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闷热被裹着黄叶的清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堪称爽快的天气: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秋意已然降临在杜尔萨拉——
“——正是进行狩技训练,挑战自我,迈向更强的好时候!”潭鸿教官是这么说的。
这并不是御茶子第一次光临杜村的训练场;相反,她是这里的常客,从她刚刚抵达这个村庄起她就没少光顾过这里,毫不夸张地说,她面对这里的训练用机关大怪鸟的次数比和某些同僚碰面的次数还多。
——但这是她第一次使用翔虫。
虽说它们的的确确,毫无争议地是一种昆虫,但它们可不是和那些鸣叫的秋蝉一样脆弱的生物——对猎人来说,它们可是无比趁手的强大兵器。
它们的起源地,也就是炎火村——离结云村并不远,她还在家乡的时候就听过不少关于那里的传奇猎人【烈焰】的传闻,除此之外就是那里的风箱炼铁技术,以及翔虫——围绕翔虫分泌出的具有超高柔韧性的丝线,形成的一系列被称作【铁虫丝技】的狩猎技艺,正是【烈焰】以及一众受其影响成长起来的炎火村猎人们得心应手的金字招牌。作为驿站村镇的杜尔萨拉,除了有养殖和售卖翔虫,还有不少来自炎火村的旅人,在与他们产生接触之后,她便更加按捺不住想要尝试经典的公会风格之外的狩技流派了。
——尤其是在遭受那次重创之后。
时间过去了很久,她的左半边脸上已经不再传来痛感了,但她还是在那里缠着厚厚一层绷带。为了早日重振旗鼓,重返猎场第一线,也是为了早日甩脱藏在那层绷带下的阴影,她找不出任何不来这里的理由,也找不出放弃练习那些她还未完全掌握的高难度动作的理由;只是她已经在这里挥洒了整整一早上的汗水,酸痛不已的身体提醒着她,是时候进行片刻的放空了。在确认了训练用机关大怪鸟不会突然动起来把自己踹飞后,她倚靠在它的足部,擦拭起了自己的雌雄双焰刀。
这对剑是队长送给自己的,其中一柄淬炼着天空王者的烈火,另一柄则流淌着大地女王的猛毒;除了属性有别,这两柄剑的大小也各有差异,这导致挥动它们时的手感也会存在微妙的不同,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虽然在对付大怪鸟时使用水属性的武器会更有效,但她面对的其实是一座凝结了工匠智慧的人造机关,不用考虑太多关于属性弱点的事情;更何况她非常,非常喜欢它们,所以像之前一样,她怎么也找不出不使用它们的理由。
她欣赏够了自己的爱剑,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的情况:潭鸿教官正在不远处的临时营地站着,大概是在检视自己的武器——他花了一早上教会了自己如何使用【铁虫砥丝】,即【利用铁虫丝研磨武器】这一技巧,这位海民教官不但精于各种狩猎风格,猎人们通常会选择的所有十四把武器也全都被他用得炉火纯青。早些时候他也问过御茶子【要不要考虑双剑之外的选择呢?】,而她认真地想了很久,最后给出了如下的回答:
“在完全精通双剑的奥义之前,我是不会贸然在其他武器上耗费精力的。”
“完全精通一种武器可能需要一辈子,”教官用力拍了拍面前年轻猎人的肩,“但我很看好你的心气!”
虽然御茶子自己是个纯正的单一武器派,但她身边就有着与她截然相反的存在:与自己和梅露辛都不同,他们的队长倒是会用不少武器,从操虫棍到弓箭再到和她一样的双剑,也许还有别的她不知道的技能——他就是这样的人,乐于尝试一切新鲜事物和与一切陌生人打交道,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他们的狩猎小队得以结成的原因。其实她暗自对他选择拿起双剑的那天怀有期待,毕竟在亲眼见证他的实力之前,她是不会相信他会比不上自己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离实现梦想仅有一步之遥,却还是陷入了失败者的阴影之中】的猎人的。
说到底她对队长大部分时间都怀着无条件的信任,不管是因为他在猎场上展现出的实力还是因为他在待人接物时展现出的风度——他们完全是两类人,他身上有太多值得她学习的东西了,但无论她怎么学习,她大概都成不了他那样的人,只能选择相信和接受他的引导,换言之就是被对方强大的人格魅力折服了。至于这种信任到底是在何时建立起来的……她开始回想很久之前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桩小事:
——那是洄游祭之前的某个晚上。
御茶子从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中惊醒,浑身布满冷汗的她怎么也无法再次入眠,最终她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出门去散散心,希望至少能让清冷的夜风带走脑内的杂念。
她推开房间的门往外看:整个杜尔萨拉已经陷入了沉睡,深邃的天幕中没有一朵云,只有月光如水银般流泻而下,勾勒出村内错落的建筑群和村外耸立的群山的轮廓——天气不错,这更坚定了她迈出房门的决心。
她有些颤颤巍巍地走下楼,看到不远处的空地上架着两个躺椅——说实话她不记得这里什么时候有躺椅了,但在其中一个躺椅上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好像正仰着头遥望着天空。那一瞬间她开始怀疑自己其实还在做梦,直到那人转过头来看向她:
“哎呀,是绿川啊!看来我多带一个椅子的决定是正确的,”加拉哈德指了指他边上的躺椅,“那个空位子归你了,要坐吗?”
“呃……好的……谢谢你……”她迟疑着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身体还绷得紧紧的。
“难得这个点还能见到你,所以你是要去哪,训练场吗?”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话也很多:“其实我有怀疑过,你每晚都睡那么早是为了趁着深夜溜出来偷偷去加练……”
“根本没那个必要,只是生物钟而已!我在家的时候就一直准时睡觉……”
她有些没法理解对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是这么神采奕奕的,好像他有着无限的精力一样,不过她的辩解被对方递过来的一杯茶打断了: “对了,你也来一口这个吧,好喝。”
她犹豫着,半推半就地接过杯子,又继续说起没说完的话:“你听我说,根本没有加练那档子事。我只是出来走走,防具和武器都没带……”
“——你似乎遇到些事情了。需要帮助吗?”
“哈……?”她怔住了。
“从平时的相处来看,你不像是那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但是现在你的脸色实在是不妙得很哪……”
——他说得分毫不差:她脸上未褪的苍白和眼神里涌动的不安大概已经被尽收眼底了。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让我猜猜……”他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是想到马上要盛大开幕的洄游祭,紧张得睡不着了?”
好傻的理由……她连忙摇头以示否定,然后匆忙看了一眼映在茶汤上的月亮,捧起杯子把它用力抿碎在口中:喝起来就是朴实无华的茶,她在心里点评道。
“……还是说,对新装备不习惯?就那套云锦龙的,你对它有什么意见吗?”
