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珠小珠落玉盘
北方人和中原人看起来或许是长相有些不同的吧。当这个人高马大,身着深绿服的汉子跨过大门进入院落,新来的小厮忍不住从被扫帚扬起灰尘的地面悄悄移开视线,但他只来得及瞥见那人腰间炫耀似的皮毛的挂饰,后脑勺便已经落下一招呼。
“不好好干活瞅什么!”
“哎!杨……杨总管!那人是……”
“外地来的商人,老爷的贵客!你个没见识的,别怠慢了人家!”
“这点眼力见儿我有,您放心,您放心……”
“那还愣着干什么,客人带来的东西都在外面放着,还不快去帮着搬进来安置好!”小厮忙不迭地点头放下手里的扫帚,正要转身时险些被自己绊个跟头,他的趔趄让总管倒吸口气,好在人到底是没倒下,总管叹口气,到底还是骂到,“毛手毛脚的,小心着点儿,那些东西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这次的东西都是些小来无趣的,若是能进了大人的眼,也算是我史墨鹰和大人意气相投了!”
圆润大颗的珍珠被捏在两指之间,日光在珍珠上投下白色的光点,李员外的脸上几乎乐开了花,嘴里更是啧啧称奇,“墨鹰老弟此言差矣,别说这样成色的珍珠,外面的那些琥珀、人参,可也都是个顶个的稀罕物,上回那貂皮,可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你是没瞧见,王夫人乐得扇子都遮不住她的脸了。”
“能帮上大人,也是小的三生有幸。若有机会,一定带大人去别春州看万里飘雪!”
“一定一定!墨鹰老弟广交豪杰。这珍珠本为南方所产,也能让你拿到,看来日后我以后也要老弟多加帮衬啊。”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乱,李员外正要接着和史墨鹰胡侃,但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似是有人在争吵不休,李员外几次张口,终于是被搅了兴致。
“杨总管!”
总管快步从前门抽身出来,他一脸慌乱,但饶是如此,他在这府里待了许久,早已练就了一打眼儿便能看出主子心情的功夫,李员外吹胡子瞪眼,他也不敢东拉西扯,“回大人,外面是盐帮‘摘银’在闹事啊!”
李员外浑身一颤,干咳几声,快步走去将杨总管拉到一旁,临了还不忘回头解释一句,“我同杨总管借一步说话,墨鹰老弟……”
史墨鹰只对李员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但在二人走远时他也向前挪动两步,他听力不差,两人谈话传入他的耳中。
“有人在呢!巴不得全天下人都听见是吧!”
“小的,小的……”
“说要紧的!他们回来干嘛?”
“唉!是他们追着一女的,恰好就在咱们门前闹起来了。”
“女的?什么女的?”
“就是他们那当家兄弟的婆娘来的……”
盐帮“摘银”,史墨鹰虽从未听说过,但如今盐铁皆为官营,若是官府隶下的盐帮,李员外不会如此遮遮掩掩。倘若换个思路,如果这是个能让他拿到些油水,上不得台面的买卖,那就说得通了。
但话又说回来,若是当家的兄弟的老婆,怎会穷追不舍到了这里……今早见过的那个女人,史墨鹰偷偷琢磨起来,难道是她?
史墨鹰今早刚一进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李员外府上,这批货催得很是紧,当今朝堂动荡未平,李员外刚右迁不久,自是要打点一番。这个老狐狸是个精明人,但是打起交道也算是痛快,史墨鹰也是个不愿拐弯抹角的,一来二去,两边竟也维持了许久的来往。
从古至今,为商都是众行当末端之流,他这个在各个权贵之间行走的奢侈品商人,若是哪天触了哪位大人的霉头,灭顶之灾也不过一瞬的事。但即使如此,现在的生活也要比之前行镖乱世要安稳得多。更何况,世间还有哪种比行商来钱更快的活计?
钱,不过一些铁块子。可是钱能买来吃的,穿的。
钱能让他不挨饿。
史墨鹰怕极了挨饿的日子,也害怕看到挨饿的人。
“老板,我外人也曾受你照顾,你一定也记得我,这烧饼你就再少收我几个铜板好吧?”
“哎!月娘,我当然记得你了!但我也是小本经营,这……”
“张爷!”
烧饼摊的老板抬头看向他,而那女人却立刻转过头去,当他站到摊位前面,那被张爷唤作月娘的女子往边上挪了几步,她身材娇小,身上没什么脂粉的味道,她侧过头,留给史墨鹰的只有一个看不清脸的背影。
“哦,是你!好久不见,来个烧饼吧?”
