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深方形阱。
他低下头,从晕眩中定神,默念着编集目录上这一行的标题。从0到+L那样宽,用无限的深度将粒子堵在其中无法脱出的装置。对无限的恐怖是人的天性,对深也是。理解着这几个字含义的同时,他想到了一个深坑,陷坑钟摆里写的那种坑,从千年之上到千年之下,两边遍布着装在黑绿池子里的,长着尖牙的畸形大鱼与彩色触手的大脑。还要更深一些更深得多,深到变成一条永久的线。永久地增长到思维尽头。
像是人对不见底的地狱的幻想。
当然相比起来地狱听上去美妙一些。
在凌晨两点半G像通了电一样发着抖突然醒来,没有关灯,也没有躺在床上。虽然双眼酸肿着不是那么舒服,但也该见怪不怪了,他发现自己可怜巴巴地缩在大衣里,像是裹着一身毛巾蜷缩在壁炉旁的猫。在这时,他就感觉自己并不是住在公寓里,而是住在几层薄薄的棉布下面,穿着廉价的海盐味沐浴露的气息。他习惯放松时垂下肩膀,抱紧双臂,再不禁拧巴得十分用力,像套着病院的拘束服。
我觉得这样很舒服。当拧了几圈的袖口紧贴着皮肤的时候,——和一个拥抱一样,滞塞的物质间留下的是正好能填下我也只可以填下我的一个美丽的空隙。即使将头搁在椅背上,仰着下巴,盯着惨白的天花板,浆糊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切也是那么舒心。不,你这样不自觉的动作表明你可能是个内心充满恐惧需要寻求保护的人。医生说。
G回了他一句扯淡。
有什么可恐惧的,大家都是在深夜转着碟插着耳机听着鬼哭狼嚎的人了,连恶魔都不怕,还有什么值得怕的。我可不信他人即地狱那一套,存在主义者也分派别的,我就是要站在有些人的反面。
“所以干嘛要怕我。”医生翻了个白眼。
“谁想怕你?”
“那你就不该把胳膊抱得这么紧,像只尾巴竖起来的野猫,手上还拿着一只死老鼠。”
“这不是死老鼠,这只是假老鼠。”
“你抱着一个玩具。这还叫不紧张吗?”
半杯冰汽水在白节能灯下面冒着一串串细碎的气泡。金鱼吐出的气泡要大多了,也迟钝多了。
因为有些跑气,汽水喝起来像石头上的落灰的糖。G感觉有些反胃,便再往椅背里缩了一些,大脑放空地盯着铅字。Particle in a box,印刷体的o圆润光滑,小小的,只比气泡稍微大一点。他便用水笔把它填黑了,看着像一个被蛀虫咬通的洞。宽度2L,深度无限。
想了想,他把不含时薛定谔方程写在一旁。
Eψ(x)= (-h²/8π²m)∇²ψ(x)+Uψ(x)
然后他再仰着头躺在塑料椅背上,想象着自己大脑里不计其数的粒子涣散开来,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想象着金鱼停止游动,翻着发黑的眼睛,在水面上腐烂。
他与医生的第一次会面在几个月前,在她打完那个电话之后不久。
虽然。虽然G让自己尽量不要再去回忆这件事,但是她的一个电话又把努力的成就一笔勾销。他砸碎了两个空酒瓶,确保它们砸出了敲碎蛋壳般清脆的迸裂声,再确保它新鲜地传到了话筒对面,然后像肇事逃逸一般慌忙挂断了。
他攒着空酒瓶不丢掉,就是为了在这时用的。
“我觉得我是个……”
这句话被他截断在半空。他感觉很悲愤,愤比悲还要更强烈。虽然当初他们一句话也没多说就漠然地和平分手了,那时他都没觉得悲愤过,只是在疑惑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喜欢过彼此,像个伟人。他们的恋爱只持续了半年,而且他们谁都没得到真正的好处。即便这样,突然又接到的前情人的一个电话,还是捅穿了他油盐不进的神经。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他火气还是大得都没力气叫出来,只能扫掉玻璃碎片,颓丧地下楼去超级市场买了一公斤樱桃。不是因为他喜欢吃,而是他急需一种吃起来简单粗暴,而且甜到足够让他消气的爽快东西。
你觉得你是个?是个什么?是个creep?是个weirdo?G悲愤不平地想着,往嘴里塞着樱桃和便宜货白兰地。有的人伤心会暴食,有的人伤心会酗酒,他两个都占一点,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让自己原地断片。他不想哭,反倒有些想吐,头晕目眩地揉着太阳穴,突然又感觉完全没有什么可生气的地方。
比起衣服上长年累月积上的不太好闻的酒精味道,这个电话反而不至于让他那么沮丧了。
听上去很滑稽。滑稽得要命。终究他没做到原地断片,他舔着手上的伤痕,缩在椅子上,继续在网上漫无目的地翻着网页。
