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的是,中心城与奥错连接的奥兰铁路没出现什么差错。卡拉波斯在终端买了最近一班可以回奥错的列车,几乎是身心俱疲地踏进了车厢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到中心城去的,随身行李一概全无,好在裙下的高周波刀是贴身带着的因而并未遗失,如果连刀都掉了,他可以想见是少不了一阵麻烦的。
中心城黑兽攻击是一件让人内心不安的事,然而对卡拉波斯来说更让他不安的则是失去的记忆。人失去记忆就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卡拉波斯并不想再花大把时间思考人生;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
猎人不去探究这些深奥的话题,他把视线放于眼前,他粉色的蕾丝裙上沾满灰尘泥水,眼看着大有要报废的意思;而且他居然想不起来他是在哪里买的这条裙子。款式新颖,做工也算考究,只可惜少了一顶配套的帽子。
卡拉波斯在过道内的移动推车上买了一杯可可,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扔掉的纱帽。他才醒来,失去记忆,又临黑兽攻击,浑身狼狈;简直是不快到极点的时候。
人图一时痛快就经常会干下各种时候要后悔的糟心事,他扔掉一顶帽子,现在心里后悔;但火车正一路向奥错飞速的前进,把一切都抛向了身后,连同他感到后悔的那顶帽子。
它已经为卡拉波斯做出了无伤大雅的决定。
火车上的一切还算照常运作,只是闲谈之间免不了提及中心城被黑兽围攻的话题,和奥错尚且流窜在逃的杀人犯。
“这世道又要不太平了……”那个人叹气般说道。
猎人握着他装了热可可的纸杯,那里面还有一大半没有喝完,液体此刻依旧维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而冒着屡屡热气。荒原尽头处两只渡鸦正发出短促的鸣叫,它们飞的很慢,却是视线所能触及荒原上唯一在动的东西。
卡拉波斯瞥了一眼窗外,在纸杯圆润的边缘留下一个鲜明的咬痕。
◇
“以后要是没什么事,别去当猎人。”中年男人躺在床上,碎花床单有着难得一见的阳光的味道。他的语气很平淡,如果不是他胸口渗血的绷带,这完全就像单纯的一场建议对话。
男人胡渣薄薄一层,眉骨高耸,下颚轮廓分明,尽管脸色有点白,分明看得出年轻时英俊的影子。
“哦。”卡拉波斯坐在床边,双手拘束地放在腿间夹着。他一头细碎短发,刘海太久没有修剪了,长过了眼睑,于是看起来格外沉默。
“真想抽根烟啊……”帅大叔盯着被子低声又说,“这鬼地方现在连火都没有了。”
他们各自看着自己面前对话,场景有点好笑;这该是有夕阳的时候,但这是井之都,即便是地价昂贵的第四层也找不到日光。
少年从床头柜里面摸出尼古丁贴片,默默地递出去。
“考虑到你以后突发奇想要来扫墓的危险性,”男人接过贴片往右手臂上拍了上去,随意的动作隆起一层弧线结实的肌肉,“骨灰还是埋在六层那个老矿道吧。”
“……6Stg03。”
“对……”尼古丁贴片整个接触到手臂,男人仰头呼了一口气,望向头顶的灯管。那是全奥错统一管理的照明系统中,毫无与众不同之处的一个微小部分;那是明亮的白色,应当是对眼睛毫无伤害的光线,想必其中还有尤金和中心城提供的科技技术,一定考虑到了对很多方面,才会最后这样进入挨家挨户。
然而此刻它看起来则显得有些惨白了,甚至浸染了房间里别的东西,别的任何东西;暗沉的书柜,褪色的碎花床单,于是无情地昭示着即将到来的故事——连卡拉波斯的白衬衣都映出惨白的意味来。
“没事也不要当考苦学家,”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中年男人又哑着嗓子说道,“总之就是,我们都没有给你做好榜样,所以就谁都不要学了……”
他胸口的血迹又往外溢出来,绷带很快就被透出一大片红色。男人皱眉绷紧了肌肉,大概是不想因为疼痛而颤抖,只能在疼痛、忍耐和更疼痛之间徘徊游荡。
“好。”卡拉波斯点了点头。
他没有等待很久,男人也没有坚持很久,最后一刻就如期来临了。男人从被子下伸出手,掌心朝上,伸向床边的少年;多么指向明确的最后的愿望,卡拉波斯握住了它,听见男人嘴边最后一丝叹息。
