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夜莺被留在林中。
或许“被”的状态不太适合它,我说,它是有一些自愿成分的。
一只夜莺被遗忘在林中。
(那是一个,十分深远的年代。一个被残留下来的秋天,一株被残留下来的梧桐树,还有一只被遗忘了的夜莺。)
夜莺是自愿留下来的(它在心中默念)。它自愿留在这个年代里,留在这不堪的残秋。它的动机和理由都很单纯,这都来自于它内心深处对秋日的一种爱,一种狂热,与一种信仰。夜莺对秋抱有一种偏执的狂信,以至于它自主忘却了残酷的冬日冷气流。不用说,南飞的行为对它来说就是对秋的一种背叛(这是为什么它管同伴叫love-rat的缘故)。夜莺不愿辜负爱情。自上古来的文学作品中便是代代相传——夜莺不愿辜负爱情,它是爱情忠实的信徒。
所以夜莺留在林中,在一株枯枝败叶的梧桐树上。
(说是爱情,但爱情的接受者又是谁呢?夜莺坚定不移地相信秋季,被爱者自然是秋。)
(啊!夜莺再一次确信了自己的爱。它不禁有些沉醉,醺醺地流泪来。)
在这一无所有的秋日的林中,无声无息。秋天的喘息微微荡漾在树林间隙中,使落叶震颤。除此以外,这般秋天却是如此乖巧地、安静地、含情脉脉地,保持沉默,像一副安详的尸体。
是的,秋天快死去了。冬季幽灵的寒冷气流层层叠叠缠绕在秋的身上,秋天曾经的活力,甘美,年轻,被缓缓侵蚀,一点也不剩下。
说不定,明天,冬天就要来了!
在这濒死的梧桐林中,唯有夜莺停息此处。这缭乱凋零的落叶从上,空空荡荡的颓丧的干枝间,唯有一只留下来的夜莺,静候着丧钟哀鸣之时。它感知时间的消逝(竟是如此细水长流),和天地间一次小小的审判日的降临时刻。
夜莺突然意识到:这一场葬礼似乎真的是它独自狂欢。什么?狂欢?只有它孤独地参与。一片百花大地上,它成了被遗留下来的存在。有一只夜莺被遗忘在林中,吊丧一位被遗忘的爱人……对,狂欢。痛苦的,狂欢。夜莺与秋的相爱,是一份盛大的狂欢。
夜莺为自己成为了特别的存在而喜悦着。一份奇怪的占有欲:它,只有它知晓秋的死,在这个离别的季节,它成为最后的观众。这不正是爱情吗?夜莺遵守了爱情,祖先那热烈滚烫的热恋因子被它完美地继承,它成为了“完成品”!
它纵使留在这里,也是完美的!
为爱情高歌!
(日日夜夜欢唱!)
夜莺不知疲倦地唱起来。
它的歌声是世间最完美的。不论转音的温婉是否如同涓涓细流,亦是低音的柔情是否胜过雨滴湿润银铃,在这沉静的秋林中,一阵阵波纹般的歌声响彻回荡。逆行,大流,涛涛洪洪,在边缘或者在中心或置身局外;转瞬即逝,流光闪烁,能够被毫无怨言地轻易地随意地抛弃。就是这样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没有的单纯的歌。
可每当它唱出一支歌,它都感到自己更爱秋了一些。爱意随着旋律喷洒而出,热雨倾下。但同时也有什么在消退一层层,凉透了脚底。它开始感到不安,但歌声像一双红舞鞋,如此优美而无法充满毁灭意味,轻快地盘旋着。
旋转着,回转着,涟漪寂静。这歌声终究消退。
(夜莺不知所措。但它已经沉淀下来。)
沉淀。
(夜莺明了了自己的自作多情。)
(它索寞地注视着下方的枯叶。好歹是一场不错的单恋……?不。秋日温和地说,你没有,你产生了错觉,一种太过渴望而诞生的意念。爱情。一切相爱的前提是相信爱情。你太过不安定,只能够反复确信,或是嘲讽,或是孤芳自赏,选择性地相信。莺,秋充满温情地说,莺,你误入歧途,仍可归返,但你选择留下来,不,被动地留下来;你被弃于浊世,被南归者所排斥,你独自一人停在这悠久的时代,注定泯灭的一场回忆中,内心充满痛苦,却无法转换。但你从未忘记如何去爱。莺,我愿意。我愿意接受你这自欺欺人的爱恋!可,夜莺——你不该辜负爱情,不该背叛爱情,你不该忘却爱情。纵使失去一切,你还剩下一腔热血,满怀爱意。你应该相信,世界是温柔的,世界是爱你的……)
一位诗人踏入此处。
(秋日未死。秋日的气息残留在这里。它温馨的话语一次次回响在夜莺耳畔……夜莺开始追忆。追寻记忆一隅的一处温情的家。夜莺夜莺远眺着,一声叹息。)
(它撒了谎。它一直欺骗自己,为了反复确认谎言,它不断地重复谎言想让自己催眠,去相信。只是真正的爱情守望者不应该说谎。它感到晕眩,为了自己的羞愧心和秋日温柔的包容力。)
一切难道都还来得及吗?
(世界似乎开始下坠,夜莺开始迫降,一切都在倾斜,如同要坠入爱河地倾斜,要坠落到无边无际的深处。)
一只夜莺被留在林中。
(一无所失,一无所得。)
诗人注视着这残秋的莺。
(诸行无常,诸行有常。)
夜莺紧闭双眼。诗人轻轻拍下它身上的落叶,再轻轻盖上。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夜莺未被遗忘。
只是我们都不愿意道永别。
——
一切都是无意义的,纯粹是为了结局这一段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