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正烈,灼热的阳光倾泻在陇玉城的青石街道上,几乎要将石板烤出烟来。然而这座边陲大城却依旧人声鼎沸,喧嚣不止。
商队的驼铃在燥热的空气中叮当作响。茶摊角落……“瞧见没?”一个络腮胡大汉抹了把额上的汗,朝对面光着膀子的同伴凑近了些,压低嗓门却掩不住兴奋:“少城主招亲的擂台那边,打得可真叫一个热闹!”
另一个光头汉子咂了口茶,眯起眼:“比武招亲?这年头还有这等好事?”
“嘿,你这消息可不灵通!”络腮胡一拍大腿,“季小姐亲自定的规矩!第一轮武斗,第二轮文试,第三轮居然还要比家务活儿!说是要选个文武双全又会过日子的!”
“这可真是稀奇……”光头汉子挠了挠头,“那不得打翻天了?”
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邻桌一位白袍少年的耳中。他微微抬了抬斗笠,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少城主招亲?先是武斗?这倒是有趣。他唇角不着痕迹地弯了弯,放下茶钱,起身悄然拐进了旁边一条无人的窄巷。
不多时,从巷子深处缓步走出一位黑衣侠客。他身姿挺拔,一袭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脸上覆着半张精致的银质面具,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双沉静的眼眸。他怀中抱着一柄长剑,指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搭在剑鞘上,步伐从容,却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搭在剑鞘的手指轻敲,正正砸在鞘柄精巧篆刻着的怒目虎头上。
招亲的擂台设在城中心的广场上,此刻早已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喝彩声、惊呼声此起彼伏。黑衣侠客——梅十一并未急着挤入人群,而是寻了个稍高的地势,静静观望。
擂台中央,一位身材魁梧、几近赤裸上身的壮汉正昂首而立,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浑身虬结的肌肉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如同一尊铁塔。他刚刚一拳将对手轰下台去,此刻正傲然环视四周,接受着众人的欢呼,神态倨傲。
梅十一的目光在那壮汉身上停留片刻,注意到他拳峰上厚厚的老茧和身上几处深刻的旧疤,心下了然:是个外家功夫的好手,力量刚猛,但似乎……缺乏变通。
就在这时,那壮汉似乎察觉到了这道审视的目光,猛地转头,视线与梅十一撞个正着。他见对方戴着面具,神态疏离,不由挑衅地抬了抬下巴。
梅十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片轻羽般飘然落于擂台之上,竟未激起半点尘埃。他对那壮汉微微一拱手,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些许清冷的回响:“请赐教。”
壮汉显然没把他这略显清瘦的对手放在眼里,低吼一声,便如蛮牛般冲来,右拳裹挟着劲风,直掏梅十一心口。梅十一并未拔剑,连鞘带剑向上一格,“砰”的一声闷响,壮汉前冲之势一滞,而梅十一也被这股巨力震得手腕发麻,心下暗赞:好刚猛的力量!
心念电转间,梅十一已改变了策略。他不再硬接,身形变得飘忽起来,如游鱼般在对方狂猛的拳势中穿梭,几次看似惊险地避过重击,实则是在仔细观察对方的发力方式和步伐规律。
数招过后,梅十一眼中精光一闪,就是现在!他再次侧身闪过来拳,那壮汉因力道过猛而向前踉跄。梅十一顺势旋身跃起,足尖在对方宽厚的背脊上轻轻一蹬,借力腾空的同时,长剑“铮”然出鞘,化作一道寒光凌空劈下!
那壮汉却似早有防备,怒喝一声,周身肌肉竟再度贲张,青筋暴起,硬生生止住去势,不闪不避,反而一记重拳冲天而起,直轰向半空中的梅十一!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面具下,梅十一眉头微蹙。对手的强悍与实战经验超出预料。自己的剑固然能伤他,但若被这一拳击中,必然重伤。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收剑回撤,身体在空中硬生生一扭,以一个极其惊险的后仰避开了那记铁拳,凌厉的拳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就在这失衡下坠的瞬间,他右手看似随意地将长剑一抛,左手却借着身体扭转顺势探出,精准地接住剑柄,就着身体旋转的势头,反手斜刺而出,直指壮汉腰腹空门!
