所动。
“我回来啦。”诺拉用着愉快的声音说。
“嗯。”由良沉闷地应付了一声。
“怎么了?感觉你很没精神嘛。”诺拉凑到由良边上好奇地问。
由良背过身,让自己面朝沙发靠背,“没怎么。”他答道。
“唔……一个人没事干寂寞了?”诺拉猜测道。
“……不是。”
“身体不舒服?”
“……不是。”
“跟我说说嘛,到底怎么了?”诺拉的声音离他很近。
你就跟她说说嘛,这么憋着也没用啊,幽灵也劝说起来。
由良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转过身。一转回去,他的视线就对到了正跪坐在沙发旁看着他的诺拉的双眼上。她正用着关切与好奇的眼神看着自己。由良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但诺拉依然坐在那里看着他。他别扭地重新看向诺拉,他看着她热切的双眼,缓缓开口道,“你走了之后,又来了一个委托。”
“是个找自己姐姐的,我接了。但我接了之后发现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始找,所以我就在街上晃了一下午,像个傻子一样觉得就能碰到要找的人。”
“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由良越说越泄气,他感觉自己傻极了。
诺拉对着由良伸出了手,她飞快地揉了揉由良的头发。“本来就不是谁都能第一次就把事做好,重要的是你有去做。也许就像你说的,失败了。但那也只是失败一次,不代表你的一切都失败了。”
“……我也不是什么很聪明的人,经常做错事。以前,我的前辈老对我发火,就是因为我笨手笨脚的。但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嘛。”
“你既然这么笨,那你是怎么做到现在这样的?”由良问。
诺拉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因为我愿意帮助别人,别人也愿意帮助我。很多事我都做不好,但我会找人帮忙一起解决问题,比如无眠姐就很聪明,能帮我很多忙。”
“是吗……”由良的语气显得有些迟疑。
“别这么扭扭捏捏的!别看无眠姐平时那种坏坏的样子,她心底里好得不得了!”
“……那我之后找她问问吧……”
“嗯嗯!还有!你说的那个委托是什么内容!也跟我讲讲!”诺拉好奇地说。
由良简短地说完了桑丘的事,诺拉已经眼泪汪汪的。
“太可怜了!!他和他姐姐就这么被拆散了!!”诺拉哽咽道,“由良!你、你可一定要帮他找到辛德瑞拉!我明天还要潜入进达利娅的公司找东西,桑丘的事就完全交给你了哦!!有困难一定别自己一个人憋着,也要找别人帮忙才行!”诺拉又一次叮嘱道。
由良感觉自己似乎又有了那么一点动力继续努力努力。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但至少先做着再说。
“还有……你说你什么也不会,我倒是觉得你做菜还不错……”
“什么意思?”
“我肚子饿了!你来做晚饭吧!这次可别忘了煮饭!吃完饭我给你做按摩!”
距离达利娅约定的时间还剩三天。
由良一整夜几乎都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向无眠求助。这让他起得很晚,醒来时已经是正午。诺拉已经去了特种教育公司,这次她带了不少装备。
由良看着空空如也的事务所,决定还是去找无眠谈谈。
你要去找无眠吗?幽灵问。
是啊。
挺好的,我觉得无眠肯定会帮你,幽灵毫无根据地认定道。
……不知道,但至少先试试。诺拉的话还是对由良产生了些许影响。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打算去找无眠帮忙。
他走在街上,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很暖和。街上的景象似乎也因为舒适的天气而变得热闹了不少。不少老人都在街边支着板凳下着国际象棋。
但走到咖啡厅门前,由良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纸——外出,有事请到二十四小时便民诊所。
无眠怎么跑诺艾尔的诊所去了?幽灵疑惑地说道。
由良盯着关着的门看了一会儿,他试着推门,果不其然,门紧锁着。他还以为是无眠在搞什么花头。
到诺艾尔的诊所看看去?幽灵提议道。
都出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由良回到街上,走向诺艾尔的诊所。
由良远远地就看到诺艾尔的诊所就聚集着人群,全都是社区里的老人们。
有几位老人认出了由良,他们热切地向由良打起招呼,“小同志,你也来看诺艾尔啊?”其中一位头发花白中间秃顶但看起来还很精神的老爷爷向由良问道。
“诺艾尔怎么了?”由良看着老人问。
“你不知道吗?她病了!大伙都吓死了!”
“病了?”
由良从人群中挤进诊所,大厅里热闹极了,每个人的手里都拎着各种营养品。人群的走向构成了一条指引方向的路。由良顺着方向走到诊所里的病房。无眠正站在门口向人群大声喊着,“大家别挤!诺艾尔没事!麻烦大家不要挤在诊所里,给其他来拿药和看病的老人留点空间!”
人群依然是熙熙攘攘的,没有人听无眠的话。就算是无眠,她的脸上也露出了应付不过来的吃力表情。由良觉得有些好笑。
无眠在人群中瞧见了由良正以看戏般的姿态看着自己。她也对由良回以一个翻白眼。
正在这会儿,无眠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了。
诺艾尔从门后探出身子,她的面色憔悴,语气虚弱,“大家不要太担心我……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站在最前面的老爷爷刚刚还非常激动,这会儿语气突然就柔和了起来,“诶……大伙都很担心你,你可别累着!”
诺艾尔露出疲惫的笑容,“谢谢你们关心……我没事的……大家别这么为难无眠……”
老人们似乎还想继续再多关心关心她,但既然已经见到诺艾尔,也确认她并无大碍后,还是稍稍冷静了下来。“……诺艾尔没事!大家没事的就回去吧!”
“……我让无眠来帮大家配药了。大家的药我都准备好了,只要跟无眠说名字就行,她会弄好剩下的事……”诺艾尔用手撑着门慢慢地说。
“好的好的,诺艾尔你就好好休息吧,我们不打扰你了。”很快,那些出于担心的老人们都渐渐离开了,只留下那些需要来领取药物的老人们。
“你也来帮忙,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无眠立刻抓住了由良。
“我是有事找你……”
“忙完了再说,先干活!老人们可等着呢。”无眠直接用老人们来拖住由良。
“……知道了。”由良愤愤地答应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由良一直都在忙着当无眠的“好助手”。由良对药理知识一窍不通,因此,他只能像个机器人一样照着无眠的指示去拿老人需要的药品。
无眠接待的效率奇高无比,经营咖啡厅的经验在这里完全派上了用场,一切都井井有条。老人们的队伍也逐渐减少,直到所有人都拿好药品。无眠靠在前台的接待台上,长舒一口气。由良也觉得自己累坏了,长时间的走动与弯腰让他的肌肉开始酸痛。而从今天早上开始就还没吃过东西的他已经饿得有些两眼发黑了。
无眠正坐在前台,检查着还有哪些老人需要在今天取药。她给自己列了张表,所有领过药的老人都会被打上一个勾。这张表上还有一个人没有来领药。
“饿了吧?给。”无眠随意地塞给由良一块牛肉干。
饿坏了的由良直接接了过来,用牙撕咬起来,“你从哪儿弄来的?”
“老人们给诺艾尔的慰问品,我顺手拿了点出来。”无眠毫不在意地说。
由良正在咀嚼的嘴停下了。无眠看着他那副滑稽的模样笑了起来,“担心啥?老人们和诺艾尔都不会介意的。大部分的慰问品我都退回去了,我只留下了应得的量和有需要的东西。”
“真精明。”由良的语气显然不是在夸她。他咀嚼了两口,吞下嘴里的合成肉干。
“不精明可活不下去。”
在两个人闲聊的时候,玛莎奶奶推开了诊所的门。她看起来很精神。
“诶,这不是由良小同志吗,你怎么在这儿?还有那个……那个谁来着……和诺艾尔关系不错的……”
“是无眠,奶奶。”无眠亲切地说。
“噢对,是无眠同志。你们两个在帮诺艾尔呐,都是好人啊。小诺艾尔就是太喜欢逼自己了,你们也劝劝她。”玛莎慢慢地走到前台,无眠示意由良赶紧去拿药。
经过了一下午的取药,他已经记住了所有药品的位置。很快便拿来了玛莎需要的药。他把装着药的袋子递给无眠,无眠快速地清点后交到了玛莎手里。
无眠紧紧地握着玛莎奶奶那粗糙的手,“我们一定劝她,您放心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打算过几天离开城市,到处转转,不回来了。有你们看着诺艾尔,我就放心啦。”
“玛莎奶奶要走了吗?”无眠关切地问。
“房子怎么办?”由良问。
“房子……我会把钥匙给诺拉的,她肯定能找到需要的人。”
“我的意思是……”由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玛莎打断了。
“我懂,没事的。过去的事,早就该过去了不是?我想出去看看别的地方,也是想趁着最后几年,再体验一下活着是什么感觉。”
“诺艾尔肯定会很想你的。”无眠说。
“那孩子……就是太善良了……她没能去阿列克谢的葬礼,肯定很自责。无眠同志和由良同志呀,麻烦你们让她别太往心里去啦。”
“……嗯,我们一定。”
由良也点头承诺。
“那我就回去了!”
“不去看看诺艾尔吗?”无眠问道。
“不去啦,她要休息呀。”玛莎提着袋子,带着笑容离开了。
无眠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由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玛莎决定离开这里,对她来说,应该不是一件坏事。
玛莎奶奶居然要搬走了……以后是不是见不到她了?幽灵有些伤感地说。
又不是死了。
唉……苦了一辈子,现在也是自由了。
挺好,由良感叹道。
无眠拿出笔,给表上的最后一处打上勾。随后,她啪地一声双手合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搞定了搞定了,第一次干这活真是忙死了。”
“第一次就这么熟练?”由良问。他不知道无眠是怎么推断出那些来开药的老人到底需要什么药。
“诺艾尔事先告诉过我每个老人需要的药品了,就算我记不住,我也可以让手机记住。”她拿起自己的手机晃了晃,“你说中午说的有事找我,是什么事?”无眠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悠闲地靠在前台的转椅上。
快说快说,现在一定是个好机会!我感觉她心情不错!说了肯定有戏!幽灵劝说起来。
“……是关于找桑丘他姐的。”由良缓缓说道。
“噢?说来听听。”无眠把椅子转向由良。
“我不知道怎么找到他姐。”
“然后呢?”
“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她。”
“噗……”无眠笑了出来,“你管这叫帮忙?要不我干脆帮你把委托做完得了。这是你接的委托,不是我接的。”
“那我该怎么做?”由良反问道。
“哪儿你这样求人的?算了,我现在心情不错,不跟你计较。”无眠身子往前探去,“想找一个找不到的人有很多种方法,查人事的档案、他亲近的人的环境、各个街区的监控、网络上是否有相关信息。而且,在这之前,还要推测对方是怎么消失的。离家出走?绑架?不顺着这些思路去找,那你什么也找不到。”
“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无眠问道。
“辛德瑞拉是从瓦伦西亚被绑架的,对方的势力至少能够做到跨城市绑架,但是还不清楚绑架她的目的。”
“学的还算快,继续。”
“从外地绑架女性,可能是为了性交易,也可能只是被绑的人刚好的女性。”
“到底是哪种,就要你自己决定了。”无眠说。
由良感觉自己能看见眼前有无数的线,那些线全都望不到头。他必须顺着其中一根线不断走,直到走到这根线的尽头,才会知道它是否能将自己引导到出口。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还有自己体内那无数未经自己同意便被植入的植入体。
“我觉得只是被绑的人刚好是女的。”由良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那你就顺着这条线走吧。”
“我还是需要你帮忙。”由良说。
“说吧,要什么?”
“各种公司的人体实验的记录。”
“哼……”无眠沉思了一会儿,“不行。”
“为什么?”
“一,就算是我去查这些东西,也要冒着天大的风险;二,这个人情你还不起。”无眠的语气容不得退让。
“那就没什么能做的了。”
“守株待兔也是种办法。你不是还有桑丘这个诱饵吗?”
“诱饵?”正当由良在疑惑的时候,他外套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查看,正好是桑丘的电话。
“喂!是那位大好人吗!我有姐姐的线索了!”听筒里传来了极其兴奋的声音。
由良稍微瞪大了眼睛,“什么线索?”
“我在网上和街上到处问我姐姐的事,然后有人打电话联系我说他见过一位长得很像辛德瑞拉的人!!还约了我今晚九点在莱特街的闪光街灯碰面!我准备现在就过去!”
“恭喜。”
“我就说我姐姐肯定在这座城市里,纽带的力量就是这样!我先赶路了!挂了啊!”桑丘兴冲冲地挂断了电话。
“桑丘说他有辛德瑞拉的消息了,跟别人约了今晚十二点在莱特街的闪光街灯碰面。”由良将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无眠。
“你觉得呢?”无眠问道。
“像陷阱。”
“那你要去么。”
“……我已经接了委托。”
“是吗,那你跟我回一趟咖啡厅,我有东西要给你。”无眠起了身,她走向诊所里面的病房,打开了诺艾尔所在的那间病房。不一会儿,诺艾尔慢悠悠地走出来了。她依然穿着一身白裙,脸色看起来好些了,但还是很虚弱。
“我和由良要回一趟咖啡厅,你先在这里顶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无眠扶着诺艾尔说。
诺艾尔的声音很轻,“没事……你们去吧……本来这就是我的工作……还让你们替我顶班……”
无眠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喜欢逼自己?我本来跟你说过要是太累了可以不用来咖啡厅的,现在还累倒了。”
“不这样的话……就没法去采购效果更好的特效药……”
“你明明可以直接让我帮你。”无眠责怪道。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咖啡厅的工作根本不需要招新人,你让我打零工,还给正常的薪水和补贴……”
“原来被发现了啊……”无眠扶着诺艾尔坐到转椅上,她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难堪的表情。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对我这么,我也应该报答大家……不能一直让大家为我操心……”
“结果你不是病倒了,几乎整个小区的老人都跑来了?反而让大家更操心了。”
“……是……”诺艾尔羞愧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不,刚刚玛莎奶奶来了。她让我好好劝劝你,别这么逼自己。”
“玛莎奶奶来了……?为什么不叫我?”诺艾尔瞪大了双眼。
“她让你好好休息。你看你,一说她来了你又激动了。葬礼的事,她让你别往心里去。”
“……我……”诺艾尔低下了头。
“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放松点。像我一样缺心眼不也挺好。”
“……你哪里缺心眼了。”诺艾尔不满地说。
“旁边那个小哥一定觉得我很缺心眼。”无眠瞥了一眼由良说道。
由良很干脆地承认了,“没错。”
你怎么还真承认了!幽灵责怪起由良来。
“不管怎么样,别一个人担着。你因为不想让别人担心而自己一个人承担一切最后压垮自己只会让别人更为你操心。”无眠又把话头对准了诺艾尔。
“……我知道了。”
“那我们先走了,过会儿我就回来。”无眠走向诊所门口,由良跟在她身后。
“这个东西你会用吗?”无眠把一把手枪摆在吧台上。
“没用过,不知道。”这是一把转轮式手枪,枪身呈黑色,在机械瞄具与部件结合处有着少量的橙色亮漆用来显示它的轮廓,弹巢的部位装着特殊的弧形机械装置。
“拿起来试试。”无眠说。
这是……枪诶……你要拿枪了!?幽灵激动地说。
由良将枪握在手里,握柄的凹槽让他能轻易地握住这把手枪。手枪不重,重心的位置靠在弹巢向下的一厘米处,他感觉这把枪拿起来很轻松,就像他真的会拿枪一样。
“嗯……看你这样子倒不像第一次拿枪的人。”无眠观察着由良的动作,“把枪给我,我给你介绍一下它的特别之处。”
无眠拿过枪,熟练地打开弹巢,又从吧台下拿出六颗颜色与造型各异的子弹。她一颗一颗地将子弹装进弹巢中,合上弹巢。
无眠举枪对准由良,“穿甲弹。”弹巢开始自动旋转,清脆的声响发出后,无眠对着由良扣下了扳机。一声枪响,一朵塑料花丛枪管里开了出来。
“吓到了?”无眠坏笑着说。
“没有。”由良平静地答道。
你真没被吓到!?我要是你我都尿裤子了……幽灵的语气显然还在后怕。
“呵,没劲。反正就是这样,你可以用声音控制它切换子弹,至于有哪些子弹和怎么把你的声音录入进程序里,我现在教你。”
诺拉听讲座听得想打瞌睡。她现在正在特种教育公司的大楼里的演讲教室的最后一排。这片大型建筑群几乎占据了一个半标准足球场的大小,共有两座三层高的大楼组成,大楼的三层设有空中连廊以方便人员快速通过。大楼按数字分类,一号大楼负责整体的对外运营,所有的培训项目都在一号楼内进行;二号楼则是行政与研发的区域。
她穿着一身工匠的衣服以参加对外讲座的身份混了进来(是无眠帮她申请的参观资格)。演讲台前的讲师正用着全息投影与大荧幕讲解一个汽车发动机的构造。整个房间内大约有五十多人,基本上都是些年轻人,正认真地做着笔记。
胸前挂着的参观者证件可以让她在对外的培训区自由走动。诺拉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如果有做菜的培训内容,她或许还乐意听两句。
手腕上的手表震动起来。现在的时间是七点十五分,她悄悄地从教室里离开了。通道上的行人很多,大多都是些结束了培训课程的学员,没有人注意到诺拉,毕竟其中还有不少人穿得和诺拉几乎一模一样。
她快速地走进厕所隔间,锁上门。进门之前她检查了一遍其他隔间,都没有人。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情况对她来说再好不过。诺拉将腰包拉到面前,戴上技工手套,取出气动射钉枪。她熟练地拆开射钉枪的外壳,取下机匣,换上包里准备的特殊机匣。隔壁的厕所门被拉开,诺拉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听到隔壁传来了手机外放视频的声音后,她继续进行手上的动作。装上备好的特种钉弹匣与铬钼钢细枪管,诺拉将射钉枪改装成了高效的无声杀人武器。
推开门,诺拉听见隔壁间依然响着视频的声音。她快速地离开了厕所。楼道内的人稍微散去了点,她穿过人群走到楼梯间,在楼梯间里,她解开了自己的马尾,并用水溶性的喷雾式染发剂将自己的头发染成了棕红色。她一边走向三楼,一边戴上防护目镜并将防尘面罩挂在脖子上。一直挂在胸前的证件也被摘下收进腰包,换成了一张印着棕红色头发的女人的工作证件。
三楼的连廊就在眼前。诺拉走上空中连廊,落地时玻璃墙外的天空已经黯淡,灯光开始亮起。诺拉特意选择了这个大部分人注意力变差,人员稀少的时间点。诺拉用万能钥匙刷开了二号楼入口处的电子门的感应器。
进入二号楼后,诺拉轻松地走在楼道内。这个只有内部员工才能通行的楼内的人员丝毫没有对诺拉起疑。她的选择非常正确。
资料室位于二号楼的二楼,万能钥匙破解了电子门锁,诺拉在没有遇到任何盘问与意外的情况下便以维修工的身份成功进入了公司的资料室。她快速地检查了一遍房间内部,没有人和人。于是她穿过竖排卷宗来到资料室深处操作起电脑。接上优盘,利用破解病毒打开公司内部的资料管理程序。通过索引找到达利娅·阿德莱德的目录,快速翻阅其中的实验报告。
实验报告中的数据对诺拉而言难以理解,但她能看懂报告中的总结内容。她越看表情越严肃,同时选中了所有的报告并进行复制。资料室的门在此刻被打开,诺拉立即拔下优盘关闭程序,躲到了卷宗柜组成的障碍后。她蹲下身,将手机打开自拍模式伸出去观察对方的动向。
镜头捕捉到了对方,是一个成年男性。他套着研究员特有的白色长袍,里面穿着体面的西装。诺拉认出来了,他是罗纳德·阿德莱德。
罗纳德粗略地扫视了一眼身边,便走到电脑前。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躲在架子后的诺拉。诺拉正缓慢地从腰包中取出改装好的射钉枪,并将它握在手中。罗纳德焦急地打开检索程序并敲打键盘,然后他打开了一份报告。诺拉看见他打开的正是他的妻子——达利娅——的报告。
罗纳德拿出一个优盘接入电脑,随后选中了所有的报告,将它们彻底删除。罗纳德紧绷着的脸舒缓了下来。他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笑容。
“别动。”诺拉从阴影中闪出。她手中的射钉枪正对着男人,“看来我们都觉得这个时间适合偷东西。”
罗纳德被吓了一跳。他激灵地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瞬间变为了紧张与惊恐。他本以为只有自己掌握了这里的人员流动。为了今天,他策划了许久,观察他妻子的实验室没人的时间,掌握资料室没人的时间。
“你要干什么?”他紧张地问。
诺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
被护目镜与防尘面罩遮住面容让对方没有认出诺拉,“为什么要删除达利娅的报告?”
“你怎么知……”
“快说!”诺拉严厉地喊道。
“……只要把这里的数据删掉,那个女人的实验记录就全没了。”
“为什么这么做。”
“我可以实验失败,但那个女人不能成功。”罗纳德恶毒地说。他对自己妻子的恨盖过了他的恐惧。
“为什么。”
“我不能让妻子比我还成功,你明白吗?我本以为一个女儿能让她忙于照顾家庭,结果她居然心狠到拿女儿当自己的实验对象,尽管是个代孕的孩子。我已经把最后一份实验报告删掉,作为成功结果的女儿也不见了。她的实验已经彻底失败了。”
“卡莉的事和你有关吗。”
罗纳德的表情变了,“你是达利娅找来找她女儿的?我不会告诉你,而且你要是杀了我,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卡莉的下落。”他的语气就像是这女人抢走了他的一切,“我告诉你,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让那个女人成功。”
“你就这么狠她?”
