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
她像泡沫一样,逐渐变得轻盈,透明,然后分解殆尽。在我的眼前透过眩目的日光,一点重量都没有留下。
苏凛和,她的名字。
——
“苏凛和,我的名字。”
荒漠深处的酒馆里烛火昏暗。风卷着沙砾擦过木门,混杂着酒客嘈杂的嬉笑怒骂。
她单薄的声音穿过黏稠的酒馆空气,飘飘摇摇越过酒桌落进耳中。我看着她伸出的手,迟钝片刻想起这是我们世界中才应有的礼仪。
……在这里,很久没有见到人类的礼仪了。
我回握那只手。
她原本便似乎带着笑意的唇角更上扬了一些,也许阳光在那一刻偶然从云霭中露出,酒馆稍稍明亮的光线使我看清了那双深灰色却清浅的眼睛。我脑中闪过雨后明亮水洼的即视感,那种浅浅的,没有深意的水洼。
“你好。”我说,“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要去荒野吗?一起去吧。”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崩坏”发生之后,我们被卷入了这个游戏世界。听起来确实很扯,但那是事实。我常常想这是不是个什么人写的奇怪小说或者漫画,并暗暗发誓要让我见到作者一定要把他的头按进汽水里呛死。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们还是得为生存而战。
作为队员,凛和是个非常优秀,并且无可替代的远程法攻。职业名似乎很长,所以我不记得了——总之中心思想是,她曾经是个高玩,现在2D转成现实,依然是个厉害的角色。
作为队伍里进能战退能奶的职位,凛和有着与职业相符的温和性格。她总是笑着,深灰色的眼睛明亮清浅,连语气都总让人以为她是教堂里的圣牧NPC。唯独有那么一两点,让人能放下心说“人无完人”。
她是个晚期弟控,还幸运E。
就是那种会让听者在心里不约而同刷出弹幕“是弟控啊。”“没错了是弟控。”“绝对是弟控。”这样的人。
至于幸运E,从她讲述的“合成成功率99%自己是剩下的1%”“路过荒野能偶然被玩家放大招玩砸空血槽”“打新手区低级怪却刷出了把自己秒杀的低概率boss”“被精英怪追角色卡进无人死角反复杀躺了再起只会继续躺只好换号”之类可见一斑,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话说,你怎么这么幸运E啊。”
在荒野探索的某天,守夜排班正好是我和她。那天夜里没有云,荒野的天空广阔而高远,我和她坐在火堆边,耳边只有木柴的噼啪声。
“嗯,为什么呢?”
她还是笑,在火光的跃动下面容影影绰绰。在光影晃动间,我莫名地觉察到一种单薄却不带恶意的疏离感。
“我是问你啊。”
那感觉一旦浮现而被捉住就再没消散,我开始有种微妙的不安。
“这个啊……”她托着腮,眼睛依然是那清浅的深灰,“大概跟凛华有关?”
凛华是她的双生弟弟。
“我从还和他一起,生活在母亲的羊水里,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的时候,就已经是姐姐了。因为是姐姐,所以我把他的‘不幸’都交换过来了哦。”
这样说着,半真半假地,微笑着。既不明白她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明白她是真的如此相信,还是仅仅开个玩笑。
她明明离我很近,笑颜就在眼前。但我却觉得中间隔了一整个荒野,她的形象单薄,仿佛什么生物吐出的黏液风干形成的外壳,而里面不知是什么。
无疑她存在于此,甚至个性鲜明。弟控,温和,幸运E。可就是这样鲜明如打上标签般的性格,反而使我不安。
——人这种生物,不是本就该暧昧模糊,定义不清的吗。
在你的外壳下,是怎样的“内心”呢?
……假若你爱上某人,假若你能爱上某人的话,你会不会将那样的内心展现出来呢。
我仿佛被空气扼住了喉咙,脑海里眩晕般的这么想。
我啊,想看见你的“心”。
——
凛和她时时刻刻,都在展示着弟控的属性。
像是疯魔,却又做得理所应当,仿佛她的生活就该如此。
醒来还迷迷糊糊地,会顺口一句“凛华早安”,对着水镜整理角色造型复杂的衣服,会问“凛华你觉得怎样”,聊天时不论原本的话题是什么,总是理所当然地把话题引向“我家凛华他……”。
真真正正的,三句不离。
也有人因好奇而询问了关于弟弟的许多事情,听完之后良久甩出一句:
“你这根本就是单相思嘛!”
