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T
伪神双子 之 兄 —— 提希奥特
伪神双子 之 弟 —— 墨纪尔特
伪神主仆 之 主 —— 拉麦·迦斯路希
伪神主仆 之 仆 —— 亚伯叠·以利亚
路过的勇者 —— 兰瑟肯·戈罗德里克
路过的龙 —— 伊诺杰尔·艾理瑟
真神 冥河与三分之一的星辰 —— 斯汀克斯
这座城镇没有宵禁令,因此酒馆即使彻夜灯火通明也不要紧,哪怕到后来在那里头的人们已经提不起力气猜拳赌酒,喃喃讨论的事儿尽是些水果馅饼上该加多厚的芒果酱之类的话题,他们也不愿离开那个浮动着人肉的温热气和发酵过头的酒香味的闹哄哄小小天堂。
拉麦觉得果酱当然还是尽可能浇得厚才行,哪怕他八成只是吃了一半就会腻了。事实上果然如此。不过幸运的是,他一向有办法解决。他回头,把自己那位忠诚的仆人叫了过来。
“忠诚的仆人”,亚伯叠,若即若离地站在自己主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出于侍从的本分没有离得很远,但也并不很近,仿佛是料到只要站在他主人周围就没什么好事会落在他头上似的。但拉麦这么唤他过去,他不可以不听从。于是他坚定地保持着那副被拉麦评价为“世界欠他一整个国家那么多的钱”的表情走到他主人身边去了。
这次他的主人倒是没派给他诸如培育鸽子和龙的杂交后代那么艰巨又神秘的任务。只不过是一大勺黄乎乎甜腻腻的果酱而已……不,馅饼皮还是有一点点的,但是酱加得太多了,所以几乎就只是一坨甜得发慌的果酱塔而已。
“亚伯叠!你尝尝看这个,非常好吃,不骗你。”拉麦说,殷勤地把盛得满满的勺子举到亚伯叠的面前。
人类食物过于馥郁的甜香气息令亚伯叠作呕和厌恶。但亚伯叠绷着脸,意识到拉麦又用了那种闪闪发亮的眼神看他——上一次他对他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是在前不久他们的旅途中,正分不清挡在前方的是一片草地还是沼泽,而拉麦非要亚伯叠跳下去探路而不是绕个远路避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此时此刻亚伯叠的内心万分冷静。
“拉麦,以后给食物浇酱料这种事,你交给我做就好。”亚伯叠提出建议。
事实上当时拉麦急着赶路,而拒绝花多一点时间绕远路,就是因为他此前在路上听闻,前方城镇的特产之一是美味而闻名的果馅饼,所以他才急不可耐,想要早点到达亲口尝一尝。但是亚伯叠太了解自己的主人了。拉麦的兴趣转瞬即逝。抑或是,亚伯叠觉得,他的主人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产生兴趣。只是,有个东西摆在他眼前,他当然就只有两个选择,转身就走,或是拿起来看一看——后者自然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而被他拿来打发时间用的道具,不会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也因此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改变。这对亚伯叠来说就意味着他的主人始终会这么随心所欲,不会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他只要跟在拉麦身边一天,就等于是被那要命的主儿多折腾一天,永无解脱之日。
“真是狠心的主人,就放过你可怜的仆人吧,我看他好像不是很受得了那个味道,别再为难他了。你看,他都快哭了。”
亚伯叠倒不是要哭,想吐才是真的。不过比起他的主人,反而是旁人在关心他的不适,这一点倒也是挺能让人心里五味杂陈的。
拉麦把勺子扔回了馅饼盘子。像扔进一汪黏糊糊的芒果黄岩浆里,还溅了几滴出来。