“你不懂。这是尊严问题。”
诺拉嗤笑了一声,说:“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意思?”
“你刚刚删掉的不是最后一份报告。”诺拉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从口袋中拿出了优盘,“这里还好好地存着所有的报告,我随时可以传给达利娅。”
“我怎么知道你没在骗我。”
“要我发过去吗?”
“不,”
“告诉我卡莉的位置,我就把优盘给你。”诺拉依然举着枪。
“你找到卡莉对我没好处。”
“我不会把卡莉交给达利娅,我会让她离开这座城市。”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不要报酬了?”罗纳德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不是谁都为了钱干活。这是尊严问题。”诺拉冷淡地说。
“哼,尊严……成交。我不知道卡莉具体位置,但我可以告诉你绑架她的人的老巢在红星歌舞厅。”
“拿着。”诺拉把优盘抛到罗纳德身前的地上。她放下枪,转身准备离去。下一秒,诺拉立即转回身,举枪对着罗纳德扣动射钉枪的扳机。两声空气喷发的声音响起,罗纳德倒在了地上。他的左手中握着一把消音手枪。
诺拉收回优盘,将罗纳德翻到正面检查状况。他从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损伤,连西服都看不见明显的破损,但停止的呼吸已经表明了他的状况。
这把特制的射钉枪的钉弹极细,可以轻易穿透绝大部分服装,压力感应的弹头在穿入身体内部时会引爆弹体造成空腔效应。只需要对着身体的重要器官开火,就能在立刻造成致命伤。
诺拉快速地思考该如何处置眼前的尸体。她决定直接保持原样,将尸体留在此地。诺拉检查了一遍射钉枪的弹匣。她退出弹匣,换成了装有麻醉药剂的弹匣。诺拉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资料室内自己留下的任何踪迹,连一根毛发都没有留下。随后便飞快地离开了资料室。
诺拉小跑着来到安保室,里面正有一名安保人员在值班。她观察走廊,在无人的时候立刻刷开安保室的门,用射钉枪向安保的脖颈处射击。麻醉针在安保人员察觉到脖颈处的刺痛时便已经起效。药效使他昏倒在桌子前。诺拉来到桌前,将优盘接入电脑,利用病毒骇入并消除了资料室附近的监控录像,并且删去了资料室电子门禁处她的开门记录,留下了罗纳德的那次开门记录。确认一切都已经完成后,诺拉飞快地离开了大楼。一路上完全没有人阻拦。
街上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昏暗的老旧街灯还在为夜晚的光明尽力。
这里是旧城区最破旧的区域,奥斯特格勒的最外围。相当多的房屋还保持着损毁的状态,生活垃圾与机械残骸随意地堆积在小巷与街边。整个区域都散发着破败的气息。
居然会约在这种地方碰面……肯定没安好心!幽灵紧张地说道。
由良将无眠给他的左轮别在腰后。这里的环境让他时不时想将枪掏出来。
眼前街上的路灯已经彻底损坏,房屋内也没有人活动的迹象。由良几乎只能借着月光与城市散发出来的灯光前进。他甚至开始怀疑无眠给他的地址是错的。
我想回去了……幽灵颤颤巍巍地说。
“出发前你最起劲。”由良讥讽道。
谁知道这里这么吓人……我感觉我有点怕黑。
由良没有搭理幽灵。在他视野的最远处,隐约地看到了有光亮在不断闪烁。他确认了一遍时间,手机上显示的是八点三十二分。他想提前一点时间到达地点。
距离正逐渐被拉近,由良已经能看清那不断闪烁着的物体正是桑丘约定碰面的街灯处。闪烁的光亮照亮了站在街灯下的黑影。由良看到了那乱糟糟的头发与旅行背心。
一同出现在由良视野内的,还有从正对面开着远光灯驶来的车辆。刺眼的远光灯让由良无法看清车辆的样貌。光亮几乎遮住了由良全部的视野,他用手遮住光线,用手指缝中他看见从那辆车正停在桑丘面前。从车厢的侧门下来两个人,不由分说便打向桑丘,再强硬地将他拉入车内。
他……他被绑架了!幽灵大喊起来。
由良快速地奔跑起来,同时拔出腰后的左轮手枪。诺拉的体能训练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他与车辆的距离被拉近到了三十米之内。车辆发动起来,桑丘已经被关进车内。车辆的发动机发出轰鸣,飞快地向着由良的方向驶来。由良下意识地举起左轮向车辆射击,但远光灯的刺眼光亮让他无法看清目标。连续两枪都没有命中驾驶员。或许是由良的射击起到了威慑作用,车辆并没有停在由良面前,而是直接沿着由良来时的方向驶去。
由良立刻扭转身体跑动追赶着汽车。没了远光灯的干扰,由良终于能够看清车辆的外形——一辆小型面包车。
他一边奔跑一边命令道,“标记弹。”左轮手枪的切弹器自动切换到了标记弹。由良举起枪,对准了面包车的车牌,扣动扳机。一声枪响后,子弹嵌入进车厢的车牌。随后,由良停下了跑动,看着面包车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我、我们得赶紧去救他!!幽灵急得叫喊起来。
“冷静点。”
由良拨通了无眠的电话。“喂,桑丘被绑了。”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在绑匪的车上安了标记弹,帮我追踪位置。”
“你可真能使唤人。我去拿设备,等我联系。”说完,无眠就挂断了电话。
无眠姐能追踪到对方的位置吧?幽灵不安地问。
“应该能。”由良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左轮的弹巢,退出空弹壳,装上新的子弹。他借着微光回收了落在地上的弹壳,并重新确认了弹巢内的子弹——六颗穿甲弹。
不过你刚刚可真冷静,不愧是警察,居然直接就敢拿起枪开火了,我可不敢。
“不开枪,说不定死的就是我。”
也许是这样……但我想到可能会把对方打死……我就紧张和害怕……虽然我一直说想把身世找回来,但我还没做好死人的准备。
“那你最好快点做好准备。”
由良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响起,是无眠打来的。
“喂,我收到标记弹传来的信号了。对方正在旧城区里兜圈子。等下,对面停下了。停在红星歌舞厅的停车场里了。居然是那里……你最好别一个人去,我去联系诺拉。”无眠又一次挂断了电话。
看来无眠追踪到对方的位置了,真可靠。
由良没有理幽灵的话,他检查着自己口袋中的子弹数量。还有三颗空尖弹与两颗电击弹,所有的穿甲弹都已经装在弹巢中了。
他用手机搜索了红星歌舞厅的位置,距离自己四点三公里。由良朝着标记的地点小跑起来。
你要干嘛!?无眠不是说别一个人去吗!
她说的是最好别,不是绝对别,由良发现跑动的时候不张嘴就能沟通可以省下不少力。这或许是唯一一个和幽灵沟通的优点。
诺拉的体能训练真的起到了效果。由良已经持续奔跑了三公里,却依然没觉得疲惫。他的呼吸平稳得就像在走路。街上破败的房屋随处可见,由良十分怀疑这片区域里到底还有多少人居住。
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个雾一样的东西,之后再也没见到了,由良主动向幽灵搭起话来。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能看到那东西,而且你碰了之后我们还会看到别人的记忆。
而且应该只有我们能看到。由良拿出手机再次确认路线。
要是我们之后再碰到那种类似的东西,怎么办?
我不想再被电晕,由良想起自己醒来被绑在病床上的场面。
……我倒是有点好奇……我觉得那东西跟我的身世有关,幽灵消沉地说。
等遇到了那东西再说。
口袋里的手机打断了两人的脑内交流。由良接起电话,从听筒中传来诺拉嘈杂的声音,“由良你别乱跑啊!我也在往红星歌舞厅赶!我们在歌舞厅街对面的巷子里碰头!别一个人去!”说完,诺拉便挂断了电话。
诺拉本来不是要去那个特种教育公司吗?她已经搞定那边的事了?
也许是,由良继续快步跑向红星歌舞厅。
这座破败的歌舞厅曾经繁华一时。大门口外的红星灯牌老旧不堪,原本亮红的颜色已经老化褪色得像干涸的血液。战争没能摧毁这座歌舞厅,但摧毁了歌舞厅里的人。现在,它成了一群流氓绑匪的老窝。
由良靠在冰冷的石砖墙壁上。夜晚的风总是很冷,夏夜的风甚至有时比冬风还要令人感到冷酷。巷子的地面凹凸不平,洒满了碎石瓦砾。凸起的石块硌得由良脚底难受。他看向街对面的红星歌舞厅,那里丝毫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一切都被灰尘笼罩。
“你在这里等多久啦?”熟悉的女声从由良右边传来。
由良的视线转向右侧,月光洒在诺拉的正脸上,照出了她暗红色的头发。“没多久,”由良说,“你染发了?”
“怎么样?酷吗?”诺拉得意地晃了晃头发,“这样就能干扰别人的追查。”
“卡莉的线索找到了吗?”由良问。
诺拉收起了刚刚轻松的表情,“绑架她的人就在这里。我听无眠姐说了,桑丘也被绑到这里。他们大概率会被关在一起。”
“我们进去救他们?”
“由良,”诺拉喊出他的名字,“无眠把枪给你了?”
“给了。”
“给我看看。”
“怎么了。”
“先给我。”
由良迟疑地拿出左轮,递给诺拉。她接过枪,熟练地打开弹巢,检查枪械状况。
“你已经开过枪了吧。”诺拉说。
“对。”
“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
“是吗。是对着人开枪的吗?”
“差不多,对方坐在车里,但没打中。”
“你觉得你能面对人开枪吗?”诺拉问道。
“什么意思?”
诺拉合上弹巢,将左轮重新放在由良手中。但她没有松手,反而紧紧握住由良的手,然后举起他的手,让左轮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诺……诺拉疯了!?幽灵惊叫起来。
“你在干什么。”由良死死地盯着诺拉的眼睛。
诺拉紧紧握着由良的手问,“能扣下扳机吗?”
“你就不怕我真的开枪?”
“不怕。”
“……”由良依旧注视着诺拉的眼睛。他记得诺拉曾经露出过这样的眼神,那还是他在下水道里遇到诺拉时,她露出的审视般的眼神。由良想把手挣脱开,但诺拉的死死地用力控制住了他的手。技工手套的粗糙防护层几乎要把由良的手给磨破。
两人僵持了一段时间,诺拉突然松开了手。
“眼神不错,把枪收好。”她说道,“这个歌舞厅应该不只有一个入口,我从正门进去,吸引注意力。你从后门潜入进去找被绑的人质。”
“……没有别的指示了?”由良的手还在隐隐作痛。
“这是突发任务,我们没有任何关于这里的详细资料,敌人的数量、火力、位置,楼层的构造,人质的数量、位置,全都没有。一切都要靠临场发挥。”诺拉从腰间拔出一把斧子,这是在下水道里,诺拉扔给他的那把斧子,“拿上这个。还有,注意安全。”
由良接过斧子。用麻绳缠绕住的握柄让他能很好地抓住斧子。他将斧子别在腰后,把左轮枪握在手里。
诺拉从由良身边走过,仔细地观察着歌舞厅的环境。“没有疑似外部摄像头的设备,敌人应该都在内部。”她检查手表,“现在是九点二十一分,对准时间,四分钟后开始行动。”
说完后,诺拉便从腰包中拿出她的射钉枪,压着身子跑向红星歌舞厅的正面。她靠在门口的屋檐下的圆柱后观察着内部情况。由良在此时也跑过街道,来到诺拉右侧的圆柱后待命。
靠近这座建筑,由良才能看到它更多的细节。虽然建筑的绝大部分都覆盖着灰尘,但地板上有着许多脚印。这些脚印都很清晰,而且鞋印各不相同,显然是近期有人员走过的痕迹。根据这些脚印,由良推测可能里面有六个人左右。
诺拉用着极小的声音示意由良去找后门(如果由良看得懂手势她就不会讲话了)。由良压着身子贴到歌舞厅的墙壁,并沿着墙壁外围寻找其它的入口。绕进小巷,在歌舞厅的背后是它的停车场。由良认出了那辆绑架桑丘时的面包车。它就停在靠近歌舞厅的最近的停车位上。车体正面的挡板处有两颗弹孔,驾驶室内部空无一人,但是能看到在正驾驶座椅旁的扶手上有一处被子弹穿透的损坏。那枚穿甲弹打穿了面包车的中控台,破损的电线裸露在外。面包后车厢内也空无一人,但车厢地面上有几滴血迹,或许是桑丘流下的。
不知道他们用这个车绑架了多少人……
肯定不少。由良找到了后门。歌舞厅的后门与正门几乎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没了屋檐上的红星。地面上的脚印目测约有四人。其中一个脚印步伐混乱且有明显的被拖拽痕迹,由良估计那就是桑丘的脚印。
后门门口的磨砂玻璃门上的灰尘已经嵌入了玻璃内,由良推开一个门缝,观察着里面的情况。房间内没有灯光,一片漆黑。由良拉开门缝,压着身子走进歌舞厅。靴子与地面上的碎石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口中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无比,由良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虽然几十分钟前他还无比冷静地向着自己驶来的面包车开火,但此刻,真正在进行随时都会丧命的行动时,由良还是紧张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我好紧张啊!幽灵突然大声喊起来。
这声巨响差点吓得由良走火。闭嘴,他向幽灵喊道。
由良绕过前厅设立的检票台,进入到走廊里。走廊里出现了微弱的光亮,让由良能勉强看清路。他紧握着手枪,朝着有光亮的地方靠近。
光亮是从舞池中架设的照明设备发出的。舞池只有一层,最外围放有许多沙发椅,中间的舞蹈台上跪着五个戴着黑色头套的人,其中一个穿着旅行背心,那正是桑丘。他们双手被反绑,无法动弹。在他们身边还有五名手持武器的绑匪不断巡逻。
由良观察着他们的武器与外貌还有行动路线。他谨慎地匍匐进舞池,趴在一个沙发椅的阴影下,听着他们的谈话。
“等明天把这批肉货送走,就有钱去快活咯。”一个脸上都是刀疤的男人愉快地说。
站在他身旁的褐发女人用枪托敲了他的肩膀,“你又要把钱花在那些针头上了?你不是说还要把钱寄给自己在圣彼得堡的老婆?”
“会寄的会寄的,寄一点留一点嘛。”
“得了吧,你这家伙真能讨到个老婆?都听你吹了几个月了没见过一张照片。”站在稍远处巡逻的男人听到聊天后也加入了进来,由良看不清他的面貌。
“神秘才让有人有期待,你懂不懂浪漫。”褐发女人开玩笑说。
“有点道理,天天相处久了,看你裸体都硬不起来。”那个看不清面貌的人说道。
“还不满足?也只有我才对你的豆芽下得去嘴。”褐发女人立刻还口。
几个人笑了起来。远处的枪声打断了他们的笑声。
“有情况。”舞池里的人警戒起来,他们紧抓着枪,四处张望。枪声又一次响起,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戴着头套的人质也躁动起来,又立刻被绑匪吼住了。
“鲍里斯、塔娜,跟我去看看。”刀疤脸的男人带着另外两个人离开舞池。
由良观察着两人的动向,他们一人看管着人质,一人紧张地盯着枪声方向的舞池入口。
我们得去救那些人质……幽灵紧张地颤抖着说。
由良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全都在这两个绑匪身上。外边还在不断地传来枪声,每一声都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由良知道,现在是最好的动手机会。他慢慢地蹲其身,没有人看向他的方向。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注意力全都在人质身上,他的双眼不断地在人质与入口处来回切换。
只有十米,九米,八米……由良半弯着腰,左手握着左轮枪,右手拿着斧子,一点一点向那人靠去。他的心跳声大得让由良以为别人都能听见。五米,四米……距离已经够了。由良的视野中只有眼前的那个人。他正背对着自己,焦急地盯着面前的入口,浑然不知死亡已经来临。
由良几乎能闻到对方的体位,听到对方的呼吸与从口中发出的嘟囔。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斧子。灯光照射在由良的身上,阴影盖过了由良身前的人。
斧子已经举到了最高处。对方或许是感到了杀意,忽然转过头来。他只看见由良那充满杀意的眼神与他手中的斧子。下一刻,他的身体被斧子直直地劈开了,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声。他的上半身摔落在地上,身上的金属器件在地上发出声响,惊动了远处的同伴。由良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立刻用左手举起左轮,朝着对方的位置连续开火。
左轮的后坐力让他几乎握不住枪,有好几颗子弹因为枪口的上扬打到了不知何处。但至少有两颗打中了对方的腹部。由良看着对方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紧张过度的他来不及确认发生了什么,他急促的呼吸着,肾上腺素的极速分泌让他感觉浑身燥热却手脚冰凉,过度的呼吸让他大脑空白,视野发白,双手不断地颤抖着。
人……人……我们杀……杀了人……幽灵木讷地喃喃着,他……断了……断了……
鲜血流淌到由良的脚边。被由良用斧子劈死的人的内脏正缓缓地从他的躯干中流出,散发出恶臭。由良呆呆地站着,大脑空白,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但他的身体正告诉着他,他兴奋了。
我们杀人了啊啊啊啊啊!!!幽灵失控地大喊起来。
我们杀人了!!!不……我……我不是……
我不要待在你身体里!放我出去!我不是杀人犯!!让我走!!幽灵失控地哭喊着。
幽灵的声音吵得由良头疼欲裂。他紧捂着自己的耳朵,痛苦地跪在地上,“闭嘴!”由良喊道,“这就是我们必须做的事!”
我不要……!!我不找什么身世真相!!让我离开!!!
“这是我们的命!!”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
“受不了这些你就去死,不要连累我。”由良不知道幽灵该怎么死去,但愤怒依然让他把这话说了出来。
……你是个混蛋……冷血动物……幽灵有气无力地说。
“挺好的。”由良冷酷地说道。
一旁的人质激烈地挣扎起来,近距离的枪声让他们害怕极了。声响让由良重新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他正要用斧子切开绑住人质的绳子——
那个被由良命中腹部的人爬了起来,“你这个狗崽种,跟这群人一起去死吧!”他朝着由良的位置扔出了手雷。
没有任何思考,由良飞快地跪下,抱住了离他最近人质。一声爆炸声响,由良的意识中断了。
……你见过海吗?
一句女人的声音唤醒了由良。
他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伫立在一片沙子上。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红色的海。海浪翻涌发出声响,将充满血腥的臭味卷到由良的鼻腔中。天空仿佛也被海水给染红了,红得发黑,见不到一片云。
海水的潮汐刚好没过他的脚踝,是温热的,粘稠的。
自己脚下的这片沙,是由良唯一的落脚点。他面对着这幅景象,不知所措。
海平面与天空的界线变得模糊。两者仿佛融为一体,将自己包裹在这个由红色构成的世界。那红色刺激着由良的双眼,让他几乎分辨不出其他颜色。
“这是哪里。”由良独自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个附身在他身上的幽灵也没有回应他。
“有人吗!?”他又一次大声喊道。
依然没有人回应,就连回声也没有。
由良蹲下身,用手捧起一点海水。看起来像血,闻起来像血,尝起来也像血。他把海水洒去,留在手上的水干涸凝固成痂。
……我想看看蓝色的海。
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他从未听过那个声音,却觉得非常熟悉。
“你是谁。”由良问道。
没有回应。
突然间,海平面翻涌起来。
四周的海水被高高地卷了起来,就像天空一样高。
海水构成的高墙向由良不断靠近。他无处可逃。
由良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已经遮盖住了一切视线的海水。
从巨浪边缘落下的水滴已经洒在由良的脸上,将他也染成红色。
他无处可逃。
由良认命般地躺了下来。他看着天空。
天空一点点被巨浪吞噬,只留下红色的黑暗。
“由良!?”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巨浪的轰鸣,传到由良的耳中。
是诺拉的声音。
“由良!!”诺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诺拉!”由良大声地回应诺拉的呼喊。
随后,巨浪拍下。
“咳咳——!!”由良惊醒起来。
耳边传来了平稳的心电图的声音。
“你醒了!?你都昏迷十二个小时了!”诺拉惊叫起来。她立刻凑到他的身边,不安地问:“还好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由良的眼中的红色渐渐消退。他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了。诺拉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正对着他。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手术服,左轮与斧子都不见了,上半身被绷带缠满了。
“我怎么了……?”他问道。
“……你忘了?你被手雷炸了……”诺拉说。
记忆重新连接起来,他回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景象。
“我想起来了……之后呢?”
“听到爆炸声我就赶了过去,所有的坏人都死了。你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我把你和人质都带回来了。”
“是吗。那还好。”由良想要起身,背部传来的剧痛让他痛得使不上劲。
“你别乱动。我去叫诺艾尔过来。”诺拉担忧地说完后,便从病房走了出去。
他不习惯这种脸朝床的姿势,但背部的剧痛让他连翻身也做不到。
……你终于醒了……幽灵小声地说。
是啊,醒了。
……抱歉……我是个废物……我被吓坏了……幽灵的声音像是在哭,我本以为……找自己的身世是件……很和平很轻松的事……我没想过那么多,更没想过杀人……你会受伤也是因为我当时那模样,如果我没影响你行动……
我不想听。
……我明白……我这种只会拖后腿的……
你还要不要找你的身世和记忆?由良问道。
……我……我不知道……
你不想找,我也要继续找我的,你不想经历这些,我也会逼你经历,由良冷淡地说。
幽灵沉默着没有回应。
病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诺艾尔和诺拉急忙地走了进来。
“身体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吗?”诺艾尔直接问道。
“背痛。”
“还有呢?”
