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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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单是进入城门的一瞬间,阳光似乎就温暖了很多。

透过快要破烂的鞋底所感受到的坚实而又整齐的石砖铺成的大路正在向我热情的介绍人类的文明。不过这双早已粗糙到连荆棘刺入都不会感觉到的脚掌却非常冷漠。从上一个歇脚的村庄到达这里,我几乎没法计算到底过了多少日子。饥饿感时而像猛虎撕咬着肚子,时而又伪装成想象之中的饱腹感逼得我想起食物就恶心。

不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不愿歇脚,只是敢于留住一个背着巨大斧头,头上还戴着只露出眼睛的麻布面罩之人的淳朴乡民在这个世界上还算是非常少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这些就像是烤焦面包一样颜色的砖瓦堆砌成的高楼,洋溢着暖烘烘太阳温度和体温的街道,喧闹的说话声——我从外头的荒原而来,行囊中除了仅剩的几枚银币和造就喝空的水壶以外什么都没有——这样看来我其实还是比大部分人都要富有。

给我指点这座城市的,某个在沼泽旁歇息的游商告诉我,这里是一座旅游城市,有着最好的艺术家。他们都是疯子,所以也不会在意你的装扮,城里的人只要是游客出钱就一定会尽善尽美的服务,所以完全不用害怕。

抬起头来看见街道的远处冒出了一个尖顶塔楼,远远地,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于是我打算在这里,先洗个澡再说。

 

“的确呢,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

盲眼的艺术家用笔刷在画布上重重抹下一笔。

她所在的店有一半埋在底下。透露在街边地面之上的窗子里隐隐的能看到她的画作,夕阳西下的时候却正好能够反射金黄色的阳光,就像是一个明目张胆的偷窥者在观察着街上行人的动向。

阳光打在她的背上。

她画画的时候没有直起腰来,而是几乎贴着画布,嶙峋而又修长的手臂像是一只蜘蛛腿一样向后弯曲。

仿佛完全不在意我的,这么说道。

话说回来,为何盲眼的画家也可以作画呢?

“……光。”

她突然说道。

“光是,不会消失的。”

把腿翘起来,交叠着放在另一条腿上,左手随随便便的托住下巴。鼻翼颤动,在嗅着画布上的颜料。

“如你所见,我就是众人口中的天才。”

毫不犹豫的,这名艺术家——画家这样说道。仿佛是要读出我的想法一般,口气笃定得压制着我。

“但是,画家之中没有天才。说我是画家,不——这个称呼太过自私了,不如说我是画匠呢。匠人,对,让人心情愉悦的工作。”

何为匠人呢?

“匠人,就是生产优秀的作品的,愉快的生产者。”

何为优秀的作品呢?

“所谓优秀的作品——就是能够撼动人心的经典之作。”

还没有等我把问题提出来,她便这么说道,毫不留情的把问题塞在我的喉咙里回答的方式真是太过爽快了。

“如你所见,他们是众人口中的‘艺术家’——你去看广场上的雕塑了吗?男人骑着马,黑色的大理石在阳光下发出了不属于黑色的明亮,炯炯有神的双眼,漂亮的鼻梁和下巴。头盔下的皱纹栩栩如生。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家’的作品,那是天才之作吗?那种东西不过几百年就能通过机器大批制造了。就连小的物件也一样,就如同你手中拿着的茶杯,都是模具呕吐出来的量产品。没有注入任何人的灵魂的东西,除了实用性和必要的美观以外没有挖掘出任何关于‘灵魂’的东西。如若要给艺术家评判恐怕要让人笑的嗓子都干涸了吧。没有灵魂——没有主张,没有自我,没有意识——俗气一点的说,一点点心血都没有注入的东西并没有属于‘艺术’的价值,毫不符合‘艺术家’的范式,然而尔等愚民却丝毫没有注意,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在这座城市的市场里想要淘金,却只被光鲜亮丽的釉彩欺骗了眼睛,买了那些工业制品,还觉得自己拿到了珍宝。对,对于‘艺术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起‘独创性’更为重要的东西了。作品和笔迹不同,它更像是读取‘作者’的新陈代谢来生存的东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着。活人使用手工是没办法制作出两件一模一样的作品的,就连临摹的画作也大不相同。这就是‘艺术家’眼中所谓的灵魂,是无可奈何的‘独创性’。亦或是,叫做‘爱’的东西?就连书写小说也要狂奔而去,把所有的对手都打倒,如果无法走向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那么就直接被镶嵌在墙壁的缝隙之中就好。