“亚伯叠还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给他的东西呢。”拉麦说,回过头去看刚刚发声的那个人,“我觉得你很失礼,他是我的仆人,又不是你的……”
在他看清了那个人的同时,对方也同样看清了他的脸。
“……嗯,你说得对,是我多管闲事,越权了。”
在经过几秒的停顿后,坐在那边喝着酒的人——提希奥特,笑嘻嘻地举起了自己的酒杯,在空中扬了扬。
“抱歉,我请你喝一杯,你就原谅我吧!我叫提希奥特,刚刚多有得罪。”
当人类酒保真的遵从提希奥特的指示倒上了一杯酒,推到拉麦面前的时候,亚伯叠伸手把那杯子挡下了。
“不必了,拉麦先生从来不喝这种东西。”亚伯叠面色流露出一点敌意——用拉麦流描述的话就是从欠了他一个国家那么多的钱变成了两个国家那么多的钱。但提希奥特朝他摆摆手。
“你不要这么死板。”提希奥特说,“你看你的主人,他明明这么好奇。”
要问为什么提希奥特忽然主动提出要请拉麦喝一杯的话,因为他看见了拉麦的脸。
“是个漂亮的人。”就是这样简单的理由。
数个时辰前提希奥特离开了所居住的神之庭院。之后他就照往常习惯的那样,去了人类的镇子,伪装成人类的气息和模样四处游荡。在拉麦一行到达前,他就入驻了那家通宵达旦开放的小酒馆。这一行为若是被他的弟弟给发现的话,绝对会被再次狠狠怒斥一顿。他的弟弟,墨纪尔特,是双子神中的另一位。他们二人,提希奥特和墨纪尔特,二位共同构成了一体神。
他们虽然是兄弟,但不仅显现的人形容貌大不相同,性格也天差地别。墨纪尔特总是看不惯提希奥特。“像哥哥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神明。”他会这样数落提希奥特。因此他们总是吵架。虽然基本所有情况都是墨纪尔特在单方面地指责提希奥特而已。只不过,当对象是提希奥特的时候,墨纪尔特的怒火就总像是弹到了软绵绵的枕头上去,一点儿回报也不会有。
就在提希奥特离开庭院前,他们也大吵了一次。“二位神只有我一体就够了,只要有我墨纪尔特就够了,根本不需要提希奥特!”最后墨纪尔特狠狠地甩下了这句话。提希奥特迅速地用几秒钟时间思考了一下:这个时刻如果再对墨纪尔特说“总是生气会让脸长皱纹,会变得不漂亮”这样的话来劝慰他,效果多半是火上浇油。于是提希奥特做出了最后决定:脚底抹油,开溜。
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弟弟这么讨厌自己,但不管怎样,先让自己麻溜儿地滚出墨纪尔特的视野是最上策。希望自己不在的话墨纪尔特能更快地冷静下来,提希奥特真心实意地这样祈盼。
因为,因为提希奥特觉得,墨纪尔特使劲皱着眉的样子,实在没有他普通的时候好看。
提希奥特当然不知道墨纪尔特为什么总是生气。提希奥特是这样的性格:他热爱漂亮的人。人类也好,不是人类也好。无论是谁都好。只要有张漂亮的脸蛋,他就乐意无条件原谅对方任何错误,并尽可能满足对方提出的任何要求。而墨纪尔特,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也完全符合这一标准。
“弟弟是个漂亮的人。应该被好好爱护才对。”
提希奥特自小就这样认为。在他们刚诞生不久,还是不成熟的二位一体神的时候,他就这样认为了。因此,他从那个时候就极度迁就墨纪尔特,一直延续至今,他也几乎没有变过他的态度。而弟弟也确实是优秀的。事实上,提希奥特甚至觉得弟弟对自己的指摘没有一句是说错的。他认为,与他相比,严格掌握职能、性格不轻浮跳脱,不怒而威的弟弟更像个合格的神明,甚至连信徒也更乐意雕刻以墨纪尔特为主形象的神像。
拉麦把亚伯叠打发走了。
亚伯叠离开的时候很犹豫,逡巡不去,似乎很不想离得太远。但拉麦一个劲儿地催着他快走。“去找尽可能合适的旅店,不能让我满意的话我今晚是不会睡下的。”拉麦说,“我可不会老实听你唱安眠曲的!你知不知道你的歌声能让坟墓裂开,幽灵都被吓得钻出来?”
