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户极为平常的一日。一大早,音没有出门,反而捧着茶杯坐在廊下发呆。
不大的院子里栽了几株樱树,此时正是开放的时节。年轻的樱树花枝稀疏,却也将小院渲染上了柔美的粉色,就连有些老旧的石墙也被映衬得有些诗意。他曾经在城外的神社中见到传说中有千年寿命的八重樱,那古树颇为苍桑,尽管树干粗得要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抱拢,却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高大粗壮,枝繁叶茂。只是,上次他见到那树尚是飘雪的冬季,现在的话,或许它的确已经重新焕发了生机,奉献出满树的樱花给人欣赏了吧。
这样好的时节,又恰逢休沐日,想必许多人家都要筹划着出门赏樱去。从前还在家里的时候,京极家也是每年都要举办赏樱宴会的。音还记得小时候,母亲会穿着樱色的振袖在花海中起舞,那舞姿端庄清丽,秀美得像天女一般。
是从何时起,那种简单的生活就消失不见了呢?音收回了视线,捧杯抿了一口茶,将想要叹息的心情和茶水一起吞进了肚里。
虽然已经十七岁了,但他至少已经在摆脱家族束缚的道路上迈了出去。尽管步伐不是那么大,那么稳,甚至随时可能会摔倒,但这是他的第一步。
这时,门口响起了人声。
“喂,有人在里面吗?”
那是个穿着蓝色衣服的青年,布料上精致的花纹昭示了衣服价值不菲,很高大,也很年轻,他站在门口,毫不客气地向院子里张望,尽管那个位置一眼就能看到坐着的音,他还是发问了。
音也注意到了他修长的手,和腰间挂着的那柄长刀。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在他背后,杯里的茶梗不紧不慢地飘上水面,竖了起来。
“您有什么事吗?”或许是因为那青年满不在乎的神气,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从音的心底浮上来。
“我想找叫京极音的人,他是住在这里吧?”不等主人相让,青年已经走进来,倨傲地打量着院落。
“我就是,请问阁下又是何人?”
这回答让青年再度仔细地打量了他一遍,接着用挺认真的口气说:“原来是你,还真像传言中一样漂亮哇。”
音差点没能绷住表情。有一张好看的面孔并不是什么坏事,但作为一个男人,被人称赞的不是剑术而是容貌,这可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如果之前只是怀疑,那么现在音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这个人绝对是来找茬的。一面寻思着要怎样才能把对方打发走,音更恭敬地再问了一次,“尊驾应该怎样称呼,来找在下有什么事吗?”
“我是鹰司胜也,”青年昂了昂头,这让音更清楚地看见了他下巴上有一丝新刮破的小伤口,“家继的表兄,这么说你能明白吧。”
音在心里皱了眉。尽管以前从没见过这位这位姓鹰司的大少爷,但他很清楚这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姑且不论鹰司这个高贵的姓氏,单就他是将军儿子的表哥这个身份,就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京极家庶子可以抗衡的了。也正因为如此,这位从未谋面的鹰司少爷摸上门就更显得奇怪了,无论如何,音打从来到江户以后,应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才是。
不过他只疑惑了一会,很快地,鹰司胜也就为他做了解答。
“喂,你,来试试身手吧。”鹰司冲音勾了勾手指,表情和语气都带着一丝挑衅的味道。
如果被挑衅的这个人不是自己,而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热闹的话,音一定会希望被挑战的人将这个找茬的大少爷狠狠地揍上一顿,再拎着领子丢出门外才痛快。
可惜这种事只能存在于片刻的臆想之中。音一点都不想惹麻烦。
“这样不太好吧?”音努力地想着拒绝的理由,“刀剑无眼,万一不小心受伤的话——”就凭你这种早晨刮胡子都能划伤皮肤的人……
“没关系,”对方很大(qian)方(zou)地回答,“如果你担心会受伤,我可以用竹剑,你这有吧?”
“……有是有,但……”我可不是担心自己受伤啊。音着实有些无奈。算了,大不了等会快点输给他,赶紧把人打发走才是正经事。
片刻过后,两个人各执着一柄竹剑站在院落的空地上。较量就这样开始了。
这已经是音学习剑术的第七年。自从十岁那年接触到剑之后,一个崭新的世界就向他敞开了大门。练剑带给他无数的快乐和满足感,去道场练习让他第一次有理由单独迈出家门,凭借着剑术的帮助,他得以用剑术师范的身份来到江户,第一次远离家族的束缚。今天,也正因为剑术师范的身份,他终于遇到了第一个来找茬的人。
可是一个人究竟要多闲,才会专程来和一个六岁男孩的剑术师范过意不去?