矿洞6Stg03。
◇
卡拉波斯带着中心城买来的纸卷烟,来到矿道里。
奥错最近的杀人犯事件闹得很凶,人们在所难免有些惶惶不安——卡拉波斯不是其中之一,他总容易产生一种置身事外的错觉;平头百姓卡拉波斯不担心杀手会来找自己的麻烦,天塌下来应该也不会第一个砸到他。
这段时间他在家里休息了一阵,花点时间翻看自己之前收到的各种消息来弥补记忆空缺;他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但是智商至少能补上一点,有一点算一点。
就在他打算参加奥兰庆典的时候,他在终端接到了牙医西奥的委托,请他前去废都一起寻找失踪的助手小姐瓦莲京娜。娇俏的助手小姐自从中心城被黑兽围攻之后就失去了踪迹,于情于理这个委托都是不好拒绝的,卡拉波斯磨蹭了半天,终于在二十四小时内答复了牙医。
废都不是一个好地方,名字就不好,在卡拉波斯的记忆里就更糟糕了。他不能克制地想起孤身一人之前的生活,继而想到了矿道6Stg03。
井之都的矿道大多都是被废弃的,少部分的周围被建起了住处,继而矿道变成了类似仓库或杂物间之类的存在;熟悉矿道的人变得越来越少,但对童年就在井之都玩单人捉迷藏的卡拉波斯来说并不是问题。
他难得穿着宽松的阔腿裤和白衬衣,挽了袖子提着烟,徒步从三层下降到六层。彼时井之都附近有一头独行种黑兽,威胁大到挂在委托栏里大半年没摘下来——并非无人去摘,只是后来又都被贴回去了而已;年轻的卡拉波斯着实年轻,三番两次被金钱诱惑动心,终于独身一人去砍起怪来。
险些丢了年轻的小命。
他用这笔钱换了更好的住处,从第四层换到了第三层,还买下了那个废弃的矿道6Stg03。
越往地下变越阴冷,尽管井之都有集体供暖,但废弃矿道附近是不会有这样的资源浪费的,连照明都没有。
卡拉波斯撩开衬衣宽松的后摆,打算从腰后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照明棒,视线一晃却看见矿洞里的另一个橘色亮光。
妈的……不是杀人犯吧。
猎人的表情顿时就复杂起来,他已经摸上照明棒的手指朝另一侧探过去,触上折刀的刀柄。
“别紧张。”橘色的荧光慢慢晃过来,话语的温度还算温和,然而压迫感是无论如何无法掩盖的,尤其是卡拉波斯作为一个猎人的感官几近被全然调动的情况下。
人影愈来愈近,卡拉波斯急迫地做出了选择,他折动了照明棒,然后举起来,照亮了面前人的脸。
那是个比他更年长的男人,虽然个子比他矮。同他一样是长发,脑后的辫子随着步伐一晃一晃,远比卡拉波斯的随手扎在脖颈的头发长得多了。
“……矿洞6Stg03是我买下的私人区域。”卡拉波斯在气势上被压了一头,只好在身高上弥补回来,“劳驾能问问您的来意么。”
这语气太不友善了。青年在心里说道,万一对方炸毛突然拔刀,这么近的距离他岂不是要被捅个对穿。
“……我只是看到了一个故人的……墓……”年长男性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卡拉波斯的视线越过男人的箭头,落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那里有他用木头做的墓碑,上面随随便便写了名字,凹槽里又放上了逝者的命烛——反正来扫墓的应该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这么多缅怀的记忆分担体。
“您认识,他?”
“我们以前在废都抽过一包烟。”
矿道入口不大不小,他们站着面对面,手里都举着照明棒,你照着我,我照着你。
照明棒相互僵持了十多秒,卡拉波斯后退了一步,侧过身让开离去的位置。
“您愿意的话还可以来。”
年长男人放下了照明棒,擦过卡拉波斯的身边往光亮之处走去。
“这是我舅舅。”
年长男人回过头,他停下脚步,看向卡拉波斯。青年的白衬衣擦在矿道一侧的墙壁上,可想而知大概是被擦黑了一小片。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画面,很快他又把视线交给了卡拉波斯。
他点了点头,当做不善言辞的回应。
“再见。”男人说道。
卡拉波斯的肩头又放松下来,他慢吞吞地把照明棒插进某处墙上的坑洞里。
“再见。”
◇
千里壁垒部分及废都物语前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