最后亚伯叠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倒不是回头看主人,是看提希奥特,很提防。提希奥特对此评价:“你的仆人也是很有意思。”
提希奥特过生活过得快快乐乐混混沌沌,但也没有把自己过傻。他看见拉麦的第一眼就意识到了。那也是神明。和我一样的神明,提希奥特想。他不禁哑然失笑了。这里是人类的城镇,一座人类的小酒馆,今夜却成了复数体神明的聚集场所。如果酒馆店主知道了这件事,那个渎过神、憎恨过神的老板娘,又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在之前他们三人的谈话里,亚伯叠告诉提希奥特,他们来自某一个小国家,拉麦是一个大家族的独子,而亚伯叠则是那个家族的一名侍从。后来悲剧发生,国家发生了毁灭性的大灾难。整个国家被不熄的火焰席卷,几乎所有住民都死了。亚伯叠发现了在火灾中伤重的拉麦,救出了他。他们可能就是唯二的幸存者。从那以后他们就离开了国土,踏上了旅途,直到他们真正决定扎根下来,他们都不会停止这漫长的旅行。
提希奥特不清楚拉麦的权能。联系亚伯叠的说法,提希奥特想,拉麦之所以能长时间四处漂泊旅行,而不是必须停留在某一个固定的地方,大概就与他本身的权能有关。神明,与他的人类仆从——是这样吗?那或许是神明伪装成了人类,骗取了人类的信任和保护。但是,实际上似乎却不仅如此。虽然很微弱,虽然甚至起初他差点儿没察觉到——亚伯叠也并非人类,这一事实。
作为神明来说,亚伯叠太微弱了。弱得简直像一个人类。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亚伯叠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提希奥特试图进一步提问之前,拉麦就打断了他。
因为主人下令一向恣意妄为,所以亚伯叠也不会察觉在此时自己突然被遣散有何不对劲。虽然不太放心,但他还是听令离开了。
拉麦喝干那杯酒。动作利落,不再是先前那点好奇地盯着玻璃酒杯里的冰块和气泡看,像是第一次见似的神情。他借此展现了对提希奥特的信任。“谢谢你请的酒,”他对提希奥特说,“虽然它的味道就和这儿的馅饼一样不怎么好。”
“我永远信奉您,尊敬的墨纪尔特神,尊敬的提希奥特神。”信徒跪在神殿里双手合十祝祷。他带来了新鲜的祭品,三头宰杀好的羊。还有一个还活着的人类小孩。那是个孤儿,“除了一张嘴要吃饭,一无是处”,因此在被众人抓了过来送上活祭的位置。在他们的村落,已是本该进入夏季的月份,可上一年的冬天还没结束。他们准备把活祭送给他们信奉的神明,好祈求让这永冬尽快终结。
墨纪尔特和提希奥特的信徒从来没有献活祭的惯例。墨纪尔特对此感到愤怒。他没有收下活祭,也没有实现信徒的愿望。于是永冬没有结束,村落饿死了大半的人。那个孤儿活下来,逃走了,逃离了神殿和村落,逃进了冰雪群山中,再也没有回过头。
在第二年的最后一天,有个妇人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神殿,用仅剩的力气砸坏了两座神像。她的眼泪在脸上凝成一片糊涂的冰霜。她伏在破碎的神座石头下为她刚刚死去的新生婴儿哭号,直到有人来到她背后拍她肩膀。来者的脚步踩过积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女士,你会受凉的。”
提希奥特俯下身说。他撑着一把伞,为妇人挡住了从残破穹顶的缝隙里落下的雪片。
“我们信奉的神明根本不存在!”妇人低头哭泣,“我一直在虔诚地祈祷,我只是希望我的家人能好好活下去而已,他却对我们见死不救……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他甚至还没见过一眼太阳!”
提希奥特稳稳打着伞。“为了实现你的愿望,为了要活下去,你是时候试着应该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困在冬天里的村落了。”他柔声说。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无法离开村子……我们的村子太偏远隔绝,何况要是我们真的翻越了积雪的群山,到山的那边去了,我们怎会知道等待着我们的不是和这里一样悲苦的命运呢?若是那样,还不如全家都一起团团圆圆地死在这里算了……”
提希奥特蹲下身子,轻轻扶起妇人。
“你能认真听我说吗?”他说,“听着,你要带上你的家人,向北边走。那儿有两座山,在无雪的夜晚,星光会降临在那两座山的中间,照出一条小路。你和你的家人从那条小路走,一直走一直走,不要回头,一个时辰后你们就会看到一座小小的城镇。那将成为你的下一个家乡。在那里忘了过去,然后就那样生活下来吧。”
妇人终于抬起头,止住眼泪看向提希奥特。
“……你在说什么?只花一个时辰的话,从这里去不了任何地方!我们会冻死在山上!”