她咽下了第二口茶水:“没有啊!云锦龙装备那么好看,也挺合身的……”
“我也这么觉得,”他附和地点点头,但声音也放得更缓了,“那……难不成是做了些,让人印象深刻的梦?比如说……关于狩猎的?”
——啊,居然被说中了。
她的心思实在太过好猜,对方即使用最低级的穷举法也只需要三次就能得出正确答案。她低下头,脑袋几不可察地上下晃了晃。
“喔……你梦到自己……失败了?”
“……嗯。”
“受伤了?”
“……是。”
“伤得很重?”
“……对。”
“拿不起武器了?”
“……”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颤抖着抬起头:
“——我梦到我的手断了。”
众所周知,攻守兼备的片手剑是初心者猎人们标配的武器,而双剑则是【将片手剑的盾替换为另一把剑】后诞生的武器,也是完全舍弃了防御的武器。选择了双剑就代表着选择了更强大的破坏力,更狂暴的攻击频率,以及更加如影随形的风险。
在那场梦中,她的右手在一次出于本能但拙劣至极的格挡后彻底折断,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武器脱手,随着骨骼碎裂的清脆声音一同落下,可无论她怎么努力挥动那截软塌塌的丑陋手臂,都无法将其拾起,手指也无法再握紧任何东西。
汹涌的无力感瞬间将她吞没,她无法想象身为猎人的自己在失去了武器代表的这份力量后该怎么办,更无法想象自己本该充满无限可能的猎人生涯就这样草草收场——她还年轻,她浑身是劲,她野心勃勃,她的未来光明万丈,她本可以成为上位猎人,G位猎人,万里挑一的传奇猎人,而不是放下武器,回到故乡,放任一潭死水般的日常生活吞噬她曾经热烈燃烧的人生,连一点余烬都不曾剩下——就这样,她在无底的恐惧中醒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眠。
加拉哈德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然后发出了一个了然的气音,她没听清对方究竟是在叹息还是在笑。
“其实我也做过类似的梦,甚至场景要更惨烈一点,我就不细讲了,以免你再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事实上,猎人们多多少少都会做这种梦。
“你知道吗?只有渴望变强的人,珍视自己力量的人,才会做这样的梦,要是换成一些浑浑噩噩的家伙,那他们连害怕的资格都没有。
“看这里,你的手……这是你的惯用手吧?试着动一动它。”
他示意她抬起右手。她照做了,在自己眼前反转手臂,将五指张开又合上。她并未穿戴腕部防具,因此能清晰地看到这是一只相当健康的青年人的手,虽然有不少茧子,但仍旧算得上是漂亮。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忍不住用这只手贴住了自己的脸,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还有手腕传来的脉搏。
“你看,它现在还完好无损,还能活动自如,也还能握紧武器——这就够了。
“梦只是梦而已,它能提醒我们危险,但不能替我们决定未来。
“能让你的武器从手中滑落的,只有你自己想要放弃的念头,而不是什么预知梦里的场景。”
大概是话说多了有些口干舌燥,他自己也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嗯……”她收回手,将身体缓缓在椅背上放平,“不管怎么样,能在这种时候找到可以聊天的人就挺好的。总之,谢谢你……”
大概是因为精神终于得以松弛下来的缘故,一个哈欠悄悄从她嘴边溜了出来,不过还是立马就被对方察觉到了。
“这就困了?没想到我讲正经的东西这么催眠……”
“你到底泡的什么,茶这种东西,不应该越喝越精神的吗……”
“我加了眠草。要不要猜猜我加了多少?”
“五分之一颗捕获用麻醉玉的量?”她伸手去摸装在道具袋里的素材弹,却忘了自己并没有把袋子带出来,只能悻悻地抽回手,恰好对方也将手伸过来想拦住她:
“你居然真猜啊,这种玩笑你也信!还是说你已经困糊涂了?”
“你知道吗,在饮料里私自乱加东西在我家那边属于严重的违规行为,发现了得扣钱,一整天的薪水都没了……然后还得多打扫一天浴场……”她又打了个哈欠,“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你试过给喝的里加那个什么,狂走浸出物吗,我就这么干过,被我家里人骂了一天……”
“你是说狂奔萃取液?不对,你当时还不是猎人吧,怎么搞到那东西的?”
“简单啊,有个猎人回来时候很大声地在集会所里宣布他【弄到了能做很多强走药G的素材】,我一听高兴坏了,说给他免一周的单,他就把刚到手的狂走浸出物分了点给我……”
“还能这样?”他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其实我早年去过结云村一趟,不知道那个时候买到的饮料是不是也经过了你的黑手?”
“不可能,那杯喝的是特供给我们那的驻村猎人的,而且最后也没能送出去……等等,那就是说我们很早以前可能就见过面……?”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阵——不过加拉哈德也许真的在她那杯茶里加了眠草,最后她还是抵抗不住汹涌的睡意,蜷缩在躺椅上沉沉睡去,等到恢复意识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客栈的床上,而窗外也已天色大亮。接下来的几天内其余三人常常聊起那晚发生的事情,弄得她一头雾水,直到前一阵加拉哈德才向她坦白:当时是他和梅露辛把睡着的她送回了房间,之后又一起吃了烤鱼……
“你们怎么吃独食不带我?”她抗议道。
“两个人吃的饭怎么能叫独食呢!”他连连摆手,“顺带一提,你还记得我们已经离队的那位队员吧,当时她也是这么问我们的。可惜她没机会再吃到烤鱼了。”
“这种伤感的事情还是不要提了吧……”
“想开点,下次肯定少不了你那份。”
“——时间差不多了,休息够了没?”
教官的声音远远传来,提醒着他正在发呆的学员:是时候从这些过去的回忆中脱身,回到当下的训练场中了。
毕竟,要彻底摆脱那样的噩梦,就只能动起来——以【怪物猎人】的身份,挥动手中的武器。御茶子当然也对这一点了然于心,此刻她无比庆幸那头火龙瞄准的是她的头,而不是她的四肢。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先前被弄得乱糟糟的刘海,便站起身来,精神矍铄地拔出双剑——
“我准备好了,教官,我们继续吧!”