“没了。”
“……那就好……”诺艾尔紧绷着的表情松懈了下来。由良注意到她的白裙上沾满了血迹。“……你居然做这么危险的事……你知道弹片没有命中你脑袋的概率有多低吗?”诺艾尔责怪起来,“你的背部一共有二十七处破片……幸好你表皮下被植入的聚合层挡住了所有的碎片……不然你已经死了。”
“我运气还不错。”由良说。
“……不是所有人运气都像你这么好……”诺艾尔痛苦地说,“另外五名人员,二死二伤……”
由良怔了一下,“……死者是谁?”由良问道。
“不知道。但我们把他们的尸体带回来了。”诺拉接过话,“剩下三个人也都在其它病房里休息和接受治疗,都没大碍。”
病房外又传来脚步声,无眠也走了进来。“嚯,好隆重,不知道还以为你死了。”无眠打着趣说,“你得谢谢诺艾尔病好得快,不然可没医生能给你做手术咯。”
“……你的身体没受到太大影响,我现在给你打一针止痛药就可以走动了,但在伤口愈合前不能做任何运动,知道了吗?”诺艾尔走到由良身边,拿起一管注射剂。
“找到卡莉了吗?”由良问道。
“她就是被你护住身体的那个人。”诺拉说。
从上臂传来一下刺痛,药液被注入进体内。由良背上的疼痛开始消退,虽然依然在隐隐作痛,但已经不会妨碍到他活动。由良用手撑起自己,想要下床。
“别太用力,等下伤口又崩开!”诺拉走到由良边上扶住他,搀着他下了床。
“我想去见见其他人。”由良说。
“卡莉和桑丘也想见见你,不过另外那个人倒是被吓坏了,谁也不见。所以,诺艾尔只好给她打了镇静剂,等她醒来后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在警察局门口的地上了。”无眠靠在门边摆着手说,随后给由良让出了道。
由良推开了桑丘的病房门。他正焦急地坐在病床上抖着腿,一见到由良,脸上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老兄!!你救了我的命啊!!”他从病床上跳下,激动地想要去抱住由良。
由良推开了桑丘,他的背可遭不住这一下。
“你受伤了没?”由良问。
“没啥事儿,就手臂擦破了点皮。”桑丘晃了晃绑着绷带的右臂。
见他并无大碍,由良换了个话题,“你真信了那些人有你姐姐的线索?”
“我真以为他们知道姐姐的下落,你知道的嘛……救人心切。还好你和那位智勇双全的诺拉来得快。”桑丘满脸歉意地说。
“有找到什么线索吗?”由良问。
“诺拉说抓我的这些人只负责绑架,然后卖给各种有需要的地方,妓院、公司,哪儿都卖。”
“还有别的线索吗?”
“没了。”
“还打算继续找你姐姐吗?”
“当然咯!我不能因为就这一次遇险就放弃找我的辛德瑞拉!”
“希望你下次别再被绑了。”
“会长记性的,好心人你就放心吧。”
“希望如此。”
“对了!我之后会留在这个诊所给诺艾尔帮忙!有事儿你就来这里找我!”桑丘喊道。
由良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说,“这儿?”
“无眠说诺艾尔这里缺人手,我刚好会一点护理,就留在这儿帮忙嘛。放心,我没要钱!只要有个地方住就行!”
“也挺好。”由良转身走向门口。
“感谢呐!!”桑丘的声音隔着门都能听见。
诺拉正站在门外等他。
“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卡莉,她还有些紧张。”
“你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由良问。
“我把无眠姐叫来了,她开着面包车把你们运回去的。把你们放到诺艾尔的诊所后她就跑去把车藏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了。”
“她还挺擅长干这种活。”
“无眠姐可厉害了。不过看到你那样子,无眠姐都给吓了一跳,还好你没事。”
“她会被我吓到?”由良觉得自己像是得胜了一样。
“一身血谁看了不紧张嘛……我都吓死了。”诺拉不满地说,“赶紧进去吧。”
由良点点头,和诺拉一起走进卡莉的病房。
卡莉正紧张地坐在病床上,手中抱着一只已经绝种的毛绒树懒玩偶。病床对她来说有些高,两只脚只能悬在地面上。门被打开的瞬间,卡莉的表情变得紧绷,看到是诺拉后,又放松了下来。
“卡莉——我们来看你啦!喏,这位就是救你的由良哥哥!”
“由良哥哥……谢谢……”卡莉怯生生地说。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有着和达利娅一样的深紫色头发。
被卡莉这么称呼,由良有些发愣。那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各种表情,紧张、害怕、感激混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
“没事……这是委托……”由良僵硬地说。
他感觉自己被诺拉用手臂肘了一下。
“我们是你妈妈派来找你的,不过呢……我们觉得你不回你妈妈那里也可以。”
卡莉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不回妈妈那里?”
“是哦,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那就不回去。我和无眠姐姐会帮你安排好的。那,卡莉想回去吗?”
“……”卡莉低下了头,“……我不想回去……”她低沉地说。
“是嘛,卡莉很勇敢呢。”诺拉弯下腰,摸了摸卡莉的头。
“我……我没有……我其实一直都很想离家出走……但一直不敢……每次我妈妈跟我说需要我做实验时……我都会想着……说不定我答应她了,她就会爱我……可是实验成功之后……她就不理我了……”卡莉哽咽地说,“我爸爸也是……他和妈妈一样……只想着实验,从不关心我……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送给我一个花瓣标本,问我想不想去外面……我不敢一个人去外面……他说,会有人来接我去全是花的地方玩……我知道爸爸在骗人……但我还是答应了……”
“没事的,现在你安全了。而且你自由了。”诺拉抱住了卡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卡莉哭着鼻子看向由良,“由良哥哥……谢谢你保护我……”
“……没事,委托而已……”
“你别嘴硬了。当时所有人都戴着头套,你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诺拉嫌弃地说。
“……下意识就动了而已……”由良尴尬地说。
无眠推开了门。见到卡莉,她露出了哄孩子般的友善。
“卡莉,这几天,和无眠姐姐一起住好不好呀?无眠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嗯……”卡莉紧张地点了点头。
“真乖,不过不能乱跑噢,不然又要被坏人抓走了。到时候由良叔叔又得受伤了。”
“我……我不会乱跑的……”听到由良又要受伤,卡莉害怕地立刻答应了。
“真乖!那我们现在就一起回无眠姐姐住的地方,好不好?”无眠笑着说。
“……好……”
无眠从诺拉怀中接过卡莉。她牵住了卡莉的小手,引导着她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卡莉回过头向两人招手,“诺拉姐姐……由良哥哥……谢谢你们……”她向着二人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随后便被无眠带走了。
看到卡莉的笑容,由良突然觉得自己受的这个伤也有了些价值。
“唉……多好的孩子……”诺拉感叹道,“她的父母怎么就不能像她一样懂事。”
“她父母到底做了什么。”
“……达利娅拿卡莉当实验对象,罗纳德为了毁掉达利娅的研究,找人绑架卡莉。”
“真是疯了……”
“是啊,真是疯了。”诺拉叹了口气,“对了,你想去看看,最后两个人吗?”
“……想。”
诺艾尔的诊所有一间很小的停尸房。这里只能存放两具遗体,今天,停尸房被占满了。
诺拉拉开停尸间的冰柜。两具被冻得发青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上面。他们双眼紧闭,皮肤灰白,结着冰霜。
“一个头部被破片打穿,一个是被破片打破了内脏,大出血。”
由良看着眼前的两具尸体。他们僵硬的躯体丑陋地躺在那里。由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已经不再鲜活,没了生命。从尸体上散发着死人的气息。
是我害死了他们……幽灵颤抖着说。
“……是我的失误。”由良说。
“我们不能救下所有人。”
“如果我没有让那个人把手雷扔出来,所有人都不会死。”
“由良,没有如果。”
“……”
都是我的错……因为我软弱……我没有觉悟……幽灵的声音仿佛快要哭出来。
“你已经付过代价了。”诺拉轻轻抚着由良背上的伤口,“自责不能赎罪,如果想做点什么,那就让自己以后做得更好,没有别的了。”
“……明白了。”
“如果你受不了的话,随时可以退出。”诺拉说。
由良看着她的眼睛,她是认真的。
退出……我……我……幽灵犹豫起来。
诺拉直直地看着由良。
卡莉都比你坚强,由良对幽灵说。
……我……
软弱才会害死人。
……我……我不想退出……如果我退出了……我还怎么向被我害死的这来两个人赎罪!幽灵坚定地喊道。
像个样了,由良讥讽道。
……是……是吗……
诺拉依然专注地看着由良,等待着他的答复。
“我没这个打算。”由良这句话既代表了他自己,也代表了幽灵的意愿。
“不错,那赶紧换好衣服跟我去把最后一件事了结了!”
“最后一件事?”
“这可是你接的委托,总得看到最后吧。”
“你们找到人了?”达利娅的语气格外冰冷。她依然穿着那身干练的精英西装,但她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疲态。
“是的,不过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诺拉冷静地说道。
由良和诺拉正坐在克林顿公寓二三零二号房的客厅沙发上。他果然很讨厌这里的氛围,背上的伤口似乎都在厌恶着这里的空气。
“呵,罗纳德刚死,卡莉也死了?”
“请节哀。”
“脑子呢。”达利娅冷酷地问道。
“什么?”
“她的脑子有没有受损。”
“一颗子弹命中头部。你要看照片吗?”诺拉问道。
“……不用了……”达利娅深深地让自己陷进沙发背上,“全都是没用的废物……”
“我想你现在肯定在找这个。”诺拉从口袋中拿出一根优盘。
“这是?”
“你的实验报告和所有记录。”
达利娅挑起眉毛,“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这得问你的丈夫,你现在的境况都是他导致的。”
“……那个人渣……不光是我……连自己女儿都下得去手……”
达利娅的语气让由良作呕,“拿自己女儿做实验的你没资格这么说。”由良冷淡地说。
“你是正义卫士?说吧,要多少钱,我出。”
诺拉看向由良,缓缓地说,“由良,这是你接的委托,你来定。”
由良注视着达利娅的眼睛,“一百万。”他的语气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觉得自己受的这些苦和她做的那些事值得这么多。
达利娅轻蔑地看着由良,“你这是在趁人之危?”
“我们值得这些。”
“这么多现金,不可能。”达利娅干脆地说。
诺拉在场面变得凝固前接过对话,“你的丈夫死了,警察找你问过话吗。”
“是。我跟他们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诺拉平静地说,“告诉警察和公司你丈夫做的事,但不要提到我们,这个优盘就归你。”
“为什么?”
“我们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而你也想让实验继续下去。只要你把消息告诉警察和公司,这件事就会变成丑闻。”
达利娅接过话,“公司也不会把精力投入在调查一个实验失败的男人身上,警察也只会把这件事当成商业纠纷,拿笔钱就了事,想得真周到。”
“我只要卡莉房间的那个花瓣标本。”
达利娅眯起眼,“……你们不要钱?不趁机敲我一笔?”
“不要。成交吗?”
“……成交。”达利娅起身走向卡莉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她拿着那个花瓣标本出来了,手中还提着一个保险箱。她把标本与保险箱放在桌上,蓝色的花瓣格外显眼,“卡莉,还没死吧。”她问道。
“死了。”诺拉斩钉截铁地说道。
“哼……优盘我拿走了,这朵花给你们了。还有这个箱子,里面装着十万现金,我不喜欢欠人情。交易愉快。”
“……交易愉快。”诺拉拿过标本交到由良手上,接着她起身拿走手提保险箱,由良也跟着起身,“再见。”她说。
达利娅没有回应,而是坐在沙发上端详着手中的优盘。由良和诺拉不知道她此时会想些什么,但他们也不想知道。
卡莉……真可怜……幽灵悲伤地说道。
我觉得她现在过得会比以前好,由良答道。
桑丘也是……不过他现在有地方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姐姐……
慢慢来吧。
不过到头来,我们俩的身世倒是一点都没有线索。
诺拉和由良走进电梯,电子香薰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电梯厢。
“由良,”诺拉靠在由良身边小声地说,“这次这些被绑架的人,本来是会被卖掉的。”
“我知道。”
“但是他们的买家,是警察局。”
“警察?”
“那个被你打中肚子的人在临死前被我审讯吐出来的,这个消息不适合告诉桑丘。”
所以……当时的失误算是有了意外收获……这也……而且还是警察……幽灵听到这个消息实在高兴不起来。
“……警察买卖人口。”
“不用太意外。”
如果你以前是警察的话……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发现那些坏警察的交易所以被暗算了……!?
“……警察为什么要这么做。”
“钱。”
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原因让由良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这个答案过于理所应当。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
诺拉与由良骑上摩托行驶出车库,晚霞将天空染成紫色与橙色。
街上的风吹在由良的脸颊上。
“以后的事,一步一步来。”诺拉向由良大喊。风声几乎盖过了她的喊声。
“……知道了。”
“晚上!去无眠姐的咖啡厅吃饭!她说要做顿大餐!!”
“要付钱吗?”
“她请客!!卡莉、诺艾尔、桑丘也去!!”
“她良心发现了?”
“你抓紧点!别把卡莉的标本弄掉了!”
“……知道了。”由良捂住自己的口袋,另一只手搂住诺拉的腰。
对了,由良叫起幽灵,我昏迷的时候,你有看到一片红色的海吗?
红色的海?没有。你做梦了?幽灵问道。
没看到就算了。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做了个梦。由良努力地想要想起梦中听见的声音,但他没有一点头绪。那声音缥缈无比,像是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由良放弃了思考这件事,他觉得那或许只是个奇怪的梦。
未来的一切依然被迷雾笼罩着,但他不会忘记那两具因为他和幽灵而死去的无名尸,也不会忘记卡莉对他露出的那羞涩的感激。这些会让他在迷雾中坚定自己的意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凉的空气涌入他的肺中。
比起城市里那些纸醉金迷和机关算尽的气味,他还是更喜欢混杂着淡淡的柑橘味的清新的空气。
环线上的城市如同巨大的墓碑群竖立在地表上,直入天际。由良看向城市的另一侧,是平层建筑与旧城区废墟。他的容身之处也在那里。在更远的几乎无法看清的地方,是一片荒野,就像是一片黄色的海。
你见过海吗?
……我想看看蓝色的海。
由良回想着这两句话。
但他脑海里出现的画面,是诺拉那双蓝色的眼睛。
摩托疾驰在环线上,在城市的海洋中激起一点细小的波纹。
千叶港的天空就像一副闪着雪花噪点的显示器。
御前田月正躺在港区外的胶囊旅馆里。合成乳胶床垫拖着她的背部,很闷很硬。天花板离自己的鼻尖只有二十厘米不到,看起来它随时都会压在自己脸上。
她感觉自己就像躺在棺材里一样,或许还不如棺材舒适。毕竟,只有家族里那些有成就的大人们才有资格躺进棺材。
月按下自己右手边面板上的按钮。随着机械运转的声音,身下的床板向外伸出。夜晚的陆风吹在自己脚踝上,她从胶囊舱下来。站在千叶港的人工填充地面上。
她向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自己胶囊舱旁边的那间。她的姐姐正安然地在里面睡着。御前田岚已经累了一天。连续不断地骇入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甚至这两间胶囊旅馆的房间也是岚用了些手段才开来的。
远处,灯塔的强光不断地照射在海面上,被信号灯装饰得像圣诞树一样的货轮发出鸣笛。海水散发着的腐败的味道让月皱起鼻子。她还要继续在这儿忍受三天这种味道。
在她眼前,是千叶港的货物集散区。无数的货物在这里被装卸,运送。三天后,她和自己的姐姐也会一起成为被运走的“货物”。月坐在胶囊旅馆外设立的长椅上,身旁的自动售货机响着轻快地流行音乐,广告牌格外亮眼。
“月……你不睡吗?”岚的声音从月身后响起。
月猛地转回头,她的姐姐正有些疲惫地看着自己,“我……我睡不着……你怎么也没睡?”月的上身穿着灰色高领毛衣,下身是牛仔短裤与黑色裤袜。银灰色的长发在街灯的照射下很亮,连同照亮了她手上的素色漆皮手套。
“……有点……兴奋……我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岚缓缓走到自动售货机旁,“你要喝什么吗?”
“我……可尔必思吧。”月坐在长椅上,看着岚。
岚从自己的腰包中取出一台平板,靠在售货机旁操作了几下,两瓶冰镇的可尔必思便滚落到了出货口。岚拿着饮料坐到月的身旁,递给她一瓶。
冰凉的触感更进一步地驱散了月的睡意。“姐姐明明可以直接付钱。”她说。
“这样省钱嘛……”岚把平板收回腰包中,她拿着饮料瓶,拧了拧,没拧开。月帮她拧开了瓶盖。
“好像右手的大拇指的传动有点失灵了。”岚尴尬地说。
“明天我去城里找零件帮你调整。”月喝了一口饮料,高糖份的液体滑入口中。
“……我也去。”
“太危险了,可能会被发现。”
“你不是说要一起行动吗……”岚柔弱地问。
“……好吧,大阪那些追兵可能不会想到我们没有直接去北海道,而是先到了东京圈。”月叹了口气。只要她还和姐姐一起待在日本岛上,一股沉闷的气就会一直压在她的心头上。岚看起来不想谈关于大阪的事,她正忧愁地用右手大拇指抚摸着自己左手食指。
“我……梦到大阪的家人了……”岚支吾地说道,“我梦到他们的脸……吓得睡不着……”
“……姐姐,别怕,他们已经死了。”月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岚的手,“现在我才是你唯一的家人,也是唯一在乎你的家人。”岚的机械手咯得月有些难受。
“……嗯。”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在以前,她们之间交流的机会并不多。但也正因为这不多的交流机会,才让月格外珍惜那些时光。月站起身,走到岚的身后,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出一把木梳子。她小心地为姐姐梳起头发。
“……怎么现在梳头,等下又要压乱了。”岚问道。
“压乱了就再梳一次。”月说。除了摆弄那些电子设备,她最喜欢做的就是这件事,这能让她的心静下来。
港口的工人们与轮船还在工作着。金属碰撞与齿轮咬合的声音不断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工人们的喊声。
月听着这些声音,再次确信自己已经从那压抑的地狱里逃离了。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大海腥味的空气涌入鼻腔。她不喜欢这个味道,但也比住在森集团的公寓里闻那些白茶香薰的味道好。她还闻到了姐姐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
“月……奥斯特格勒那里,真的会有人帮我们吗?”岚不安地问。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月沉默地为姐姐梳着头发。
“好了。”月把收梳子收进了腰包里。
“……谢谢。”岚站起身,转过头看向月,“我们回去吧。”
“嗯。”月点头跟在岚的身后。
她看着姐姐的背影,心里的情绪就像海边的气味一样复杂,但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月是在轮船的汽笛中醒来的。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里的景象一直在惊扰她。她梦到了父母死前那难以置信的惊恐的眼神,空气中的血腥味就像这里的海水一样。她带着冷汗醒了过来。
四分钟后,闹钟响了。她关掉这台已经离线了的手机上的闹钟,按下面板上的按钮,从胶囊舱中出来。
岚也醒了。她的头发果然乱了。还有些人也从胶囊舱里出来了。他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手里提着公文包,眼神空洞地走向港务大楼。
“睡得还好吗,姐姐?”月问道。
“还……行。”
“去市区前,让我先检查一下你的手。”月说。
“嗯……”
她牵着岚的手走到旅馆的休息室里。这里现在没有人,也没有摄像头。摘下了岚的手套,露出由合金与碳纤维组成的机械手,机械的部分一直延伸到被袖子覆盖住的小臂。月从腰包中取出工具,摘下覆在外部的橡胶层,露出了内部的结构。
“你动一下手指,我看看。”月看着岚的手掌说。
岚照着做了。她弯曲手指,手心的液压传动装置开始运作,靠近听就能听到机械运转时的声音。
“应该是大拇指的导线老化了,换一根就行。”月检查完,将橡胶层重新套回机械手,再戴上手套。
“好……我们顺便在城里吃早饭吧?我不想继续吃干饭团了……”
“……也行。”
坐悬轨电车到市区只需要十五分钟。电车上的人很少,两人轻松地找到了座位。她们的位置正对着海。此时,太阳已经悬挂在天空中,在灰色的海平面上洒上了金色的阳光。
“我还是第一次看海……”岚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惊喜。
“我也是。”月对这个景象并不感兴趣,她的脑子里都在计划着一天的行程,而注意力大半也都用在了观察四周有没有可疑人物上。
听到月冷淡的答复,岚激动的心情也冷却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海平面。还有两天,两天后,她就会漂浮在这片海上,远离自己所熟悉的土地。想到这里,岚就有些不安。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漆皮手套发出细小的摩擦的声响。
千叶港市区很萧条,几乎所有的住户都去参加重建东京的计划了。只有一些对这片土地还有所留恋的人依然待在此地。
岚和月走在街道上。这里已经闻不到海边的腥臭味,空气变得清新起来。
诱人的麦香从附近传来。岚顺着香味的方向找去,差点把月甩在身后。
麦黄色的招牌贴在店铺上,上面印着两种看起来就很诱人的面包。空气中飘荡的新鲜面包的香气让岚想起来自己正饿着肚子。
“小姑娘,要吃点啥?”玻璃柜台后的中年女性店员热情地问道。
“诶!?呃……我……”岚被她的问得紧张起来。
“没事,慢慢看,都是刚出炉的。”店员大方地说。
“嗯……”岚的心怦怦直跳,她焦急又仔细地看着玻璃柜下的各种面包。她其实每个都想尝尝。在传统极为严厉的家里,她平日吃到的只有日式餐点。现在有了如此自由的选择权,她反而不知道该选什么了。月在一旁不安地注视着姐姐的一举一动。
“我要……呃……要一份这个奶油烤吐司……月,你要什么?”岚转过头问。
“和姐姐一样就行。”月快速答道。
“那,那就两份!”岚慌忙说。
“好,总共一千两百日元。”
岚连忙从钱包里拿出现金,清点好面额好递给店员。她接过纸盒装着的吐司,香味不断地从中往外溢出。岚羞涩地向店员点头致谢后紧张地离开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不认识的人搭话,心脏几乎快要从她的胸腔里蹦出来。
隔着纸盒也还能感受到吐司散发着热量。她打开纸盒,拿出一片吐司分给月。这个举动让她头一次有了当姐姐的感觉。
“……谢谢。”月接过吐司,警惕地观察起吐司的外型,生怕这里加了什么迷药或者毒药。但岚已经吃了起来,月都来不及阻止。
看到岚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月也慢慢地用牙从吐司上撕下一口咽进口中。她对食物的味道没有追求,也不懂得分辨食物的好坏,是典型的只要能吃,真肉和合成肉没有区别那派。
“接下来我们去五金店吧,要换的线在那里就能买到。”
“……嗯。”岚正咽下一块吐司。
“老板,有没有铜包铝电线?”月站在店门口问道。
头发稀疏的老板正坐在柜台后听着收音机。听到月的声音,他不耐烦地调小音量,探出头,“女人要这玩意干什么?”