“可你也清楚,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提希奥特温和地说,“就看你能否信任我了,美丽的女士。我衷心地想给你祝福,祝愿你能过上幸福快乐的,与你相称的生活。”
妇人不可置信地注视着提希奥特。
提希奥特把伞交在她手里,送给了她。
“希望你日后,能再拥有一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孩子。”他祝福道。
“他们到了那座城镇后,就开了这家小酒馆。”提希奥特告诉拉麦,“果馅饼和水果酒的制作工艺,是他们老家的习俗。时过境迁,不知不觉已经成为这座异乡的特产了。这就说明,他们已经完全融入了这里,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不敢相信,有一整个村子都会制作这么难吃的果馅饼,那样的村子全灭了也就全灭了吧。”
嘴上这么说,但拉麦还是看向了吧台后方。可惜老板娘不在那里,今晚都未曾出现。没能看到被提希奥特夸奖为拥有绝世风貌的妇人,拉麦显得有些失望。
“老板娘现在已经是个老人了。毕竟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偶尔就会偷偷过来看她,我可是一点一点地把她的人生看过来的。”
“你说得对。”拉麦说,“没办法,我时常会忘记,人类的岁月流逝和我们不一样。”
提希奥特给他和拉麦的杯子双双满上酒。
“所以你混入人类的酒馆,”拉麦问他,“就仅仅是为了看望她?”
提希奥特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
“看望她也是个理由。还有就是今天,我和我弟弟吵架了,暂时不太方便再回我的庭院。”他如实说。
和弟弟的关系是提希奥特最难处理的事情。通常来说,提希奥特处理问题的方式都非常简单,用他那一套标准,同一套价值观,什么都可以迅速地解决。因为漂亮,所以喜欢;比起讨厌,还是热爱容易得多。
提希奥特平等地爱着众人。
就这一点来看,他比他的弟弟更像神明。
只是没有人这么认定,包括提希奥特自己。
墨纪尔特或许是有所察觉。这也许正构成了他对提希奥特那股憎恶的核心。
在他们还幼小的时候,新信徒采集来远海的珍贵贝母供奉给他们,提希奥特挑出了最好的那一些,光泽闪亮不亚于最好的宝石。他使用它们制作成漂亮的链子送给墨纪尔特。“看呀,墨纪尔特,它多好看,衬你正合适。”提希奥特说。他撩起墨纪尔特披在肩头的细软长发,轻轻把那条细细的链子挂在墨纪尔特的颈项上。墨纪尔特没有做声,但也没有摘下,提希奥特很开心,觉得这意味着他一定不讨厌这个礼物。
可是不久后的一天,墨纪尔特怒气冲冲地跑到了提希奥特面前,当着他面扯下了脖子上的链子,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提希奥特捧着古书,翻着书页的手停滞了,呆呆地看着墨纪尔特,不明白又有什么事触怒了他。
“提希奥特!那个人类,那个人类女孩,”他因为愤怒而大口吸着气,不这样的话他根本没气力把话说得利索,“我知道你们曾经一起在人类的花园里摘月见草……我看见她戴着一条贝母制作的项链,是你送给她的,对不对?”
提希奥特怔怔地合上书。“是我送的,”他迷茫地承认道,“可是,有什么问题?,你忘了吗,我们的信徒供奉了许多很好的珍珠贝母,可以制作很多好看的装饰品。我也给了你一条项链——”说着提希奥特看了看地面上,“呃,虽然它现在被你摔坏了。”
“是的,是的,这就是问题!”墨纪尔特咆哮,“那个人类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项链!”