壮汉大惊失色,万没想到对方剑招虚实变幻如此之快,更兼双手并用,慌忙回臂格挡。
然而就在他旧力刚去、新力未生之际,梅十一步伐忽变,如鬼魅般倏然绕至其身后。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一点冰凉的触感抵上了壮汉的后心——是一把短匕,不知何时落入梅十一手中。
“你输了。”
背后的声音平静无波。
阳光照在梅十一的银白质感面具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梅十一是没有父母的。
至少他记忆中没有。
从记忆的开端,他吃的便是百家施舍的饭菜,穿的是旁人不要的旧衣裳。
那是他还没有名字,镇上的人喊他“小孩”“喂”“小子”……总之他们一喊, 他就过去,像条亦步亦趋的小狗。
"孩子,过来让我瞧瞧……"许是见他可怜吧,时常有妇人唤他过去, 便转身从灶上拾一个被包地严实的窝窝或是半碗残羹,温温和和递到他手中。窝窝大多都是用粗粮做的,甚至连粗粮都算不上,只是一些杂粮面和成的,勉强能填饱肚子,却也仅仅如此。残羹更是只剩了汤水,填不饱肚子,却常是温的,他喜欢那样的感觉。肚里暖融融的,很舒服。
给他衣裳的,多是些中年妇女,年龄不大,她们的孩子正长身体,几个月前还合身的衣服再过几日便小得穿不下了,服有的旧了,有的破了,有的脏了,他照单全收,他太需要了。衣服是旧的,布料也糙,可针脚细密,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他想,这或许就是……家。
“哎,那个小孩,对对,就你——过来过来。”午后的茶坊酒肆,是整个镇子上最热闹的地方,贩夫走卒们聚在这里,日头正毒,灼人,好不容易趁着午歇可以喘口气,便躲进这里来偷个闲。底层百姓的日子不容易,这些靠着贩卖气力的汉子尤为低贱,士农工商,没有主人家聘用,他们甚至连最轻最贱的商人都不如。或是人下人当得惯了,偶尔也想翻身做一做他人的主,又或许只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可怜的自尊心,他们格外喜欢逗弄梅十一这样的乞儿,总吆喝指使着他端茶倒水或是叫他说几句吉祥话逗人一笑,作为回报,在娱乐结束之后或是赏他一小碟花生米,或是赠与一张烙饼,总之乞儿们靠此混些吃食,汉子们从中获得一点优越感和安慰,双方你情我愿,倒也无可指摘。
……
待再大了些,梅十一依旧流窜在街头巷尾,只是如今,他已不必全然仰仗镇上人的施舍。五六岁的孩子因着自小流浪格外早熟,已经可以做些简单活计稍稍作为吃食衣物的报酬。
对镇上人来说,梅十一是呼之即来 挥之即去的跑腿小弟。许是因为他长得雪玉可爱又手脚麻利,亦或是因着骨子里的良善吧,总有些本不必请人的琐碎活计交给梅十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混一口饭吃。
靠着镇上的人们或有意或无意的帮衬,梅十一勉强维持生计,逐渐可以养活自己了。吃饱了饭,自然也多了时间去想别的。偶尔店里不忙了,梅十一便溜出去,溜进镇里的学堂,溜到学堂的窗边,猫着腰静悄悄地蹭课,次数多了,倒是教他零星认得了几个字。不过比起读书识字,梅十一更喜欢在书院子弟学习武艺时躲在矮墙后偷师。
约莫是真有些天赋,靠着断断续续零落的偷师,竟给他有模有样的学去上了两式,书院的武夫子怜其天资,便唤他进去一道练习——书院的夫子自是早知晓他蹭课的行为,不过真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没读过书的乞儿总是向往学堂里的生活,严加约束反倒失了师者本心,索性不管,随他去罢。
原以为这样忙碌而平淡的日子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孰料老天爷最是爱戏弄人。
梅十一七岁那年,镇里下了场极大的雨,下了很久,久到雨水渐渐高涨,淹没了田地,冲垮了一年的收成,久到梅十一缩在湿冷的被褥里,醒了睡,睡了醒,那雨从来没有停过。他不知道雨还要下多久,只是,好冷、好冷啊。
他后来出门看过,那时,水已漫过了他的膝弯,农田里,有人想尽办法地补救,可是来不及了。他们捞起的麦子,也早已被水泡得湿烂,再搓不出米粒。然后是叹息,长久的叹息。他听得难过,心口发涩,便不忍再听,逃似的离开。
再后来,有人拖家带口地离开镇子,据说是去投奔远亲,有人便干脆紧闭门窗,再也不见其人。
每逢灾年,粮价总是飙升,阔气威严的朱门再漆上新漆,红亮的油色贵气逼人,边上还带上了一点鎏金,让人看了便心生欢喜。而灾区的百姓只能颤颤巍巍端起豁了口的陶碗,抿一口米汤,和着鲜红的心头血往肚里咽。
如此情形,一个跑腿打杂的乞儿,自然也就无足轻重,偶然间想起,也只能轻叹一声,如同叹那田里的穗子。
梅十一的日子变得难捱,食物缺乏,逐日寒冷,他瘦得脱了像,已逐渐站不稳了,只好蜷缩在镇郊的荒庙里,做好了饿死在这里的准备,却仍不住地向佛祖祈祷。
“佛祖啊,来这人世一遭,我很开心,能遇见心善的叔叔婶婶……”
“即使我是无父无母的乞儿,却也过了几年平淡幸福的日子,原该知足了。”
“可是……可是我就要死了。”
“我不敢奢求长命百岁,可我……我只是还想多看一看这人间的山河,多尝尝人间的滋味。”
“佛祖,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我……舍不得。”
他断断续续地念着,匍匐在佛像脚下,学着以往见到的香客那样,一遍一遍地祈祷,词不达意,泪水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落在他的手心,湿了这唯一干燥的藏身地,他忙去擦,却越擦越多。他想起很早之前在寺庙门前听过的话。
人生八苦,不过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当初听得懵懂,他如今似乎懂了三分。
佛祖慈悲,但笑不语。
菩萨低眉,俯瞰众生。
就在这时,破庙的大门轰然打开,粗犷的壮汉逆着光站在门口,审视着梅十一,神色不明。
梅十一虚弱地想,是不是食物已经所剩无几,终于有人要开始吃人了?毕竟这在灾区,也是常有的事,屡见不鲜。他蜷缩着,嗫嚅着,哆哆嗦嗦地说:“别吃我……”
男人粗哑的嗓音响起,“小子,想不想活?”
求生的本能胜过了一切。梅十一拼命点头。
“那就跟我走,不管吃饱,保你饿不死。”
他没来得及应下,就被壮汉一把捞起扛至肩上,再抬头时,他看见晨光柔软地打在荒庙的顶端。迎着晨光踏出寺庙。
“从今以后,你就叫梅十一。”
原来不是吃人的饥民,是怒目的金刚。
至此,世上少了一个乞儿,多了一个梅十一。
不,或者说……那个没有名字的乞儿,至此有了名字,叫做梅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