然后,他就误打误撞地点进了医生的个人网站。
回忆起来,那个网页有着浅粉色的纯色背景,还有页脚插着的一朵白月季,还有公事公办的冷淡行文,以及还有那个名字,都让他下意识以为是一个闲适又保守的女人。已婚已育,岁月静好。盯着屏幕,他拧着嘴角冷笑起来。怀着一种突发的恶意,他又吞下几颗樱桃,沉下心来用最礼貌又最胆怯的语气发出了咨询邮件,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胆怯的后辈。然后他收到了回信。
医生问了他的号码,在他回复后几分钟就打了进来。
他开了免提。传出的声音让他有些讶异。沉重,毫不温柔,甚至夹着些砂砾般的尖锐响声,让他只用几秒编撰的问候又在几秒间被忘记了。像是隔着电波察觉了什么,对面立刻解释自己前不久喉咙发炎所以声音听来奇怪。G还是心不在焉地说着好的没关系,用三分钟飞快地敲定了咨询时间,再在三天后带着点冒险的期待赶去了诊疗所。当套着细条纹黑衬衫的医生把他从等候室里请进四号室时,他们第一次会面了。
“请进。”
是同样带点尖刺的声音,医生的体型高而瘦,关节分明突出,前额刘海下的眼睛像对不了焦一般目光迷蒙,显眼的长发,长到腰间,有些蓬松弯曲,是柔软的白色或者说像冰柜里的奶酪一样白里透黄,发梢好像还有点隐约的粉色。一眼望去完全不像他想的那样朴素。
而且毫无疑问,医生是男的。
虽然电话里的声音,一定要说的话,更像一个声音有点沙哑的女人。倒是隔着空气听见他本人的声音才能确信他只是声音偏高偏亮,毫无疑问,他是男的。而且喉咙没发炎。
“你叫Rosemary?”G不禁皱眉。
“Rosemary是我的姓,抱歉。”他示意G去书架前的扶手椅上坐下,用黑头绳简单地把长发盘起一道半,从抽屉里抽出一叠订好的担保书递去,再拿着手提电脑和纸笔坐在对面。
“很好听。”
G快速地把担保书签了。
“谢谢。”医生收回担保书放在立柜上,也没多看他一眼,端起纸杯喝了一口白开水,掀开电脑,“所以你为什么想来看心理医生?”
“我在邮件里说了。我经常会情绪失控。”
“哪样的失控?”
“暴躁,失望,想打人。不过我可不会无缘无故打人,所以我喝酒。”
“喝多少?”
“一瓶以上。”
医生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始敲键盘。
“所以想改变?”
“不想。”
“等等,愿意花钱来做诊疗的人总该是想改变现状的。”医生斜靠在软包的椅背上,左手搭在扶手上撑着下巴,右手零零碎碎地在敲着字,像历史书上姿势有些吊儿郎当的名人照片,除了弯曲的左手食指上缠着一圈创口贴。“人厌恶现实所以才会想来看医生,因为他们想改变现实。”
他干枯得像一把焦黑的火柴棍的声音让G感到不舒服,不由自主地又把手缩进袖子里揉成一团。
“我什么都不想改变,我不觉得情绪失控是一件坏事。”
“那你为什么想来?”
“我想和人说话。”
对呀,其实我觉得这样很不错。所以跟我说话就行了,我交了钱,你跟我说话就行了。反正我从没想过让你改变我,所以我才主动走到你眼前来。人的核心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你这样的人改变呢。所以请安静听我说话,然后告诉我你的感想就行了。这听上去像是一种挑衅,我不否认。
当然这些话他没说出来。
G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如果精神强度也是一种势能的话,那么他永远跌在低谷里腐烂。
当然他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真正的恶棍不仅能敏锐感觉到自己的恶,而且还会用各种理由为其自豪,大有“我知道我错了,这又如何?”的混账作风。所以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勉强工作,消极度日,死皮赖脸,在每天晚上沿着广场散步,再因为高楼窗户上隐约露出的半截白纸,陷入深刻又莫名其妙的惆怅。
我的人生被一种惨淡的荒谬笼罩着。
他一边插着耳机听着暴烈的音乐,一边无精打采地想道。你知道我们该谈论什么。一个关于粒子势能的装置……在这一段宽度之间,存在的概率是完整的1。粒子,一段相波,四处充斥着自己幻想的波函数:大部分的我在这里,而小部分的我散在每一寸真空,在这个无限的范围里,存在才是完整的。单个方向的无限与无限方向的无限并没有太大区别,——无限空间内点的个数还是要算在同一级无穷数里的。
在熄灯后空无一人的公寓楼走廊里,他想到了无限。
现在我们谈论的是无限深方形阱。
“地狱。”