“我知道,因为那都是我做的……”提希奥特还想继续解释,但是墨纪尔特忽然变得悲痛的表情让他不由自主噤声了。
“……我明白了,”墨纪尔特说,他的暴怒平息了,语调终于变得冷静,“你就是这样的人。”他甚至笑了起来,这让提希奥特觉得怪异和毛骨悚然。“你什么也不懂。我不会再像个傻瓜一样对你抱有期待了。”
墨纪尔特转身走了,还不忘踩了那堆已经化为齑粉的碎贝母片一脚。
最终提希奥特默默地把那堆碎末收集了起来,埋进了花园的泥土里。和那个相识的人类女孩一起。惹人怜爱的,美丽但贫苦的女孩,偶尔一次不自觉地提起了对同龄富家姑娘新首饰的艳羡,就使提希奥特记在了心里。她收到提希奥特送她的那条亮闪闪的贝母项链时又惊喜又感动,从此就不愿摘下,哪怕家人都劝她变卖了换钱她也不肯。
她帮助提希奥特一起挖开土壤,把粉末埋了进去。之后他们就一同坐在花圃边上,一起幻想着贝母会不会变成种子,长出蚌壳形状的植物,再结出珍珠来,把花园变成一片深海。女孩高高兴兴地用细葱似的手指在空中描绘这幅图景。提希奥特看着她。他想,再过几十年,他愿意帮她把她的骨头埋在珍珠花朵的根下。如果真的能开出花来的话。
“我说了不少关于我自己的故事,”提希奥特拿起酒杯,强行去叮地碰了一下拉麦的。拉麦的杯子放在桌上,除了提希奥特请他的那一杯以外他没再喝下那酒液一口。“现在亚伯叠也不在,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吧?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了吗?拜托你,就当是帮我打发一下这个长夜吧。”
“我会的,”拉麦说,“因为你我都知道,我们从此不会再见面了。”
亚伯叠说的话是真的。如果只是从他的角度而言的话。因为亚伯叠并不知道拉麦、他那一直以来舍命去保护的主人,是力量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的更高位神。过去那场灾难毁了一个国家,也杀死了亚伯叠几乎所有的信徒。信徒依赖神而活,但神失去了信仰一样要死。事实上,此时此刻亚伯叠还能存在,或许已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这本来是亚伯叠计划好的结局。是他自己引发了大灾难,降下了灭国的神罚。因为某些事件,他曾厌恶自己的信徒。然后也开始厌恶从那些人类的信仰诞生出来的自己。让一切都为我陪葬,让信徒和支配者一起去死。他就是这样计划的。
最后他看着眼前由自己亲手引发的、地狱般的悲惨图景,感受着力量的一点点流失,改变了主意。
他后悔了。
后悔自己降下了毁天灭地的神罚。后悔作下了自尽的决定。
他不想消失。不想消失。
几乎失去全部力量的亚伯叠在尸横遍野的国土之上勉勉强强地寻找幸存者。只要他还能找到一个信徒,让那点微弱的信仰活下去的话,他就有机会继续作为一个神明存在,就像延续一朵火苗。结果是,他找到了拉麦。但是拉麦并不是亚伯叠的信徒。他不是这个国家的住民,甚至不是人类。他只是旅行途径这个国家,伪装成一户人家已死的独子,想要在此地生活一段时间休息一下,然而却被卷入了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
“从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了,幸运度是我的弱点……”拉麦很为难地说。提希奥特差点儿笑了。
这的确是太不幸了。只不过不仅是拉麦。恐怕亚伯叠的幸运度值也一样让人目不忍睹。
力量微弱的亚伯叠无法意识到拉麦是高位神明。他对拉麦说自己是这个家族众多的佣人之一,且属下等,平时只干些杂活儿,很少能近身服侍主人的生活起居,所以主人可能没有见过他的脸。他打算尽可能地保护拉麦,以为这样就可以延续自己的存在。他确实做到了,但并不是因为他救活了一个信徒。
他的信徒已经一个都没有了。
是拉麦,偷偷地使用着自己那位高于他的力量,令他活下去的。
亚伯叠似乎对拉麦怀有一种隐秘的愧疚。如果不是他降下神罚,国就不会灭,拉麦也不会因此失去家人,不会受伤。到现在拉麦的身体上也留着大面积丑陋焦黑的旧日伤痕。亚伯叠以为那是灾难造成的,是重度的烧伤。其实并非如此,但是亚伯叠看不出来。何况拉麦将计就计,故意装出一副将死的样子。他成功骗过了亚伯叠。
那个伤就像是一种镣铐,被拉麦假借过来,把亚伯叠死死拴住的镣铐。
于是亚伯叠拼命地保护他。“亚伯叠好强,简直不像人类一样地强!”每当亚伯叠化险为夷,带着拉麦脱离某种危险的时候,拉麦就会这样夸他,“有亚伯叠在,我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如果自己没有这么虚弱,按全盛期的状态,做到这些事情根本都是易如反掌,亚伯叠疲惫地想,但是现在他会轻易地精疲力尽,也就比普通人类强上那么一点儿。他们能活到至今,或许只是因为运气?是因为起初太不幸,如今得到了补偿?但是,神明的命运又到底是谁定下的呢。亚伯叠不知道。神明要祈祷的时候,又该向谁下跪呢。
在其他人面前亚伯叠会转而使用尊敬的用语。
比如这样:“拉麦先生,您此前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安排好了。请您给我下一步的命令。”
但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就会选择不那么麻烦的说话方式。
“拉麦,我不在的时候,你喝了多少酒?”