事实上,御茶子一直很享受那种“从斜坡上飞驰而下”以及“从高处往下跳”的感觉,从她还是个孩子时就很喜欢:她会从浴场的大门口出发,顺着台阶的坡度往下一路咯咯笑着或者大叫着张开双臂飞奔到村口,她的双脚一直都在地面上,但她的心始终狂跳着,和疾驰的身体一同前倾,好像要从胸口飞出来,一路飞到天上——直到她被村口那位吓了一跳的门卫(自称)小哥拦住,这时候她也差不多笑累了,她会站稳身体,深呼吸,把灌进嘴里的风赶出去,捋正被吹乱的头发,然后顺着台阶爬上去,再来一次——当然也出现过一脚踏空然后狼狈至极地滚下来满身脏兮兮头发乱糟糟把妹妹吓得哇哇大哭的情况,总之直到自尊心很强的少女年纪,她才学会了端庄地在台阶上走上走下。
至于从高处跳下的场景则多数发生在她偷偷溜出村外的时候:溪流的地形总体不算陡峭,但对还是小不点的她来说却处处都是需要她一跃而下的台阶,她被迫学会了用膝盖承受冲击,学会了双手撑地,学会了在落地的刹那一连滚个好几圈,有几次她着实摔得很痛,痛得想放声大哭,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哭出来。
——因为在她双脚离开地面的那个瞬间,有什么如同闪电或者流星划过天空一样划开她的大脑皮层,她那幼稚的小脑袋瓜随即接收到了这样的信号:她好像飞起来了,她好像挣脱了重力的束缚,即使只有转瞬即逝的片刻。脚下空无一物的陌生感觉也许是恐惧,但在它第一次长驱直入,直击她的心脏,贯通她的全身,击碎了她作为一个终身生活在陆上用双足行走的小生物的常识的一刹那,她便深深地记住了它——自那以后都再也没忘记过。
于是她把眼泪憋了回去,她一直都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她咬着牙,倔强地擦干脸上的脏东西,爬起身来——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她会选择再来一次。
又过了数个小时,天色渐暗。
在浪费了一大批苦无之后,御茶子总算是顺利掌握了【铁虫斩丝】,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剩下最后一关【胧翔】了。
她瞄准机关大怪鸟的头——准确来说是那对高耸的耳。她的目标是在利用铁虫丝高速移动到那里的同时对那里造成破坏。她屏息凝神,算好角度,投出翔虫,但不知是因为她的力道控制稍欠火候,还是她的心神产生了刹那的恍惚,虫丝本该完美的牵引轨迹突然一偏,她惊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偏离了预定路线,就这样朝着训练场大门的方向直直飞去——
这一下大概会摔得很惨。她不堪地闭上了眼睛,准备好迎接地面的冲击——
嘭——
——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痛。她没有直接撞到地面,而是撞上了别的什么东西,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在混乱中滚作一团,最后齐齐倒在地上——从触感上来判断她确信自己是压到了一个人,这下麻烦大了。
“非非非非常抱歉,我在练……”
她在慌乱中爬起身并睁开双眼,想要确认是哪个倒霉到家的人不幸成了她的缓冲垫,可这一睁倒好,她的心跳当场漏了一拍:
她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雄火龙护甲,不复往日整齐的深蓝色发丝,以及那双微微眯起,写满了无奈的眼睛。
加拉哈德。
——这下麻烦更·大·了。
在御茶子拼命组织着语言,想为自己挽回一点点可怜的尊严时,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了:
“……落点真准,颇有我的风范!”他评价道。
“队长……到底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她绝望地问,而他还没等到对方上前来搀扶就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掸掉沾在身上的灰尘:
“你要不要吃烤鱼?”
“烤,烤鱼?”
由于这句话实在太过开门见山,她一下子懵了:“吃啊,我当然吃!但是为什么……”
“一是因为你已经在训练场待了快一天了,也是时候歇一下了;二是因为我决定来找你的时候萨图雷特已经在烤鱼了。”他说着朝训练场外比了个手势,“走?”
“不不不行!训练这种事绝对不能随随便便中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感觉的,可是……”
对方闻言耸了耸肩:“那很遗憾了,看来我和他又要吃独食了。”
“呃,啊,我的意思是,我很快就来,给我留一口……”
后来,那个渴望着摆脱重力的小女孩长大了,她如愿以偿地成为猎人,离开了养育她的家乡,然后再次和她曾经深深着迷的东西团聚——她在来到杜尔萨拉不久后就迅速掌握了【空中回转乱舞】的技巧,并且在她队长的指示和同伴们天衣无缝的配合下,将其活用在了那场与痹鬃龙群的遭遇战中,那是他们漂亮的第一战,而后还会有更多,更多次。
现在,御茶子已经学会了怎么和这些小虫和它们的铁虫丝相处,她靠着它们在猎场上穿梭自如,将它们与自己的锋刃紧紧相连。她享受着在空中移转的感觉,她发自内心地认为它们名字里的【翔】字真是太好听了。
——在空中穿行时,从空中下落时,风划过她的脸颊,在她耳畔呼啸,风在她身后托举着她,风在她身下迎接着她,她好像也变成了那阵风的一部分,她好像长出了一往无前的翅膀。她爱死这种感觉了,一直都是,那不是她避之不及的失控感,而是她自己的选择,因为她明白自己一定会在那短暂的,光荣的,如炸开的烟花般绚烂的一刻过后,平安无事地落在地上,或者一定会及时赶到那里的人们身边。
“怎么样,伽蓝先生?”
名为加拉哈德的猎人焦急的询问着从宿舍中走出的猎人,伽蓝沉默了几秒后摇了摇头。
“那种情况下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伽蓝喃喃道。“但脸上的创伤只怕是……”
“可恶。”加拉哈德一拳打向墙壁,但似乎是害怕吵醒熟睡中的少女,拳头在接触到墙壁的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猎人的生活本就如此,面对那些远超一般人能力所及的巨兽,最老练的猎人也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前一天还聚在一起欢笑的伙伴可能转眼就葬送龙口,伽蓝在自己不算漫长的猎人生涯中已经见证过了无数离别,这次的甚至都算是不错的情况了,至少没有人牺牲。
至少没有人牺牲。
本该高兴的才对。
但看到那片狰狞的,赤红的,遍布少女原本素白清秀的脸的疮疤时,伽蓝想起了那位有极为在意自己容貌的三姐,即使在最凶险的狩猎之中,她也时刻保持着自己优雅完美的仪态,不允许任何一丝细小的划伤存在于自己的脸上。
十八岁,原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遭受了如此的意外,伽蓝很难想象少女醒转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他拉着原本要返程的茉莉安探讨了许久,动用了两人毕生所学的一切医疗知识,甚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以最快的速度飞书传讯询问了斯卡莱特与自己的父亲,但最终得到的答案还是
无能为力。
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梅露辛与加拉哈德,伽蓝也明白那伤口不仅存在于少女的脸上,同样也深埋在了整个小队成员的心里。
伽蓝一手搭载加拉哈德的肩头:“别让自责和愤怒淹没自己,加拉哈德,你的小队现在正需要你。”
加拉哈德默默不语,只是用力的紧握住了双手,轻轻地点了点头。
随后,伽蓝又转身向一旁低头坐着的梅露辛说道:“小梅,看好他们两个,别让他们做傻事。”
梅露辛抬头看向伽蓝,他的噙满泪水的双眼中此刻也是一片猩红。“好。”
“我还会再来的,打起精神来,诸位。”伽蓝脸上似乎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担忧,“我的兄弟那边传来了一些消息,我们可能有大麻烦了。”
——数日后——
‘城高人’来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杜尔萨拉,伽蓝也做好了阻击琼蟹的整备,但临行之前他还是选择再看望一次御茶子。
咚咚,伽蓝敲了敲门。
“请进。”少女的声音从房间内响起。
伽蓝轻轻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苏醒的少女如他所料的没有什么精神,从前充满了活力,闪闪发亮的眼眸中如今只剩一片愁云惨淡,两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伽蓝迅速的整理了一下心情,收起脸上担忧的神色走了过去。
“嘿,御茶子。”伽蓝轻声说着,坐在少女床边。
少女点了点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伽蓝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御茶子床头。
“这是……图图茶和我的姐妹一起做的金平糖。里面有痹鬃龙的痹刺和树兰蜘蛛的提取物。”伽蓝嚅嗫着,“我尝过了,口味有点独特,虽然没办法治好你的伤,但至少可以让你睡个好觉。”
“好。”少女轻轻的应了一声,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是用力的思考了一下之后,问出了那个问题:“我的伤,还会愈合吗?”
