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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钟爱被聚光灯照射的感觉。
不是通常释义中的那种笼罩舞台的光柱,而是更加宽泛灵活的,投诸我身上的人们的视线。
用阿夜的话来讲,大概我从出生起就已经是这种性格了。不被好好看着就没办法活下去,得不到足够关注就会深感寂寞,像是被目光所滋养的光合作物,自由自在地汲取附着皮肤的热量。即便身处全员都是陌生人的环境,也非得立刻干出点出挑的事情吸引注意力不可。
出生时据说是离奇地不哭不吵,使得产床前的医护人员大为紧张,连我的母亲都犹疑我是不是生而携带什么气短体虚的毛病,因此,当年尚无自觉的我,已然在人生的第一场亮相中攫取了胜利,不仅率先获准迎接光明,赢得贵重的兄长称号,未来的很长一段日子内也独享了特别的看护待遇。
家人总是忧虑于我其实毫无问题的心肺,生怕这个麻烦小鬼悄无声息倒在哪里停止呼吸。但等到我长大些许,几乎在学会说话的同时自学成才了如何歌唱,在勉强能摇摇晃晃行走不久就顿悟了该怎样跟随音乐摆动身体后,这种对身体健康的关注顺其自然发酵成了别的果实——
卓有天赋的童星,活泼好动又表演欲旺盛的男孩,邻里同龄人公认的小首领。
在成年人眼中大抵是如此这般的印象吧。
演艺方面也许颇具灵性,但倒也远远不及真正的天才。唯一值得惊讶的,怕只有永远充沛过头的精力,活像一节空气充能的电池,白天黑夜轮轴转也不显乏。稍微疏忽就会立马消失在视线死角,但隔不多久又自己出现,主动制造惊天彻地的大动静——当然,是以孩子的评判标准,最严重也不过是在爸爸的鞋里丢了二踢脚——被抓住训斥却不懊恼,反而露出一副竟没被发现的遗憾表情。
那之后,岁月平稳流逝,我终于到了能独自观览文艺作品的年纪。周边的花鸟鱼虫亦终于免于遭殃。
吵闹的孩子会伴随成长而渐渐安静,而后在初中的某一天,蓦然醒悟自己的本性,因此而择取合适的人生道路,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吧。
——请诸位将目光投向我吧。热切,冷漠或者憎恶,怎样的关注都好,务必要尽用力地看着我啊。
——但是,好像啊……光是被“看”着也还不够呢。
那是暑假百无聊赖的午后,齿间残余的布丁吮起来尚有牛奶的香甜。
我同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电风扇,叶片吸附的苍蝇面面相觑,思考着它恶心的复眼映照出了我的多少面投影。
——只是被看着就可以吗?
伴随着耳畔轰鸣的摇滚,与夏日末尾粘腻地庸附肌肤的热浪,我呆呆地盯着唯一的观众胡思乱想。没有丝毫前兆的,骤然打了个冷战,浑身流过了前所未有的警醒与清凉。
——单单是映入瞳孔内侧,留下一瞬的影像,又有什么值得窃喜。连虫豸都能轻而易举做到这件事。
内心鼓噪的渴望自那经年累月凿破的小口喷涌而出。忽然,我意识到了,我无时无刻不在迫切妄想,想要收入怀中而又无法诉诸言语的东西,它的正体究竟是什么。
稍纵即逝的瞥视只会培酿愈渐激烈的怅然不满,若是屡屡重复被重视而后又被忽视的恶劣循环,我大约迟早会抓狂发疯。我需要的是舞台,是聚焦头顶的光线,是能够细致地刻画我的轮廓,而后竟然还能记忆它,理解它的目光的群落。
仅仅只抢占视线是不够的。我要尽可能的,在我能够拥有这些观众的短暂时间内,满满地占据他们的感官。用我的容貌,我的姿态,我的表演,我的声音,我所书写的文字和我创造的这一小段历史,填满他们所有的空缺。哪怕只是转瞬须臾也好,我希望他们能够只想到我,只拥有我——就像是在那段共处的时间之内只拥有他们的我自己一样。
我和我的观众,我们将对彼此誓约忠诚,签订矢志不渝脱手即焚的共存契约。
扮演其他角色,借助精心编造或加工的故事来获得情感回应,我姑且也曾尝试过,但很遗憾,因他人的经历而引发的共鸣,注定只归属角色本身,并不能让我产生任何成就感。演员这一大有前途的职业不幸PASS。
作家,就表达自我,寻求他人的理解而言是个不错的途径,年少轻狂的男孩自然也提笔试过。可每每落笔纸上,晕染墨迹的无暇苍白,连篇编织的蝇头文字,明明质地软韧,却能轻而易举予人刀尖般锋利危险的印象……那就像是手执尖刀,将自己慢而坚决地剖开示众,裸露出深红色的体腔,还要用漏气的喉管艰难叫卖,顾盼寻找愿意为听清这颗心脏的浊音而停留的看官。
我不禁质问自己,真的能忍受从此一生,都浸泡在漫长无期的自我凌迟之中么。