“不用你管。”月冷淡地说。
“一个女人嘴还这么硬。”老板被月的态度弄得恼怒起来,他关掉收音机,从椅子上起身。他比月高了将近两个头,五官恶狠狠地皱在一起。
“你到底卖不卖。”月依然不为所动。在她身后的岚已经紧张地缩起身子。
“是我在问你话……你你要干什么!”
一把锋利的小刀直直地抵在男人的肚皮上。“我只是来买东西不是来让你侮辱的,到底卖不卖。”
“……你先把刀放下,我卖,我卖!”
月把刀拿远了点,示意他去拿货。“别想报警。”她冷酷地说道。
老板颤抖着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急急忙忙地跑到店内的仓库翻找起来。
“月……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岚担忧地问。
“……姐姐,不这样我们就活不下去。”
岚的气势变得微小,“……是吗……”嘴边的话也被她一同咽回肚里。
老板飞快地把电线拿来了。月把放下的刀又举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是从腰包里拿出现金。她把现金拍在柜台上,一步一步离开。走到差不多十米的距离后,月拉着岚的手小跑起来。
“操你妈的两个婊子!!别让我再看见你们!!”月听到身后传来老板气急败坏的喊声。
两人跑出一定距离后,靠在街灯边休息。岚疲惫地喘起气来,她的体能要比月差得多。
“这些狗屎男人也就会叫了。”月不屑地念道。“姐姐,没事吧?”她又用着平和的语气询问道。
“没事……就是……得休息一下……”岚的发丝已经贴在渗出汗水的脸颊与脖颈上。
月蹲下身,用手背擦去岚脸上的汗水。岚似乎觉得很难为情,便忍着疲惫直起身,“已经……没事了。”她说。
“那我们找个地方修姐姐的手。”
这座城市的小巷很多。她们轻易地找到一条无人且偏僻的巷子。岚坐在一台空调机箱上,月正在用工具维修她的机械手。
“下午……好像没有安排吧?”岚问道。
“嗯。”月专注地拆解机械手的部件。
“我想在城里稍微转转……”
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岚,“……姐姐,我们最好不要到处移动……”
“……可是……不是没有追兵吗?”
“那也不行,外出会增加遇到麻烦的可能性。下午就回港口那边吧。”月的话很平静,但让岚无法反抗。
“……嗯。”岚紧抿着嘴,答应了。
月继续起修理工作。按照维护手册里的内容要求,这一切都得在无尘环境下进行。可她们并没有这个条件。月将最后一颗小规格螺丝固定后,修理完成了。
“姐姐你看看手动起来影响吗?”
岚动了动手。暴露在外的传动装置运转起来,里面的精密零件完美地运行起来。
“没问题了。”月重新装好机械手外壳。
“……谢谢。”岚戴上手套,从空调外机上起身。
“我们回去吧?”月收起工具问道。
岚的眼神里还带着一点不情愿,但她还是答应了,“……嗯。”
“……要不,打包一点食物再回去吃午饭?”月提议道。
“好……!”听到这话,岚惊喜起来。
岚激动地小跑到街外,等着月陪她一起去找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午餐店。月边走边整理好腰包,快步跟上。
时间已经快来到正午,街上的人也稍微多了点。行人大多都是中年女性,她们没有随着丈夫去东京参加建设,而是在家里打扫、清洗、修补,备好晚上的饭菜。中午对她们来说也是难得是放松时间。
岚和月并排走在街上。她还没有找到该去哪儿买午饭,不能是西餐、不能汤汤水水的,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米饭一类的食物。可她又吃腻了饭团。岚决定去找一家牛肉丼。
利用离线的搜索功能,岚找到了当地最火的牛肉丼店,而且离自己很近。她照着导航的路线快步走去,月也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纸窗拉门让店铺看起来格外质朴。只有根据门旁立着的一个特价招牌才能看出它是一家餐馆。
“到了!”岚欣喜地说。
“买完就回去吧。”月站在她身旁说。
岚点点头。走到门口准备拉开门,门却已经被拉开了。
五金店的老板正站在门口,他那有些臃肿的肚子在午饭后显得更加臃肿了。
他的面目扭曲起来,“你们两个贱人居然还敢来找我……!?”一股酒精味从他嘴里喷出。在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他的酒友,每个人身上都沾满酒味。
“嚯,就是这两个娘们儿拿刀指着老兄啊。”五金店老板身后的人用着粗鲁的口音说道。
月立刻把岚拉到身后去,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四个男人。她极快地否定了逃跑的可能性。现在这个状况,绝对没有办法带着姐姐离开。
“就这个红发小鬼,脾气爆得不行!”
“给她两拳就爆不起来了!”
月一只手慢慢摸向身后。她腰间别着的在逃跑中临时制作的土制手枪还有五发子弹,可打一枪就得重新上膛一次,根本来不及同时消灭四个人。如果用小刀先捅死一个呢?或许有机会。
男人们又朝她们迈出一步。月向四周张望,店里有人正朝着这里打量,却又立刻回到了店里,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街上也有人看到这里的情况,也快步低着头走开了。
没人会来帮她们,月的手已经摸到手枪握柄上了。
“哎呀男人们怎么在这儿欺负两个小屁孩?”一个甜腻的女声从月的身后响起,紧接着,她只感觉一直被人朝后拉去。
一个女人走到她的面前,直直地靠入五金店老板的怀里。月警惕地看着那个女人,浅绿色长发上带着红色挑染,上身套着一件黑色外套,里面的白色衬衣打着蝴蝶结装饰的领带。
“哪儿来的婊子,滚开!”五金店老板用力将她推开。
女人却立刻又一次贴到对方怀里,“别那么凶嘛,跟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玩有什么意思?”女人戴着装饰性戒指的手指在男人的胸前画着圈。下身的短裙也随着她晃悠的动作摆动着。
“……那你,很会咯?”五金店老板的火气下去了,脸上露出了恶心的笑容。月依然死死地挡在岚身前,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事。
老板的手摸向了女人戴着腿环的薄黑色过膝袜,女人欢快地哼笑起来,轻轻晃动被摸着的腿。
“是呀……各种方式都会,让你的朋友们一起来也无所谓噢?”
“不错不错。”男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下流的笑。眼前的这个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仿佛不是个人,而是他们的玩物。
五金店老板凑得离她更近了些。
“别乱动。”女人的语气突然冷酷起来。一把美工刀的刀刃正抵在五金店老板的腿间,“再乱来你就和你的弟弟说再见。”
男人被吓得怔住了,“好……好……你别乱动……你要干什么……”
“让她们走。”
“……”男人犹豫了一下。
女人将刀刃往里稍稍用力,男人立刻叫唤起来,“我说让她们走。”她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你们两个还不快走!!”
女人回过头看向岚和月,“快走啊。”她大声喊起来。
“……谢谢。”月向她说了声,随后抓住岚的手,向外面飞奔起来。
女人见两人已经跑开,轻笑着看向五金店老板,恶狠狠地朝他的腿间用膝盖顶去。男人吃痛地跪在地上。她趁机也拔腿狂奔跑走了。
“你个烂婊子别让我找到你!!!”五金店老板的喊声几乎响彻城市。
十分钟后,月和岚跑到了一座小广场休息。这里种着几颗大树,树荫几乎遮住了整片广场的空地。两人坐在围着树干造的环形座椅上。岚艰难地喘着气,汗水让她的衣服贴在身上。岚不住地拉开自己的领子,让空气灌入,缓解令人难耐的酷热。月相对要好得多,她的衣服就要透气轻便不少,而且她的身体素质也更优秀。她一边小幅度地喘气,一边观察四周,确认那伙人有没有追上来。
月看向她们刚刚跑来的方向,没有见到那伙男人,倒是在视野中看到了刚刚的女人。
她小跑着来到二人身边。月站起身,警惕地看着她。
“你来干什么?”月严厉地问。
女人弯腰撑着身子,大口地喘着气,看起来她比岚和月还要疲惫。待她缓过劲来后,“对刚刚帮了你们的人这么凶?”女人不满地说。
“不用你出手我也能解决。”月冷淡地答道。
“小屁孩这么自信?你们两个一看就是日子过太好的大小姐出来体验生活。”
“……月,别这么凶……对方帮了我们……”依然坐在座椅上的岚小声说道。
“就是,你的主人都这么说了,你还激动什么?”女人挑衅地说。
月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你要什么?”
“至少,请顿午饭吧?我没钱了。”
月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她觉得如果不答应对方,对方只会继续缠着自己,反而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可以,但我们不知道哪里有饭店。”月说。
“我知道不就行了?”
当三份热腾腾的拉面被端在三人面前时,岚和月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这是家街边摊小店,门帘遮住了她们的上身,制造出一个狭小的私人空间。
“千彩,你交到朋友了?”厨师热情地说。厨师的头发被扎成球形,头顶上也戴着头套。
“嘻嘻嘻,谁会跟我当朋友?她们是来还我人情的。”千彩朝着厨师吐了吐舌头。
月看见她的舌面像是被染成了蓝色一样。
“你的舌头怎么了?”月警觉地问。
“噢?你看到了?”千彩自豪地朝月伸出舌头,她的舌头几乎正面都被染成了蓝色,“很酷吧?是止咳药水噢。”
月皱起眉头,“病了?”她问。
“没有噢,很健康。”
“……那为什么喝药。”
“好玩,嘿嘿嘿。”千彩轻飘飘地笑了起来。
她的模样让月极度反感。
“千彩……好厉害……”岚小声地感叹道。
“是吧是吧?你要不要也试试呀?”说着,千彩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瓶已经开封的止咳药水在手里晃悠。
“姐姐,别听她的。”月严正地说。
“哎呀……是啊,你们两个也劝劝她,真搞不懂这小孩没事老拿止咳药水当饮料喝。”厨师插进话题说,她一脸忧愁地看着千彩。
“别操心啦,没啥副作用的!喝着玩而已!”千彩笑着说。
“唉……那你学习的事,还打算回学校吗?”厨师问。
“回去有什么用,还是在外面舒服。”千彩不屑地说。她吃了一大口面,哧溜声响得像是要盖过这个话题一样,“阿姨你的面还是这么好吃!”
“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天天免费请你吃。”阿姨苦口婆心地说。
“再说啦……”千彩应付了过去。
“大学……那是什么?”岚好奇地问道。
“就是把一群人变成最适合给企业打工的傻子的地方咯。”千彩随口说道。
“企业……”月低声念道,“企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啊就是啊!企业里的人全都是变态痴汉傻逼!!把人玩坏了就扔掉,太变态了!真搞不懂就这样了,一群人为什么还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挤……神经病!”
月没有接话。尽管两人的理解上可能有所差别,但她知道千彩说的都是对的。她的姐姐岚要是没能从那座大楼里逃出来的话,今天可能已经成了公司的大脑算力工具。她沉默地吃了一口拉面,面泡得有些坨了。热乎的新鲜食物还是让许久没吃过两人久违地放松了下来。
岚甚至把汤都喝完了。
“所以你们两个是什么人?看着不是本地人嘛。”千彩也刚好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她双手合十,对着阿姨感激地说道,“谢谢招待——”随后,她拿出纸巾,小心地擦掉嘴边的汤汁,不让纸巾把自己的口红与妆擦花。
“我们……”岚正要开口说话,就被月打断了。
“我们是来旅游的。”月说。
“来旅游?谁会来这种地方?”千彩好奇地问。
“就是想到处逛逛,毕竟对于大阪人来说哪里都很新鲜。”
“原来你们是大阪人——好厉害!”千彩就像看到了新物种一样好奇地打量着两个人。她的粉紫色眼睛一眨一眨的,耳朵上的耳环也随之晃动。
“没什么厉害的,哪里的人都差不多。”月放下筷子,起身准备离开,“姐姐,我们回去了。”
“诶……这就回去了……”岚的脸上写着“还想多待一会儿”的表情。
“我们只是来还人情的,而且那伙男人指不定还在到处找我们,早点回去更好。”
“……好吧……”
“要走了?”千彩抬起头看着月,“再见咯,两个人闲逛小心又被男人给盯上喔——”
“不用你担心。”月说完就撩起门帘走了出去。岚连忙起身,向着千彩和阿姨弯腰致谢后也跟了过去。
回程的电车上,整节车厢只有岚和月两个人。
悬轨电车的电磁滑轮系统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车厢内随着声响震动起来。冷气系统让车厢内的温度到了近乎有些寒冷的程度。
“……不该在城市里留这么久的。”月开口道。
“最后不是……也没发生什么事……”岚的声音很微弱。
月看向姐姐,“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再出什么事,要是那群人还要继续缠着我们甚至找到港口来了怎么办!?”
“……不会吧……”岚不确定地说。
“我们不敢赌这种可能性。”月呼出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姐姐……我们只有离开这地方才能获得自由。到时候,我们就能一起开开心心逛街了。”
“……嗯。”岚紧紧握着手,低头答应道。
那个夜晚的事依然在月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为了将姐姐带走,她开枪射杀了守卫,射杀了自己的家人。她拿着枪的手颤抖不已,眼前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让她无比想吐。但她强忍着,将姐姐从手术台上救了下来。她的家人欺骗了姐姐,用美好的承诺将姐姐骗上手术台。直到麻醉起效,姐姐都以为这场手术只不过是和她以前所经受的手术一样,在身上装一些电子设备,做一些调试。但月知道,这次手术后,御前田岚将不复存在,而会成为家族向森集团上缴的贡品,直到大脑被彻底烧坏前将不断计算着公司内那庞大的数据流。
月用铝热炸药切开了手术室的大门,毫不留情地杀死了在场除了姐姐以外的所有人。她抓住惊魂未定的姐姐的手,一步一步逃离了这个家,这个大楼,这个城市。
她们躲在大阪郊外的废弃小屋中。月并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她只想着将姐姐救下,而没有计划过救下后的打算。岚失声哭泣起来,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或许是害怕,或许是因为家人的死。但月不明白,她现在想的只有该如何活下去。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私底下接过的来自奥斯特格勒的委托。她从未见过,但对方曾在信息中说过,如果需要任何帮助,可以来奥斯特格勒的“Every day is NIGHT”咖啡厅寻求帮助。她并不完全相信这条信息的真实性,但对于两人来说,这已经是唯一的出路。
月对姐姐说,“我们去奥斯特格勒,就把这趟当成旅游吧。”
口袋里的寻呼机发出的滴滴声唤醒了月。她接到了船长的联络。这说明轮船已经顺利驶入了设有漂浮中继信号站的海域。
距离轮船抵达只剩一天。
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岚。
岚的脸上不意外地兴奋起来。她没坐过船,更没出过海。
“我们要不要买点船上用的东西?”岚提议道。
月叹了口气,说:“姐姐……你其实是想去城里吧?”
岚的脸上的尴尬的表情已经表明了她的意图被拆穿了。“没……没有……”但她还是嘴硬地狡辩,“就是想……买点晕船药之类的……”
“晕船药这种东西,港口附近的便利店就有卖。”
“也……也是啊……”
“……这样吧,我们中午去城里吃午饭,吃完就回来。”月让步了。
岚开心地像个小孩一样,“好!”
夏日的太阳穿透了密布的云层。没有光亮的热与紫外线让人睁不开眼。昨日街上的妇女们或许都因为今日的炎热而没有出门。
汗水浸湿了岚的宽松T恤,在背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子。
“好热……”她喃喃道。高温让她开始后悔出门了。
“要不随便找一家吧。”月的脸也因为高温热得发红。
“不……不行……今天是最后一天……”
月无法理解岚那种执着的心情,但她也没有反对,而是跟在岚的身旁。
“昨天的事全都是我的错!!”远远地,两人听到了千彩的声音。
岚站停脚步,“……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她担忧地问。
“……不管我们的事,别去。”月冷淡地说。
“……月……”岚皱起眉头看向月。
“我们没有去帮她的义务,别忘了我们还在被人……”
没等月把话说完,岚就丢下月跑向声音的方向。月没有生气的时间,立刻追赶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姐这么能跑。
声音的源头就在昨天她们休息过的小广场。
岚站停在一处树干后,紧张地盯着远处的景象。四个男人围在千彩身边。月认出来了,那都是昨天遇到的那几个人,为首的正是五金店的老板。
“就是你这个婊子拿刀对着我是吧?居然还敢过来要钱!?”老板操着那粗鲁的嗓音喊道。
千彩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但她依然说道,“对不起,是我不要脸,是我没长眼睛居然敢冒犯各位雄性大人。”
男人们哄笑起来,那笑容让他们的五官拉扯到了最扭曲的程度。
“我什么我!?你就是条母狗!!”老板狠狠地对着千彩的腹部挥出拳头。剧痛让她径直跪倒在地。男人还不满意,他傲慢地踩在千彩的头上,“想要钱,就求我啊!”
岚心痛地想要制止,却被月在一旁拉住了手。月紧皱眉头,对岚摇头。
“对不起,请各位主人赏给母狗一点钱吧,再没有药我就要疯了……”
“把我的鞋舔干净。”老板说。他的另外三个同伙大笑着起哄,拿着手机录起像来。
“……明白。”眼神空洞的千彩看着眼前的沾满灰土的鞋面,伸出舌头。
一声枪响打断了一切。老板的动作顿时僵住,他的脑袋太阳穴右侧出现了一个血窟窿。鲜血开始缓缓从中流出。接着,他那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月从树干后现身,她的手里拿着土制手枪。她拉动枪栓,退出弹壳,瞄向剩下的三个男人。男人们惨叫着跑开,他们全然没了先前那高高在上的霸凌者的气势。现在,他们就和还在尿裤子的婴儿一样滑稽。三声枪响,剩下的男人们也全都倒在了地上。
岚连忙跑到千彩边上。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发生的事,仍然无神地舔着已经死去的五金店老板的鞋。岚把她拉开,慌忙地安慰她,“没事了……千彩……”
“钱……给我钱……我做了……为什么不给我钱!!”千彩突然大喊起来。
千彩的举动让岚不知所措,“你……你冷静点……”
“钱……我要吃药……没有药我就活不下去了——!!”千彩失控地哭了起来。
月一把拉开岚,冷淡地注视着千彩,“你要的药在哪里买。”她问道。
月和岚找到了最近的药店。她向店员买了一瓶止咳药水。不要任何证明,两千日元就可以购买。
岚正在坐在店外的街边长椅上按着千彩,让她保持冷静。岚不安地看着四周,幸好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千彩依然在不断地喃喃着。
月从店里出来,嫌弃地将止咳药水扔到千彩腿上。千彩的注意力瞬间被止咳药水吸引。她发疯了似的拧开药瓶,贪婪地将止咳药水一口饮尽。月确认过,这瓶药的用量是一天一次,一次十毫升。千彩刚刚一口气喝完了十五天的量。
药效很快。千彩的脸上露出了舒缓的表情。她眼神涣散,身体不再紧绷,浑身软绵绵的。
“药……嘿嘿……好舒服……”她的举动吓得岚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千彩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就像是喝醉了一样不知所谓地踉跄地转着圈。月厌恶地看着她,挡在岚的身前。
千彩停下了动作。她仰着头,从口袋里拿出美工刀,又卷起了自己右手的袖子。
布满刀疤的手臂展现在两人眼前。上面的刀疤长短深浅不一,还有不少尚未完全愈合。月敏锐地看到在她手肘关节处还有少许的注射器留下的瘢痕。
千彩呆笑着,推出美工刀的刀刃,按在自己的手臂上。
月愤怒地夺过了她的美工刀,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巴掌。
那极大的力量让月的手掌发麻,可千彩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一样,呆呆地看着月。
“姐姐,我们回去了。”月冷冷地说。她拉起岚的手就要离开。
“可……我们不能把她丢下……”
“这种人就让她被警察抓走好了,刚好让她替我们背那几个死人的锅。”月说。
“……不行,我们不能丢下她!”岚坚持道。
“姐姐……我们不是来当好人的……”月的语气中也带着不耐烦。
不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月猜测是枪声引来的人发现了尸体。
“真不该进城……”月没有选择,带着药效还未褪去的千彩坐上电车离开了市区。
电车上,岚正戴着耳机,耳机线连进了手中的平板。她正在监听警方的通讯,来确认调查的进展与封锁线的位置。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还在恍惚中的千彩。她的枪里还剩最后一颗子弹,她已经做好了把这颗子弹塞进千彩的脑门里的准备。
“……我们该怎么办……”岚迟疑地问。
“把她带到港口后各走各的。她怎么样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
“她是不是会被警察带走……”
“那是她自找的。”月的语气中带着轻蔑。
“可……那些人的事也会被警察当成是她干的……”
“那不是正好吗。”
“……呃……”千彩的喉咙中传出呻吟,她痛苦地扶着自己的脑袋。药效退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自责。痛苦让她从椅子上跌倒。岚慌张地想要将她扶起,月则是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她。
冷汗从千彩的脖颈渗出,她跪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带……带我走……”她嘶哑地喊道。
“不可能。”月果断地答道。
千彩抬起头,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泪水挂在眼眶上,“那我就告诉警察是你们杀的人!”
