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不应当在自己不能掌握的地方走得太远。
金发的男人坐在玻璃椅子上。被玻璃房子圈住的,宛如温室一般的室内花园会让所有狂热的植物学家瞠目结舌。上午十点的光辉穿过了玻璃板,毫无遮拦地投向巨大以至于有些怪异的草本植物,投射在男人头发上的被无数绿叶遮挡为斑驳的余光。他闭着眼睛,背直直地、没有靠着椅背,像是任何一位舞蹈演员一样注重着形体的端正。黑色的包颈紧身衣外是宽袖的白色风衣,镀上金边的装饰让人觉得这休闲的装束中多了几分神圣——尤其是在衣物正中央的金色十字架。短裤、金边的白色长袜与黑色的皮鞋让人觉得他像是什么宗教中给人带来幸福的圣子,亦或是某个宫殿中娇惯的皇族子嗣。
——他们会为之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男人像是一尊精巧的蜡像一般,似乎连呼吸的动静都没有。若不是因为拜访者的脚步而睁开湛蓝色的左眸,谨慎的麻雀都会乐意在他身上驻足歇息。那打扰了这份静谧的拜访者西装革履,衬衣上打着标准的领带结,但白色的挑染发丝与过度使用发胶似的怪异发型让本应正经的形象变得有些滑稽。
“牧。”顶着那撮白毛的男人稍微低下头,避免视线直视着仿佛在假装是橱窗展示物的金发男性。他像是在履行中世纪的骑士应有的礼节,右手握拳摆放在左胸,敬以崇高者应有的谦卑。
“亲爱的佟欧。”坐在椅子上的、被称之为牧的男性伸出了左手。而那装束滑稽却又举止得体的男人,如同牧所希望的一样,牵起那被阳光晕染成金色的手、低头轻吻手背。“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吾观察到,您的目标已经在路上了。”
佟欧后退了一步,稍微抬眼看着牧将手柔缓地放回腿上。“在三个小时前店铺刚开始营业的时候,他租了一辆银色的KAROLLA,将夙枭放在了后座,从居所开往他与您约定的码头。因为从接近C国的另一边海岸线出发,他所要驾驶的总时长大约有四个小时,Milord,您也应该动身了。”
“诚挚的感谢,亲爱的佟欧。”
牧从玻璃椅子上站了起来。黑色的皮鞋踏在室内花园的石板路上,轻盈又安稳的步伐发出清脆并有节律的声响。佟欧微微侧身为牧留出了向前行走、回到门边的道路,随后便在几步开外跟在牧的身后。
——回收不应当由人类占有的力量。
本杰明手心出汗。他会伪造驾照,也会开车,甚至在一场车战中用过一个漂亮又幸运的漂移逃过一劫。非常认真地研究过夙枭身体强化与承受能力的本杰明,在使用可能会导致普通人心脏骤停的电流攻击了夙枭之后,向这无辜的孩子灌入了足量乙醚。这在手术中被用于全身麻醉管制药物很轻易地就让受惊的夙枭陷入了沉眠,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在夙枭醒来之前就完成这次的任务,得到这笔钱……但无论如何本杰明只觉得一切都向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夙枭是装睡的。
他在扣下电击枪扳机、那带着电的钢片儿贴上了夙枭的胸口时,他看到那双眸子猛然睁开。借助着太阳的光芒而在夜空中耀武扬威的月亮离他们是那么的远,但那折射下来的余光足以让本杰明看清楚,那双金色的眸子里写的满是疑惑与不解。
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只是作为诱饵而已,那个男人已经说过了。并不是什么会涉及到性命的可怕事情,本杰明一边开车一边安慰着自己,如果自己去解释的话,夙枭一定可以理解。那一箱钱足够让夙枭创造一个只要不动用高层资源调查就不会露馅儿的假身份,甚至绰绰有余,如果能够得到的话足以以此为契机,让他进入高等学府,随后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走下去。
本杰明觉得自己就像是动画片里内心挣扎的人一样。他的大脑里有一个小天使和一个小恶魔在吵着,互相扭打成一块儿,谁都不肯相让。在越是靠近C国东海岸的时候两个小人儿吵得越凶,以至于在能看到海岸线的时候本杰明反反复复踩了好几次刹车。远处平静的海面上有着几艘游轮,载着无法理解自己苦楚的上流人士,欢声笑语。
本杰明羡慕极了。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是个什么大人物,能够不用走这种更加罪孽的道路来赎去自己毁掉了一整个孤儿院无辜生命的罪。如果他是什么有钱的大人物,那么想要让夙枭脱离这整个骇人的人体试验的怪圈,简直是如同眨眼般轻易。说到头来,小恶魔吵赢了、自己被诱惑着去做这种简直是往心口上捅刀的垃圾事儿,还是因为自己太废物。本杰明长叹了一口气,挂起了档位、踩下了油门。
这条沿海公路只有一个小栏杆,一根一根营养不良的铁柱子左歪右倒地牵着细细的铁链。栏杆外有大概两米高左右的落差,因为特殊的地形、落差下海中潜藏的礁石与令人惊异的深度,这一持续下坡后能通往平坦海滩的路段无法被用作码头,只得这么意思意思插个危险的示意牌来警告路过的车辆。但此刻本杰明无心去关注更多的事情了。
他没有加大乙醚的用量,也没有在路上再次用药确保夙枭的昏迷。因为药效过去而苏醒的家伙除了惊诧和不解外还多了理所应当的愤怒,他没有在意窗外的环境、身处何处,直接伸手绕过驾驶座上坐着的人的颈子、另一只手去试图将档位挂到刹车。
本杰明被勒的说不出话。他不得不一只手试图阻止夙枭在挂挡上乱掰的手,同时要试着扯开阻碍自己呼吸的臂弯。这样下来糟糕的是不再有空余的精力去应付那开始打转儿的方向盘,慌乱之中甚至不知道自己踩的是刹车还是油门。
脆弱的栏杆被奔放的银色卡罗拉突破防线,停歇的海鸥被惊吓至鸣叫着飞散。在感觉到失重的瞬间本杰明才意识到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了。坠落没能持续太久,车身就撞上了坚硬又突出的礁石,没有系上安全带的夙枭在强烈的撞击途中松开了对本杰明脖子的凌虐。
“夙枭!!”