她终究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伽蓝心里想着,于是,他向少女讲述了自己曾经的经历,那段掩埋在风雪中的,痛苦的回忆。
他从兄妹的牺牲,讲到自己绝望的纵身一跃,而后是自己在风雪中艰难的求生,无情的寒冷将脸上的伤口冻疮发烂。
“那时我也以为我的脸没救了。”伽蓝回想着,“不,不是脸没救了,而是我那时已经要放弃自己生的希望了。”
“但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父亲带着我的兄弟们冒着生命危险,顶着风雪和怪物在雪山深处找到了我。我曾经以为,我父亲的旅团,我的家只是一个散装的,拼凑起来的东西,但当他们找到我时,我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由衷的欣喜。在他们的轮番照顾下我脸上的上才终于愈合,虽然留下了这道伤疤。”
伽蓝抬起头,看着御茶子那只完好的眼睛。:“身体上的疮疤终会愈合,但心中的伤痕却总是难以抚平。我的兄弟总说我有些没心没肺,但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在他们的陪伴下放下了过去。”
“曾经的我有他们,而现在的你,有加拉哈德,有小梅,还有我们这些朋友。不论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论你的伤疤能不能治愈,我们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少女用力的点了点头,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滴落在被子上。
伽蓝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少女擦干眼泪,随即又取出了一件物品。
那时一张素白的,散发着珠光的,雕刻着优美纹样的半脸面具。
“这是图图茶用他最喜欢的云锦龙的鳞片,委托布里小姐制作的面具,里面放了用药草制作的内胆,戴上之后可以帮助你的伤口愈合。他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所以拜托我送给你。”
“你可以接受自己的伤痕,大胆的展示给世人,也可以戴上面具,将疮疤隐藏起来,作为朋友,我们能提供给你的,是一份选择的权利。”
“我听加拉哈德说了,这次你会留在后方进行补给任务对吧,那我们的背后就交给你啦。”伽蓝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等击退琼蟹之后,我也会带着图图茶去东多鲁玛,到时候我们在那里再会吧。”
少女终是勾起了勾起了一抹笑意,抬头说道:“好,我们东多鲁玛再见。”
伽蓝走后,御茶子拿起那瓶金平糖,倒了几颗放在嘴里,入口先是一股浓郁的花香直冲鼻腔,随后舌尖接触糖粒感受到些微的刺痛和麻痹的感觉。
口感确实很奇妙。
麻痹感结束之后,一丝丝清甜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即使听伽蓝说了那么多,但御茶子仍然不清楚自己的未来的路究竟会去往何方,但至少有一点他说的没错。
少女脸上的刺痛开始消退,思绪也紧跟着平静起来。
自己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①<自由落体>————
阿尔忒弥斯回来得很快,跟着导虫一起。淡绿色的光点在空中形成集群,普通温和的光子浪潮。和它们一起归来的还有信息素,信息素之所以被书士队的学者们称为信息素,就是其中携带着“信息”。有时候这些信息代表“发情期”、“归巢”、“危险”等等,现在他等待的唯一一条信息非常的简单。
他抬头,黑色的影子从树冠的上空掠过,在太阳伟力以金色的碎片穿过的斑驳林间阴影之中留下转瞬即逝的幽暗色调,随后再次只剩下光亮的林间寂静小径。用手推开草丛后他继续前进,猎虫阿尔忒弥斯也一样安静地停在他的肩头。那就是目标——委托的目标,随着不断向着目的地前进,他的心跳也跟着不断加速。现在他们要面对的就是杜尔萨拉的精神象征之一——毕月龙。
他不算极长的猎人生涯中,热衷于一切的“象征型”怪物。他的装备与身上的伤疤都能证明这一点,波凯村雪山上狂暴突进的绝对强者、密林中飞跃的红煌流星、火山里伴随危险爆炸咆哮的怒之碎腕等等。如果说先前带领小队应对的豺狼般的鬃群、水中游弋的双鱼、妖艳的蜘蛛都属于御茶子他们的试炼,那么现在所面对的就是令他无法遏制抓起武器本能的“队长的试炼”,他知道这是某种宿命的时刻。
为这种宿命感而驱使,他踏出了林子。前面是乌拉盖山脉中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座山丘,山丘的东侧朝阳面布满郁郁葱葱的植被,另一侧则是被水流冲击作用下而塌陷形成的悬崖峭壁,锋利的嶙峋乱石如武具的坟墓般獠牙林立,若从那里失足跌落,必然会落得个比死还难看的多的下场。自然就是这样神奇,阳光触及的草坪上有着生灵在跃动,平和的曲线和守护的盾面一般平静;另一边的峭壁则是杀戮之意象的具现,是毫无疑问的平衡之剑。他停止了关于片手剑的想象,开始攀登这座山丘。
不从平和之处行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目标从不停留在和平之处。险要的悬崖侧面上有一处口腔般的危险洞窟,隐约可见其深处的动静。洞窟入口处附近有大量爪牙攀登固定而剥离脱落的岩片,毫无疑问这是巢穴。无人会接近霸主的居所,巢穴的主人更是自不必说。