月拿出枪,对准千彩的脑袋,“我可以杀了你。”
“那你试试啊,现在开枪你还跑得掉吗!?”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月收起枪,冷冷地问道。
“……无所谓……只要带我走去哪里都行。”
“……我们要去奥斯特格勒……”岚说道。
“奥斯特格勒……格勒……北欧啊……北欧啊……”千彩念道着,像是在回忆着久远的记忆,“那能不能陪我回一趟家?我家里有那边的贸易通行证,肯定能派上用场喔。”千彩的态度又变回了原来的轻佻的样子。
“不能,我们不可能再回市区,遇到警察的封锁线就完了。”月答道。
“不远,我家就在这附近喔。”千彩笑着说。
“我们就去一趟吧?”岚提议说,“我们也不知道到了海参崴后该怎么办……”
“……不许耍花招,明白了吗。”月答应了。
警方的封锁线只围着广场设立,检查哨卡也没有超出市区的范围。三人在没有遇到任何警方盘查便到了千彩的住所。
这是一座极其简陋的小型出租公寓。公寓楼下的垃圾站已经堆得满溢出来,在夏天散发着臭气。千彩带着她们走上楼梯,那生锈的金属板与连接处让岚不断地担心它随时会断裂。
“就是这里喔,你们别进去喔——”千彩站在二零二室的门口对二人说。
门没有上锁,她直接推了进去。岚和月贴在门边观察着房间内的情况。
一靠近门口,两人便闻到了一股恶臭。那是人类排泄物与酒精与食物腐败混合在一起的恶臭。岚被那味道熏得不得不躲开,月依然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观察着房间内的一切。
“爸爸,我回来了。”千彩的语气很冷淡。
房间里没开灯,在阴影中有一团身影在地上蠕动,身影慢慢从地上立起来,身影渐渐走近,门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月看清了他的面目。他只穿着平角内裤与破了洞的内衣,身体消瘦无比,手臂上布满了针孔与发青的瘢痕。
“……噢,是你这个婊子。又没钱了?”她的爸爸很干脆的脱下了内裤,“老样子,一万。”
千彩没有理会,“给我你的贸易通行证。”
男人的声音沙哑,他的嗓子已经被烟酒弄坏了,“你要那玩意干什么?卖身卖出海了?谁会买你这烂肉。”
“管我做什么,给我。”
“你有什么资格来找我要东西,你这个寄生虫。”
“我买,开个价,几次。”
男人干瘪的脸笑了起来,露出被烟酒染得黄到发黑的牙,“舔我屁眼。”
月忍不住地干呕起来,她简直无法相信作为爸爸能说出这种话。但她又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对待自己和姐姐的态度在根源上和眼前这个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好喔。”千彩答应了。
“要舔得干干净净知道吗?”男人的脸笑得如同恶魔。
“够了!”月站出来喊道,“把通行证拿出来,快点!”
“你还找了新的婊子当朋友?毛都没长齐就出来卖了?你们两个一起来好了,一前一后不用抢。”男人满不在乎地说。
男人的话比房间内的空气还让人作呕,“别废话,快拿!”月抽出短刀举向男人。
“脾气还挺火爆,我喜欢”男人没有因为月的短刀被吓到,“你知道吗,千彩她妈一开始也是这样。但是呢,只要把针头插进去,把药推进去……再强硬的女人都会变乖!!哈哈哈哈哈……她后面……一边恨我……一边被毒瘾逼着求我的样子真是爽得不行!!你看……千彩现在,不也快成这样子了??”
月被这男人的话怔住了。就在她愣住的一瞬间,她手中的短刀被千彩抢走。千彩直直地奔向她的父亲,把刀刺入了胸口。
“不许你说妈妈!!把她还给我!!还给我!!!”千彩大喊着,不断地举起刀,刺入她父亲的身体。反应过来的月想要上前阻止,却被千彩用力推开。
“妈妈就是被你逼死的!!把她还给我!!!”她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亲人的血溅满了她的脸颊与衣服。刀刃不断地刺入这具已经开始变凉的肉体,直到她彻底没了力气。千彩瘫坐在地上,脱力的手让短刀落在地上。月连忙将它拾起。
“啊……死了……怎么就死了呢……”千彩看着的父亲喃喃道,“怎么不动一下呢……再起来用棍子抽我啊……起来啊……”
月看着她有些发愣,她想到了自己,她隐约地感觉到了千彩与自己之间有某些相似之处。
“……千彩!”岚的声音唤回了月飘散的意识。
岚忍着恶臭走进房间,想要拉起失神的千彩,但她的力气不够。回过神来的月站在另一边,提着千彩的肩膀将她拉了起来。
“……原来男人死了后和女人也没什么区别……一样都小小的……”千彩看着尸体说道。她自顾自地走起来,在满是针头和酒瓶的房间里四处寻找起来。很快,她从唯一的桌子里找到了贸易通行证。她拿着通行证走到月的身前,“找到了喔……走吧。”她轻飘飘地说完,便走向门外。
“月……”岚的眼神里浸满悲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东西拿到了,走吧。”月牵住岚的手,拉着她离开了。
走到门口,月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尸体。那男人的尸体就那么躺在那里,没有生气,没有活力。不管曾经的他多么的骇人,有多大的权势,只要他死了,他身上的一切的气息都在顷刻间飘散了,就像被抽走空气的塑料膜一样干瘪。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是、母亲是、那晚被她杀死的人都是这样。
她自己究竟是散发着怎么样的气息,她死去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月不由得这么想到。
“你们还不走吗?”千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月扭过头,看向门外,她走了出去。千彩看起来心情很好,她正靠在走道栏杆上哼着歌,完全不在乎自己靠着的栏杆已经生锈。
“走了。”月说。
“吼吼,去哪儿?”千彩轻快地跟上。
“去港口……明天会有船来接我们去海参崴。”岚说道。
“噢……我们要偷渡过去?”千彩边走边说。
月的目光变得敏锐起来,“你怎么知道是偷渡。”
“这段时间因为所有人都去东京重建工作,航海旅游业早就停了,你们两个可不只是来旅游的吧?在广场的时候……你还开了枪吧?”千彩看向月说,“我不会说出去啦,我们现在可是一伙的!我们都是杀人犯,不是吗?”
“到了海参崴,我们各走各的。”月盯着千彩说道。
“诶?你好狠心噢!!”千彩装出可怜的模样。
“跟我们走没好事。”月说完这句,就没再理千彩。
“……我妹妹她……对不熟悉的人都比较凶……”岚靠到千彩身边说。她或许想安慰一下千彩,但她自己都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劲来。
“没事没事,她这哪儿算得上凶喔?我完全不介意啦。”千彩大方地摆着手说道。
“……我叫……御前田岚,你呢?”岚试探性地问。
“千彩花,叫我花也行喔。”
“……花。”岚紧张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岚!嘻嘻!”千彩花灿烂地笑了起来。
岚紧张地表情也舒缓下来。她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她们赶在警方封锁前坐上了电车。在上电车前,千彩不得不把身上的特别是脸上的血迹擦去,部分渗透进黑色衣服里的血迹就只能简单糊弄一下。
市区的建筑群朝着她们右侧快速地远离。
“所以,你们到底是逃犯还是什么?”花好奇地问。
“……”月看着她没有回答。
“是不是杀了人?还是抢了东西?杀的男的女的?”花还在追问着。
“不关你事。”月冷淡地打断了话题。
“不过你可真厉害喔,完全不怕杀人,能那么冷静地拿刀对着别人呢。”花又说起来。
“……我也不想这样。”月低声说道。
“为了保护姐姐?”
“……”月没有回答。
“真好呢……被别人保护……”花自言自语起来,“以前……我妈妈也会保护我……结果她死了……”
“你妈妈……怎么了?”岚小声地问道。
“以前,我家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喔,爸爸负责整个家的收入,妈妈就负责所有的家务。一切都过得挺好的。因为谈生意,爸爸他经常到海参崴那边,每次他都会给我带点当地的大红肠和巧克力回来,顺便一提,那巧克力难吃死了。”
“爸爸跟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海参崴看看,他真的说到做到了,他带着我们全家都过去旅游了。那里真的冷死了!夏天比这边冬天还冷!!我还记得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我发烧了,妈妈就在宾馆里给照顾我……她把我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取暖……虽然后来听说这是迷信啦但那也很舒服。”
“我爸谈完生意回了旅馆,他塞给我一根红肠,说,‘给我快点好起来,以后这些工作全都得交给你呢!’结果第二天,我真的就退烧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花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可是后来,大阪和东京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大阪为了不让东京发展,锁紧了东京圈的航海贸易……家里的生意自然也被影响了……正常的生意全都在赔本,爸爸……为了维持收入……干起了走私。”
“一开始,只是些奢侈品什么的……可那些也越来越难做……为了赚钱,他沾了毒……他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信任,也吸起毒来……妈妈从一开始就是拒绝的……她不想让爸爸做这些……她说就算没钱了也没关系,但绝对不能做这些……”
“……但爸爸,爸爸说不能让女儿过苦日子……拼了命地……发疯了一样……去劝阻她的妈妈也被爸爸逼着打了针……”
“妈妈的样子一天天憔悴,再也不漂亮了……手臂上都是针孔……她看着我,看着我长大了……变漂亮了……妈妈……嫉妒了……她把针扎到我手上,我哭着……求着……让她住手……可是药效起来了,我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醒来后……爸爸在我的身上……”
“那天后……妈妈就上吊了……警察……警察把这件事当成自杀后,就走了,什么也没管……我从家里逃了出去……可是每次发作的时候……我都会跟傀儡一样回到家门口……”
岚也哭泣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伸出手,握住了花的手。月虽然脸上没有什么反应,但她也情不自禁地思索起来,如果自己处在千彩花的位置,会变成什么样;如果自己处在姐姐的位置,她又会变得如何。
花靠在座椅上仰起头,空虚地叹着气,“啊啊……原来爸爸以前也是那么温柔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问着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月终于明白了千彩花的行为,她所做的一切,她的对自己的堕落,对自己尊严的轻视,只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寻得一点安心。千彩花的世界破碎了,她就像真空中的人,再也分不清上下左右,没有重力,不知道自己所处何处,她的一切都飘浮着。只有痛苦,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才能让她重新在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只不过,那位置是一切的一切的最底端。
“你……是为了逃出去吗?”月缓缓问道。月看着花那双粉紫色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御前田家中作为姐姐的机械维护师,作为家族的次女,作为……可作为月,她又是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姐姐救出来,会在那一晚杀了所有人。姐姐是她的一切?或许是的。她隐约地觉得,如果没了御前田岚的存在,那么御前田月,也将不复存在。她是为了自己,才救下了姐姐;她是为了让自己与这个世界保持连接,才救下了姐姐。
千彩花看着月,不解地问,“嗯?什么意思?”
“你想逃出这样的世界吗?”月又问了一次。想逃,月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她想找到一个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自由的世界。
花歪着脑袋看向月,眨巴着眼睛,“你是说现在这个让我过得像个畜牲一样的世界?那我当然想逃啦。”
月沉默着站起身,她走到千彩花的面前,对她伸出手,“……御前田月。”
花愣了一下,随后,她也握住了对方的手,“千彩花!嘻嘻——”
岚抽着鼻涕,将手也伸了过去,“御前田岚……”
即便是在港口边胶囊酒店,几乎也能听见市区里那尖锐的警笛声。
花被月逼着去旅馆的公共浴室里洗掉身上的血污与尘土。
月和岚正坐在旅馆内的自助洗衣房里的长凳上。眼前的滚筒洗衣机正在稳定地运行着,那富有节奏的声响让月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她靠在岚的肩上昏昏欲睡。
“月,你困了吗?”
“有点……”
“我也是……”岚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是不是……不该想着进城呢……”
“姐姐?”
“我在想……如果我没想着进城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我们两个会平稳地登上去海参崴的船……”
“也许是的。也许姐姐什么都不做的话,这些都不会发生。那些男人不会死,我们也不会遇到千彩花。”月坐起身,不再靠着岚。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今天开枪时被抛出的弹壳。她拿出工具清理弹壳上的火药粉尘与尘土。
“但是想这些也没用,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月从腰包里拿出一包装着火药粉墨的塑料袋,“更重要的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老实说,我不清楚去奥斯特格勒那里到底有没有意义,也许那个‘无眠’是个骗子,就算不是,我们也不知道到了那边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在重新装填这些用过的弹壳。
“……也是……”
洗衣间的门被推开,岚和月不约而同地望向入口。
“噢,你们都在这里呀!”花走了进来,身上只穿着内衣内裤。
“你衣服呢!?”月大声问道。
“都洗了。”花理所当然地答道。这会儿,两人才有机会看清千彩花身上的伤口之多。两只手臂上都是刀疤,腹部留着淤青,膝盖有明显的擦伤,身体看起来有明显的营养不良。
岚连忙起身,脱下自己的薄纱披肩,“……披上吧……”
“谢谢岚,嘻嘻。”她笑着把披肩围紧,坐到长椅上。她的头发还未干,散发着一点潮气与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岚给花的那件披肩其实根本遮不住花的身体,就连腰都只是勉强遮住,但这件衣服却给了她怜悯。花紧紧地抓着披肩,摆动着白得有些病态的腿。
“岚和月去过海参崴吗?”
“没有,我们没有离开过大阪。”月答道。
“感觉你们两个就像是大小姐和保镖一样,一定是有钱人家里逃出来的吧?”
“……差不多吧。”岚尴尬地答道。
“真浪漫啊……”花调侃道。
岚和月沉默着没有接话。
洗衣机在沉默中完成了工作,发出尖锐的电子音。花站起身,抱着衣物走到烘干机前。她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掏了半天,“啊……没钱了……”
“我……我来吧。”岚拿出平板,骇进烘干机的程序中修改了它的交易记录,“好了……”
衣服丢进烘干机后,正常地运转起来。花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噢——岚好厉害!”
“没……没什么厉害的。”岚害羞地说。
“岚是超级黑客吧!?难道可以一下子就黑进什么政府或者公司的网站里唰地把东西偷走!?”花兴奋地问个不停。
“那种事……也不是做不到……”
“岚好厉害!!”
“姐姐,以后做这种事不能让别人看到,不然很麻烦的。”月提醒岚说。
“花也不是外人……”岚小声说。
月把子弹装填完的子弹装进袋中,发出清脆声响,“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一下。”
“……嗯……”
花的视线扫过二人。她又跑到月的面前,“月是不是会用枪啊?”她好奇地问道。
“……会。”月把子弹收进腰包里,拿出土制手枪开始维护。
“那你一定很厉害吧?你一下子就把那几个男的打死了!”
“……只是受过训练而已,没有怎么对人开过枪。”
“厉害!!你和岚都好厉害!”花蹲在地上,“只有我什么都不会呢……”
“那也挺好的。”月冷淡地说。
“……为什么?”
“那样你就不用为了学会这些技能而受苦了。”月冷静地擦去枪管上的火药,看都没看向花的方向。
花没有再说话。她微微噘着嘴,歪着脑袋,视线也瞥向一旁。她缓缓起身,坐回了长椅上。
“抱歉呐,没考虑过你们的心情。”花开口说道。
“……没关系。”月答道。
烘干机发出电子音,花起身从烘干机里取出衣服,直接穿了起来。温热的衣服让她舒服极了,她惬意地活动身体,感受着干净整洁的衣服的触感。
“对啦,大家肚子饿了没?给我钱,我去便利店里买便当吧!”花提议道。
月看向她,“我一起去,姐姐就先去休息室里等我们吧。”
“……嗯。”岚点了点头。
月将手枪别到腰后,站起身,“走吧。我知道附近的便利店在哪里。”
“好——”花跟在月的身后走出了洗衣房。
“我们两个的身世,你最好少问。”刚走出洗衣房没多远,月就警告花。
“可是我都把我的身世告诉你们了诶?”花追上月说道。
“这是为了你好。”月说道。
“……好吧,那我不问了。”花的脸上露出了少许失望的表情。
便利店离旅馆很近,两人只用了五分钟便走到了。这里聚集着不少在港区工作的男人,他们蹲在门口吃着便当。花和月一到来,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们身上。这些整日陷在工作里的男人的脸上无不挂着赤裸裸的贪婪的表情,他们的目光舔过两人的全身。虽然他们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但花和月都明显的感受到了那充满恶意的氛围。直到走进便利店内,她们都能感觉到从身后传来的视线。
两人走进店内,狭小的空间里摆满了各种商品。月一件都没看,直奔食物冷柜。她从货架上拿出三盒炸鸡块便当,又拿上三瓶蒸馏水,便走到柜台前结账。原本提议的花反而成了跟在她身后的那个。
店员疲惫地扫过所有商品的条形码,报出价格。月将便当和水分别装进两个塑料袋中,她拎起一个装着便当的那袋,然后把装着水的那袋递给花。
“回去了。”月说着就从便利店里走出。
电子门铃响起,所有的男人们就像被驯化了似的一同转过头。他们的眼神里充满饥渴,挂着粗俗的笑容。月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前走去。花嬉笑地看着这些男人,紧紧跟在月的身后。
“真恶心。”月在远离他们后说道。
“至少没有动手动脚,还挺礼貌呢。”花轻巧地说。
“对了,能陪我去药店吗?”花边走边问。
“……药店?”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定要去?”
“戒断反应来了怎么办?会影响你们的喔,还是你们不怕我到时候发疯闹事?”
“为什么不戒掉。”
“哪儿有那么简单,”花的语气冷了下来,“我已经把毒给戒了,可是你知道怎么戒的吗?就是换一种能上瘾的玩意去取代它。我做不到,也没有人做得到。”
“去买吧……”月被说服了。
花用月的钱买了六瓶止咳药水。这些药水被装在一个小不透光袋中,然后被花系在腰上挂着。她看着这些药水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渴望,随后又被憎恶取代。
“那个店员啊,我跟他说最近家里人都被流感传染了,他就真的想都不想就卖给我了诶!明明我看起来就像个经常吃药的不良少女一样。”花夸张地大声说道。
“不能用外表去判断别人。”月说。
“也是喔!说不定他真的以为我家里出事了呢!毕竟我家里刚出过事嘛!”花毫无所谓地笑着说。
月甩去一个厌恶的眼神,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
这几天月睡得都不好,但是今晚格外不好。她梦到了千彩花的父亲,看到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她又梦到了御前田家里的那些人们,他们倒在地上,身上布着弹孔,是自己开枪打死他们的。在人群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姐姐也和其他人一样,毫无生气地倒在血泊中,更令她恐惧的是,在这一刻,她的姐姐和那些家人们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月惊醒了过来。剧烈的起身让她的头磕到了天花板。
“怎么会做这种梦……”月喃喃道。她看了一眼时间,轮船已经靠岸,自己的寻呼机里留满了信息。她从胶囊舱中出来,花和岚已经醒了,她们正在待在休息室里。
“船来了。”月说,“港务那边搞定了吗?”
