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歌 第六羽
——所有回忆到最后都苍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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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他捂着自己的翅膀发出呜咽,尚且稚嫩的翅膀在落地时受到了冲撞,从未感受到过的疼痛忍不住泪眼婆娑。
不过他忍了下来——这是他在离开「 」后第一次受伤,他不能连这个都无法承受。
“好痛……”但就算再怎样忍耐,疼痛的本质都不会发生改变,他努力想要抬起身子却连一个手指都无法移动,剧痛侵吞了他的意识,连视野但是一片模糊漆黑。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高空的乱流是件如此可怕的事情,现在他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徒劳地将自己交托给命运。
——希望命运能对我好点。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卡尔•兰克半带着自嘲地想,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嘲弄命运,在今后的岁月里再度想起来多少仍会有些不可思议。
但现下的他压根儿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他只能徒然地在一片黑暗中挣扎着,感觉到最后一丝体力从身体里逐渐流走。
……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吗?
卡尔•兰克忍不住想。
然而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黑暗中伸出,握上了他的手掌。
“没事吧'”有人问。
他费尽力气地抬了抬眼,却最终没能做到。
意识沉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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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睁眼时卡尔•兰克发现自己的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
可那并不是因痛楚而带来的黑暗——而是这个房间里没有光线。
从厚重黑色窗帘的底部可以看到些许的亮光,那是微薄的、清早的亮光,正是由于它卡尔•兰克才能看见房间里的事物。
宽大的房间。
但房间剩余的地带却并不多,大部分的地方都被另外的东西堆满——是书。
有翼种的天性让卡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扫视着四周,在确定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后才终于挪到床边向最近的一本书伸出了手——
“看起来挺精神的啊?”
“哇啊!”
卡尔•兰克一下子从床的边缘翻了下去。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房间又变亮了一些,暖黄色的烛光从房门的方向照了进来。
矮个的身影就站在那片暖黄色中,迷起眼睛带着好笑上下打量着他。
他有着金色的双眼和绿色及腰的长发,单片的眼睛在烛火中反射着光芒,看来带着睿智与从容。
卡尔•兰克张了张嘴,发觉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来人把蜡烛放在一边的桌上,光顺着他的身形剪出影子投射在远处的墙上,宛如孩子般的身影,看起来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多少,还有……
“……吸血种?”
身后那对如同蝙蝠般的翅膀。
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也一瞬间得到了解释。
卡尔•兰克还是第一次见到吸血种。
——并且,也将是他在今后数载里,唯一一个认识的吸血种。
“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吸血种的声音淡淡传来,他吹熄了蜡烛,房间里又再度被清早的光笼罩,“翅膀受了那么严重的伤。”
“呜……”回想起方才的经历,卡尔•兰克觉得自己刚刚从死线上走了一遭,“是你、救了我吗?”
他问,身后的羽翼扇了扇,它们缠上了绷带,虽然暂时不能飞了,但看起来对身体没有什么损失。
“从树枝上捡回来的。”吸血种耸了耸肩走近床边,“作为一个有翼种居然被挂在树枝上,太蠢了吧。”
“呜……”因为说得太有道理以至于卡尔•兰克一时间反驳不能,“那、那个,我叫卡尔•兰克,请问你是……?”
总而言之要先问名字。
“Labber。”对方回答了。
“呃,Labber先生?”
“……叫哥哥。”
“Labber哥哥?”
“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卡尔知道自己被表扬了。
Labber走过来把被他压在身下的被子拖了出来。
“还有,现在是吸血种睡觉的时间了。”他说。
距离一近,那双金色眼瞳里的光立刻暗淡了下来,让卡尔不免有些可惜。
“翅膀受伤了的有翼种就乖乖呆着吧,报酬之类的,晚上再说。”他说着把被单往自己身上一裹,倒在了床上。
但是床位的另一半却被空了出来,偌大的床铺留给两个人好像也——
卡尔眨了眨眼睛。
……难道、这就是姐姐说过的……傲娇?
有翼种的少年歪着脑袋想了想,爬上床,蜷在了某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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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
此后经年,卡尔•兰克却仍旧会记起当时的场景,好像事情并没有因他们的不同而有些什么不同。
他和Labber一起生活了几年时光,对方将他的翅膀当成了研究的对象,而他也将对方的藏书看了个一干二净。
感情和感觉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显得格外微妙,Labber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呆在他的实验室里,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则用来寻找实验素材。
卡尔趴在房子的半空中看着书,书页随着风一页页翻动。
那个年代战争还不像现在这样频繁,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有翼种和吸血种的时间轴也并不相同,他们在交错的时间里各自为政,Labber有时候会让他到他的实验室里,让他帮忙完成各种各样的实验。
“Labber哥哥。”
“嗯?”
“为什么一直呆在实验室里?”
“因为研究需要啊。”
“是……这样吗?”
“你呢?为什么离开空白?”