弟弟苏凛华,在她的描述里是个出色又帅气的男生,除了消极一点的性格作为特殊萌点,在她眼里似乎什么都好。
但是她自己也明明白白地说了,这样强烈的亲情爱并不曾得到行动上的回应。弟弟不怎么跟她说话,也不喜欢身体接触,总之是疏离的。但凛和却看起来毫不在意。
“因为是双生子,所以即使他不说,我也能明白他爱我。”
笑眯眯地作出这样的发言,看起来依旧是真假不明。
不管怎样,因为“崩坏”,这对双生子已经在比时间与空间更遥远的概念上分别了。所以即使烦不胜烦,却也没人忍心让她不再提起。
毕竟这样更像是一种念想,让自己活着的念想。
可是一直注视着她的我,却有着浓烈的违和感——真的如此想念,不是应当渴求着回去的路吗?在明知说不定会面临永久分离的情况下,这样反复的提及,真的不会因为“爱”而心痛吗。
我却一丝一毫都看不到她对原本世界的怀念,也看不出她除了像是偶像崇拜般的狂热以外,对自己双生弟弟的深切爱意。真要说的话,她的行动比起“冒险者”,更像是一个被设定成“弟控”的NPC。而发布的任务,就是“探索荒野”,然后在行动中引导我们。
那份对自己半身的思念过于泛滥,所以会让人觉得虚假。
——你连爱,都是外壳吗?
——
进入第七片无人荒野的第九天,遭遇了大批意料外的“有害”的袭击。
虽然队里不乏精英,但以一打十的能力也扛不过成百上千,在飞舞的沙土与黑血中招数的各色光芒胡乱飞散,最后一道白光闪回酒馆的复活点。
我此刻总是无比庆幸这是个游戏,无论怎样横死总能重来。我茫茫然看着挥动法杖的凛和在最后一批“有害”中试图清空荒野,她转头向我露出与以往并无不同的温和微笑,然后胸前的衣料被穿心而过的黑爪撕裂,胸膛裂开血肉翻卷的伤口,白骨森森。
在进入这里之后就从未见过的,大量的人类血液自致命伤喷涌而出,在空气中滚落淋在地面上,她表情未变,仿佛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在那短暂的时间里闪过数个念头,第一个是她不会是要死了吧,第二个是不对这是游戏她可以复活,第三个是为什么还没有闪起白光。
“有害”的爪子沾着鲜热的血从她的心肺间抽了回去踩在地上,凛和像是逐渐被抽去支撑的骨骼,慢慢软倒在沙尘里。
我挥起重剑砍掉了那扑过来的“有害”的头颅,在奔向她的数秒里眼前眩晕头重脚轻,我想这大概不是中毒buff,而是某种久违的名为慌乱的情感。
她被我扶起来,努力似乎想看着什么,最后似乎对焦了我的眼睛。她濒死的样子并不好看,可我注意到那双眼睛,似乎逐渐加深了什么,不再是浅得什么都没有的明亮水洼,而是泛着光泽的银灰漩涡。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似乎快要能看到她外壳之下的东西了。
凛和失去血色的嘴唇轻轻动着,大约在喃喃着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
她似乎像是终于知晓了什么。神情微弱地变化,似乎蕴含着复杂的感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露出那么像一个“人”的表情。
“好可惜,我,还想再见一次他……”
“——你还会复活不是吗?!”
我完全不明事态的大脑丢出这句话,然后她勉强地,再度微笑。
“不会了……”
——
她像泡沫一样,逐渐变得轻盈,透明,然后分解殆尽。在我的眼前透过眩目的日光,一点重量都没有留下。
然后我再度去了荒野深处的酒馆。那里有个幼小女孩坐在她原先的座位上,穿着同样的衣装,用不同却相似的声音问我:
“要到荒野去吗?一起吧。”
她抿唇微笑,我眼前恍惚闪过凛和的幻影。
——她是死去的NPC。是回不来的角色。
我记起来某次闲谈,她曾说自己被卷入“崩坏”时,身体曾有强烈的痛楚。
“像要死了一样。”
或许这就是她与我们不同的原因。她是以“死亡”这样的方式来到了这里,又以“死亡”这样的方式离开。而我们则活着。
是啊,活着,一直在这里活着,无法死去地活着。
活着。
——
我想知道你的“内心”。
可惜的是,大概一开始就错过了吧。
前篇.Fin.
