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歌 第十羽
卡尔·兰克知道,他很早以前就已经达到了极限。
他从“空白”直接飞到了这里,遥远的旅程在他的双翼上留下了无法抹除的印记。
双翼沉重着几乎无法善动,银甲带着破碎的声音,流淌出的声响混杂进了风的流动。
……不,并不是在这时。
在那之前SHIR就已经告诉过他,妖精种少年眼睛里凝聚着遥远的光。
“——‘银翼’不习惯战斗。”
她说得没错。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卡尔·兰克遇到她,都会觉得她的话正确无误。
或许因为他们一样是个旁观者的缘故。
或许,是因为她比他是个更加彻底的旁观者,依然没有从那个位置上离开。
可是并不……一切也不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
要是追溯回源头的话,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步进现在这条道路、走到现在的?
卡尔·兰克不相信命运。
然而,他却相信历史。
他相信是历史决定了现在,他否认偶然,他虚无地相信着总有种规律。
就像水流向低处。
就像冰锥从那人手中从向天空,精准无误地穿过了他的双翼。
双翼就是有翼种的生命,被穿过的双翼让他在半空中就失去了意识。
等坠落在地的重击把他又从昏迷中唤醒,在他身前的是有着透明蓝发的王,居高临下的面容因阳光都变得模糊不清。
阳光好似能从他发间透露下来一般。
——卡尔·兰克。
而后他开口了,双唇在光影中张合。
他其实听不见太多的东西,巨大的轰鸣充斥了四周。
——我知道你。
但或许,他在冥冥中感知到了。
这句话决定了他后来的命运。
记忆闪回。
他坐在Labber的书房里翻着书,他飞累了,终于肯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看书,像个真正的孩子。
有翼种最小的孩子都比人类年长,阳光在空气中照射出尘埃,漂浮不定的微粒向上涌动着,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光芒。
Labber在实验室里,他难得地在白天还醒着,或许是什么事让他失眠,让他没有回到他暗无天日的卧室中。
“卡尔!”等黄昏时他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卡尔·兰克终于从书中抬头,黄昏的颜色烧灼了纸面。
“来一下。”Labber在叫他。
有翼种的双翼在身后张开,他放下了书,走向门外。
闪回。
小时候他问姐姐,有翼种为什么要有双翼。
姐姐回答他说那是神赠与的礼物。
——是为了让他们能够飞得更高远,编织出更多的歌曲。
“卡尔·兰克!”
Labber的声音。
他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卡尔·兰克猛地从记忆中回声,张开的风从天顶流向海面。
海——他们仍然在海上。
可是战场已经离他们很远了,他一边战斗一边飞行,不知不觉就已经把两人的所在从战场拉到了海面。
脚下、已经是一片纯然漆黑的海水。
卡尔·兰克伫立在半空没有动弹,卷起的风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
额角已经满是冷汗,他站在那里看着,汗水就流进了他的眼中。
“——不逃了吗?”
那个声音里带着嘲讽。
膜翼在月光下张开挥舞,那双翅膀不能在阳光下飞翔,那一定是神对于他们吝啬的偏见。
“不,我……不再逃了。”
……“银翼”并不习惯战斗。
SHIR的眼睛似乎能够看透他的初衷。
是的,那一定是因为她直到此时此刻、仍旧身在战局之外。
“已经不准备再离开了。”
风、陡然升起,张开最坚固的壁垒、铺开最锐利的利刃。
他并不是在这里战斗的。
他只不过……是来终止这些的。
“——给这些事画上休止符吧,Labber。”
然而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相互厮杀?是因为立场的不同吗?
明明相异的立场并不是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他们却固执地想要在这个战场上以生死分出怨怼——果然,他们是憎恨着彼此的吧。
可是不。
Labber或许有憎恨他的理由,因为他背叛并离开了他,可他却没有。
这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们之所以会相互厮杀是因为,卡尔·兰克。
因为他是一个空洞,是一页书的记录,是一面镜子,是一首歌。
只能展现出演奏者的情绪。
“哈……!”