“我——”话语迟滞,却并没有停顿,“因为想见证这个世界的历史。”
这个对话后来没有回音。
而后的日子又平静得足以用“安定”来形容,就算卡尔有时候离开那里去某个战场,最后回来时都能见到Labber在那儿。
习以为常——因此而忽略了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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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他们的相遇原本只是个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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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不过是概率的一种,有概率就会发生,不是1就不会必定发生,不是0就不会全无可能。
……是会发生的事,就会一再发生。
卡尔•兰克在黄昏时醒来,因为近晚时的风太过惬意所以他忍不住趴在半空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眼前的书页有没有被不慎翻折。
就在他查看好最后一页书时,书房外头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声响。
“咦……?”
他都不知道Labber出门了。
而且,现在——
“不是还是黄昏吗……?”
Labber说纯血的吸血种就算是黄昏也不喜欢出门。
卡尔想了想,翻身离开了书房。
“你回来啦?Labber哥哥——”
声音僵在了一半。
他一下子被labber压到了墙角,纯血吸血种的呼吸和尖牙都近在咫尺。
“唔……?!”
手指触及的地方一片龟裂,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Labber,“你灼伤了!”——阳光。
那对纯血吸血种而言是致命伤。
卡尔不知道为什么Labber要跑去阳光下,他满脑子慌乱,只想赶快让Labber回房好好休息。
气息混乱地连成一片。
Labber看着他,忽然间把獠牙凑上了脖颈。
“……?!”
卡尔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吸血种尖锐的獠牙一下子刺穿了皮肤血肉,狠狠地撕开了血管。
“呜……!”
——Labber在吸他的血。
意识到这点的卡尔挣扎起来,但吸血种的力道大得惊人,他只能徒劳地感受着自己血液一点点地流逝。
四周的魔法元素聚集,他瞪大了眼睛,发现Labber的身体正随着他血液的流逝逐渐成长——
“……谢谢款待。”已然成长了的吸血种舔了舔唇角。
卡尔•兰克惊呆在原地。
身后的羽翼在震惊中下意识地张开,剧烈的风一下子在两人之间升起,拉开了风的屏障。
他就趁着这个间隙一下子冲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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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这会儿还是嘈杂着的,阳光与空气粘稠着模糊不清。
卡尔近乎本能地向镇子的外侧走去,人声消退,风的触感渐渐开始清晰。
他整个人都在被吸血的恍惚与看到Labber另外一个模样的震惊之中,天与地在他的视野里模糊不清,他看到远处黄昏的天边燃烧着一片片火红色的云彩,Labber不喜欢这样的时间,他惦念着。
思绪好像忽然就清醒了一些,他靠着附近的树坐下,抬眼就能看到黄昏的天空。
——Labber怎么样了?
卡尔想,Labber看起来灼伤了的样子,书上说纯血吸血种不能接受阳光直射,他怎么样了?
他发觉他嘴上念着那边没看完的书,心里却仍在念着Labber;他想要迈开脚步往回走,思绪却凝固在现下的天空,僵直不动。
这里并非空白漂浮着的天空。
类似的思绪莫名其妙地镌刻进了他的脑海,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去那个……
——该算什么?家吗?
拥有上千年寿命的有翼种,会把和一个吸血种共度了几年的地方称为家吗?
他感到不可思议。
那种不可思议就像Labber在碰触他羽翼时那样的触动。
家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暧昧模糊的名词,他也一样,这种事情在黄昏光的照耀下只会拖出长长的影子。
只是他这会儿仰望天际,这样的影子又清晰了少许,沾粘着带回了过往。
“……姐姐。”
他还有空白可以回去。
有翼种原本就不属于陆地,他在这里只不过是飞鸟的短暂栖留。……Labber和他不一样。
他忽然清晰地、明确地意识到。
Labber的“家”就在那里,他没有别的可回去的地方。
而他则不同,这件事不会带来任何欣喜或者痛苦,只是空虚地落在虚空中,带起一丝涟漪。
他想他知道他为什么会与Labber分别,这件事其实无关乎他们的争吵,他和Labber的道路从本质上就并不相同。
无论是他们来自何处,他们追求什么,他们拥有什么,他们将前往什么地方。
道别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一如所有人在面对他生命中的大多数人,他们的寿命都格外漫长,他们会经历这样的时刻比他人都有多上很多,他原以为这样的时间会无关紧要,毕竟很多事情对他们来说并无意义,就算偶尔交汇也不过是习惯的一种。
卡尔•兰克就这样踏上了自己的旅程,他休整双翼,羽根上的每一寸都能真切感受到风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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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岁月里他也曾向别的吸血种打听过Labber的消息,得到的答复不一而足。
一直到现在。
出现于夜空的身影明明只见过一次却足以让他一眼认出,身后的月光明亮得不可思议,径直勾勒出了黑色的剪影。
而回忆也就随着那剪影一同涌上,差一点儿将他吞没。
——不过,到最后所有的这些都苍白如纸,仿佛一张纸片被燃烧成灰般失去了所有意义。
只剩下了更加苍白的现实,他们必须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