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暑假,气温拔高,热浪席卷台北市,空调朝外呕吐冷风,冻得骨头缝发冷。新雇佣的男保镖像一座山那样走进冰淇淋店的女厕所。他皱着眉,绕过发黄的洗手池,视线下移,第三间有一双穿着凉鞋的脚,指甲盖涂成粉蓝色,大脚趾蜷缩着抠进鞋底。他几步走过去,恭敬地敲敲厕所门,说道:“小姐。”
沉默的几秒钟,期间,一首布兰妮的歌顺着厕所门缝跑了进来,厕所间狭小,歌声在屋顶绕了一圈,没人说话,歌声又像一个找不到目标的拉拉队员一样跑了回去。林晓晓叫道:“你为什么进女厕所?”
“我想接您回去。”
她往后退了两步,抿紧嘴唇,想以此展示自己的决绝。保镖站在门口没动,他个子接近两米,身材魁梧,有一头很短的黑发,粗大的下颌角把他的脸撑得十分硬派,而宽阔的鼻梁无疑加深了这种印象,叫他穿西装的德行活像一只训得良好的狗。林晓晓在厕所里,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的一点点额头。她猜想那些学校里受霸凌的女孩们是不是也跟她现在一样,缩在水箱旁边,撑起一截脖子,尝试去说一些永远说不明白的道理。
“——您奶奶叫我接您回去。”保镖又说。
“……”
林晓晓打开厕所门。保镖站在那,像拼贴进场景的角色一样格格不入。你想接我回去吗?她在屈服中心想,但我难道不只是一位“使用者”吗?就好像学校里总有一些号称“提供服务”的老师总爱毫无来由地趾高气扬,因为他已经被生活教育了一通,并且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学生不是他的客人,家长才是,而使用者的心情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枉顾。这种关系又错位又精确,就好像刚才跑进来的那首歌,上世纪末,男孩们用布兰妮mv里的露脐装和粉色绒球头花满足自己的性幻想,但现在这种潮流无疑又带上了经典的意味——1998年的潮流歌曲和经典的潮流歌曲,这其中的差距远得能填补20年,正如使用者与客人,之间的鸿沟在林家跨越了一两代。
林晓晓的青春期并没有在生长激素上对她慷慨,事实上,她自从小学毕业就没有再长个子,她双腿细得像新买来的粉红色圆规。柜台后的姐姐——妹妹,她才是个打工的初三学生——在她跟着保镖穿过桌椅时朝她挤眉弄眼,用口型问她要不要报警。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人当成小孩,在她15岁到17岁的三年时间里,这种有人拐卖我的游戏已经玩了好几次。警局的板凳上留着她的臀印,翻开报案记录,关于她的骗局的页数已经多得堪称喜剧。
“奶奶叫我回去的?”她问,也只有想到奶奶的时候,那种做了坏事的罪恶感才会缓慢地渗出来一丁点,“她留给我什么话了吗?”
“她让你别总给人添乱。”保镖干巴巴地回答她,顺手拧开空调,冷风涌出,顿时像凉水一样泡着林晓晓的脚腕,她往旁边坐了一点,又感觉凉风冲着她的脸。于是只能叫保镖“把空调调小一点”。在她说出这话之后,空调温顺地小了下去,带着一种叫她倍感熟悉的娇惯。林晓晓垂下眼皮,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故意和非故意的任性都毫无道理,因为实际上没人会因此改变,她今年17岁,去年16岁,再往前是15岁,叛逆期来得比所有那个年纪的女孩都要激烈,但没人真的跟她说过不要做,或者为什么这样做“不够体面”。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保镖听见她有气无力地说:“那我以后不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