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座位于高塔顶端的建筑是年少的伊斯梅尔除了训练场之外最常去的场所,攀爬塔楼需要的时间太过漫长,除了上课时间之外,这里很少会有人踏足,因此很快就成为了伊斯梅尔写作时的秘密基地。
万千繁星投下的星光明亮却冰冷,它们亘古不变地高悬在天幕之上,仿佛恒定、但又会随着季节变化而出现或是消失,这份神秘感令每一个稍微熟知天文的天使都趋之若鹜。伊斯梅尔和从前的自己站在同一片星空之下,穹顶早已不知被谁打开,墨蓝色的天幕一览无余,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上面逡巡,寻找着年少时自己心中的锚点。
他很快就锁定了猎户座,又找到左上方那颗视星等显著亮于其他星辰的白金色天体,那是猎户座α;向左平移,相距不远的蓝白色亮星是小犬座α;在两颗星连成的直线中点向下看去,能与其构成三角形的第三颗亮星便是天狼星α。
为他们上天文课的老师曾经说过,属于大犬座主恒星的天狼星是最典型的双星系统,由一颗稳定的白矮星,和一颗十亿年后会衰退的蓝矮星构成。在寒冷空旷的宇宙中,只有它们遥遥相望,其A星是B星能见到的最明亮的光,但是即使能看见,星系引力的平衡下,他们也无法相会。直到十亿年之后,蓝矮星会衰退为红巨星,进入恒星演化晚期所经历的最后一个阶段,届时它的引力无法维持形状,会不受控制地滑向白矮星,与其在中点汇聚,最后变成超新星爆发。也就是说,它们的相会之时也是“死亡”之时。超新星,人们能够在宇宙中观测到的这种最绚烂耀眼的光芒,实际上只有死从中诞生。这也许是双星系统不可违逆的唯一解。
白矮星,在注视着伴侣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年少时的伊斯梅尔为这种猜想感到痴迷,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只是血肉生物为那些仅由物质构成的客观存在赋予的臆想。天狼星的消亡是已被盖上印章的判决书,只是那过程无比漫长,要等到十亿年之后,这颗能用肉眼光测到的最亮的恒星才会从星图上消隐。
如今伊斯梅尔站在同一片天幕之下,他意识到天文的极致浪漫依旧能令他心神震悚。
“我们还有许多不知道的事情。”
他无意识地呢喃道。
“无法企及,无从干涉。”
“还有……”
“……保持追寻,保持敬畏。”
————
夜间的生命水之河似乎同样染上了夜色,月光不像日光,能够穿透河水、照清河底的金沙与卵石,而是像一层从天际降下的光亮的轻纱,只点亮水面粼粼的波光,让这些无形的碎钻显露出形迹。伊斯梅尔带着逃寝名单来到这片美景旁,沿着河的来处眺望而去,树木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着枝叶,发出的“沙沙”声似乎在与河水流动时悦耳之声相应和。这条发源自伊甸园的河水很长,流经太阳天的各个街区,因此在这一个河段中,他没有发现任何小天使的身影。
密切关注一切夜间出游之人……他收敛起羽翼,落在河畔。佩剑的重量坠在他的背后。青草在他脚掌下倒伏时发出的声音和踩雪时的白噪音无限接近。
大约一百三十步之后,伊斯梅尔回过头。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幽幽地漂浮在他身后不足两尺的地方,两颗漆黑的眼珠镶嵌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张开了……那猩红的口舌……
伊斯梅尔脸上没有任何一丝波澜,他挑了一下眉头。
“没有吓到你啊。”塔俄抹掉嘴唇上的草莓酱,然后舔了舔指尖,“唔,好吃。”
伊斯梅尔点点头。
“你也来……巡逻?”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抿了抿嘴唇,流露出些许不赞同。刚才那一幕吓不到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大天使,但小天使一定会在极度的惊恐中变成一捧雪白的灰。
“我听见许多小朋友的声音。”塔俄语气轻快地回答道。她的双脚依旧没有着地,轻灵得像一片云影。
伊斯梅尔便默默地取出自己记录的名册递过去,而他的同行者稍作查阅之后,也很快给了他一个了解的眼神。她不知为何变得有些亢奋,发出饱含着雀跃的咕哝声。
生命水之河天然带有静息凝神的功效。伊斯梅尔走在这位曾经让他心有芥蒂的同胞身旁,心神却很宁静。他能从她的举动中看出当年那场谈话之后的结果,时间抚平一切,既然当时似乎将要永远附着在他灵魂上的红黑色阴影,已然能够同伤口上的血痂一同脱落,那么也一定会借给她飞出囹圄的力量。
而如今塔俄的面庞上依旧闪烁着跳跃而难以捉摸的神光,依旧使人见之难忘,那么便没有什么需要被言说了。
“饼干。”塔俄突然说道。她围着他转了一圈,轻轻抽动鼻尖,“就是这两天之内烤的。”
伊斯梅尔有些惊讶:“嗯,是的。”
“自己做的?”她凑得近了一些,像曜石一般漆黑、却同样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欲望。“香味留在羽毛的缝隙里了,虽然很淡。”
“不难,你想学吗?”