本杰明看着划破了车身的石柱重重地磕在了他至亲之人的后背。夙枭吃痛地发出了一声闷哼,睁大的金色眼睛看着本杰明;被击碎的玻璃毫无规则地炸开,划破了夙枭手臂上的衣服,弄伤了他向本杰明伸出的、本能的求助的手。
礁石减缓了坠落,但最终残破的车还是掉进了据说有超过十米深的海水之中。涌入车厢的苦涩海水迅速淹没了两人,毫无遇险经验的夙枭剩下的只有慌乱和拼命挣扎着想要从破碎的窗户中出去。本杰明迅速解开了抑制自己行动的安全带,先尽可能用力踹开已经被撞击到变形的车门,游出去后用尽全力去扯夙枭这边的门。
他或者夙枭都不太擅长在水中的活动——虽说有专门练过,但因为本杰明自己不擅长,因此无法太多地教导这个孩子。他将门锁还能活动的、没被礁石击穿的后门拉开,拽着夙枭拼命试着抓住自己的手,向不算太远的水面游去。
我应当责备夙枭。本杰明想。他冲破了水面,也扯着定然被礁石撞伤的、还对自己的行动不解的家伙一同离开了危险的水下。他将我俩置于危险之中,任性,胡闹,不可理喻的举动。
本杰明伸手搂着夙枭的腰,踩着水像岸边游去。借助水的浮力,这个快满十八岁的家伙轻飘飘的,就像自己第一天见到他、将他抱到怀里的感觉一样。
——“对不起。”
虽然满脑子想的都是责怪他的话,但一开口说出来的便是道歉。本杰明无法对着那双失魂落魄的眼睛说出半点责骂的话语,更何况自己的行为绝对问心有愧。被海水弄湿显得狼狈不堪的夙枭紧紧地搂住本杰明的脖子,听到道歉更是用不解的视线看向将自己迷晕的人。
“有人……出很大的价钱,让我抓你去当诱饵,因为你是……改造人。”
本杰明托着夙枭,示意他借助礁石爬上去。夙枭犹豫了一下照着做了,仅仅两米的高度对训练有素的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尽管同时他还承受着可能断了肋骨的疼痛。
“我很抱歉我这么做了。”
本杰明跟在夙枭后面爬上了公路边。被撞的七歪八扭的栏杆挂着摇摇欲坠的链子,若是它们有灵魂肯定在内心里骂了这对开车的家伙几百次了。佣兵脑中的小天使狠狠地踹了恶魔的屁股,无论如何那双澄澈的金色眸子都会让本杰明乖乖投降。
就算在极度的震惊、对自己的怀疑之下,夙枭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仍旧是自己。在水面下的时候本杰明看得见那皱着眉头,充满了惊慌与求助意味的眼眸,自己是他在任何时候的唯一一个支援与后盾。倘若就连自己也背叛了他,那么他该……多么失望啊。
“——所以你答应了!”
他该多么绝望啊。
夙枭脸上的液体,不知道是刚才沾上的海水,还是忍不住溢出的眼泪。他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不敢置信地看向微微低着头、噤声的本杰明。“所以你答应了,你答应把我卖了!你把我用那该死的电流弄到休克,又不知道给我加了什么药,甚至就快要把我送到别人手里了!”
本杰明低着头。他不敢辩解,不敢提高声调,只能小声地、几乎细不可闻地道歉。夙枭恐怕已经气的要说不出话,转身就沿着马路跑起来。
大概还有一公里就可以到能够临海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旅馆,夙枭应该会在那里休息、冷静一下。本杰明想。现在自己追过去恐怕只会被他狠狠甩开,稍慢一点跟过去、给他点冷静的时间或许会好一些。
他低着头,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盘算着道歉的话。头发与衣物因为潮湿而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肤,难受之余也没有祈求太阳以外的更好的方法。
他抬起头,能清晰地看到他记忆中的旅馆。还有五百米,他甚至可以隐约看见夙枭坐在一个沙滩的礁岩上发呆,有服务员在他旁边绕了一圈,似乎是不知第一次问夙枭需要什么帮助,但又一次被拒绝了;有穿着泳装的几个人在沙滩上晒着太阳,喝着似乎是西瓜汁一类的东西,而旁边不远处的小一艘看起来像是私人游艇的船,慢慢地正在靠近小码头。
本杰明突然从快步走变成跑了起来。
他看到游艇的甲板上站着向他支付了定金、想要抓走夙枭的金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