岚将平板收进包中,“嗯……已经在后台拿到出港许可了。”
“岚果然还是好厉害,我都看不懂怎么做到的。”花感叹道。
“那我们可以走了。”月转身准备离开。
花喊住了她们,“你们什么都不带吗?海参崴可是很冷的喔。”
“包里装着御寒服,其他的东西当地买。”月背上一直放在休息室里的背包,离开了旅馆。
月检查了一次时间。现在是上午十点十五,港口上的人们正忙着装卸工作。巨大的起吊机运作与钢缆晃动的声音连绵不断。灰色的海上泛起波浪,哗啦啦的响声让月的心情变得急躁。
三号码头上停靠着一艘散货船。那就是她们的客船。
船长正站在船上监督着船员卸货,这只是艘小船,没有起吊设备,所有的货物都依靠人力与叉车进行运输。
“我怎么记得你联系的时候只有两个人?”船长疑惑地问。他面目凶狠,整洁的船长帽扣在他巨大的头颅上,脸上的肌肉与青筋几乎都快爆出,浓密的黑胡子把他的下巴完全遮住,像个高加索人。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反倒把那件看起来有点泛黄的船长服衬得很白,船长服下的海魂衫若隐若现。
“出了点意外,多了个人。”月不愿做更多解释。
“多个人倒是无所谓,但是我收费可是按人头算的。”
“我明白,我现在就付。”月从腰包里拿出一捆现金,踩上踏板,递了出去。
船长接过现金,简单地点了一遍,便把现金收进自己破旧的腰包里,“欢迎登船,三位小妹妹。”船长朝着月伸出友好的手。
月没有理会,踏上甲板。岚和花也紧跟其后。岚胆怯地向船长低头问好。花倒是毫不在意,热情地握住对方的手打起招呼。
“我带你们去这两天你们要住的地方。”船长说道。他领着三人从甲板走进货仓,在货仓的夹层里有一个小隔间。“这里就是你们的房间,有点挤,只能忍一忍了。”
隔间里有股潮气,还飘着铁锈味,而且没有灯光,阴暗无比。海水拍打在货船外壳上的声响清晰地传到这里,还能听见金属热胀冷缩时那瘆人的吱呀声。
“不过你们不用一直待在这里,只有海警靠近和要进入港口时我才会让你们呆在这里,其他时候随你们。”船长仔细地介绍道。
“没问题。”月很干脆地答道。
“然后靠岸时你们得躲进货箱里,船员会把你们搬进当地仓库,你们再从那里离开,我们的交易就完成了。”
“离港的手续我们已经拿到了。”月说。
“真是帮大忙了,最近手续严得很,大阪那边不太平。”
“礼尚往来罢了。”月把背包放在简易床垫上。这个小隔间里只有床垫,连椅子也没有。
“你看起来真不像个小孩。”船长感叹道,“现在这年头这么难啊。”
“……这些事不用你多管。”月说道。
“明白,船长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向你问好。”他又一次向月伸出手。
“……御前田月。”月出于礼貌,极快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后便松开了。
“你们可以去甲板上待着,和自己的生活过的土地告别一下。我先去舰桥了,各位愉快。”马克西姆摘下帽子对她们行礼后便离开了。
“要不我们上去看看……?”岚提议道。
“上去吧上去吧,这里好闷喔。我也不想待在有男人的臭烘烘味道的地方。”花也附和道。
“那就上去吧。”月也不想待在这种地方。
重新回到甲板,正午的阳光照在金属上,泛起亮光,有些刺眼。船员们正在往货仓里搬运箱子。月记得这艘船这一趟的运送内容基本都是些医疗器械与精密仪器,全都是由森集团的死对头三菱集团的医疗用品开发部生产。
货船鸣笛准备离岸。她们站在左舷甲板上看着岸上。海风吹在脸上,吹动着红色的发丝,月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觉得轻松。她们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货船再次鸣笛,发动机发出轰鸣。所有的船员们都已上船,他们也靠在甲板栏杆边上看着自己离岸边远去。
这种感觉很奇妙,月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和坐电车、坐车和其他的交通工具所不一样的感受,有一种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被分割开的错觉。
“月……我们离开家了……”岚有些伤感地说。
“不会再回来了。”月自言自语道。
海风变得愈来愈大。在风声中,花轻声说道,“对不起喔,再也没法吃到阿姨做的拉面了。”她又放声大喊,“再见啦!!狗屎千叶!!狗屎男人!!”
听到这话,岚惊讶地看着她,随后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怎么了嘛,岚也喊两句嘛!”花笑着起哄。
“诶?我吗?”岚犹豫了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
“随便喊点也行嘛!”
“那……”岚看向已经变得渺小的海岸线,“再见了!干饭团!!”她大声喊道。
花捂着肚子大笑起来,“那是什么玩意?干饭团!?哈哈哈哈哈——”
“前段时间吃饭团快吃吐了……”岚难为情地解释起来。
“没事没事,随便喊喊而已啦,那月不说点什么?”花凑到月的面前问。
“……我没什么想喊的。”月答道。
“喔……好吧!”花没再追问,趴在栏杆上享受起海风来。
月的内心有些躁动,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她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该向什么东西告别,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她告别。她看着千叶港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而那天空,依然像一副闪着雪花噪点的显示器。
四周都是灰色的,如果没有太阳,月几乎无法确认时间的流逝。
此刻,太阳已经开始落下。天空泛起黄得发紫的颜色。根据航行速度推算,她现在正驶过大阪城。她看向陆地的方向,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知道,自己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就在那边。
岚站在月的身旁,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我其实没想过我们可以走这么远……我还以为我们刚离开大阪就会被抓回去……”
“我也不知道。”
“会不会在我们靠岸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别想那么多,姐姐,我会保护你。”
“……嗯,也是……”岚垂下了目光。
“请所有人立刻前往甲板集合。重复一遍,请所有人理科前往甲板集合。”从舰桥外设的扩音器里传来马克西姆的声音。
月和岚疑惑地对视了一下,立刻走到了主甲板上。花也从船尾走了过来。一名船员也在一分钟内全部集合完毕。
不一会儿,马克西姆带着剩下的两名船员也走到了主甲板上。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所有人,“各位!”他大声喊道,“雷达上出现了身份不明正快速接近的信号,而且对方没有回应无线电通讯。”
“是海盗吗。”其中一个船员问。
“海盗,或者大阪的海上巡逻队,我们这个船没有武器,只有高压水枪。大家不要反抗,去把三位女士藏好,不要让她们被发现。一定不要让她们被发现。”他又重复了一句。
三十分钟后,一艘快艇出现在货船旁。
“我们是大阪海上巡逻队,请停船接受例行检查。”快艇上的人用广播向马克西姆的船喊话。
马克西姆站在舰桥里看向身旁的船员,他问道,“都收拾好了没?”
“都搞定了,船长请放心。”
“嗯。”马克西姆停下船,他检查了一遍腰间的电击枪,这是他最后关头唯一的防身武器。
快艇停靠在货船旁,上面共有三名人员,他们身穿黑色制服,胸前挂着轻便防弹衣。在快艇的船首处架设着一挺重机枪,一名武装人员正握着那挺重机枪,将枪口对准马克西姆和他的船员们。
为首的武装人员对马克西姆行了军礼,“我是海上巡逻队的佐藤右介中尉,请出示你们的通行证、乘员名单和货运清单。”他剃着短发,胡子都要比头发长了。
“给。”马克西姆递给他文件的同时,瞥了一眼佐藤和他身后的武装人员的武器。
“船上只有三名乘员吗?”佐藤扫过文件问道。
“没错。”
“两名海参崴人,一名埼玉人。”佐藤快速地扫过马克西姆和他身后的船员们。
“接下来我们要检查货仓,麻烦你们带路。”佐藤说。
“请跟我来。”马克西姆带着佐藤和另一名巡逻队员下到货仓内。
货仓内充满潮气。马克西姆打开电灯,强光照亮了仓库内部,照出了数台大型木制板条箱。
“请让我们开箱检查。检查结束我们会把箱子重新密封。”
“没问题。”马克西姆做了个“请”的手势。
佐藤示意身后的巡逻队员上前。他从自己的腰间抽出撬棍撬开板条箱。里面的医疗精密仪器被完好的安放在垫着泡沫塑料与缓冲材料内,仪器外层还罩着一层透明防潮防水布。
佐藤检查了所有的板条箱,里面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干着守规矩的活。”佐藤打量着马克西姆说。
“诚信为本。”船长答道。
“那地上的脚印是什么?”佐藤问道。他用视线指了指地面,受潮的地面印着无数被人踩出脚印,但他指的地方的脚印,显然不是成年男性的尺寸。
“那是我女儿们的,出海前我让她们上来玩了一圈。”马克西姆解释道。
“女儿?几岁了。”
“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五。都很可爱,要给你看看照片吗?”
“不用。”佐藤看着马克西姆说,“我要再检查一遍货仓。”
此时,一直机械手正躲在货仓天花板的阴影处,手心的摄像头正观察货仓内部的景象。
佐藤这次没有检查箱子,而是用手叩击着货仓的墙壁。他在检查货仓内有没有异常的中空结构。
马克西姆注视着他,一只手紧贴在电击枪边。
佐藤走到货仓最深处的墙边,他用手叩击墙壁,里面传来了清脆的声响。
“这里是空的?”他问道。
“这里有个夹层,里面是中空的,以前用来当蓄水层,后来换了更好的船壳后这里就空了。”马克西姆干脆地承认道。
“能打开吗。”佐藤看着墙壁问。
“能。”马克西姆走到墙壁前,用力拉开墙壁上的铁板,露出了内部的夹层。
“这里也有脚印。”
“我和她们玩躲猫猫的时候,小一点的那个躲进来了。”
“她有力气拉开门?”
“船员帮她的,他们玩得挺好,但别想泡我女儿。”
佐藤在夹层内四处检查,用手抚摸墙壁。他摸到墙壁的一处有着明显的缝隙,他用手指扣住缝隙,目光看向马克西姆。他从马克西姆的眼神中看出了这里是一间暗房。
“别乱动。”佐藤警告道。他的手沿着缝隙摸去,摸到了一处开关。他扣动开关,整个墙壁便像门一样被打开了。
佐藤的惊喜地看向内部,里面却空无一物。只有两根拖把、一个金属水桶和一把椅子在里面。他探进身子,四处张望,依然什么也没有。
“你这房间是干什么的?”
“给我自己准备的,有时候想家人了我就躲进来一个人看。”马克西姆面无表情地答道。
“……”佐藤露出像是被耍了一样的表情,他恶狠狠地盯着马克西姆,拿出对讲机向守在快艇上的人说道,“无异常,检查结束,准备撤离。”
马克西姆回到甲板上看着对方回到快艇,自己脱下帽子向对方行礼。他目送着对方离开,随后向身旁的船员指示,“安全了,让她们出来吧。”
没等船员下去通知,月、岚和花就已经走到甲板上了。岚正在安装自己被卸下的手。
“我还以为你会出卖我们。”月说。
“我们是合作关系。”马克西姆说道,“好了,大家都回岗!把船重新发动起来!至于你们,继续享受旅行吧。”说完,马克西姆便回到了舰桥。其余的船员也重新回到各自的岗位。只剩下三人留在甲板上。
“没想到那个小隔间的上面还有个小房间……”岚晃动着自己的手掌感叹道。
“他们应该已经应付过好几次这种情况了。”
“肯定没这么简单啦!他们可都是男人耶,”花凑到两人中间压着声音说,“等会儿船长他们就要跟我们坐地起价要这要那咯。”
“会……会吗?”岚疑惑地问。
“肯定的!别担心啦,到时候我来搞定,小意思啦。”花轻松地说。
“你来搞定?你要做什么。”月问道。
“大人的事。”花笑着说。
日落,天空被月亮占领。
月躺在甲板上看着天空。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广阔的天空。四周响着海浪声,风吹得她有些冷。岚抱着小腿坐在她的旁边。月光洒在她的头上,泛着亮光。
“在家里肯定见不到这种景象。”岚说。
“家里几乎都见不到天空。”月答道。
“天上闪着的那些就是星星?”岚仰着头,看向天空问道。
“应该是的。”
“也真是奇怪……在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很优渥,四周什么都有,却见不到星星。到了外边,到了这种……没人的地方,反而又能看见星星了。”岚有些伤感地说。
“也许星星不喜欢人。”月说。
“但是月亮就不一样了,它很亮,总是能看见。”
“那是因为月亮会反射太阳的光亮,没了太阳,它就是一片漆黑的石头。”月看着半圆的月亮,她觉得那月亮就像自己。如果没了岚这颗太阳的光芒,那么自己也会陷入黑暗。
“你们两个怎么在甲板上说悄悄话呀?”花突然出现在月的视野中,马克西姆正跟在她身旁,“开饭啦,快去休息室!”花朝着她们两个招手说道。
岚和月走到他们身边,花弯着腰凑到她们两个耳边小声说,“等会儿我给你们个暗号,听到‘好困’,你们两个就先回货仓,剩下的交给我。”
“还有不能让我听到的悄悄话吗?”马克西姆好奇地问。
“这是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男人不能听喔。”花笑嘻嘻地解释。
休息室里,三名船员已经支起了电磁炉,上面放着一个水壶,水壶口正冒着滚烫的热气。
“各位,久等了。”马克西姆作为船长开始讲起客套话,“今天的事多亏你们几个。”
“多大事,赶紧开饭吧。”其中金发的年轻船员催促道。
“给这三位小姐拿椅子,然后开饭吧。”
一位头发稀疏的船员给她们拿来了折叠椅,“请坐,我叫山下智九。一直在机房里都没机会见见你们,抱歉。”同为日本地区的人,山下对她们三个尤为亲切。
“他就是一个人待久了太寂寞,别被他吓到了。”坐在一旁的另一个褐发船员打趣道,“安东尼。”他自我介绍道。他也是那个带着三人躲进货仓的船员。
马克西姆从休息室的柜子里拿出一桶抹茶粉,又拿出一摞杯子,“先喝点茶,开胃。”他把抹茶粉倒进杯中,每人都分了一杯。
月捧着茶杯,看着放在里面的抹茶粉。她没想到到了这里居然还会喝那些老掉牙的东西。
热水冲开了茶粉,杯子中的茶水显现出墨绿色。月不喜欢这个苦味。
“记得加上这个,要是不喜欢那就算了。”马克西姆递给月一罐蓝莓果酱。
月疑惑地接过果酱,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吃法。她将信将疑地舀了一勺果酱放进滚烫的茶中搅拌,原本墨绿色的茶水现在变成了近乎黑色。岚和花也试了试。
“可能第一次是觉得很怪,但其实还挺好喝的。”山下安慰起三人来,他吹了吹,喝了一口以作示范。
现在也不能把茶水倒掉,另外几名船员包括马克西姆也都看着这边。旁边的岚倒是不介意尝试新的口味。她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她激动地对月说,“真得挺好喝的!你也试试!”
月又瞥了眼花,她正笑嘻嘻地喝着,看不出来她到底觉得如何。
她还是小心地喝了一口。味道竟然比预想的好上许多,果香和甜味冲去了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苦味,但依然保留了茶的香气。
“味道还不错吧。”马克西姆自信地问道。
“确实还可以……”月捧着杯子,感受着温热。
“哈哈哈哈,这可是我们那边的特别吃法,没想到跟抹茶也挺搭的。”马克西姆笑着说。
“为什么会想到这样弄?”月好奇地问。
“因为山下只喝得惯抹茶,但我们剩下的人又不习惯,大家在船上的时候又是聚在一起吃饭,就折中一下,把两边的饮食融合了。”马克西姆喝了一口茶,“看来效果还不错。”
“把肉拿上来吧!今晚难得有美女陪着,你们也喝点酒吧!”马克西姆朝着船员们说。“你们三个小孩还没长大,不能喝酒。”马克西姆又对着三个小孩说道。
“我可是什么酒都喝过喔。”花反驳道。
“那在我这里更不能喝。你们几个也都盯着点她别让她偷偷喝酒。”马克西姆对包括岚和月的所有人都下达了命令。
随后,船长和船员拿出准备好了的食物分给大家。月还是第一次吃大红肠,更是第一次吃大红肠和速食拉面的组合。岚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很喜欢这种搭配。月拿刀切下一块红肠慢慢嚼着,大块的肉对她来说有些难嚼,但味道不错。她瞥了一眼边上的花,花看起来没有什么胃口。速食拉面都已经被热水泡得涨开了,她也没动几下筷子。
船员们吃得很快。他们的杯子里盛着伏特加,还混着点抹茶与果酱的味道。金发的船员拿出吉他弹了起来。他弹奏着东欧的调子,唱着歌。其他几人也跟着唱起来。月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是能感觉得出他们是在怀念些往事。曲子的旋律配上海浪声让她有种孤独的感觉。
月摸着自己的水杯,杯中的茶水已经变温。她一口将剩下的茶水喝完,沉底的果酱有些齁。
“这曲子听得我好困啊。”花喝了一口茶说道。
“小孩子的体力还是差点,困了就去睡吧。记得把床垫拿过去。”马克西姆坐在板凳上说。
“好——”花起了身,岚和月也跟着起身了。她们从柜子里抱出两张床垫从休息室离开了。吉他和船员们的声音还在身后不断响起。
“好啦,你们就先回去睡觉吧。剩下的我来搞定就行了喔。”花把抱着的床垫交到岚的手里说道。
“花……你真的要这样做……?我感觉他们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岚担心地说。
“别担心我啦,没事没事。男人可是很好懂的。大不了就是得夹着腿走一天路而已。你们赶紧回去,不然我也不好办事喔。”
“……你小心点。”月抱着床垫看着花说。
“嘻嘻嘻,没事。”花笑着又走回了休息室里去。
岚的脸上五味杂陈,她看着月,月也看着她。两人听到房间里响起了花的声音。她们不想再多做停留,快步地回到了货仓里。
两人沉默地回到货仓的小隔间里。这里的空间对于三个人来说有些挤,但现在只有岚和月,所以还好。她们把床垫铺在地上,凑合着躺下。床垫有些硬,四周还有股潮味和灰尘味。
幸好只需要熬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她们就能抵达海参崴的港口。然后她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搭上前往圣彼得堡的火车。
“花……没事吧?”岚又担忧起来。
“……不知道……”
“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岚说道,“像我们把她给卖了一样……”
“这是她自己主动承担的。”月躺在床垫上,翻身背对着岚说。她觉得自己正在说违心的话。岚说的没错,但那也是花自己主动站出来答应的。也许那些船员不会做出花想的那些事,但自己也并没有去挽留花。月切切实实地默许了花出卖自己来保护她们二人。月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她又翻过身,岚正背对着她。
月看着姐姐的背,把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隔间的门被拉开,花回来了。
躺在外侧的岚立刻起身。她惊奇地看着花,花的身上没有任何受到别人暴力对待过的痕迹。
“你没事吧!?”岚紧张地问。
月也起身了。她看了一眼时间,距离花回来的时间只隔了十分钟不到。
花没有理会两人那紧张和担心的目光,嘴里喃喃念着,“奇怪……怎么不碰我……”随后,她直直地躺在了床垫上,“我累了,先睡了,晚安。”她木讷地说道。
岚和月两人对视了一眼。什么事也没发生,这让她们焦躁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但月依然能从岚的眼神中看出那种对自己无动于衷的自责。
“我们也睡吧。”月说道。
“……嗯。”
花醒得很早。
月和岚躺在她身旁的床垫上。就算这两个人平时总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与隔阂,睡着了之后也还是会不自觉地靠在一起,就连发丝都像是连接的丝线一样缠着。真是幸福的一对,花心里暗自羡慕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替岚和月做这样的事。
那两个人虽然看起来散发着一股乳臭未干的不谙世事的上层阶级的味儿,但也能感觉到她们正背着一些难以被自己理解的痛苦。既然如此,也没必要让她们再体验额外的痛苦,就让自己这个已经快感到麻木的人来承担再适合不过。
她悄悄地起身,没有惊醒那两个人。花拉开门,走出隔间,货仓里的空气经过了一晚上的沉静变得冰冷且凝结。她不理解为什么昨晚会什么事也没发生。男人们聚在一起,酒足饭饱,那之后还能做些什么呢,不就是那些事。花越想就越想不明白,这种事她已经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都会像既定脚本一样发生。唯独这次,她猜错了。
昨晚的场面一直在她的脑海里重现。她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所有的人都好奇且不理解她的话。那些勾引男人的话,这群人居然听不懂。安东尼还以为她是想支开岚和月,自己来偷偷喝酒!花见到这场面,她泄了气地回了货仓。一定是那个马克西姆觉得人太多。他一定是那种喜欢一个人慢慢享受的类型,有钱人都喜欢这样,花这么想着。既然不喜欢多人喜欢独享,那自己就顺着他的意吧。
她站在了船长室的门口。一晚上的思索让她有些困。黑眼圈和眼袋会不会太重,她想到。
船长室的铁门被叩响。现在的时间还很早,除了值班的船员应该都还没起来。铁门被打开了。马克西姆从铁门后探出身,他只穿着内衣裤,这让他有些尴尬。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门后藏去,又用手随意地压了一下翘起的右侧泛白的头发。
“你有什么事?”马克西姆清了清嗓子问。
“有点私事,能进去说嘛?”花熟练地用着不同于她的年龄的口吻妩媚地问道。
“现在不方便进来,你有什么事就在门口说。”
“现在最方便啦。”花说着就把右脚迈进了房内。
马克西姆没有选择,只好拉开门,让她进去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马克西姆关上门,问道。
花走进船长室后扫视了一圈,她坐到了马克西姆的床上,“一男一女,待在一个房间里,还能有什么事喔?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的。只有一个要求,别碰另外那两个人。这种事让我来就够了。”花躺在他的床上,张开腿,等着他做出下一步。
马克西姆注视着千彩花。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锁上了船长室的大门。
要来了啊……只要享受起来,就不会痛了,和以前的那些没什么区别,花安慰着自己。
马克西姆站在她的腿前,只穿着内衣裤。那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与结实的肌肉令人感到恐惧,但花却没有反正想法。
“平时很多人都会被我的身材和样貌给吓到。你们三个上船的那天,我发现你们都不怕我。红发的小姑娘是为了保护她的姐姐而不得不坚强起来;而她的姐姐也是因为被自己可以信任的妹妹保护着所以不怕。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也不怕我,我现在知道了。”马克西姆说道。
“你在干什么?这是很特别的情趣嘛?”花笑着问道。
“你吃了不少苦吧,从男人那里。”
“没有喔,很舒服的。”花依旧笑着说。
“回去吧,我不会碰你们的,我的船员们也不会。”马克西姆转身走向门口。
花起身追上,“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你们。”马克西姆扭过头看着她说。
“我我我我不明白。是我不好看吗?还是不新鲜了?”千彩花的表情变得慌张起来,“难道你喜欢的是月那种小孩?还是岚那种奶子大的?你别担心我技术肯定比她们好能让你满意……”
“我不会去做这种让你们痛苦的事。”
“我……我不明白……你们不是男人吗?最喜欢的事不就是强奸女人吗……?为、为什么不做……我就在这里啊!?来操我啊!?把我操死也无所谓啊!!”花瞪大了双眼,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不解与愤怒。
马克西姆看着她,慢慢地说,“这么做了就能让你满意吗?让你继续觉得所有的男人都是强奸犯,这个世界糟透了。抱歉,我不会这么做,也不会让你满意。也许这个世界很糟,但在这一块小地方,还不算太糟。”
“…………为什么,”千彩花低下了头,“为什么你和你的船员都那么正常……这样一来不正常的不就成我了吗……呃……呃啊——!!”千彩花的身体突然冒起冷汗,呼吸变得急促,全身都作痛般地扭曲起来。
“你怎么了?”马克西姆担心地问道。
“……偏偏在这种时候……药……药水……”千彩花慌乱地摸着腰间的袋子。她粗暴地解开系带,从里面拿出一瓶止咳药水,颤抖着拧开瓶盖,全部灌入口中。
马克西姆静静地看着她的举动。
甜中带苦的恶心味道顺着喉咙流入体内。过量的药让大脑变得错乱,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消散,所有的感官都在离去,自己就像站在远处看着自己一样神奇。她现在只感觉,轻松。
“哈……哈哈……药……正常……不正常……哈哈哈哈…………”千彩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她想走动,但直接瘫倒在地上。她却不觉得痛,躺着的感觉很舒服,眼前的天花板在旋转,吊灯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她想吐,但是吐不出。她感觉不到自己了。
手又一次伸向了口袋里的美工刀。她卷起袖子,想要再一次感受自己的存在。
马克西姆大步地走过来夺走了她的美工刀。
千彩花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刀被拿走了。她依旧做出用刀划过自己手臂的动作。
“啊啊……为什么……没有感……没有感觉!?呃呃啊啊啊啊————”千彩花无力地喊着,又开始用手抓自己的皮肤。
马克西姆抓住了她的手,抓住了她的两只手。他跪在地上按着她的双手。花的眼神迷离,见不到一丝神智。他就那么静静地跪着,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药效渐渐退去。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花看着自己做着所有的举动,自己却无法控制,就像自己的灵魂被赶出了肉体一样。但现在,药物的成分消退,出窍的灵魂又一次回到了肉体里。
“…………”花无言地看着马克西姆,她觉得自己恶心极了。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很恶心吧?又是主动勾引人,又是个毒虫。”她恶狠狠地说。
“不,没有。”马克西姆平静地说。见到千彩花恢复理智,他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
花爬起身,药效让她的双腿还有些发软,“为什么?为什么不觉得!?”她不理解眼前这个面相凶恶的男人为什么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这些种种,换作以前遇到的那些,他们只会一边嬉笑地说着“婊子”一边虐待自己。
“因为你不恶心,所以我也不会觉得你恶心。”
“骗人,是个男人都会觉得我恶心!”花还记得想起了五金店的老板和他的几个朋友,还有,自己的父亲那恶劣的笑容。
“照你这么说的话,我就不是男人了。”马克西姆说。
“…………”花疑惑地看着马克西姆,她搞不懂这个男人,“一定是装的!”她还坚持着这个说法,但她的气势渐渐地下去了。
“我没有装的必要,如果真想对你们动手,昨晚我就可以在你们的茶里面下药。”
“说不定你喜欢清新的,有不少男人都不喜欢太顺从的。”她能感觉得到,这个男人有些不一样,但她不愿意承认。因为只要承认,那便会使得自己曾经所赖以为继的信念崩塌。
“那我现在也该动手了。”
“……我……我不明白……”花的语气弱了下来,眼神中的愤恨变成了困惑。她没了力气。她心中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让自己能够愤恨地厌恶着这个世界的支柱正在瓦解。原本强忍着的泪,随着她自己的泄气,擅自地流了出来。
马克西姆注视着她,说,“……我的女儿如果还活着,可能跟你差不多大。”
“…………为什么说这个。”
“她因为药物过敏,离开了。我整天在酒吧里喝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只要清醒,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直到有一天,我的妻子走进了那家酒吧。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酒瓶砸我的头,把我砸得头破血流。她哭着大骂,‘你是小薇拉的父亲,给我有点父亲的样子!’,她还拿着敲碎了的玻璃碎片,一手指着我,一手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要是你不醒不过来我们就一起去死,然后跟女儿团员!’……我的女儿是不在这个世界了,但她依然还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所以,我清醒了,为了不让她后悔成为我的女儿。”
“……真是个好父亲……我怎么就没遇上…………”
“他一点也没有爱过你吗?”马克西姆问。
千彩花的脑海中闪过了曾经他带着自己去海参崴的画面。那些记忆碎片在时光的冲刷下变得不再真实,仿佛是一场梦。她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他……以前……明明…………明明!!明明也爱我和妈妈啊!!为什么……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她绝望地喊道。
“……你和你的父亲都是这个世界的受害者。他没能从这个世界逃跑,你还有机会。”
“我?我逃得掉……?我可是亲手杀了我父亲的烂人啊!”
