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 of Well
薇儿丹蒂之泉||“我已尝试以自己的方式寻找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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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因为意识的模糊而动摇着。
他甩了甩头,试图把所有晕眩的质感驱出脑海却没能成功,世界隔着水面,而他在水底。
……仿佛窒息一般。
手指轻颤着碰触着口袋里的折刀,刀柄是木质的,可他触上去时却感不到木头的温润,只有一片冰冷。
属于金属的冰冷。
仿佛仅仅是碰触就能够割伤自己般。
他握紧刀柄,反复握紧、而后再度松开。
——他从诊疗室逃了出来。
虽然或许旁人并不那样认为,但贝雷特自己却始终固执地觉得他是在逃跑。
他无法面对莫医生的面容,亦无法面对眼前的世界,这充斥着“亡灵”的世界让他感到了窒息。
坐在诊疗室里——他取下眼罩就看见房间的墙壁,围绕着他身周的墙,几乎一刹那令人无法呼吸。
他只想离开那个狭小的空间,把所有囚禁禁闭封闭的感觉都甩在身后。
想要呼吸——可现在困住他的窒息他的是这整个世界,它将他彻底围绕其中,遍寻找不到出路,没有任何自由。
挣扎也得不到解脱。
贝雷特沿着花园的路向前走去,地面上的花坛磕磕碰碰,不一会儿就被他踢倒了一个。
“喂。”
“……?”
谁?
他可以肯定那声音是在叫他,他很早就学会了分辨敌意对象的方法。
脚步停顿,他回身,站在那里的少年挑着眉看向他。
眉梢带着怒意,没来由的愤怒——至少贝雷特并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惹恼了他。
“喂,你刚刚踢到的花盆是我放在那里的!”
“……哈?”
这些东西不是医院公有财产吗——
脑海中一刹那传来了回声。
但紧接着,声音停下,他忽地意识到这些事没有任何关联。
只不过是被眼前人迁怒了而已。
“给我道歉!……不对,在那之前先向花盆道歉!在医院里走路都不知道要看路的吗!……”
衣服上写着巨大“龟”字的少年用飞快的语速说道,连珠炮似的话语接连落了下来。
“……”
贝雷特找不到插口的余地。
他想眼前的少年想要的根本不是他的答复而是宣泄自己的情感,他不认识这家伙,但他一定也属于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令人窒息。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喂!在别人说话的时候要注意一点!这可是基本礼仪啊!基本!……”
吵。
放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他想要深深呼吸,但眼前的人没有给他留下间隙。
“你倒是说话啊你?别不开口啊!你到底是想怎样啊?对了你还没有道歉。……”
少年的情绪没来由地高涨,散发出的躁动感几乎也要把他点着。
贝雷特向后退了一步。
“你退什么啊?喂!”
“……吵。”
手指攒紧了折刀。
刀子在挥出的瞬间展开,接近刀柄的利刃划开了皮肤,鲜血瞬间流下,满手都是。
“很吵。”贝雷特说。
然而尽管他这样说,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怒意,倦怠感向外扩散蔓延,呼吸里仿佛被厌氧的细菌充满。
他只是想赶快离开这里。
剩下的所有——剩下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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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觉得头晕目眩。
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他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记忆也变得模糊,好像大脑里被人装进了铅块,运作起来沉重得让人叹息。
“呜。”他发出了轻微的呜咽。
脚步蹒跚地向前迈去,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什么地方,双腿只是机械性地执行着最初的命令,往某个他并不知道的方向走去。
“……呼。”他靠在一棵树下,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
眼底的光线似乎已经渐渐昏暗了下来,风里带着黄昏的气息,得知一天将尽让他稍微觉得好过了一些,晚风让呼吸顺畅了一些,他闭了闭眼,想起自己之前沿着小花园的道路行走。
——那个叫做BX的家伙……
这名字很怪,但病号服上就是那样写的,因为只想着离开,所以他直接把对方踹晕在地。
“……”
记忆清晰的同时自厌感又涌了上来,他靠着树干坐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
……太糟糕了。
天边有一轮残月逐渐地向地平线降下,再过几天他就无法在夜晚看到它了。
他都没有察觉——月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渐渐转变为了新月,他没有留心,而他的心绪依然忠实于时间的流动。
“啧。”对自己的厌恶加重了,贝雷特索性闭上眼睛,试着不去想更多的东西。
这片小树林很安静,就他所知平时来这里的人并不是很多,他想他可以暂时在这里休憩而不被人注意。
沙。
“……?”
可就在那样的想法落下时细微的响动从树林的一侧传来。
树枝和枯叶折断的声音,脚步踏在土地上的声音,布料磨擦枝干的声音……
“感觉会有怪物……没有怪物也会有医生……”
——人声。
声音发着紧。
“他、他们会来杀了我的,逆。”
在害怕。
那样的情绪他曾经万分了解,后来在时光中逐渐被抹去。
但他还从未遇见会像这样惊恐的人,犹如整个世界都在威胁自身,将存在消抹。
“呜……”思绪让胃一阵绞痛,他这才意识到这一整天他什么都没有吃,胃发出的抗议先前都被彻底地无视。
“谁?!”