塔俄点点头。
“等这次任务结束,我们都回到火星天之后……”
“我等不及。”塔俄立刻开始摇头。
“那只能再借用一次学院的后厨了。”伊斯梅尔说道,“孩子们很热情,而且精力充沛,也许不会那么顺利。”
“没关系,我很擅长秘密行动。”
她在战场上确实神出鬼没,许多敌人直到咽气都不知道扎透自己咽喉的箭矢是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的。伊斯梅尔于是也点点头。
“时间?”
“挑一段各自都有空的时候吧,不会太久。”不如说比起他们身上流过的岁月,做黄油曲奇消耗的短短几个小时就像眨眼一样快。“我们可以回到休息室之后再商量。”
他们都听见了微风带来的那些窸窣的动静。没有遵守宿舍守则的小羽翼们就算再小心,在大天使的感知中也像光头上的虱子一样显眼。
“我去这边。”塔俄转向一个方向,她挥挥手,“待会儿见。”
伊斯梅尔便转向另一边:“待会儿见。”
————
伊斯梅尔巡视这片低矮的建筑群时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轻轻地飞过一栋又一栋小屋的门窗前,靠近每一扇窗户,确定其中憩息的孩子们是否躺在小床上安眠,再将其中消失的部分按着门牌上写有的名姓记录周全。尽管查寝并不是夜间巡逻的一部分,后者是护卫队的工作,而前者属于保育员。
只不过,怀念依旧让他在一间熟悉的小屋前停下了脚步。四万多年足够让一个种族——甚至一个世界从诞生到灭亡,这是一段下界的平凡生物求而不得的时光,却只是大天使生命中稀疏平常之物。几万年间无数的新生天使搬进这间住所,又因毕业而离开,曾经的伊斯梅尔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但这并不妨碍他怀念曾经在静宁憩所渡过的那段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
这间宿舍还亮着灯。他停在门牌前,看到上面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埃莉诺”。他知道她,早在小羽翼们不知道的时间里,他便已经观察过他们许久。伊斯梅尔知道自己不擅长的很多事,可他同样知道心思纯净的孩童们总是沾床就睡,而难以安眠的那些夜晚便显得分外煎熬。一丝很浅很淡的连接仿佛藉由同一间房间勾连住他的心,以至于他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轻轻地敲了敲门。
“保育员……?”为他开门的果然是那只琥珀色眼睛的小鸟,脸上带着布料的印痕,还有显而易见的惊讶和呆滞。大部分小天使仰望这个成年天使时往往显得很辛苦,伊斯梅尔立刻半蹲下来:“很抱歉打扰你,我可以进去吗?”
随后屋内短暂的寂静令伊斯梅尔恨不得被地狱第六十八柱魔神正面打一拳。他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好在那孩子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之后,就立刻用声音打破了这令他尴尬的氛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睡觉的。只是……”
她低下头,捏了捏自己手腕上的星星发绳,“……在想一些事情。”
伊斯梅尔循着她的话语轻声询问道:“是什么事情?”