“那不也挺好的?我在酒吧里喝得烂醉的时候,最希望的,就是我的女儿能上来给我一巴掌,或者一刀、一枪。要比烂的话,我不比你差。”
“你和他不一样……”
“你身上的这些和你现在的处境,都是你父亲导致的吧。我能想象得到发生了什么。如果他神智还正常的话,一定比你还要恨他自己。”
“……他会吗?”
“他会的。你是个善良的人,又正因为你善良,你才这么惩罚自己,虐待自己,好让迷茫的自己获得平静。你的父亲可能也是一样,为了某些东西陷入偏执,最终毁了自己,我差点就变成那样,而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我会毁了我自己…………”千彩花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现在的这幅模样,满身的自残的疤痕,消瘦的模样,她很清楚自己正一步步走上自我毁灭的路。只是,那根早已断掉的弦放任着自己走在这路上。
“放过你自己吧。”马克西姆柔和地说。
“放过我自己……?”千彩花不解地重复起这句话。
马克西姆从身旁的柜子递给她一面很小的化妆镜,“你内心里的那个小女孩,放过她吧。”
花接过化妆镜,她从镜子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镜子中的自己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她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你看起来很难过,她说。
是吗……
现实生活很糟糕吗?她又问道。
是的,很糟……
镜子中的映像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很糟吗?那就逃避吧……镜中的自己笑着喝下了药水。
停、快停下……千彩花喊道。
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她拿起刀片,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臂。
不……不是!千彩花捂住了眼睛,绝望地大喊起来。
鲜血不断地往下流淌,将整面镜子都彻底染红。
突然间,她父亲的声音传来。她惊讶地睁开了眼。他正在用抹布擦去镜面上的红色液体。镜子中的他,健康,意气风发。
花,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颜料涂在玻璃上,那不是画板!他转过身,教导着身后的小时候的自己。
可是……在玻璃上画画,就能让自己变成镜子里的一部分了!小千彩花不满地反驳道。
是吗……那你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好看吗?她的父亲蹲下身,慈爱地问道。
很好看,很漂亮!小千彩花开心地回答道。
好看?那你以后也要变得那么好看才行!她的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拿着抹布走开了。
小千彩花一步步地再次走向镜子,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说道,姐姐,你很好看。
……我……我吗……?千彩花颤抖着问。
嗯!我想变得想姐姐一样好看!
你会的……你会的……你会变得比姐姐还要好看……千彩花捂着自己的嘴说道。
我要出门了,漂亮的姐姐再见了!小千彩花对着她挥手道别。她也挥起了手。
镜中的小千彩花消失了,只留下自己的模样。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仔细地看着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丑恶。她心中的那股,不断发出噪声的火,熄灭了。
千彩花收起了那面化妆镜,低着头说,“我…………我还以为所有男人都是烂人……不……我也知道其实不是这样……只是我希望是这样,只有这样……我的内心才会平衡……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对不起,我这样的行为,是不是太侮辱你们了……”千彩花说道。
“没事,大人不会跟小孩子置气。让你变成这样的,是那些有错的大人们。”
“…………嗯……我……先回去了……”花断断续续地说,她看起来并不失落,反倒有种轻松的感觉。
“回去吧,坚强又善良的孩子。”马克西姆说。
“对了……还有一个请求……”
“怎么了?”
“我能……抱你一下吗……”
“没问题。”
千彩花有些怯生地抱住了马克西姆。他的身体很宽阔,很结实。双手张开也几乎环抱不住。花闭着眼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前。久违地,她从异性的身体感觉到了温暖。她已经忘了小时候被父亲抱住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她找回了那已经遗失在记忆角落里的触感。
“……谢谢……谢谢……”千彩花哽咽着道谢。
“温柔的孩子……真是苦了你……”马克西姆让她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枕头,将所有委屈的泪都哭尽了。
再过一会儿,这艘散货船就要停靠在海参崴的港口。岚和月正站在船首围栏处,远处的海港隐约可见。气温在一夜之间从夏天进入了秋天,她们两个也因此拿出了背包里的外套穿上。
“明明只是过了个海,却感觉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月看着远处的东欧式建筑说道。
“是啊……完全不一样了。”岚感慨道。
“姐姐,你怕吗?”月看向岚问道。
“怕?”
“离开家,到以前从没去过的世界。”
“……有点,但……没问题的。”岚看着眼前的月那坚强的眼睛,她心中对未来的不安就会被消除。只要月在,自己就不用怕了。
“哟——你们俩在这里吹冷风呢?”花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你早上去哪儿了?一直没找到你。”月扭过头看向花。
“嘻嘻嘻……去体验大人的温暖喔。”花幽幽地笑着说。
岚不安地盯着花的脸看,“你的妆……花了……”
“诶……诶!?花,花了吗。”
岚点了点头,“你没被欺负吧……”
“当然没有,船长可是很温柔的喔。”
尽管花这么说了,月还是不放心地检查了一圈花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伤痕和淤青后才放下心。
“各位,我们半小时后就要靠岸了。安东尼会把你们藏进货箱里,到时候运输的过程可能有些难受,忍一忍。”马克西姆找到三人向她们通知道。安东尼和其他船员也都跟在身后向三人道别。
“好。”月率先走过去,她站定在马克西姆身前,“你没对花做什么吧?”
马克西姆撇了一眼千彩花,“我只是帮她找回了她忘记的东西而已。”
月疑惑地看了眼花,又看了眼马克西姆。她看得有些迷惑。
“放心,没做你想的那些事。”马克西姆又补充了一句。
“……行,我们走吧。”月又看了一眼船长,“这两天谢谢照顾。”
“没事,这是商业互信。”
“船长,再见了。”花对着马克西姆说道。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柔和与感激。
“再见了。”马克西姆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山下那家伙好像还挺舍不得你们的。”安东尼带着三人来到货仓说,“可能是见到同伴了吧。”
“我能理解……”岚说道。她对山下也有种亲切的感觉。可能这就是对熟悉的环境的那种没由来的亲近感,但她想的不是家,也只是自己曾经所熟悉的环境。
安东尼翘开了一个货箱,他搬出上面的器材,挪开挡板,露出了藏在挡板下的一小块空间。
“这里本来只够两个人,只能让你们挤一挤了。可能有点闷,忍一会儿吧。”
月先迈进去了。她躺在货箱底部,然后岚也迈了进来。她们两个人就已经填满了大部分的空间。花也兴致满满地跨进货箱里,“让一让喔,不然要踩到你们啦。”她说着,一边找准落脚点迈了进来。
三个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互相推挤,蠕动着把这个空间彻底占满。她们每个人的身体都紧密地贴合着,就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样。
“好、好挤……”岚小声抱怨道。而且这不透气的空间里的温度正在快速上升,她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出汗了。
“跟月贴得好近喔嘻嘻,闻到月身上的汗味啦。”
“你……别瞎闻!”
“我要盖上挡板了哦,稍微忍一会儿。”
随着木板被盖上,三个人的视线完全变成了黑暗。她们只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
“我们……不会被发现吧?”岚呼出热气,不安地问道。
“没事啦,昨天那些人不就没发现我们。”花倒是很放心。
“别说话了……会变热……”月被挤得有些难受。
三个人在这拥挤的空间里听着四周不断变化的声音。空间剧烈地晃动起来,人声变得嘈杂。失重感突然传来,她们被搬运走了。接着是不断地颠簸,月的脑袋磕到了岚的下巴上。她们两个都忍着没发出声。
又过了许久,她们感觉自己被搬进了一个仓库里。嘈杂的声音变得安静下来,只有叉车装卸时那液压杆的运转声。
“我们是不是到了……?”岚忍不住小声问道。
“别说话!”月立刻紧张地喊住岚。
货箱又传来几次震动。她们顶上的木板被撬开了。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地看着上方,听着上方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压在木板上的仪器正在被一件件挪走。外界的光一点点地透过挡板的缝隙照了进来。
下一刻,挡板也被挪开了。光亮再次涌入月的眼眶。她眯起眼适应灯光,看到安东尼正探着头看向自己。
“这会儿没人,你们赶紧出来。”说着,他便朝着三人伸出了手。
月抓住他的手,被他从木箱中拉了出来,接着是岚。月简单地整理了衣服,她的身上满是汗水。刚一出来,她便感受到此地的温度要冷上不少。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连忙把外套捂上。岚也穿好了外套,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发。
最后的花也握着安东尼的手被拉了出来。月还是头一次见到花有些紧张,她就像是在害羞与男性接触一样。
“先把外套穿好,外面可是很凉的,一下子就能把你们冻成冰棍。还有,这是你们的行李。”安东尼打着趣说,边走到仓库门口。他推开门,朝着两边张望,见一切安全,便招呼三人跟上来。
三人跑到了仓库外,她们正站在预定的金角湾港口的岸边。对岸的跨海大桥横穿了她们的视野,一艘巡洋舰正停靠在大桥下。
“美丽的小姐们,欢迎来到海参崴。接下来我该去清理现场了,至于你们,请享受你们的旅行吧。”安东尼朝着她们优雅地鞠了一躬后,转身准备回到仓库内清理现场。
“那个……马克西姆船长还在船上吗?”花有些局促不安地问道。
“他靠岸后就回去陪他的老婆了。他让我给你带了个礼物。”安东尼从口袋中拿出那面化妆镜,交到花的手中。
“是吗……也是……”花打开那面镜子,看向镜子中的自己,“麻烦你转告他,就说……花开了。”
安东尼挤了挤眉毛,他似懂非懂地说,“没问题。那我就此别过,各位再见。”说完,他再次走进仓库中。
三人再次望向岸边的海面。太阳已经落下,城市的灯火亮起。照得黑色的海面上泛起点点亮光。看着沿海岸建造的这些风格全然不同的楼房,她们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海参崴。她们离开了那座岛。
“接下来该怎么办?”月对着花问道,“你当初说让我们带你走,我们带着你来到这里了。那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是跟我们一起继续走,还是你有别的打算?”
“我现在也没地方可去呀,回去了只会被当成杀人犯……所以还是继续跟着你们走喔。”花耸了耸肩。
“太好了……”岚高兴地说。
“那我们先去找点东西吃?”月提议道。
这个提议立刻被全票通过。
海参崴的街道氛围与千叶和大阪截然不同。周围那些金发的人群与东欧式建筑让她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才是外来者。现在已经见不到海景,岚和月好奇又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她们发现在这里亚洲人与欧洲人的数量几乎一样多。还有些人说着听不懂的中文。
不过,这里的街上有着相当多的流浪汉。远比千叶与大阪要多得多。他们穿着褴褛的衣服,拿纸板和尼龙布当作自己的避风所,就那么坐在街边。
“以前来的时候我记得还没这么多流浪的人……”花嘀咕着。她好奇地看向那些人,随后,她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熟悉的景象——手臂上的针孔。
“花,你真的知道哪里有餐厅吗?”跟在她身后的月问道。她和岚跟着花走了快半小时。现在她们的肚子已经要咕咕叫起来了。
“我以前可是来过这里的,比你们要熟得多喔。”花轻轻哼着小调,大步走在街上。
明明还是夏天,这里呼出来的气就已经凝结成了水雾。月觉得自己只带一件外套还是有点太单薄了。
花怀念地看着四周。这里的建筑全都没有变过,和自己小时候的景象一模一样。她正走在她父亲曾经牵着她的手走过的路上。只不过,这次轮到她带着别人走了。
“就是这里喔!”花指着她身前的一家店说道。
月打量了一眼这家店。从外面根本看不出这家店是个餐厅,甚至根本看不出来这家店是做什么的。砖墙与木门就是这个店的全部外饰,连对外的街景玻璃窗都没有。
走进去后,里面的布局倒确实是一家餐厅的模样。不过有所不同的是,点菜需要在前台点完。天花板上的暖色吊灯照亮了黑板上的手写菜单。
花站在柜台前打量着上面的内容,和她记忆里的没有任何变化。
“喔……你们是不是看不懂?”花转过身问道。
“没事,边上有英文。”月答道。
“而且我可以自己查翻译……”岚正拿着平板在查看这里的推荐菜。
“那就各点各的咯?我要一份包菜肉卷和红菜汤!”花又看着面前冷藏柜里的甜点,“还有一块巧克力布朗尼!”
结果,三个人点的内容差不多,都是一道主食和一碗汤。岚点了两份甜品。
餐厅的空间不大,摆着六张桌子。桌上铺着彩色格子餐布,再上面放着一片玻璃。桌子的中间摆着一束假花。
“你以前来过这家店?”月喝了一口白水问道。
“嗯,小时候来过喔。”花摆着腿说道。
“……你父亲带你来的吗?”岚有些紧张地问。
花笑着说,“嗯,爸爸带我来的。说是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店!”
看到花坦然地说出了“爸爸”二字,岚和月都有些惊讶。见到她们俩的表情,花轻描淡写地说,“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月看着花那柔和的眼神,没有说话。
她们点的食物很快就来了。餐桌被点的食物摆满,这大概是她们这段时间以来吃的最丰盛的一餐。
月没有吃过这种风格的料理,味道很独特,但还不错。她很喜欢红菜汤的味道,酸酸甜甜很开胃。岚已经在吃着蛋糕,一点蛋糕渣粘在她的嘴边。
“我们今晚找个旅馆过夜,天一亮就坐火车去圣彼得堡,到了圣彼得堡再坐车去奥斯特格勒,在那里有人会收留我们。”月捏着汤勺讲起今后的规划。
“原来你们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花惊讶地说。
“我再问你一次,你要跟我们一起来吗?”月郑重地看着花问道。
“你们在天亮前就离开吗?”花问道。
“差不多。我们不打算久留,这里很可能有我们的追兵。”
“追兵?千叶的警察能追到这里来?”
“不是他们,是更危险的人。是……大公司的人。”
“大公司?听起来好厉害喔。”
“所以,你要来吗?”月认真地问道,“跟着我们,很可能会死的。”
“那我现在也没地方去嘛。”花舔着勺子上的巧克力酱说。
“……说不定你可以和运我们过来的那个船长一起生活……我觉得……”岚胆怯地提议道。
花的表情愣住了,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失落,“不了,现在这样就够了。”
“……这样……”岚低声念道。
“我想继续和你们一起走,毕竟不是我出钱嘛!不过……今晚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行动了,我有些事想去办。”花托着脸说。
“事?在这里?”月问道。
“嗯,是只有我能去做的事喔。如果到了天亮前我还没有跟你们汇合的话,你们就自己走吧。”花认真地说。
月眯起了眼,“我们天亮前会在火车站的大厅等你,过时不候。”
“那到时候见啦,拜拜——”花嬉笑着招手道别,走出了餐厅。
花站在餐厅门口,回身望向餐厅内。里面是温暖的景色,暖黄的灯光填满了整个屋子,岚和月依然坐在餐桌边聊着什么;外面几乎是一片漆黑,那微弱的街灯和从楼房窗户中透出的灯光也无法驱散黑暗。她一个人站在寒风中,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子上。
“居然下雪了……”花小声嘟囔着,“再见了……”她捂紧衣服,快步走了起来。
这座自治城市离港口越近,便越发达,光亮也越密集。停在跨海大桥下的那艘巡洋舰就是这座城市威权的象征。自然,离它越远,它的光芒也越无法触及。
花现在正走在这些光亮所无法照射到的地方。她脚边的街道已经破败得如同烂地一般。
“越来越近了喔……”花有些紧张。她四周的流浪汉变得越来越多,他们的身上都有着明显的吸食毒品的痕迹。这些人或许不是无家可归,只是被毒品变成如此,被家人赶了出来,或是自己的大脑已经在幻觉中忘记了家是什么。
她看着那些人脸上的陶醉的表情。她的内心也跟着躁动起来。那如梦幻的甜美的快感,她是最清楚的。
花找到了一名看起来还比较清醒的人。她走到那人面前,他枯槁的脸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父亲临死前的模样。花卷起自己的手臂,问道,“大哥,你知道……哪里能搞到好东西吗?”