至少不会有人跟你镶嵌在同一个缝隙里。

换句话说,优秀的作品之中必然彰示着强烈的个人主张,并且强烈到能够感染蒙蔽观者之眼,之耳,之鼻,之舌,之脑——最后蒙蔽了他的意识,整个生吞活剥,然后变成了遗留在艺术品之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就是以静态的东西去围困客人,悄悄地接近,柔软而又强势的将他们说服,然后强迫他们进入‘艺术’的世界之中。

‘艺术家’本该如此——事实上,这似乎是世间赋予‘艺术作品’评断标准的最为科学的道理呢。

当然了,这全都是胡说八道。

这世界上能够生产真正的杰出之作的人,才不是什么狗屁艺术家呢。

而是工匠。

只要给钱就会生产,无论给谁生产,无论限定在什么样的题材。如果没有特定的雇主。那么雇主就是全世界有眼睛的人类——市场就是评判机制,只要想办法产出让人想要购买的作品就可以了,其他的没有任何心得,也没有任何玄机,秘密。一切只在生产出能够刺激人的购买欲的作品。让人害怕,让人快乐,让人思念起故乡之风——看到这样的东西,被这样的东西所围绕,从内心感觉到优秀,从内心感觉到想要占有——无论是谁看了都拍手叫好的东西,生产出这样的产品才叫做‘天才’。

艺术家这种东西,只是任性而又尚未成熟的工匠罢了。

不,与其说是尚未成熟,根本就是不合格的工匠,没有毕业也无法毕业的工匠。

如你所见,我是看不到的。

但是光依旧存在,就算我看不见,也不代表我所处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光还是存在的,只要我摸到了树叶我就能知道光会打在这上面,然后绿色的光射入正常人的眼睛,呈现出所谓的颜色。知道这点就足够了,我究竟看不看得到绿色——这一点关系也没有。

话说回来,你知道人类是怎么认识自己的吗?

当然,需要自我反思,自我肯定。但是真正看到自己的容貌,也就只有通过镜子了吧。

即使是镜子里所映照的容颜,也会和真实有所偏差呢。

这叫什么——用那句真理来说,‘人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所以执拗——固执己见是不好的。

就算是用尽世上一切的恶意去辱骂一个根本就不觉得你带有恶意的人,也是毫无效果的。对方只会平平常常的跟你争论。更勿论讽刺,对于蠢货来讲讽刺根本就没有意义。那些乍看是恭维的词语在他们耳膜前被称为‘意识’的滤网里早就被滤得明晰透亮干干净净,比起蒸馏水还要纯净呢。

所以即使把产品加上强烈的个人主张,也毫无意义。

关键的并不是去吞噬别人的意识,扭转别人的思考,也许根本就是通过油彩直接的对客人怒吼,但是这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们只要读取自己理解的意思,尽情的曲解产品所蕴含的强烈的个人主义,也就是,践踏了那样的灵魂才能满意,只要有任何的曲解,就无法满足自己的要求。

这样说的确很钻牛角尖呢。

不过,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这样的。

在作品中注入灵魂这种事情,太过个人化,太过自私自利了。

这样的作品不被世人承认也是理所应当的,那样的‘艺术家’就算冻死在路边上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艺术家’是吃不饱饭的,不像你这样的刽子手,只要有头砍,凭借自己精湛的技艺将对方杀死就一了百了。能够保存到后世的作品要经历各种各样的人的考验,只要一步走错,只要让一个人说出‘垃圾’二字,自身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最多最多也只能留下一两行的记录罢了。

匠人和家畜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想被杀死,就要拼命地产出杰作。

那么,何为杰作呢。

优秀的作品是什么呢?

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是撼摇人心的作品了嘛。

是的,无论生产者如何变化,大众的评断标准可是很难变化的哦。

动摇——让人产生动摇。

假如让你破坏一栋屋子,你是从哪里开始破坏的呢?

假如让你拆毁一把梯子,你是从哪里开始破坏的呢?

假如让你杀死一头羚羊,你是从哪里开始破坏的呢?

