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歌 终羽
这就是卡尔·兰克的一生。
既没有什么值得讲述的,也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
他是个虚无者,既没有成为一个见证人也没有成为一个参与者,他的所有一切都纠缠在他所在的历史中,被风尘淹没。
并无特殊,他只不过是从无名之地出发,最后又回到了无名之所而已。
“——为什么‘空白’会叫作‘空白’呢?”
这还是在百年多前的时光中,曾经发生过的对话。
“因为它其实并没有自己的名字。”
温柔的女声在那时还会回应他的话语。
“但是,为什么会没有名字?”
而稚嫩的孩童仍在不断地追问着其中的细末,就像他生来注定是为了探究这些。
“这或许是因为——它太过美丽了,神不舍得为它命名吧……”
年幼、与姐姐相依为命的孩子。
出生于“圣世纪”,自时代的崩溃起才开始接触战争为何物的孩子。
他低了低头,在手中攒住一刹风的流动。
“不要在书房里玩风。”
带着膜翼、有着和他一样孩童外貌的人说道。
“为什么?”
“你也不想风弄伤书对吧,卡尔?”
“才不会那样!”
羽翼在身后扇动,几片羽毛向下掉落。
“Labber你不相信我吗?”
“……不,我没有那样说过。”
他的确没有。
眼前的吸血种从不说这种信任与否的话题。
卡尔·兰克知道他曾经遭遇过各种各样的事,那样的讯息被包裹在他们的交谈中,如同隐藏在丛林里一闪而过的剑刃。
所以他垂下羽翼,情绪在这一瞬间就低落了下来。
“抱歉……Labber。”
而后那时还比他略高的吸血种微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没有生气,卡尔。”
那时候的他们还总是以那样的口吻称呼对方的名字,接下来那样的温柔就散落在时光的不知道哪个片段。
他和他其实都只不过是时光中的一个茫茫过客,他们不会在那里留下名字或者记忆,只有彼此才能够记载下那些时光。
“Labber……Labber、Labber!快看!我和你差不多高了!”
“……你还在发育期,总会长得比我更高的。”
“可是,Labber不也是吗?以后我还是会被Labber超过的?”
“嗯?不,我早就过了那种时候了啊——”
那时候,他还以为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
沿着时间回流向上,流淌在眼底的时光就会变得这么多。
Labber在实验室里研究他的双翼,他的手指一片片地碰触着他的羽毛。
Labber在黎明时陷入沉睡,他透透从床上爬起,想了想帮他把被子盖好。
Labber在那尖实验室里呆了一天一夜,他担心地凑进头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上一些吃的。
Labber在被阳光灼伤后回到家里,眼睛里一闪一烁都是对鲜血的渴望。
Labber在会场阳台上回头看他,他说:“好久不见,卡尔。”
Labber在森林之中出现。
Labber在海洋之上出现。
Labber——
撕下了他的羽翼。
如果一定要给个定义的话。
卡尔·兰克的这一身是一片虚无,他没能歌唱,没能编织,亦没能聆听。
他的生命一如那座有翼种的城市般一片空白,可他的一生却能够以两个名字为中心旋绕。
在前半,那名字属于他的姐姐,在后来已和他毫无瓜葛、甚至不知道他已死在某片海洋之中。、
而在后半——则是Labber。
被他带入死亡。
也把他带入死亡的吸血种。
“Labber哥哥。”
“什么事?”
“为什么会让我留在这里?”
“……因为研究需要。”
“呜……可是研究你也可以去找别的有翼种啊?”
“因为你没事就会打扫家务,也会做饭。”
“啊呜、但是、那样……别的人也可以啊……”
“我说啊,因为像你这样笨到会挂在树上、给点书就能安静下来的有翼种实在太罕见了,你明白了吗?”
“呜、……明白了……”
——可是那句话,他为什么就不说呢?
喜欢什么的。
这些事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回音,坠落进深海的渊底。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坠向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了风,他根本无力在这样的深渊中自保。
不过到了那会儿这些事已经无关紧要,他想他最初或许并不打算将Labber杀死,只是到了战场上,他忽然发现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方法。
战场的气息足以将一切迷惑,比起那些沉淀在遥远岁月中的光影,比起那些坠落在书页间的风……
他能感受到憎恶,他能回以他人同样的憎恶,他知道Labber被许多人背叛过,或许他的离去才是一切真正的导火索。
所以那时那刻他们是真正地憎恨着对方,将死亡作为能带给对方的最好礼物。
——可是,当一切平息。
譬如此时此刻,死地临近。
他忽然回想起了他过往的一切,如同走马观花般的浮光掠影。
……如果有人说了那句话事情说不定不会有什么改变。
然而至少卡尔·兰克能在他的一生中理出一个脉络,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逃离又为什么不断期待着再次遇见。
黑暗和水压已经把双翼折断。
他不再挣扎,让死亡把自己温柔地拥抱。
而后他想——这句话他没有机会也不可能说出——
我喜欢你,Labber。
然后这句话就随着他这个人一起。
如同从未被人听闻的歌曲。
坠入了无边无际虚无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