“我的朋友……”埃莉诺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手指绞着自己微卷的散发,“她有一件很想做却总是不成功的事。我想帮她,可是那件事……那件事,我好像也还没有办法做到的样子。”
“伊斯梅尔大人,”她用鸟儿啁啾一般的声音细细地说道,“大天使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吗?”
“当然,”伊斯梅尔温和地说,“即便是大天使,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
他思考着,缓慢地继续说道:“如果你要踮起脚才能够到,那么一起踮脚会是一件值得留念的事;如果你要跳起来才能够到,不妨先长得更高;如果那是跳起来也够不到的东西,就找老师和保育员。”
埃莉诺惊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知道了!”
“现在睡得着了吗?”
“嗯!”
“那就睡吧。”
小鸟便听话地回到了她的小窝里。伊斯梅尔在口袋里掏了掏,将最后一颗糖取出来,放在她的枕边。
“晚安。”
“晚安,伊斯梅尔大人。”
他扶着门框回过头之时,这个可爱得令人心神摇曳的小家伙还在依依不舍地眯缝着眼睛,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一道比蟋蟀穿过草丛更细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谢谢你……”
伊斯梅尔向她微微颔首。直到小屋的门户被重新合上,夜风拂过他的脸庞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微笑。
————
伊斯梅尔推开圣咏堂的大门之时,这里还没有任何人。学院的课业正在和老师与孩子们一同享受庆典带来的假期,只有透过玻璃花窗投下的光、自由而轻盈地飘舞着的尘灰与静谧一同在大堂中静静地等候着他。这里的一切装潢和伊斯梅尔在诺那托学院上学的时候变化不大,他沿着听众席的阶梯拾级而下,脚步轻而缓,生怕打扰这难得的安静。
这座建筑物的内部被刻意修缮成能够放大任何声音的结构,即便是独唱者,也能藉由四壁产生的回音来充作和声,构筑出立体而饱满的歌声。更不用提当那些纯洁无瑕的童声伴着管风琴声一同唱起主的福音之时,所制造出的声浪会保证将这赞颂与祝福的歌谣送进哪怕最后一排的听众的耳朵和心脏里,让这纯真的回响荡涤每一个人的灵魂。而总有一部分小天使热衷于在演唱台上伸出手去,像捉小蝴蝶一般捕捉那些被彩窗所染色的光,让细碎的彩色光点停留在自己脸上、手上,或是他们想要的地方上。他缓缓走过那些四万多年前的记忆,惊讶地发现它们仍在他的脑海中纤毫毕现。
伊斯梅尔聆听着空气中那似有若无的和鸣,在被光柱簇拥着的雕像群面前站定。幼时的他将其视为理所当然之物,直到眼界开阔之后,他才真正地能为这巧夺天工的建筑技艺而惊叹:究竟是怎么样精密的计算,才能让光线从外界穿透时,恰好将人们进入这栋建筑时所能见到的视线中心映得锃光瓦亮,而落到作为背景的其余雕像们身上却是较弱的余光,使其不喧宾夺主的呢?他来到这里的初衷确实是巡逻没错,可没有任何一条戒律说过,圣咏堂不允许大天使在其中歌唱。于是他便在琴凳上坐下,手指轻轻地搭上管风琴的琴键。庄严宏美的乐声从他指尖流出,一个熟悉的旋律不加思索便自然而然地离开他的咽喉。
他曾无数次在战场上与同胞齐唱。战歌有无数个变种,包括自古流传的,和才华横溢的战士们即兴编纂的,但不管是如何诞生的歌谣,它们的作用都相对恒定:这些激昂的乐曲鼓舞每一个战天使的心灵,振奋他们的信念,使他们暂时忘却死的悲哀,获得再度前进的勇气。在那些优秀的战士中,更有甚者,可以以歌声为媒介,传递赐福与增益的力量。无数战天使在战歌声中发起冲锋的景象,直到今日也仍是某些长寿地狱种族的噩梦。