“不,不是。”
做这样散漫的幻想没什么意思。无论是你我还是粒子还是波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会被一些东西围困着。不存在完全的自由,但得不到完全的自由,人又感到痛苦。即使这个范围常常像是无限,不论是世界,还是历史,还是存在本身。所以它们都成了鸟心中苦痛的笼子。所以人挣扎着像金鱼在缺氧的死水里挣扎,漫无边际。所以,所以冷静下来,听他们所说的,世间万物与人生从来没有任何意义,唯一可以创造的意义只有用荒谬去对抗荒谬。
你看,又回到这里来了。
我的生命被一种惨淡的荒谬笼罩着。上一句听见这句话的人像努力要认同他一样,笑得很暧昧,这让他像受到了什么污辱一样激动起来。
不,这句话听上去很傻,但这不是一时兴起的漂亮话。我也没有感到不满,我不抗拒惨淡也不抗拒生命,所以没有对生命不满的理由。在优越环境下长大的人(比如我,可能)几乎从没受到过什么来自外界的能让人对生命不满的打击。
或者曾经受到过,再用一种绝对的自我忽视它。
……无论是人,机器,冷水,窗户上贴着的一张发抖的便笺,市场外乞讨的的畸形人,从窗外废旧街区下面走过去的学生游行队。生来就对荒谬的细节敏感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顽疾。当自我的存在被无限放大,放大到无法忍受的时候,自傲,自恋,自卑,自我陶醉的同义词们,——我看见你们了,我的女儿们,我的女王们。
我因你们而受益,也因你们而受苦。
于是很配合,医生后来没再提到过改变的话题,只是从一些闲话开头,试图引出什么值得深入展开的回应。在这方面咨询师都是很狡猾的。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听音乐。”
“什么样的?”
“金属。”
医生挑了挑眉毛,不过还是敲着键盘。
“有信仰吗?”
“没有,我讨厌这个问题。”他嫌恶地皱起眉毛。
“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没有东西值得去信,你听得懂。我很讨厌信教,没有任何神能处理我的问题,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止是神,魔鬼呢?邪恶信仰也算是一种信仰。”
“都没有,都差不多可笑。金属乐和邪恶信仰相关联的时代应该早过去了。”
G稍微倾下身,露出了戒备的状态。虽然他没想到要戒备什么。
“相信死后世界吗?”
“不相信。完全不。也请不要有。”
我恨透了这个概念。和信仰一样痛恨。金鱼在水里缓慢地晃动着,浮动的影子在纸上滑来滑去。水滴形的红金鱼,拖着膨大翻滚的尾巴。优雅但是丑陋。
他买下了三条长着肉瘤与臃肿眼泡的金鱼,因为它们畸形,同时又雍容华贵得迷人。
“怎么,你的生活很糟糕?”
“很烂。但是我喜欢。”
这是一种矛盾的错位的美学。金鱼的不适感是引诱性的,在肮脏的玻璃圆盆里,浸水的一团团红花。他依然弓着背,盯着它们的水泡眼,直到脸贴着桌面。一种恶毒的欲望在缓慢滋生,他想象自己的目光锋利到可以刺穿张开的嘴,就好像把它们挂在鱼钩上拉起来的时候一样。一只猫用他闭塞的声带发出了低吼。
他想咬断它们橡胶一样饱满的身体。
“我的生活就像无限深的陷坑。”
“地狱。”
“不,不是。”
金鱼躲开他尖锐的眼光。
是一个黑色的,细小的洞,阳光是照不进来的。
这个时候,就该是一种深切的空虚淹没了密闭的房间。不是孤独,是空虚。是电器运转的蜂鸣和气泡在空旷的屋子里碎裂的声音,还有灰白色的房间,与纸张带着的一种味道。它们是透明的荒漠,永远杳无人烟。长久的无关的独居早就让他习惯孤独了,只有空虚袭来的时候,他还总会那样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也不知道因何而起,只知道它是无解的,恐怖的。他用手指探了探喉咙,像书的角落抵着一样隐隐作痛,又让人冷静。干枯的喉咙里涌动的是暗黄的血腥味。
两点。两点了。
当他透过窗看见远远的一台亮着的电视屏幕时,就再也无法忍受了。在呼吸带上刺时,一次呼吸像一次艰涩的痛苦,血雨一样倾泻而下。下意识地他想去找刀,像很多年前那样,像杀掉鸟一样杀掉金鱼,杀掉自己的脑子。只是他没有力气离开椅子,然后再想起来他没有刀。于是他把半瓶酒灌了下去,然后把杯子砸在地上。没有碎,只是在瓷砖上敲出一声巨响,像是巨大的空洞炸裂开的响声,在白漆的四壁间一遍遍回荡。
这是凶杀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