在街道上,拉麦一蹦一跳地走在他前面。“非常多。你看,我都喝醉了。”拉麦回答。
亚伯叠叹了口气:“好的,你没有喝醉。”
“不,我有。”
“你没有。喝醉的人不会说自己喝醉。”亚伯叠说,“行了,拉麦,没什么事就好,只是因为你以前从没喝过酒,这次又闹着要去酒馆还不要我陪,我比较担心而已……”
拉麦停下来转过身看他:“你知道提希奥特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你护我护得太死,就像照顾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这种关系有点儿扭曲,不太好。”
“……是吗?”
“是呀。不过,我才不想听他的。”
拉麦对他微笑。
“因为,没有亚伯叠,我根本活不下去啊!”
事实上提希奥特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他不可能那样意识到,是因为,提希奥特和墨纪尔特的关系也一样扭曲得摇摇欲坠。二位一体的双子神,却并没有二位同心。
日出时分也已快要到来了,天空开始发白。店里还留有昏昏欲睡的客人,连酒保也打起了瞌睡。提希奥特用叉子搅动杯中的冰块。其实提希奥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酒馆的老板娘了。对于他来说的“很久”,对人类来说又是多久呢?
她或许已经死了。提希奥特想。
如果有心的话,大概可以去公共墓地找一找她长眠的地方。只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看望她而已。但是很遗憾,提希奥特记不得她的名字。别说名字,连脸也早已忘记了。
和他一起在花园里埋下贝母粉末的女孩,也被他忘记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他记得她们都很美。他们曾有短暂地相处过。他满足过她们的愿望。这样就够了。
他平等地爱着她们。
至于他的弟弟。他也爱着墨纪尔特。他就像爱着那些女孩们一样,爱着墨纪尔特。
如果墨纪尔特向他提出要求,他也会像回应她们一样,毫不犹豫地去满足墨纪尔特的。
在酒馆里,拉麦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你的弟弟,向你索求你的一切——”拉麦说,“你的那一半权能,你的那一半信徒,你作为神明的生命……如果他要你统统放弃,要把你享有的那一半全部都夺过来,你会怎么做?”
提希奥特没有回答拉麦,因为在他答出口前,亚伯叠就回来了。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思考。但事实上,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容易回答。再容易不过了。他完全可以不假思索地把答案脱口而出。
“当然是全部都给他。我把我能给的全部都给他。”
如果那一天真的会到来的话,提希奥特知道自己一定会心甘情愿这么做的。
勇者与龙正在旅途中。
“伊诺,你在看什么呀?”兰瑟肯扯扯伊诺的衣袖,“我们快走吧,要不然天亮了我们都还没找到能下榻的旅店。”
“那我们就再走一段路,穿过这个小城镇,到森林里去就好了。睡在树下能让人心灵安宁嘛。”
“那样就根本没时间睡觉了啦。”兰瑟肯一边说一边顺着伊诺杰尔的视线张望,“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哦,没事,只是刚刚有一只白鸦和一只黑鸫飞过去了。就这样,一前一后,刷地飞过去了。”
“……这个点小鸟还没有起床吧?”