靠在墙边的人抬起眼睛看向花。“这么年轻,也染上了?也是,没人能抵抗得了那种感觉。”那人双眼无神,所有的精神都被药品透支,整具身体几乎只剩下空壳。
“求你了,你知道那里能搞到吗?我要发作了。”花迫切地问道。
对方冷冷地举起手,指向街道的尽头,“带好钱,沿着这条街,找红色砖墙的东正教堂的神父,说,‘我是前来寻求解脱的羔羊’。”
“谢谢。”花立刻走向他所指的教堂。
那座教堂格外显眼,它的外墙挂着彩灯,是整条街上最亮的建筑,葱头圆顶的东正教十字架也被照亮。
花走到大门。那庄严的大门令她厌恶。她已经能闻到从里面传来的那低劣的味道。
推开大门,走进教堂,她看见墙壁两侧点着蜡烛,中殿摆满了长椅,有几个看起来也是瘾君子的人稀稀疏疏地坐在椅子上。他们神智迷离,口中喃喃着听不懂的话语。神父正站在宣讲台上。他的目光对准了花。
花坚定地走上前。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带着毒品出现在家中的那一幕。母亲被吓坏了,她惊慌地让父亲把这东西扔掉。可父亲却反驳说这是唯一还能赚钱的方法,不然他们一家三口就要吃不起饭。
神父的眼神中带着轻蔑,他看出了花也是一名“信徒”。
“亲爱的,我有什么可以帮您?”他温柔地,高高在上地问道。
“我是前来寻求解脱的羔羊,神父大人。”花双手相扣,虔诚地说。
“请随我来。”神父引导着花走向后殿。
富丽堂皇的后殿里,在屏风之后的圣坛与圣桌上,曾经被信徒所描述的上帝的座位与耶稣的坟墓,此刻摆满了毒品。
“你要哪种?看你还小,要不先从最入门的来,效果好副作用小。”神父从圣桌上拿出一包白色粉末问道。
花沉默地挽起袖子,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
“原来已经是忠诚信徒了,那就给……”神父的话还未说完,花就掏出随身一直带着的美工刀快步走近对准了神父的脖子。
神父的表情顿时冷了下来,那表情全然没有一个教徒的模样,“要抢货?就凭你?你觉得你能从这里带多少出去?”
“我不要那些东西,我只要你带我去见你的老大。”
“你惹了不该惹的人。”神父轻蔑地看着花。
“少废话,我没多少力气,一个不稳刀子可就扎进去了喔,快联系你们老大!”花恶狠狠地说。
美工刀刺破了神父脖颈处的皮肤,流出少许的鲜血。
“你别后悔。”神父喘着粗气瞪着花,从怀里拿出了电话。
“‘父亲’,我这儿来了个找事的。对对,她现在正拿刀指着我,说要见您……不是来抢生意的……什么?好、好的……我马上安排……”神父挂断了电话,他清了清嗓子,“‘父亲’说要见你。马上会有人来接你,你完蛋了。”
“为什么叫他‘父亲’?”花放下美工刀,但依然将其拿在手里。
“因为他就是所有人的‘父亲’,真正的主。”神父虔诚地说道,“而现在‘父亲’对你有兴趣,你会饱受折磨,在痛苦和哀求中被‘父亲’审判。”
“他一定很宠你这个儿子。”花用着讥讽的口吻说道。
“‘父亲’公平地爱着所有他的子民,我不会成为特例。”
“……我还真挺好奇你口中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一见便知。”
花轻哼一声,靠在圣桌角上等待起来。十五分钟后,一辆电车停在教堂门口,从上面走下来两名一看就是坏人的壮汉。他们推开教堂大门,走到后殿。花看着这两个面目狰狞的男人。
“你就是那个要来见我们‘父亲’的人?”千彩花对面的左侧的男人开口道。
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布满刀疤,其中一个人的刀疤甚至从嘴角一直延伸到腮帮。千彩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美工刀,“是的。”她说。
“请跟我们来,还有,请把你那个玩具刀收起来,它太搞笑了。”那个刀疤从嘴角延伸出去的男人说。
“就算是把玩具刀,它也一样能割开血管。”但千彩花还是把刀收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在这两个男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她跟着两个男人走了出去。
门口的黑色电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走在千彩花左前方的男人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对她摆出“请”的手势。花坐进后排中间的座位上。车里飘着一股清香,完全不像是这些男人会用的香水。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坐在千彩花的两侧,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活像个雕塑。
“你们不给我戴个头套,麻袋什么的?”千彩花问。
“没这个必要,你坐的是单程票。”司机说完便发动汽车行驶起来。
千彩花沉默地看着车外的景象。她不清楚自己到哪儿了,唯一能确定的是这里离市区已经隔了有段路程。
大约十分钟后,他们停在了一栋模仿克里姆林式样的建筑前。
坐在花右侧的男人推开车门下车,“请下车。”他对花说。
千彩花走下车后,终于有了机会能见到这座建筑的全貌。它总共有两层,顶层的外部立着一座塔,那座塔上站着一名卫兵。整座建筑都被彩灯与壁灯装点。在黑夜里,它就像个发着光的城堡。
门口站着持枪卫兵,在卫兵身旁甚至还设有自动哨戒机枪。花在卫兵的注视下走进了这座城堡内部。她注意到这里全都是男人。
内部被桦木块与砖石分割成了数个区域,中间有一片连通两层的大厅。毒品的生产、存储,还有这些卫兵的军火都储存在这座城堡的一层。千彩花要见的人正坐在二楼的大厅等候她。那个人坐在大厅的正中央,背对着花。那个人正透过阳台看着一楼所有区域。
“‘父亲’,您要的人来了。”花身前的卫兵恭敬地说完后,便退到了一旁。
“没想到啊,”被称为‘父亲’的人转过身,带着审视的笑容说,“居然是个小毛孩。”
“我也没想到他们口中的‘父亲’居然是个女人……”花惊讶地说。对方坐在椅子上看不出具体的身形,但看起来就和自己一样,甚至感觉还要再娇小一点,年龄看起来也只比自己大七八岁,而且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东亚人。
“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这么说。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难道女人就不能被人叫做‘父亲’了吗?”她舒展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花哑口无言。她完全没有想过一个女人,居然可以成为男人们的“父亲”。
“坐吧,站着多累。”她仰起下巴示意,肩上的金色流苏装饰和她的金发长发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起来。
花坐到椅子上,那座椅极其舒适,让人不愿起身。
“说吧,你有什么事让你不得不拿刀指着我手下要求来见我?”她晃了晃椅子,好奇地问。
“我的父亲。”花说。
“啊……又是一个为了家人来报仇的,抵挡不住毒瘾越陷越深,家破人亡,这种人太多了。”她的表情中透露出失望。
“我亲手杀了我父亲。”花又说。
“噢?继续说。”她的身子往前探了探。
“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把我的爸爸变成那样。”花平静地说。
“那你现在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花说。
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花,随即她大声笑了起来。她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一旁的一名卫兵也跟着笑了。她瞬间收起笑容,从腰间抽出左轮手枪,一枪打中了那名卫兵的头,鲜血溅到他身后的墙壁上。
“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别插嘴。其他人,把垃圾收拾干净。”她冷酷地说。
另一边的卫兵立刻赶过去把尸体抬走了。
“你就没别的事了?”她重新看向花,问道。
“没有。”花说。
“你不是来复仇的?”
“不是,我刚刚说了,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把我爸爸变成那样。”
她把双手放到桌上,身子大幅度地向前探去,“那么,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一旁的卫兵过来了,他说,“报告,垃圾已经处理完了。”
“很好,这是给你的奖励。”她解下手腕上的手表,随手抛给那名卫兵。
“我本来以为男人都是坏人、烂人,我身边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男人。但我看到你做的这些,我发现……‘男人’,只是个形容词。而你是……比男人还要‘男人’的人,我现在终于能理解其他人为什么会称呼你为‘父亲’。”花直视着她的眼睛,没有因为对方那侵犯似的举动而动摇。
她咧嘴笑了,“没错。这就是建立在剥削与压迫的男人的社会!踩在所有人头上,压迫所有人!不分性别!众生平等!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
“你就不怕有人推翻你?”
“我为什么要怕?如果有人能做到那就让他做,我会欣然接受!这可是社会法则!”
“……你为了坐在这里,到底牺牲了多少人?”花问。
“嗯?我为什么要去记这些?我最多会去记一下那些敢向我挑战的人的名字。”她疑惑地说。
“所以……我的爸爸……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
“不然呢?不过你倒是比你爸有趣得多。敢走到这里来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见我一面。说吧,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记住你的。”
“……千彩花。”
“千彩花,你来到这里,那你想过怎么走出去吗?”
“没有。我没有打算活着离开。”
“你不惜豁出自己的命,也要见我一面。哈哈哈哈!有意思!说真的,你可比这里大部分男人更勇敢!”她笑着拍着桌子说,“这样,每一个见了我之后还想从我这儿离开的人,我都会跟他们玩一个游戏。虽然这个系统很不公平,但这是一个很公平的游戏。”
她再次拿出腰间的左轮手枪。“这是个传统游戏,”她打开弹巢,倒出里面的子弹,其中一颗已经击发过了,“六次机会,一颗子弹。”她捡起一颗被取出的子弹,重新装回弹巢。
她将左轮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你赢了,你安全离开;你输了,你知道结果。我是所有人的‘父亲’,你的对手,优·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夫娜。”她扣动扳机。击锤发出清脆的声响,子弹没有被击发。
优笑了起来,她把枪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花的面前,“该你了。”
花注视着眼前的左轮枪。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枪。它有些重,拿在手里很沉,银色金属表面能映出自己的脸。但太模糊了,她看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花紧紧握着枪。现在,这把枪就在自己手里。只要把枪对准优,不顾一切地扣动扳机,一定能击发子弹。但在那之后呢?
“现在,力量在你手里,你要怎么做?”优问。
“……”花紧张地举起左轮,对准了自己。她不知道下一轮里有没有子弹,她希望没有。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体在因为紧张而颤抖,肾上腺素正在飙升,拿枪的手也开始晃动。花死死地盯着优的脸,她正朝自己露出玩味的笑。她明白了,这确实是一场公平的游戏。没有任何场外因素,唯一的差别只有两个人的意志。她看着优,扣动了扳机。
击锤发出清脆的声响,是空的。千彩花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变软了。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她现在已经瘫倒在地上了。花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她将枪放回到桌上,推到了优的面前。
“该你了……”花说。
“还剩四次机会。”优淡然地拿起左轮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她直直地看着花,眼神里充满了兴奋。扳机被扣动,击锤发出空响,“还剩三次,你紧张吗?”优把左轮枪推到花的面前。
这把枪里还剩三轮没被击发过。三分之一的概率,三分之一的概率会打死自己。花缓缓拿住枪,她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还有三轮,如果这一轮是空的,那下一轮就概率就会变成二分之一,如果下一轮她依然无事,那么……花混乱地想着。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打开弹巢看看接下来到底有没有子弹。优正甩着自己手里的手套,充满耐心地观察着自己。
“……你跟多少人玩过这个?”花问。她的喉咙几乎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紧绷的声带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滑稽。
“大概……十几个?好像有这么多。这么多人里,就只有一个男人让我印象深刻。他说他从千叶来的,就只有点走私经验,一上来就跟我说要谈合作。”
“他活着离开了?”花问。
“是啊,他活着离开了。但是他输了,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开枪,也不知道是傻还是勇敢。不过那颗子弹是个哑弹,没有底火。毕竟我没必要把我未来的生意伙伴杀了。”
“……是吗。”花的表情变得消沉起来。
“那个人是你父亲吧。那也没办法,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却又承受不住它的压力,就会这样。你父亲是个弱者。”
花愤怒地说,“不……他不是……他是为了维持我的家庭才变成那样……害了他的不是因为他是弱者,而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是错误的!”花大喊着,扣下了对准自己的枪的扳机。
是空的。
还剩两发。
“只剩两……不,最后一轮。只要我扣下扳机,一切都结束了。”优说。
花喘着气,握着左轮。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格外冷静,自己的手也不再颤抖,只有因为兴奋而变快的呼吸。“我还没结束……”花说。
她慢慢地,再一次举起了左轮,“只要我扣下扳机,一切都结束了。”她复述优的话。
“你不怕吗?哈哈哈哈,很好!来吧!”优大笑起来。
“我怕,我很怕,但我不认可你信奉的那套世界逻辑。我也不会把生死的决定权交到你的手里,我要自己做决定!”千彩花用力扣下扳机,击锤被触发。大厅内回荡起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花自己也没有从上一刻回过神来,她大口地喘着气,“哈……哈……”她的视野从一片白光中缓缓恢复,她看见了优的脸,一张惊讶又欣喜的脸。她意识到,这一发是空枪。汗珠从她的脸颊滑过,传来微微的瘙痒。她缓缓放下枪,左轮落在桌上的声响此时变得格外清晰。
“结束了。”花说。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是吗。是啊,结束了。”优变得冷静起来,她伸出手,轻轻地拿起桌上的那把左轮枪,“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所以我自己为自己制造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由我来决定。而你在我的世界,我的规则里赢了我,很好。”
“你没必要继续,让我走。”花说。
“不!这是规则,规则不能被打破!更何况这是我自己定的规则!你很棒,你是我见过最棒的,我都有点爱上你了。你是除了我妈妈以外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优轻抚着左轮说。
“你赢了,你成功对抗了我的这个世界,但你还能继续对抗这个更大的世界吗?”优注视着花的双眼,问。
花没有避开,她回望着优那双鲜红的眼睛,“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试试。”她说。
“呵……真可怜……那祝你好运。”优举枪对准自己,扣动扳机。枪声响起,鲜血飞溅。优·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夫娜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死了。左轮枪从她垂着的手里落下,摔在地上。所有人都愣住了。
卫兵的脸上露出了慌张与无措的表情。他们互相对视,不知该做些什么。
“‘父’……‘父亲’死了……”
“谁来做我们的新‘父亲’……?”
千彩花也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会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依然向自己开枪。这个被称为“父亲”的女人为了维护自己建立的规则和世界,甚至可以付出生命。鲜血与脑浆依然不断地从弹孔处徐徐流出。她的表情凝结在她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她看起来……在笑,是解脱般的笑。
“她杀了我们的‘父亲’!她应该当我们的新‘父亲’!”一名男人大喊着。
“不,我不会当你们的‘父亲’,我也不会当任何人的‘父亲’!”千彩花大声说。她不会成为下一个优。
“你必须留下!”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混乱的时候,整座堡垒的灯光熄灭了。
城堡外响起激烈的枪声。那是哨戒机枪在开火的声音。枪声令陷入漆黑的众人都陷入恐慌,无暇顾及千彩花。
“快跟我来!”黑暗中,一个声音抓住千彩花的手喊到。
“……月!?”花分辨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她惊讶地喊道。
一股力量猛地拽动花,“快走,跑起来!”月喊道。
“我看不见路!”在一片漆黑中,她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一楼大厅正门外的枪的火光。
“跟我走就行了!!”
一名卫兵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激动地大喊起来,“‘父亲’要被带走了!拦住她……呃啊!?”花循着声音看去,那个人挂在胸前的对讲机突然爆炸,瞬间的光亮照出了对方因惊诧与疼痛而扭曲的面孔。
“前面右转,小心脚底!”花感觉自己的手臂被猛地拽到右侧,自己差点就被惯性给甩了出去。
她根本看不清现在的环境,她的身后还在不断地传来枪声和惨叫声。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地声响,“要跳了!”月大喊着。花发现眼前的黑暗中正闪烁着些许白点,她才发现正对着的是窗户。月在黑暗中拿出她的土制手枪对着玻璃开枪。子弹击碎玻璃,透明的碎片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随后,月朝着窗外径直跳下。被紧紧拽住的花也被一同带下。
失重感让花下意识地惊叫起来。仅仅在一秒过后,她便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她浑身疼痛,还未能反应过来便被月拉了起来。
一辆车正停在她们不远处。花认出来了,那正是她来时乘坐的那辆电车。
“快上车,别愣着!”月快速跑动起来。
从漆黑的城堡逃出,月光与城堡外侧的彩灯的光亮洒在地面上。花看清了眼前的月,她正快步跑向车的位置,不时回头查看身后有没有追兵。
来到车旁,月喘着气靠在车门边上。驾驶座的门被打开,岚急忙从车上下来。见到花安然无恙,她激动地说,“花!还好你没事!”
“你们怎么……”
“没时间解释,快上车!哨戒机枪已经被他们摧毁了!”月坐上驾驶座催促道。
“我们安全了再说!”岚也坐到后座上说。
花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但再次见到她们两个人的脸,让花格外感动。她也坐到了后座上。关上车门,月立刻踩下油门。
“姐姐,动手!”
岚拿出平板启动程序。她随后转头看向身后的城堡,整座建筑和与之相连的电线同时发出激烈的电火花,顷刻间,整座建筑彻底陷入黑暗,就如同彻底消失了一般融入黑夜之中。
车子安然无恙地驶出了数公里,依然没有见到任何追兵的痕迹,“……总算安全了。”月松了口气说。
“……你们为什么会来找我……”
“……你临走前说的话太不对劲了……我觉得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岚解释道。
“本来我并不打算去找你,这是你自己决定好的路。但姐姐死活不同意。你欠她一个人情。”月踩下油门加速。
“……谢谢你们……”花靠在座椅上,经历了刚才的一切,现在终于安静下来,她感觉自己累极了,“但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一路跟着你到了教堂,看到你被别人带上车后姐姐立刻黑进了对方的车载电脑里,一路追过去的。刚刚的停电和哨戒机枪的失控也是姐姐做的。”
“岚果然好厉害……”花疲惫地说。她身子一软,倒在了岚的肩上。
“你也很厉害……我从监控里看到你做的了……真的很厉害……我还以为……你、你会死在那里……”岚伤感地说。
“其实……我也没想过回来……当初说天亮前汇合……是骗你们的……但我真的很想和你们一起旅行,可是见到那些被毒品害了的流浪汉……我就会想起爸爸……我一定要去做个了结……”冷静下来后,所有的害怕、伤心、痛苦都渐渐涌了上来,花的声音变得哽咽。
“你的爸爸妈妈可以安息了。”岚说。
“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那就别再自责,赶紧趁现在休息会儿。”月说。
“谢谢你们……”花靠着月的肩膀睡着了。岚温柔地看着她,先前同时操控多个系统带来的疲劳让岚也有了睡意。她靠着花的脑袋也睡去了。月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切,她叹了口气,放慢油门。
“醒醒,我们回来了。”月叫醒了正在熟睡的两人。
海参崴凌晨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但街上的灯光与房屋内稀疏的灯火让整个城市显得不至于太冷清。
岚和花还有些迷糊。车内的暖气让她们懒懒散散的。
“快点起来了。”月不满地催促起来。
在月的催促下,两人簇拥着从电车里下来了。外面的冷气让两人不住打了个抖擞,也变得精神起来。
“趁着还有时间,我们先去附近的旅馆整理一下,洗个澡,然后天亮前出发去港口车站。”月对两个人说道。
“月——”花一把抱住了月,“谢谢你——!!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快、快松手!你身上黏糊糊的!”
“嘻嘻,等下就去洗澡嘛,洗完澡再来抱你!”
“……不用了。”月无奈地说。
她们把车停在了一个公共停车场里。随后在附近的旅馆内开了一间钟点房。钟点房不大,三个人待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
千彩花正在洗澡。她的衣服被月给丢进了自动洗衣烘干机里。
她用沐浴露涂抹身体,白色的泡沫带着薰衣草的香味。她的手抚过布满伤痕的手臂,她仔细地抚摸着每一道自己留下的疤痕与瘢痕。这些印记都象征着她曾经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但到了如今,她已经把这些伤疤当作是自己的一部分,是自己成长后的印记。
她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了。月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蜷缩着身体,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暴露出自己小孩子的那部分。
岚见到花洗完,她小心地对花做了个“嘘”的动作,又温柔地看了一眼在她身旁的月。岚慢慢地起身,悄悄走到花的耳边说,“她也累了,我去洗澡哦。”
花点了点头。她的衣服已经烘干完,通过旅馆的自动化运送服务送到了房间里。她打开床边墙壁上的小格栅,取出清洗过的衣服。她慢慢地换上,好让自己没有吵醒月。
月的呼吸很平稳,也很沉。花坐在床沿上注视着月,她感觉月也在某些地方与自己相似。她也经历过一些自己无法想象的痛苦,虽然她们两人经历的痛苦各不相同,但痛苦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平等的,不会因为痛苦的事物而有个高低。而且,月除了经历的这些痛苦,她还背负着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她被迫接下的能力与义务。
浴室里传来簌簌的水声,这声音令花格外放松。昏暗的灯光,还有充满节奏的白噪音,她的困意又上来了。她的脑子里还闪烁着优临死前的画面。优对自己说,“祝你好运。”以及那终于得到轻松似的笑。或许她也是经历了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生才走到了那一步。但是她选择了顺从于那套法则,而自己却选择了反抗。花觉得自己竟然有些可怜那个人了。
她靠在月的身旁,让自己的意识短暂地获得平静。
岚洗完澡出来,见床上正整齐地躺着两个人。可能她们真的都累坏了。岚柔和地看着她们两个,眼神里流露了一丝羡慕。
自从出生以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唯一的价值便是为家族的复兴做出贡献。为此,她甚至接受了手术。
机械手上的水滴还未完全擦干。
岚用纸巾擦去上面的水滴,再戴上手套。其实,如果妹妹没有将自己从这个家里带走的话,对于变成企业的大脑算力这件事来说,岚也没有多么在意。但她还是害怕的,只是她害怕着,却没有勇气反抗。所以她羡慕月,羡慕她有勇气带着自己逃离这个家,她也崇拜花能克服自己曾经的过往。可是,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中空的,只是个拥有血肉的机器。
月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看到姐姐正站在床边,便问,“你洗完了?”
“嗯。”
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准备转过身下床。她的手径直撑在了一旁也在熟睡的花的脸上。那柔软的触感吓了月一跳,同时也弄醒了花。花一脸迷茫地看着月,月也一副受到惊讶的样子回看着花。
“噗……哈哈哈哈……”一旁的岚笑了起来。
“笑什么……”月没好气地说。
“不知道喔……但我现在洗完澡了!”花猛地扑到月的身上,兑现了之前的承诺。
“你你你下去!”月被花搂得喘不过气来,用力把她推开,“那我们带上东西准备走?”
“好——”摔在床上的花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