他的歌声却逐渐减弱,直至最后一圈婉转的余音都轻柔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它们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场所响起。
伊斯梅尔于是重新起奏,唱起赞美诗的第一个小节。这是每一个小天使入学伊始,都要学习的第一首歌。他的声音不再稚嫩,信仰却依旧虔诚。他的眼前先是浮现出那些熟悉的、已经溘然长逝、无缘同享和平与荣耀的面容,然后又被那些新生的、年轻而富有朝气的稚嫩面孔们所替代。他已知晓,他已明晰。他曾经倾尽所有保护主与天堂永不坠落的威光,而现下乃至未来的时间,也不能将这份毋庸置疑的信念与誓言移动分毫。
这一场小小的确认之旅只花了短短的十几分钟。他将重新变得澄澈明净的心脏放回胸腔中,而四周仍有回声在回响,像是附和、像是嘱托、像是祝福,就像是那些曾支撑起他的后背,叫他从残酷的生命绞肉机中活下来的人们依旧支持着他一样,令人心生温暖。
-END-
————
伊斯梅尔偶尔会思考圣战的意义。
保护家园、同伴的重要性不可言喻。执行公正、制裁、调停之举。遏止恶魔与人类贪婪的野心,解救那些在欲望下受苦的生灵。天堂生活在安稳与和平之中,正因如此,为了守护这份安稳与和平,执政天使们才从未停止过战天使的选拔与试炼。力量是为了守护而生,参战是为了止战。这些清晰的意义从未在他的脑海中模糊,他挥出剑时也从未迟疑过。
只是偶尔,他站在天堂的门户前,被鲜血染红的云海上,望着惨烈的战场之时,有关正确和错误、守护与掠夺的疑问会再次在伊斯梅尔的脑海中盘桓。原因无他,这场战争持续得实在太久了。久到第一批投身战场的同胞面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每隔数百年,与他并肩的战友也总是换了又换。伊斯梅尔知道,他们大多已经回归天主的怀抱,或是因为失去战斗能力而退下前线。
甚至有时候他还会想,为什么幸存下来的总是自己呢?有许多剑术、法术、支援都远比他高明的天使都率先陨落。教导他剑术的老师拥有被任命为大恶魔领主斩首行动执行者的实力,也确实正面破开眷属的拱卫,堂堂正正地与其同归于尽。他也知晓许多箭术卓绝、法术精妙、赐福迅捷、治愈高效的同胞,他们用血肉筑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将侵略者的脚步牢牢地挡在家园之外,付出的却是自己生命的代价。
同胞的遗愿、使命、责任感与对家园的爱让他继续固守战场,直到胜利的号角划破长空。
战争期间伊斯梅尔经历数十次轮休,也曾因为伤势而到九重天的其他层疗养,昔日宁静而平和的景象依旧在他的记忆中熠熠生辉,可如今变得肃穆寂寥的天堂令他感到恍若隔世般的陌生。一切平定之后,战士理应为自己亲手夺回的胜利感到骄傲,可他总是难以自抑地回想起那些已然逝去的面容、无缘共享和平与荣耀的高洁灵魂们。
天堂为这些难以从创伤中走出的天使们提供了妥善而周全的安置方案。有些天使被安排去照顾与教育新生的小天使,用新生的生命抚慰他们伤痕累累的内心;有些天使被无尽的记录工作淹没,让工作占据他们胡思乱想的头脑;有些天使则被鼓励去做之前想做却没有做的工作,重新在兴趣和爱好的道路上发展……伊斯梅尔也不例外。
不过最后,体验了各种各样的职业之后,他还是回到了火星天。每个时间周期的一半,他在北部的天使监狱看守罪人,另一半则在气候宜人的南方休息。原本动荡的心境在这样一尘不变的生活中逐渐变得平和,虽然他依旧不会忘记逝去的人们,但也渐渐地能够走出往日战争投下的阴影,走进崭新的人生。
最近,伊斯梅尔正在考虑去诺那托学院担任剑术老师,只因下界的罪恶不会失去侵占这片乐土的野心。在这之前,他先听说了学院要恢复“七日礼赞”的消息,为此要在火星天挑选维护庆典秩序的大天使——
——伊斯梅尔投递了报名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