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星期日,他从冰箱里翻出了昨天晚上买回来的炒面面包。厨房太久没人打理,地面有一块发黑的水渍,还有一些虫子的脚印。14岁的北村正雄在出门前忽然想吃早餐。他打开冰箱,老电器从底部发出一种蔬菜腐烂的酸臭,就跟上了年纪的老人常不洗澡,从毛孔里渗出来的油脂味儿一样。
一些酱汁沾到灯上,照下来的轮廓奇异地有些像只十字架——这图案来对了地方,他和莲华都是虔诚的信徒,十字架对于他们,好比梦中的神迹照进现实。根据他过去的经历,光闭上眼,就能听见社区教会里面的人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叽叽咕咕地评价“神明眷顾了你家”——或许,他麻木地想,上帝太高尚,以至于散发臭味的冰箱也能光顾一二。
少年抓了一下发痒的耳后,从喉咙里“呼”地滚出一声叹息。眼前冰箱被打包的腌菜填满,他便像古畑任三郎勘探现场似地撅起屁股,扒开包装盒,看向冰箱的底部:莲华回来过了,他的炒面面包被咬掉一半,包装纸上有带着亮片的枚红色唇印。
莲华,怎么样,听上去很有格调吧?北村惠子说——这种名字,难道不是在那种大小姐云集的地方才可以听得到的吗?——大概因为想要“与有荣焉”,就像教了高二学生,就觉得自己也能年轻几岁的老师那样,沾些沾不到的光。北村正雄回想她,先是能想到她长了一张很普通的脸,弥生人式样的小眼睛和小鼻子,下牙有些参差不齐,皮肤不够白,不够滑嫩,鼻梁上还有一些雀斑,这样的长相特点放在男人身上,还多少可以算作“正经”和“老实”,但塞在一个已经超过35岁的女人手里,那就是即使化浓妆也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了。
实际上,惠子——莲华——从十几岁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那个年纪,要让女孩承认自己普通,甚至有点丑,那简直是一种残忍。她自尊心太强,又很渴求被爱,因此只假装瞧不见这种普通——但是,但是,她其实是瞧得见的,就好像路过男生堆,耳朵里就装满了关于漂亮女孩的一切,百合子,爱子,早苗,春子——她在心里翻动那份清单,翻了三遍也没找到她的名字。为什么没有我?为什么不是我?——那种感情过分地如饥似渴,以至于任何一人都能满足她。她被附近的上班族带去钟点酒店时是快活的,踢掉皮鞋时是快活的,抓着枕头被内射的时候眼里也是快活的。丑丑的,不被在乎的惠子在那一刻被杀死了,抹去了,像是完成了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不过下一个人生阶段的确开始了,因为她那个月没来月经,肚子里怀了正雄。
然后该怎么说?在那个时候,怀孕是件很大的事儿——现在也很大,但那时候要大得多,且孩子不好拿掉。学校里传得很快,最本分,最普通的惠子怀了孩子,是谁的?不知道,是社会人的吧?——哇——女孩们在她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男孩们朝她还没显怀的肚子吹口哨。正雄怀疑自己就是那一天开始被惠子讨厌了,因为他从记事那天开始,就被告知“在哪里都不要叫我妈,也不能叫惠子”。
细想起来其实很有道理,因为一个有过孩子的卖春老女人一定不会被男人青睐,一个叫“惠子”这种普通名字的女人看起来也远不如“莲华”有吸引力。正雄咬了一口面包,带上门,拿起书包,到图书馆写作业去了。
说是写作业,正雄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写的。老师似乎早就把他当成一种任务来完成,上周五,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去,语重心长地告诉他,现在这个成绩,“升上高中有些吃力”。他说的不是“升上高中之后”,而是“升上高中”,日本人的魅力就在这里,他能把一件完不成的事情说得好像能完成一样,所谓的“微妙”,所谓的“进退得宜”,所谓的“懂得说话的艺术”。愈能模棱两可,就愈能保护学生的自尊心。他叫正雄和家里人说一说,而没有提“和妈妈讲讲”,也是因为这个道理。社区里谁都看得出莲华是正雄的妈妈,但是大家都不会说出来。
他没和莲华提升上高中的事,因为实际上没什么意义。正雄走进图书馆,坐在期刊杂志那里开始写作业,他一个字也看不懂,写出的答案自己都不相信,渡边淳一的特点是什么?他只记得那本写他初恋女友的书里,用了十足“下流”的笔墨描写了少女的身体,看起来高雅的作家,也会写黄书的么?他把那部分看了一次又一次时心想。
作业写不下去了,他借了几份老报纸来看,海外新闻版面通常是他跳过的部分,他只看漫画版,还有娱乐新闻。但这次不太一样,因为国际版面用一整页的排版,夸张地报导了美国一群“上帝信徒和上帝发短信预言洪水”的事情。他立刻停下来,并且用莫大的热情读完了这部分报导。与上帝通话!他双手颤抖,悔恨自己怎么不会攒钱,这样他也能买一部手机,好和上帝联系。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和上帝通话这种激动人心的事情烧得他心头发热,立刻把这张报纸夹在作业本里面,打算偷拿回去。正雄咬了一下自己的大拇指,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抱着书包回去,仿佛普罗米修斯怀抱着偷来的火种。
他小心地回到家,拿出钥匙进门的时候,听见莲华隔着门板正在大喊“去了!去了!”,她一定是故意要掐着嗓子,好让自己听起来像什么当红的AV女演员,正雄心脏猛地一缩,像给开水烫着了一样,钥匙在锁孔里发出一声脆响,呻吟声没停,床褥在榻榻米上面磨蹭,像在给谁的后背抓痒。正雄立即跑进房间里,关上门,偷火种的快活像泼了一盆冷水那样灭掉了。过了大概20分钟,来买春的男人才离开,莲华的房间里开始放起流行的情歌,他从房间里走出去,敲了敲她的门。
“怎么——?”莲华问。她嗓子还是哑的,正雄努力不去想她的嗓子为什么会哑,他吞了吞口水,说道:“我想说件事。”
“说啊。”莲华说,刚做过爱,她心情很好。正雄感觉一股子热乎乎的血从心脏里泵了出来,直冲头顶,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勇气。
“我不想上高中了,”他宣布道,“其实——我想现在就辍学。”
几秒钟的沉默。莲华应当不会在乎这种事。他正打算离开,然而音乐一下子停下来,门在他身后打开了,穿着粉色吊带睡裙,没穿胸罩的莲华站在门口,正雄觉得她从没这么惊讶过:“……什么?”
“我……”
“为什么?!”她打断他。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一点都不沙哑,惠子皱起眉头,头一次,从“卖春女莲华”“虔诚信徒莲华”里脱身,变成了“惠子妈妈”。正雄有些无措地看着她:“……因为没有什么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她问,鬓角还沾着些汗水,把染成棕色的发丝打成一绺一绺的,她很不熟练地想要找出一点母亲的严厉,“高中,高中——怎会没有意义呢?”
“你不还是辍学了?”正雄问她,与她相似的五官皱在一起,只不过年轻许多,“我读不下去,学费负担得也很辛苦吧?”
“不,这件事是……”
“事情就是这样,”正雄说,他失去了争论的耐性,语气立即变得急躁起来,惠子那副想要讲道理,却抓不到任何理由的模样在他看来可怜极了,但又让人不想同情她,“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以后不用给我的学校交钱了。”
他说完这句话,走进自己的卧室,甩上了门。那天晚上直到他睡着,情歌都没再响起来。
我来了,亲妈赶来哭着喊着赞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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