攀登没有花太多时间,他脸上渗出的汗水却能够把这三分钟拉得很长,雪山、密林、沙漠、遗迹平原等各色的回忆开始在毛孔之中活跃,血液跟着加速后的心跳让指尖都感受到了略微的麻木,他了解自己的身体,这是兴奋的前兆——正如同野蛮飞龙引发雪崩的怒吼之后前爪流动的血气、月下溪流的孤狼背后喷薄而出的电光一样。他清楚地知道,猎人和猎物几乎没有区别,他们是一体的——食粮还是武具,在自然的眼光中如出一辙:倒下的强者成为更强者的一部分。
他提着点亮虫鸣灯的双头剑刃,操虫棍的锋锐边缘跳动着经久不息的翠绿爆意。他一步步郑重地向着巢穴的最深处靠近,那头黑红色的飞龙的脚爪将捕获的猎物——一头骏羚扔进了巢穴之中后,立刻就发现了入侵者。
他不躲不闪,等待着对方如磷火一样的凶猛双瞳锁定自己。明黄色的龙眼像他在书士队的基地里见过的跨越万古的琥珀,青蓝色的虹膜轮廓犹如被囚禁在琥珀里的古老物种,他直视这双眼睛时有着和欣赏琥珀一样的感触:能够从其中看到“凝固的生命与时间”。
他不会在今天选择偷袭。
他要正面对抗这头霸主飞龙,就像飞龙其自身一样。
【加拉哈德】(*向前伸手):“来吧。”
那是如黑夜与黄昏的子嗣一般优雅而完美的飞龙,昏暗孤寂的夜色在天空之中凝结为其脊背的黑色、破晓曙光的纯粹在它巨翼的阴影下滞留化作白色,从喉头到腹部的火红斑纹在怒气下于脖领处膨胀,表皮的鳞片万剑崛起,毕月龙发出了驱逐入侵者的尖锐悠长鼓哮向他发起突进,眉弓上的两条银闪的鞭翎在半空划破鞭鸣,刹那间如草原上不可一世的铁骑于这个巢穴之中集结,他的汗毛根根倒竖。
他还是没有移动,仿佛要正面承受其突进。正如他所说,他要正面对抗这头霸主飞龙——
——和他的小队一起。
光虫被从角落的投射器中推进出来,在毕月龙的正面引发绝命刹那的爆闪。等到毕月龙眼中盖过一切的白芒减轻,面前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左右两边杀来的女人。如豹般的绿色双剑使包裹在大地女王的裙甲中,鬼人的怪力和敏捷在刹那间就令其左翼撕裂一连串伤口。右侧冲出的女人挥舞着粗犷的獠牙大剑,把它像钝器一样抡圆猛砸,发挥出了其最深处的野蛮威力。
受到突然袭击的毕月龙直立身子,双翅展开成摄人心魄的角度以保持平衡,刀刃状的羽鳞反射夺命的光泽,它的X型脚爪在瞬间就反击而来,两位女猎人不敢怠慢地立刻向两边翻滚,这一击把一人多高的笋状尖岩轻松粉碎。它在持大剑的女猎人和持双刀的女猎人之中毫不犹豫地、看似无理由地选择了追击双剑使。
催命的一击又一次袭来,直扑双剑使的面门,立刻就要叫她皮开肉绽骨肉分离。正是此时,稳重的身影快步冲刺而出,剑与盾摩擦拆分出甲虫鞘翅震动的类金属蜂鸣,身穿黑狼鸟装备的海民猎人滑行着穿梭过泥泞,将带有锐刃的盾牌顶在了脚爪下方,以惊人的韧性挡住了毕月龙的反击。双剑使不做任何迟疑地从危险位置撤离,怒上眉梢的飞龙开始向持盾的猎人不断施压,打算用它引以为傲的力量彻底击溃守势,要把这面盾后的猎人踩踏进地里。
就像两位女猎人有他作为后援一样,这个胆敢勇猛地顶在生与死之间的海民猎人也有着后援。最初发现的操虫棍猎人早已跃入空中,带着高速突袭的猎虫一起急降突刺而来,这一击正中其头部,飞龙本能地偏转身体甩动头颅以鞭翎回应,将空中猎人驱离。而脚爪下方的猎人等待的就是这个瞬间,他转动盾后的机关打开两侧的刃片,将手中利剑插入盾牌之中,瓶内的能量在铿锵的零件里鼓动,盾牌化作旋转的斧片在脚爪上崩裂出火星,一路重击它的胸膛。双剑使和大剑使不差分毫地又一次同时出现,准备对着飞龙的双腿展开决定性的一击。
霸主也绝不是可以被低估的敌人,在连续受挫遭创后,突如其来的咆哮在巢穴中轰鸣,飞沙走石的烟雾从地面上被卷起,震得众人耳鸣着倒退几步,喉部类似嗉囊的结构在咆哮中吸入巨量的空气。他们都知道,只要有进,便一定有出。
喷涌的火焰如墙般从毕月龙的口腔里扩散开来,热浪扑面而来,和强音一起逼得他们前进不了一步。在火焰后的飞龙旋身跃入空中,如鱼入水般同鞭翎一道划出圆月似的轨迹,紧接着张开双翼在空中推进,化作破灭的铁槌和肃清的钩刃猛踢而来,盾斧的盾面这一次无法抵挡,脚下的岩盘也跟着碎裂,三人的阵型被一击突破。三个猎人翻滚着倒地,空中的猎人则是落在了靠近巢穴的位置。烟幕中的毕月龙喘息着高鸣,看似准备发起下一次攻击。
【加拉哈德】(*拍掉脸上的尘土):“所有人汇报情况。”
【梅露辛】(*支撑着盾斧站起来):“暂无大碍,刚才可能是我失误了。”
【御茶子】(*翻身站起):“是我靠太前了,他在掩护我。不少擦伤,但是不影响战斗。”
【布莱文】(*挥舞大剑):“这才对,我也不会就这样被轻松打败,下一步怎么办!”
他咳嗽着避免自己吸入燃烧的高温烟尘,观察着巢穴的地形。除了入口之外,在靠近产卵的窝附近还有一处直通天顶的出口,那片溶洞破口面积不算大,只够一束光射向窝中。洞窟的更是狭窄,应该不够它舒展拳脚,但它一直使用的是边打边退的战术,似乎并不打算从洞口出去。窝中并没有蛋,它没有要保护什么——
他的视线经过窝中的时候,看见了什么在动。那不是幼崽,是他以为的死物。刚才他见到的猎物,那头被不幸捕获即将成为盘中餐的骏羚身上多处出血,可依旧顽强地挣扎,它有着蓝黑色的皮肤,也许是峭壁附近的种群也说不定。他用虫棍撬动压住它的四肢的树枝,它立刻弹跳起来,证明运动能力还暂且毫不受损,它的视线短暂地与他相接触。这头骏羚转身就奔跑进了黑暗之中。
随着骏羚离去,他的视线继续向上,窝中唯一的光是那片破口中进入的,而那片天顶的破口只有薄薄的一层岩壁。
【加拉哈德】(*理解过来):“它的行动能力是巨大威胁,如果放任其继续自由行动我们将没有胜算!它在尝试把我们拖在洞穴前面,毕月龙要冲出天顶!”