惊叫声响起,不辨男女的尖锐声音一下子刺痛了他的神经。
“啧……!”
躁动感一下子从深处涌出,他猛地起身,边上小路上穿着洋装的少女一把抱紧了怀中的小熊,灰色眼里满是惊恐。
“你是谁……想做什么?!”
——他明明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她的意思。
刚刚松懈下来的心情差一点儿就被拨向了另一个极端却又很快回落,他迈前一步,少女就向后退一步,瑟瑟发抖的身体看起来格外娇弱。
女孩子?
贝雷特凭直觉察觉到了些许微妙,但这样的事怎样都无所谓了吧。
他对这事并不产生兴趣——他对所有事都渐渐失去了兴趣。
“我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人。”他说。
“你们都会伤害我!会杀了我!所有人都一样!”
“咯——”
刀子被刺入了脸侧的树干中。
尖锐的刀锋反射着光芒。
他看向她,目光渐渐冰冷,凝固如同未干的石油。
“既然这个世界如此痛苦……”他问,沉淀在黑色眼里的是最深的深渊,就算想向上浮也到不了尽头,“……为什么、不去死呢?”
刀子深深扎进了树干中。
贝雷特望进对方眼中,看见那双透彻的灰色眼里蓄积了泪水。
他凭直觉发觉认知上有着微妙的差异,可那种事情――无所谓了。
很多事情都在渐渐变得没有所谓。
“我并不打算伤害你。”他说。
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刚才缓过来的药效似乎恢复了作用,意识摇摆不定,在天平的两端走着极端。
“你骗人!”少女向后退去,更加抱紧了手中的小熊,“你一定会杀了我……”
她的脊背靠上树干,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够给予她支撑。
――仿佛被困在海中孤岛。
握着小刀的手忪了又紧。
胃好像更难受了。
“为什么会那样认为?”
“所有的人都是那样!他们都想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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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畏惧的其实并不是眼前的她,自始至终她与之对抗的都是整个世界。
……他们是一样的。
就这点上而言。
可是,他们所对抗的世界并不相同,贝雷特并不恐惧,他手中握着的是刀而不是无力反抗的小熊玩偶,尽管他们都在逃离,却是在追寻着不同的“自由”。
他忽然间感到了倦怠。
如同新月来临的晚上般,一瞬间把所有的“意义”与“动力”都抛进了垃圾堆,点火,焚烧。
握着折刀的手松开了,他退后。
少女立刻向着树林深处冲出,叫着什么人的名字躲进了树丛之后。
他把刀子从树干中拔出,看了眼刀刃上的木屑,笑了。
“……哈。”
极尽嘲笑。
对自己。
指尖上刚才刻出的伤口已经止血,他吮吸着干涸的血块,而后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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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这片小树林里原本有着怎样的住客,贝雷特最后都没有理睬。
医院里的树林原本不大,可他不断在树荫的影子里徘徊,总觉得眼前的道路怎么样也无法走出。
但好歹这里的风还算通畅。
通畅的风让窒息感有些消散,他终于得以再度安定下来,席地而眠。
――睡着的时候似乎又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看起来像过去的战场,但他明白这并不是现实,也不觉得这里是梦。
他不断在那里行走,找不到方向地徘徊,一低头脚底已经被不知谁留下的刀子割伤,身后一路是血。
可他不觉得疼,也就任由满地的刀子割烂了他的双脚,沿着血路继续向前。
前头是没有尽头的道路,一直如是,大概直到他走到死亡的深渊,这条路也不会有尽头。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死亡都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
贝雷特在醒来后一瞬间如此觉得,冷汗顺着脊背淌下,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颤抖地坐在树林里,抱着自己不住颤抖。
……他的世界,也在被大海包围着。
无处可去、 无路可逃,就算他再怎么竭尽全力,也已没有自由可以给他争取。
这就是他的现实,他的现在。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声音。
从远处传来的声音绵延着传到了他的所在,虽不浑厚,却足够悠扬。
“是钢琴……吗?”
他不知不觉被那样的声音吸引。
脚步忽然又再度恢复了力量,他咬紧牙,把虚弱与疲惫都压回身体内侧,跟随着声音向前走。
旋律伴随着一个柔和的转音展开,随着他的脚步而变得越发清晰,他听不懂古典音乐,他甚至从未去聆听那样的乐曲。
可只有这一次,它的每一个音符都凿进了他的心底,一寸寸地为他勾画出了前行的道路。
贝雷特跌坐在某个窗台下。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道路与方向都早已迷失,他只听见钢琴声从那里传来,所以,他就来到了这里。
乐章推演。
钢琴的键被流畅地摁下,甚至能让人想见黑白键交错时刹那的舞动。
他如同负伤般坐在窗外轻声喘息,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乐声之中。
忽地。
乐声停下。
贝雷特困惑地睁眼,一张纸突然被从窗口伸下,探到了他的眼前。
——你是谁?
纸张的主人如此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