“这都骗不倒你。”伊诺杰尔说,“好啦,其实刚刚有一个精灵耳美女走过去了,但是别痴心妄想了,现在你已经追不上她了。”
“这个点我觉得就算是精灵美女也早就已经睡觉了。”
大概兰瑟肯现在是真的很想躺下来睡一会儿,三句话不离睡觉。
“……对了,伊诺。如果我们真的得走到森林里睡觉的话……”
“你说,我听着呢。”
“……我可以睡在你膝上吗?”
在街道的对侧,勇者与龙吵吵嚷嚷地再度出发了。
上一次见到龙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拉麦安静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每次牵扯到龙,就总会有比能说得出来要多得多的陈年旧事冒出来。这难不成是那个种族的特别能力吗?
现在的拉麦并不是全盛状态。他曾是满星之夜、血河与隐秘之神,暗精灵曾是他的主要信徒,但因为某个古老的事件,他失去了一部分的权能,也失去了大多数的信徒,最终成了现在这样漂泊不定的状态。
拉麦还记得为首的那个暗精灵的名字。他叫亚伯。
“我是个无能的神。我甚至保护不了你们。快走吧,亚伯……就连你一个我也已经无法保护了,想要保全灵魂的话就尽快离开此地。”
“请不要这么说,我发誓用我终生信奉的神明啊,是我的错,是我一意孤行要把那个祭品献给您的错!我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古代种……这是我的罪,我竟将冥河引流了过来……!”
亚伯叠的名字和亚伯很像。
甚至有时候有点儿傻气又很容易被看穿的性格也称得上有些相似。只是暗精灵不可能转生成神明,而且他们也长得完全不像,不然拉麦几乎都要认定亚伯叠就是亚伯的转生了。
这是命运吗?但是,神明的命运又能由谁定下呢?
伊诺杰尔与拉麦身上的伤具有如出一辙的轮廓。这一点令他们仿若镜面。
拉麦不会忘记那个情景。飞鸟形状的灵魂发出黯淡或明亮的光,真神降临在光之中——那位瘦削的、来自冥河的神,将伊诺杰尔与他分离开……那是因那拉扯带来的冲击而造成的分离伤。
真神斯汀克斯高高在上,俯视着他。
斯汀克斯的身影深深烙印上他的双眼。在那一瞬间,拉麦失去了他三分之二的权能,同时也知道了一直以来被隐藏在这个世界中的真相。
“原来我只是伪物,是个赝品……我是‘伪神’。”
被唤作神明,被信徒供奉,接受祈祷,送出祝福。然而却是假的。原来这世界竟还有凌驾于神之上的存在。拉麦感到可笑。太可笑了。这世界上竟然还存有连神也被一并欺瞒过去的秘密。永久的伤烙在他身体上,仿佛是为他擅自啖下清醒智慧的果实、除去了自身的愚痴蒙昧而落下的惩罚。他是一头被火钳烫上印记后逐出伊甸园的黑羊。
然后他遇到了亚伯叠。
因为是伪物,打从一开始就救不了任何人。所施与的拯救,在这个世界上也绝不能被称作拯救。但如果对方是他,是亚伯叠的话呢?
“我会救你的,亚伯叠。”
亚伯叠守在床头抱着剑陷入短暂的沉眠。躺在床上却并未入睡的拉麦用手指轻抚他疲惫的脸。
虽然还想抱怨一下为什么不是双人房间。拉麦想。不过,今天就还是算了。
提希奥特立在庭院门口,立了好一会儿。最终他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
“墨纪尔特,我回来啦。”
他轻轻说,然后走了进去。
提希奥特脚步轻快。他那个时候尚且不知道,等他一进门,在庭院中早已等待了许久的墨纪尔特就会迎在他面前,把手中的剑刃直直地刺进他的心脏。他也尚未猜到,平时能言善道的自己在那个时刻并不能说得出什么好话来,只会快乐地对弟弟微笑着,哪怕从咧开的嘴角里落下的血液滴满了剑刃,他也不会改变一点点笑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