同他预料的一样,黑白色的霸主将羽翼上的刃鳞倾泻而出,本想第一个冲上去阻止的御茶子只能疲于奔命,锋翼横扫将大剑猎人布莱文击倒,本能地去搀扶她的梅露辛也错过了最佳的机会。毕月龙振翼向着顶部冲撞而去,打算突破地形的束缚将战场移至外界,猎人们无法抵挡,岩壁更不可能抵挡。
没有别的办法了。
【梅露辛】(*接住御茶子和布莱文并打出安全的手势):“——领队(Leader)!”
【御茶子】(*呼喊着):“队长(Leader)!”
【布莱文】(*挥舞着拳头):“老大(Leader)! ”
他一咬牙关,虫棍撑杆而起,猎虫阿尔忒弥斯立刻助力他冲向更高处,他绝不可能比肩毕月龙的速度,绝不可能比它更快抵达天顶,但幸运的是,他并不需要这么做。他在黑色羽翼卷起的旋风中拼尽全力伸出手去,抓住了它的一截尾羽,跟着它一起升空。
怦然巨响中,霸主突破了巢穴的天顶,大量的岩块向下坍塌,它不断在空中翻扇双翼,乌拉盖山岳之上绵延千里的无尽天风从它的锋锐鳞片中穿行打击出密集的共鸣声,金色遮阳挥洒下的平原都在他的脚底,他的视线第一次站到了飞龙的高度,追平了它睥睨众生的云端之身影。这样美丽的景色不是人类之躯能够长久触碰的,倘若他继续欣赏自然的美景,那么准备将他甩下的毕月龙一定会乐于见到这一幕。
他必须逼迫毕月龙立刻降落,保持直线升空的飞龙只能选择回到巢穴之中,而无法逃脱。加拉哈德从身后拔出剥取短刀,这把刀见证过许多生灵的存活与死亡,刀刃不断连续攻击着它的尾部结构,疼痛刺激着飞龙的神经,也不断激怒着它。
猎人的一切行为都由经验决定,倘若你过去所面对的飞龙都没有告诉你同一件事,那么自然你就不会对那件事有任何的戒心,而往往你的失败和死亡都赌在你有没有能力处理一场你绝没有办法提前预防的危机上。
他赌输了。
毕月龙的空中机动能力强大得无法想象,它一边向上翻飞一边高速旋转身体,光滑的刃鳞表面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固定身体的角度,他为了不被甩下只能放弃短刀的攻击,全身贴近飞龙的躯体。
它也在等待他做出这样最后会害得自己殒命的决定。在旋转的离心力抵达极限时,黑白的双翼张开,向着阳光展示着自豪的力量,仿佛为了他这个既定的死者的表演。双翼带来了巨量的制动能力,毕月龙的身体在半空中几乎完全停滞,只剩下被离心力带动的加拉哈德继续向外飞动,这股巨大的拉力比重力本身还要难以抗衡,他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脱手了。
蔑视他的龙瞳一闪而过,致命的脚爪在空中将他攫取,他几乎能感觉到骨头在身体内部尖啸出无声的剧痛,他怒吼着再次拔出短刀,不断攻击着它的脚爪,肾上腺素和对死亡的恐惧充斥了他的脑海。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归于自然无情却平静的怀抱的那一天。死亡来的很快且很突然,他几乎没办法握住短刀。他的计划成功了,毕月龙开始了俯冲,向着刚刚脱离的巢穴。他能够为队友们带来重新困住它,完成狩猎的机会。但他的下场他心里也完全的清楚,世界上没有重来一说,它会在距离地面避无可避的俯冲极限距离松开脚爪,自己将伴随着可怕的重力加速度在地面上砸成血肉模糊的碎块。
视线开始变得血红,他分不清楚这是他红色的披风在猎猎天风中遮蔽了他的双眼,还是窒息引起的大脑缺氧。他能够接受这一切,他选择拒绝了木匠的生活、拒绝了铸甲师的生活、拒绝了之前生活中提供的无数选择,那些能够平静地终老的生活,前往了文明和自然交锋的最前线,肯定也能够接受现在的结果。
在加速下坠的几秒钟里,他的内心出奇的平静。他对自己能够和死亡和解的心境非常满意,他的结局会是安详的。
可真的如此吗。
就在他感觉死亡已经成了定局的时候,在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的时候,一个骇人的声音撕裂他的平静进入了他的脑海。这个声音来自一个想法:
如果他死去,那他的朋友们会怎么想?
薪老爷子能够接受吗?埃雷德和芙蕾嘉丽斯他们能接受吗?也许比他们几个更近的——萨图雷特会露出什么表情?他会不会因为他刚才提供的建议而崩溃?绿川又会如何?在她的视角中,刚才还是能够托付信任的领队,几秒钟后就摔成一滩肉泥,这会不会成为她此生的梦魇?布莱文呢?她会不会因为她用勇气推了他一把而失去纯真的笑容,被这个决定困扰长久?
独眼的海民猎人悲痛的表情、绿川崩溃的神色、布莱文恼怒的泪水——他从未见过这三种景色,想象力却如脱缰的野马在他的大脑内部反复冲撞,他的神经在尖叫着“死亡”一词,萨图雷特的脸、绿川的脸和布莱文的脸变成了重锤砸得他的精神剧痛——
——他不想死。他没有获得平静。他的死绝不安详,是凄惨且突然的。求生的恐惧几乎在瞬间摧毁了他的神志。
毕月龙无情地松开了脚爪,要置他于决定性的死地,要他葬身于乌拉盖的山岳之间。
在平静和混乱之中他下意识地调整了身姿,他不想见到他们三人露出那样的表情,他选择了一个能够抵抗冲击的姿势,他知道这是徒劳的,他依然会死。
猎人和猎物没有区别,任何猎物临死之前都会挣扎,他也一样。
预想中的冲击抵达了,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不可抵抗。他能感觉到传达至四肢百骸的剧痛,他能感觉到就代表他还没有死,疼痛是生的信号,平静是属于死者的特权。他震惊地睁开双眼,自己正在地面上飞速移动,耳畔是不远处同伴们的欢呼。
他正在骏羚的背上,他在剧痛之中反应过来,在他坠落之前,是这头骏羚从横向冲出接住了它,将他身上的坠落垂直力用横向的剪切力转向抵消,挽救了他的性命。
【加拉哈德】(*释然地长舒一口气):“——我欠你一条命,赤风——”
他下意识地认为是他长时间与绿川一起共乘的赤风拯救了他,但毛色和质感完全不对,这也可以同时否定身下的骏羚是萨图雷特的勒忒或布莱文的特雷克斯。这是一头陌生骏羚——或者说并不陌生,他在十多秒前刚刚见过的骏羚。
它刹住蹄子,加拉哈德从它背后滚落下来,它再次与他对视。他在此之前完全不相信非人的生物可能存在高级情感或是真正与人产生超过饲养和使役的链接,哪怕猎虫阿尔忒弥斯他也认为其将自己作为饲主看待。在这一刻他真正意识到,这种事是可能的。这头无名的骏羚这一次头也不回地化作幽蓝色的影子,消失在了洞穴深处,从毕月龙刚才撞击而坍塌的裂缝中逃出了升天。
他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看向洞穴另一侧:他飞在天上的时候,梅露辛·萨图雷特完美地履行了他再三叮嘱的“随机应变”职责,在刚才毕月龙撞击形成的破口下安置了陷阱,并带领绿川与布莱文猛攻毕月龙的一侧,将其逼入了厚岩壁之中。哪怕它再次突破包围,狭小的空间现在也不够它完全起飞,而想要飞行离开,就一定会踏入陷阱之中。
【梅露辛】(*伸手):“刚才真险啊,还能动吗?要不要先行撤退?”