“好啊好啊,我刚进城。这次的买卖挺大,哎,这姐姐是?”
“她啊……”
女人仍别着脸,不肯轻易看向他。
“依我看,姐姐和我有缘份呢!张爷,她的钱我付了!”
说罢他便丢下一些铜板,而后拿了烧饼便离开了。他没有回头,那月娘或许会收下这烧饼,也许不会。但至少现在他的心情好了许多。
当李员外与杨总管到府前处理这档子事,无人顾及的史墨鹰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好像他也是被牵扯其中的艺人。
现在被堵在李府门外的女人身形与月娘相仿,正和盐帮的人剑拔弩张,这次她将脸转向了他。
这个女人一副南方人的模样,精致小巧的脸蛋,没有施以脂粉的脸上嘴唇有点干裂,或许她的年纪比墨鹰稍大,那双黑眼睛在他和李员外以及盐帮的人之间打了个转。这眼神,史墨鹰和太多有这样眼神的人打过交道。
他们是同路人。
“不要脸的东西,把动静闹到了李员外的门前!”忽然,那女人破口大骂,那几名彪形大汉立刻忌惮起这位高贵的府邸主人的脸色来。
只是被她当作盾牌的李员外却着急要把她推出去,“夫人,听闻你是当家兄弟的内人,那便都是一家人了,又何必伤了和气!”
“大人!此些人是要做局害我性命,我怎能轻易就范!”
“员外在此,嫂嫂可不得胡说!”那为首的人走上前,这人先同李员外作揖,而后继续说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义兄向来老实本分,生意乃是我们义兄弟一手操持,如今嫂嫂竟要伙同不知哪路贼人将家产夺去,我这也是为我兄弟讨个公道啊!”
“血口喷人!”
“好了!此事竟越说越邪乎了!诸位贵客当去县衙仔细说道,我这儿可管不了你们的家务事。杨总管,送客!”
“大人,民女句句属实,不可见死不救啊,大人!”
眼看那女子正要扑上来,盐帮的男人立刻冲来。
“贱妇,还不快随我回去!丢人现眼要到什么时候!”
那女人也看到对方出手,转身之间便已经摆好架势,竟颇有些气势,如此身手,恐怕双方便是要缠斗一番了。
方才两边说辞相悖,但眼下并无证据佐证,不过现在可没有辨明是非的时间,凭两边的架势,今日李员外的门外不陈尸遍地可收不了场了。
弹指间,盐帮当家惨叫一声,捂着眼睛跪倒在地。一粒白色的圆珠落到地上,当那小东西滚到女子绣花缎面的鞋旁,立刻被鞋底狠狠踩住,无人再知它的下落。
“是谁……!”
“大人,”史墨鹰站在李员外身后,“我看门外热闹,这是……”
“哎哟!让你见笑了,不过他人家务事罢了。”
“可我看这位和您也算熟识,相遇既是缘,不知大人可愿将墨鹰引荐给这位哥哥?”
说罢他紧紧抓住李员外的手臂,李员外微微一挣,史墨鹰竟是纹丝不动。既然这人地狱无门偏来投,李员外也不介意让他上了这艘贼船。
李员外原本紧拧的眉头骤然舒展开,平和的笑意再次顺着他脸上的那些皱纹流淌开来,他拍了拍史墨鹰的手,“那是自然,墨鹰老弟最好结交朋友,这关系我自然要牵线的,今后大家便都是朋友了!今日我老李坐庄,来,当家的,请进。”
那刚刚站起的男子,眼边赫然肿起一块,他被手下搀扶着,尽管把李员外的邀请看在眼里,但他的视线也不愿轻易离开那女人,尽管她只是站在原地。他们的眼神仍然十分剑拔弩张。
“当家的,莫非刚才伤到了腿?”正对峙着,还未等当家开口,李员外便已经走出大门,亲自搀过当家的手臂,“杨总管,快去请郎中!”
“哎!这就去!”
“大人,我来吧!”
这下史墨鹰和李员外一左一右将当家搀在中间,当家不好挣开,只得被迫拐进大门,他的手下们面面相觑,最后也只得进了李府的大门。
转眼间喧嚣的李府大门外,现在只剩下一个方才还被喊打喊杀的女人,月娘抬起脚,从地上捡起那枚击中当家左眼的圆珠——竟是一枚成色无暇的珍珠。
左右无人,她将这枚珍珠收起,宛若无事发生,转身离开了李府大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