平心而论,这个鹰司胜也的剑术挺不错,音能看得出来,他一定接受过名家的教导。
如果我也能有名师指点的话……艳羡的念头在音的心里一闪而过,又马上被强行压制掉。他很清楚,自己现在不应该想这些,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快一点输掉这场莫名其妙的比试,才是当前最值得专注的。
其实假装输给他并不算太难。以前在道场和人一起学习剑术时音也做过手下留情的事,眼下他只要注意让这位大少爷尽了兴,外加别真的不小心手滑让自己受伤就行了。
于是,在陪着鹰司胜也来回折腾了十几个回合之后,音淋漓尽致地放了水,对方的竹剑突破防线长驱直入,如果那是真剑的话,这会音怕是已经被戳了个对穿。
胜负已分。在竹剑接触到音身体的那一刻,两人就都同时停了下来。
“不过如此。”鹰司胜也缓缓收回竹剑,脸上依旧是那种有些欠打的倨傲表情。
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您的剑术十分高超,我有所不及。”
风依旧很清爽,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音需要稍微仰头才能正视他。尽量不着痕迹地,音快速地了一眼那杯放在门廊上的清茶,如果能快点把这人打发走,他还来得及继续享用这个闲适的清晨。
事与愿违。
“既然知道自己的剑术只是末流那就不要顶着这种名头误人子弟了。”说着这样刻薄的台词,鹰司胜也向前走了一步,抓住音,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大力将他按倒在旁边的廊上。木质的地板凉且硬,硌得音后背一阵发疼。他以为这位少爷想要打他,全神贯注地做了防御的准备,可是之后发生的事却完全超出了预期。
鹰司胜也一只手摁住音,另一只手已经探向他的领口,不客气地扯下去,胸口的肌肤顿时暴露出来,而那只手显然并不打算停止,下一刻就要去扯腰带。“做一点自己该做的事情不就好了!”
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时,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开了,那感觉就像是天空中突然降下一道惊雷,正正地打在头顶上,激得他全身的血气都涌向头顶。避免惹麻烦之类的想法在这道雷之后早已烟消云散,他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
狠狠地,狠狠地把眼前的人揍一顿!
音集中了全身的力气,蜷起脚,向鹰司的下腹踹过去,正准备整个人都压上来的鹰司被这毫不留情的一脚直接踹开,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别开玩笑了!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被怒意驱使着,音抄起竹剑劈头盖脸地朝着鹰司胜也抽下去。鹰司刚刚把剑随手扔在了一边,这会也压根来不及去捡,只得用手臂挡住了音的一击。
“拾起你的剑!”音压抑着愤怒,对鹰司胜也大吼,“还没有结束!”
樱花纷纷洒洒,随风飘落到两人的头上,肩膀上。穿着暗红色剑道服的京极音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对手。
这次,鹰司胜也从这个容貌精致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气,与方才轻易输在他手上时相比,判若两人。
几十个回合过后,京极音完胜。
看着被抽得呲牙咧嘴的鹰司胜也离开,并没有给音带来胜利的喜悦。相反地,他的心情慢慢沉下去。这次,恐怕不会轻易结束。
正如他所预感。
翌日,在大奥中,音再度见到了鹰司胜也。那时他的剑术指导课刚刚结束,小朋友欢天喜地跑开玩去了,道场里只剩下他一个。
鹰司的脸上还带着一块无法遮掩的淤青,那正是昨天音给他留下的纪念品之一。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太自在,而实际上,音看见他也觉得很不自在。
他缓缓走到音的面前,站住,脸上不复昨日的傲慢,多了些稳重和认真。
“昨天……”他寻找着措辞,“是我太失礼了,很抱歉。”
音原本已经做了他来继续找茬的准备,这会却也被搞得再度愣住了。这是怎样诡异的场景啊!简直像是两军对垒的紧张时刻,对面的敌人声势浩大地冲过来,却在临动手前一刻突然跪地认输,哭不得笑不得,只让人觉得乱七八糟。嗫嚅了半天,音勉强挤出一句:“我昨天……也失礼了,彼此彼此。”
气氛显得缓和了一些。鹰司丝毫没有道歉过就走的意思,站在音的面前,依旧是挺认真的神气。
“我想再向您请教一次。”
“诶?”
“昨天,我抱着错误的态度,没有好好地和您交手。今天,我想认真地再来一次。”
音瞪了他一会,心底里涌起那么一点无奈,而其中又夹杂着奇怪的欣慰感。
“好吧。”
他走向旁边的剑架,取了两柄崭新的竹剑,将其中一把交给鹰司胜也。
“这次我也不会输的。”
音并不曾想过,这只是个序幕。
所有的故事,从那个人出现在他的院子里的时刻,开始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