你瞧,答案显而易见——

是连接。

想要让人动摇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要牵动了感情的连接点就可以了。

根本不需要主张,灵魂,呐喊这些麻烦的东西,只要在作品之中去碰触甚至伤害那些连接点就可以了。人们看到的东西,产生的理解,与心之间的连接点——对,就是这种东西,简单的东西,让他们嗅到那股气味,看到那样的颜色,就如同被母亲的手臂所拥抱,在温柔的同时残忍的握住情感和感官之间的连接点,让人产生动摇就好了。

匠人就是,日复一日的这样生产着这些东西的,人哦。

不过,具体来讲,这个人是谁根本无关紧要。

匠人——也不过是牲畜罢了。是被人类驯服,用来玩弄自己心灵的牲畜。”

就隐藏在她滔滔不绝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长篇大论之后,那副色彩未干的画对我眨了眨眼睛。

她画了一个人头。

我对美术鉴赏并没有多少的心得,从前虽然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但是现在几乎全都忘记了。

那只是一个头而已,脖颈处用红褐色的颜料如同铁锈一般一直模糊到底。这是一颗少女的头,脖子却似断未断,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色彩太过模糊了。

根本就不是一幅干净的画。

少女的脸蛋也是这样让人觉得脏兮兮的颜色,除了她的眼睛。

那双翠绿色宛如透着阳光的叶片的眼珠转向我,似乎我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法避免与这股视线相遇。

映照在我眼中的只是这样一幅画罢了。

然而我却感受到了,类似于被拥抱的,柔软触感。

回归感?

类似于如此的,安心感。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

画家——画匠停手了。

“等到我把它完成了,你就把她带走吧。”

“我可没办法拿着一幅画去帮人砍头吧?”

画匠笑了起来。

虽然我完全没感觉到她表达了任何感情。

“放在我这里,也完全卖不出去呀。你是个奇妙的人——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为何连接你的感情的是这样的东西呢?”

“……”

“这是不存在的人吧?濒死之时,却又奇迹地生还下来的,你非常重要的人。”

那也不算是。

并不算是非常重要的人。

只是打开了笼子,把狂风暴雨一股脑倒在我身上的胆小鬼。

“我是无所谓,因为我看不见我画了什么,只是依稀记得笔的顺序和画面的形状,毕竟奶牛本身不会在意产出来的牛奶品质高不高,这一切都要等到世人评断之后才产生效力。

……

……

……

你要走了吗?蹭了我的浴室就这样想要不辞而别啊……也好。也好。客人就是上帝,让客人感到舒适就是我们匠人的工作,一切都是为了客人而做。

如果有下次的话,还请你一定要光顾这里。”

 

然而下一次光顾,下一次见到这名盲眼的画匠,则是在断头台上。

我戴着面罩,金发盘起。

毫不费力的举起斧头。

她的长发从脖颈两边顺从的垂下,白色的皮肤里透出了颈椎的结。

“又是你啊。”

她突然小声说道。

被控诉蛊惑人心的画匠,在嘈杂肮脏的处刑场内,在被血液腐蚀的木枷内,避开了那些带着极度恶劣无趣的人,对我说道。

“这一天会来…你的旅途是为了寻找Zh……”

唰。

小小的头颅,就这样被我砍下了。

 

“要把画都烧了吗?”

“那样的东西真是一幅都不能留啊。只要看到她的画,就会受到她的蛊惑,然后开始信仰恶魔。”

“是这样啊。”

“就连老练的刽子手也被蛊惑成为惧怕杀生的懦夫,竟然在自己家里因为过去的罪孽自杀了呢。”

“自己杀死自己,这样的杀生还是不怎么害怕。”

“总之不能找缺乏专业素质的人工作。要干净利落,之后她的尸体也要焚烧。不过这都跟你没关系了,把钱算给你吧,看你孤身一人,多给你算点……”

我望着这个慈祥的老主管。

“……钱就不用了,我想把她的一幅画带走。”

他油亮亮的脸上,顿时布满了阴霾。

“这可不行。”

“为什么?”

“如果你拿着那仅有的一幅画去污染别人怎么办?这是忤逆神的行为。”

“……恕我直言,我并不信仰您所信仰的神明,这里的观光客大部分也不会信仰。您只当我是一个再也不会造访此地的观光客——说实话,我也再也不想出现在这里了。”

“我知道哟。”

他似乎是听了什么幼稚的话一样,突然换成了一幅对待小孩子的口吻。

“这些画可是点过数量的,而在这里定居的人们,都要信仰同一个神明。”

说完这些,他留下我的工钱,赶着绑满了画作的马车向着城外驶去。

 

处刑场外头,依旧是旅游城市的画面。

美丽的阳光,衣着各色的旅人,背包,风琴,弦琴,口琴,歌,和喷泉的水声。

快点离开这里吧。

遥远的钟声响起来,越过鳞次栉比的房顶,我想假如我能够站在高处的话,就能清楚的看到那突兀却又毫无存在感的可怜塔楼里,顺着钟声飞出的白鸽。

END

发布时间:2019/08/05 18:22:57

2019/08/05 黄金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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