【加拉哈德】(*活动身体):“我还好,行动继续。一口气狩猎吧,我们已经将它逼入死角了。萨图雷特你负责左翼,利用你的盾封锁它的移动面积,绿川负责右侧提供掩护,为布莱文的致命一击创造机会。”
四位猎人奔向怒吼的飞龙——
——强者将会成为更强者的一部分。
————②<片翼连枝>————
激斗持续了数个小时,他们在艳阳高照的午后开始,随着毕月龙旋转着身体掀起火光的绝命一击被众人势均力敌地化解,夕阳已经将破洞中照射下的金色修正为了火红的凋光,如同舞台剧的最后一演后留给演员谢幕的温和喝彩。霸主飞龙支撑着已然伤痕累累,不再有一丝气力的躯体,向天空发出最后的长啸——那是一种凄厉、锐利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仿佛看不见的幽灵,萦绕在巢穴之中和众人的脑海里。声音随着破口逸散流出,在夜空之中缓缓弥漫,声之形状犹如不肯离去的意识,唤来了乌云。
四人平静地看着这头不再活动的生灵,疲劳酸痛的肌肉请求着休憩。
【御茶子】(*抚摸着死去飞龙的双翼):“美丽的生灵。只是有件事从刚刚直面它的时候就很在意了,这头毕月龙身上有许多还没有愈合的伤疤。”
【加拉哈德】(*蹲下观察):“怪物在为地盘战斗的过程中受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我听说假如是雄性的话就会为了交配权更频繁的受伤。能看出是什么伤吗?”
【梅露辛】(*手套触摸伤口):“伤口不算太深,不过都有一定程度上的组织坏死,我倾向于是受到了[毒素]的影响;伤处都多数集中于脖颈、胸腹部等位置,多半是和某种能够媲美它的行动能力的、带有毒的大型怪物展开死斗而留下的。结果上看,它是活下来的那方。”
【布莱文】(*指着腹部的花纹):“不是雄性,村里的大家有说过如何辨别雌雄。红色的花纹连成片,翅膀上没有[火焰],她是雌性。”
【御茶子】(*左手握拳轻捶右手手掌):“难道它的敌人是雌火龙?我感觉到的额外的敌意有可能不是我的错觉。”
【梅露辛】(*望天):“也许吧,但我必须得提醒你们:变天了。海边常有这种云,和那些尾部发光的蜻蜓一起预兆着连绵的大雨,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天气都不利于行动。”
【加拉哈德】(*拔出剥取刀):“所有人都辛苦了。狩猎结束了,但猎人的工作还没结束。尽可能快地回收能够带走的素材,然后通知——”
【布莱文】(*鼻翼耸动):“风声里有味道。”
【加拉哈德】(*抬手示意其他人先不要说话):“——你确定吗?”
布莱文·汉克有着野兽般的嗅觉和感知度,她总能最快注意到猎场中任何要素发生的变化,从湿度提升到风向骤变,没什么能从她的鼻子或者耳朵里销声匿迹。多亏了她,奥德赛小队规避了数次小型怪物的埋伏与大型怪物的突袭。虽然她自己也没有办法解释这些类似直觉的东西从何而来与为什么可以频频发挥作用,但是无视她提出的问题将会是鲁莽而危险的。另外两人都非常配合地屏息凝神,尝试在黄昏中带有血腥味的气流里捕风捉影。
【布莱文】(*用力地点头):“我确定。还有声音。毕月龙的声音。”
【梅露辛】(*眯起独眼准备摘下头盔):“你确定不是耳膜上残留的触感导致的错觉对吧。古怪。是头盔的类耳栓结构影响了听觉吗。”
【加拉哈德】(*拦住他的手):“她说的是真的,我也听到了。”
【御茶子】(*四下检视):“毕月龙的声音。越来越大。”
【梅露辛】(*听见了声音):“果真如此。从何而来——?”
【布莱文】(*闭上眼睛):“终身相伴。火龙夫妇会终身与同一个配偶相伴——毕月龙也是如此吧。自然夺去了一壁,它必将夺回一壁。村里的老婆婆经常这么说,我也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加拉哈德】(*举起武器):“意思是我们有新敌人。列队迎敌,目标在空中!萨图雷特和布莱文做好防御准备,绿川听我口令机动——!”
话音刚落,破空的尖啸席卷而来。刚刚才击败的粉碎脚爪即刻命中的布莱文横架防御的大剑与梅露辛人兵合一的盾斧,势大力沉的俯冲猛击凿得二人连连后退吃将不消,以第一击为跳板,空中的飞龙拧转身姿,划破夜色的第二击脚爪重砸带着新鲜的热焰就垂直而下,在梅露辛的护甲上留下了重创,险些伤及要害。布莱文那身相当具有民俗特色却防火性能极差的波凯村服装自然也是不可能能够抵挡滚滚浓烟裹挟的高温,她的双手护具几乎是在梅露辛被击退的瞬间就被点燃,失去了立即追击的可能性。
在令人畏惧的俯冲突袭后,来者落在了死去的雌性霸主的身前——另一头毕月龙,体型更大,双翼有着仿佛燃烧的焰型花纹的——雄性霸主。它哀伤而暴怒的声音刺耳又无法忽视,它急切地不断绕着死去的伴侣踱步,仿佛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一事实。
【御茶子】(*心急如焚):“它的配偶归巢了!补给品几乎全都用光了,现在我们没有办法赢的…如果我——”
【加拉哈德】(*看着她想起了自己在空中的想法):“——永远不要在情况还未决定的时候就做出不经思考的行动。还用不着什么人舍生取义,起码绝不能是你们。雄性个体的体力没有任何的消耗,在疲劳与弹尽粮绝的状态下连续狩猎是自寻死路,丢下什么人掩护其他人撤离更是背信弃义的无稽之谈。只需要一小会儿时间它就会意识到伴侣死亡了,按照常识来讲,对于野生的怪物来说以生命守护死者的尸体——尤其是其大概率不会用于进餐的尸体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要把可能性赌在这个上面。”
【梅露辛】(*理解):“正面迎击它的怒火,让它判断现在无法击败我们,逼它放弃伴侣的尸首。这太困难了。”
【加拉哈德】(*点头):“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这是我们所有人都从它手上活下来的唯一机会。虽然问这样的问题非常不礼貌,但那个——在刚刚受伤的时候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他指向了梅露辛因为受伤而失去的那一侧眼睛,对方转瞬就跟上了他的思路。
【梅露辛】(*轻抚伤眼):“那时候我对距离的判断很糟糕,还没习惯之前有时候会错误判断眼前东西的具体位置。我们要让它没有办法继续发起攻击,对吗?”