——因为被憎恨了,所以去憎恨。
简单、没有意义、没有逻辑、没有必要,却有因果、能够推进他的歌声。
在无数次反反复复的轮回中一遍又一遍地改变并且加深,在最终,终于连同自我也一并失去。
风顺着张开的双翼向外涌出,他看见Labber的嘴角留下了鲜血,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液,而是他人的。
大约——是龙女王的血吧。
Labber总会在身上带点血以备不时之需。
赤红色顺着唇角流下,然后那吸血种的身体就在他眼前生长,从一个孩子的面容转变为了青年的模样。
——啊啊,果然还是到了这时。
Labber一下就冲破了风构成的防壁,他的身影转瞬就已近在咫尺。
来不及反抗。
来不及撤离。
……从他遇上Labber的那一天起,这一切都已成为定局。
他被猛然打入海面,冰冷的海水刺痛了所有神经。
“咕、呜啊……”
卡尔·兰克不会游泳,倒不如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海上战斗,还被打落海中。
风还来不及升起,破碎而惊惶的意志感觉到背上被什么压住,其力道让他脱不开身。
翅膀——翅膀被握住了。
那本应该是他熟悉的手掌,却已经没有了多年前温柔的触碰……
“卡尔——”
声音变成了泡沫。
Labber的手在冰冷的海水中使出了所有力道,羽根的尽处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
“等——”
声音被冰冻。
撕裂的声音下个瞬间从脊背传来,随着破碎的质感和剧烈的疼痛。
“——”
原来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的痛楚。
这个思绪只在卡尔·兰克的脑海中闪过了一秒就彻底湮灭,他的意识也如同水中的花火,一瞬间熄灭在了海里。
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
然而下个瞬间他就又在那样的疼痛中醒来,这世界上没有任何言语能够描述那种痛苦。
他疯狂地伸手想要遏制痛楚传来,伸出的手只摸到自己后背上一片泥泞。
好疼。
就好像有半个自己已经瞬间离体而去。
眼前的海水顺波流被染成了紫色,他意识到那是谁的鲜血,疼痛已经使大脑和神经一片麻木。
但是没完。
视野的一角有什么东西向下滑去、直入深海。
“Lab……ber……!”
——这是他欠他的。
所以卡尔·兰克并不感到愤怒,只是此时此刻,杀意更纯粹地翻滚了起来。
因为所有的亏欠已经还清,剩下的什么也没有——
不对。
在这里的还有风。
以及光。
卡尔·兰克在海中伸出手。
他的风在垂死的刹那被再度征召,在海中的风,在蓝色的海水中泛起了涟漪。
……哎,它们是蓝色的。
风把阻挡在手掌前的蓝色海水一一向外排开,将阻碍着他的力量推向两侧。
“什——”
手、抓住了什么。
他抬起头就看见Labber的面容,在逐渐透亮起来的海水之中。
卡尔·兰克轻轻勾起唇角。
什么时候时间已经被拖到了这时——他不知道,但或许,他并不是没有预见。
——你就是在等这时吗?!
卡尔·兰克在海水中看见了Labber唇角的张合,就像他当日在地面上看见的蓝王的面容。
他忽然想凑上去触一触那样的唇角,然而他的身体却已经在海水中逐渐冰冷。
不过,这也没关系了。
到了现在,一切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耳中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卡尔,神给予我们这双翅膀,是为了让我们编织歌曲的。”
“歌曲?”
“是的,歌曲……为这世界万事万物、所生所栖的歌曲——”
羽翼之歌。
可是最后他什么也没能做到。
光变成了影子投入他眼底把一切烧灼,他松开了手,但现在这只手是否松开也已经没有意义。
……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
他没能把羽翼上的风编织成想要的曲调,从一开始他就做不到这点。
从他开始站在世界之外的世界、把一切变成虚无开始。
所以——
卡尔·兰克一如他所信仰的一般是片虚无,只有一个人曾在他生命中点亮了光芒。
在意识同样沉入深海时,年轻的有翼种忽然露出了笑容。
——就当这是他的任性好了。
他想。
“……抱歉啊,Labber……”
这句话随着他沉入了海底。
然后一切就真正地、回归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