——答案显而易见是否定的。
我可是个毫无疑问的利己主义者。不如说,如果不是非得找寻到舒服的生存方式,令自己能以既得利益者的身份自在存活,我本来也没必要钻牛角尖到这种地步。
那么,书写自己,同时演出自己又如何呢?不必驭使作家那样冷酷直白的笔法,将自己货真价实切裂,五脏六腑示于人前,我完全可以另辟蹊径,假装敷衍了事,把真正尖锐的尽皆藏在诙谐调侃的浮华下面,拿讽刺作外衣,玩笑当伪饰,凑一曲迷乱晦涩的爵士小调。
不愿了解的自会闭耳塞听,而甘愿随我往地狱一行的,便会敏锐觉察那弦外之音,破除迷雾,上前拉住我的手,与我携手坠落穹宇。
相当简单随性的,怀揣着中二离奇的憧憬,与超越年龄的成熟冷静,我作出了以我的整段人生为筹码的决定。
契机仅仅是一只偶然停驻眼前的黑色果蝇。
意识到自己的性向与众不同,和决定前进的道路,差不多是前后发生的事。嘛,考虑到再往外拓展就难以预估这场自我剖析的时间,此事就暂且略过不表。总而言之,初三那年我向家里正式出柜,并在隔日分文不取地离家出走。或许是出于自家儿子和不靠谱哥哥的了解,无论是我的父母还是弟弟,谁也没有试图寻找我,当然也没有报警。而我就恍如无事发生般照旧与家里保持着必要的联系,甚至在找到打工后开始按时定量地邮寄生活费。
……
……据说人在濒死之际总不自觉地回忆往昔,眼前也会迷幻地流过人生五光十色的缩影。
万籁俱寂中独独染着鲜活色彩的我们,究竟是被侥幸漏过的幸运儿,还是不自知的受难者呢?
我眯着眼直面福音镇明灿的清晨,阳光笼盖的大地清幽沉静,气候既不过分炎热,又有些恰到好处的煦暖怡人,本应是郊游的绝好时机。然而,纵览四面八方,除去这间旅社,哪里都没有活物存在的迹象。
一夜间,我们这些本素不相识的旅客,被空落落地遗忘在了大地上。
——啊啊,多么旷大的舞台啊。我情不自禁心生感慨,难得担当观众,挑剔地检审着斧凿的痕迹,却不得不承认,这场浩大的失踪呈现的效果既突兀又自然。突兀当然是指时机,自然则是对遗留在面前的,仿佛只是戛然而止的日常生活般的布景的称赞。
创造出这一不可思议的布景的家伙,究竟是在期待怎样的演出。
简直像是提前于末日而降临的审判。无形的洪水淹没万物,空气的墙扉拔地而起。自以为安全的羔羊便在静默中迎接注定的消亡。
随口拼凑着消极的预言,顺便构思新作歌词,我站在门前考虑今日的行程。视野的角落,仍板正地穿着制服的森山雅人慢慢地走过,警帽硬挺的边缘切出了日光的金线,发色与眸色被动地呈现出有别于常态的柔和。或许是被这种晨时限定的亲切蛊惑,我思忖片刻,露出笑容跟了上去,同他打了招呼。
坦白讲,实在有些在意警察先生早先的某些说辞,若有机会,果然还是想与他同行,看看能不能试探出更详尽的线索……要么,单纯就聊聊天打发时间也不错。
这位先生温和而礼节周全地回应了邀请,惯常装饰在脸上的笑容可称滴水不漏。
聊了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夹杂插科打诨与顾左右而言他,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他们对所谓超自然的事物绝不陌生,那件讳莫如深的案件也隐情复杂。不知道要混熟到什么程度,或者……事态危急到什么程度,才有可能进一步地了解他呢。
穷追猛打会引人厌恶,但要我就此放弃也不可能。揭开一角的潘多拉魔盒,可没有办法简简单单重新盖上。
集结探索队伍后,兴致勃勃又心怀忐忑的住客们踏上了第一回的短途冒险。
若是明日仍找不到穿过竹林的归途,要再羁旅一夜,就继续把我这延长的“走马灯”讲下去好了。反正,值得一说的人物还有很多不是吗。
自后方观望着这些陌生的背影,以及警察先生永远如松柏般挺拔的脊梁,我像是忽然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明明前途艰险却不由自主翘起嘴角。
盛大空旷的新舞台啊,得有多少演员才能组成一个首尾俱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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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写完了只让警察先生出现了一点点!冒犯了的话抱歉!
明天大概是鱼王传奇(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