【加拉哈德】(*充满战意的微笑):“很好。对付雌性的战术恐怕对体力更充沛的它无法奏效,势大力沉的大剑和盾斧在它能够疯狂地发起自由攻势的如此情景下反而成为了劣势——那我们就将计就计。”
【布莱文】(*调整大剑的握法):“老大(Leader)的意思是我和梅梅要成为这次的佯攻方?”
【加拉哈德】(*估测着他们与毕月龙的距离):“不错。我们三个人要竭尽全力让它的注意力留在我们身上,不惜余力地发起最大限度的猛攻。本能会让它规避我们的行动,只要它展现出一丝畏惧,那就是我们的机会。在那之前——绿川,你都要待机。而具体的时机判断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猎人了。”
【御茶子】(*惊讶):“我吗?”
【加拉哈德】(*用手势指示所有人散开):“在它警惕我们的行动不再上当前只有一次机会!一切都交给你了!现在——猛攻、强袭,用上手中的一切!”
他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在紧张到了极点的御茶子身上,指挥着两人向着毕月龙发起了攻击,狂暴的霸主飞龙身形如梭,猛烈的冲锋滑行而来,这是触之即死的彪悍冲撞。旋身跃空的布莱文在最极限的距离勉强躲过,肩膀处的服装被撕裂,坚实如雪山磐岩的臂膀露出擦伤,她即刻背行大剑疾奔向脚爪叩地急停的雄性毕月龙,斗气不断涌现。双手共持的凶恶獠牙大剑和其中寄宿的震怒龙怨一起化作真正的蓄力斩劈将下去,顿感威胁的霸主毕月龙灵巧地鹞子翻身规避至空中,大剑的猛击摧毁了成片的石笋。
几乎是在同时,梅露辛踩踏着那些坠落崩塌的石笋起跳,飞跃向霸主。毕月龙依然打算使用同一个招数躲避离开他的攻击范围并伺机使用脚爪击杀他,当然这一次不可能如愿——投射器钩爪挂住了它的脚踝。上一次徒手抓住毕月龙的经历差点害死了自己,这一次加拉哈德冷静了头脑,使用了装备来营造更大的优势。操虫棍的空舞点亮了越来越黑暗的洞穴,这一击非常凶险,可这就是它的打算,只有置身绝境才能够欺骗过自然中真正的霸主。暴怒的毕月龙见几乎没有机会躲避,则是将它最知名的致命武器——脚爪和鳞片飞刃对上了他的攻击。飞刃片深邃地锚进了棍刃一侧,他知道如果继续使出这样的全身一击一定会损坏武器——
他没有犹豫,呐喊着在空中再次把武器猛刺下去,翠绿色的爆片立刻在清脆的声音里开裂。猎虫阿尔忒弥斯在眨眼间从耳畔呼啸而过,带着吸取的猎虫精华释放出的粉尘一起包裹住了断裂武器碎片,半秒后虫粉和武器残片在半空中引发了一连串颜色各异的绚烂爆炸,封住了空中的去路。同样急切的毕月龙不得不选择下降至地面,还不等站稳,刚才就已经在寻找最佳位置的盾斧猎人便完成了准备。
【梅露辛】(*合剑入斧):“——如故土的怒涛与潮漩。”
斧内的机关拆分成燃烧着属性能量的利刃,瓶中液体在武器驱动的作用下剧烈地凝结至中央的反应装置核心,四个排热出口的铁片弹开,X型的滚烫蒸汽喷射向四周,剑刃与斧柄合一并推动着顶端的机械结构继续前进,直到在最末端展开的耀眼斧片。剑盾合体的巨斧轰砸而来,其中沸腾的属性瓶化作了自然界最纯粹的苍蓝色属性能量瓶爆轰炸了毕月龙站立的位置,逼得它不断倒退,扩散开的更多能量汇入地表,无法承受过量能量的地表喷发着最高出力属性解放斩的能量,洞窟中的岩盘成片的塌陷,雄性毕月龙挤入东侧死角,避无可避。
当然,盾剑正在拆分离合的梅露辛、大剑难以立即收招的布莱文,乃至武器损坏的加拉哈德此时亦是避无可避,在这种情况下,一定是毕月龙先反应过来,然后使用横扫一切的体术招式将他们悉数击败。他们将自己的命运交了出去,交给了相信的另一人。
【御茶子】(*抽出双剑):“喝呃啊啊啊啊——!!”
她斜刺而出如潜伏在阴影里的飞针,两把锋锐的武器在空气中啸叫,鬼人的气力缠绕她的双臂和全身,致命的回旋连斩在触之可及的极限距离出手,电光火石的交锋之中斩切在了它的面部,飞龙贴身咆哮的震响在她的颅骨里轰鸣,她疼痛却充斥着喜悦。她把握住了机会,她没有辜负大家。手中的刀刃在被高音剥夺行动能力前的最后一个瞬间,击中了它的左眼,其眉骨立刻喷溅出鲜血,这一击严重伤害了眼球。
无法睁开左侧眼睛的毕月龙挣扎着,御茶子毫无畏惧地手持双剑,站立在雄性霸主飞龙面前,与那仅剩的独眼对峙。
她在那只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愤怒、仇恨、孤独,还有不难捕捉到的难以置信。
最终,在痛苦的选择中,它发出了同伴侣临终前一样的凄厉长嚎,飞离了巢穴。
他们胜利了。精疲力竭的众人几乎无法把自己的身子从地面上抬起。就像每一次让他们存活至今的狩猎之后一样,奥德赛小队回收了素材,于半夜返回了杜尔萨拉,兴奋地将素材交给了铁匠铺里那位绝对专业的工匠,沉浸在新装备即将到来的喜悦之中——
——当然,那是几天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