后篇
——
她死的那一天,世界崩坏了。
我看着她的尸体,悲哀在血管里汩汩流动,从脑髓痛到手指尖,逐渐升温灼烧演变成了绝望。
但我依然没有办法,流出属于她的眼泪。
——
我的名字是苏凛华,和她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她是我双生的姐姐,只比我早一刻钟从那个充满液体的器官里离开。我想大约就是就是这一刻钟的错,让她背负上了一件麻烦的东西。
那就是我。
我从出生开始似乎就与幸运相随,像是为了平衡一般她的生活充满灾难。我绊了一跤能躲开闯上人行道的车,她去拉我起来就会被波及;出门郊游我半路折回营地拿东西躲过落石,她回来找我就被砸伤住院;学校里被人找麻烦因为病假躲过,她就被以姐弟的名义拉出去被迫参与斗殴。或大或小的倒霉事在她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我甚至觉得她的不幸能把人逼疯。
“如果我是你早就自杀了。”
父母死得早,家里只有我们两人生活。某次我忽然想起不幸这个话题,如是说道。
“才不会呢,活着才有希望和未来哦。”
凛和毫不在意我话语的恶劣,垂着头削苹果,指尖灵巧,长长的果皮从刀刃下滑出。
“而且,和你在一起就没问题。”
我紧闭着嘴唇连微笑都没有露出来。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使人觉得寒心,于是我拉上兜帽遮住半张脸坐到了一边。她依然并未露出失望的表情,继续削着苹果,然后露出不大满意的神情,将盘子里切好的兔子苹果往我这边推了推。
“给你的。虽然不太好看,将就一下吧?”
面对这样的凛和,我更加地厌恶起了自己。
因为我,一定是个人格缺陷的,恶劣的疯子。
这件事我从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在这点上起码我还敢说,我有自知之明。
那是一次凛和的不幸事件,身体受了有些严重的伤,被送进了医院。当可以探视的时候家人都冲进病房,我也心怀激动想要迈开双腿一起跑过去,我连自己会有什么举动都清清楚楚:会扑在她床边难看地大哭,会告诉她自己多么害怕失去她这个最爱的姐姐,会听她像以前无数次般对我说“没事了,我在这里呢”。
但是我站在离她遥远的地方,身体像是不听指挥般没办法靠近。我甚至没办法张口喊出她的名字像我以往每一次喊的那样。
那个瞬间,一切都像是失真了。
我无法露出任何惊慌,欣喜,担忧之类的表情,我无动于衷似的站在那里,像一个陌生人。我心怀恐惧地转头去看病房映出我影子的门,却与那不透明的玻璃上一双冷漠的眼睛对视。
我愣了很久,发现那是我的倒影。表情冷淡,失望,充满恶意,像是希望在这里的不是我大难不死的姐姐,而是命不久矣的仇人。
从那时开始,我意识到我是个疯子。
凛和越是温柔,越是疼爱,我就越是冷漠,越是恶劣。但她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像是我也一样温柔待她。我宁愿这是她假装出的样子,但双生子的感应告诉我,她是真真切切地,不因为任何外因地,爱着我。
我不明白那么好的她为什么要这么爱护我这个恶劣的疯子,除了我是她的弟弟以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凛和与万千凡人相同是一个多面体,我无法用几个词完全地形容她。但她把最好最温柔的那一面暴露给了我,任由我在那上面胡乱地破坏。我费尽心力控制自己,却也只能做到冷漠待她而不恶毒。我像个被硬生生被扯出填充物的布偶,内外分离。
这是个恶性循环。
我厌恶自己,她觉察到,于是更爱我,然后我更厌恶自己。
无穷无尽。
——
那天直到正午,凛和都没有打开房间门。我心怀不安,却没办法去敲敲门。
这该死的我。
直到傍晚我终于能去打开房门,我站在她门前,心脏里忽然泛起了一种近乎窒息的痛觉。那是一种幻觉式的疼痛,曾经发生在她受伤的时候。
我撞开门。
凛和倒在那里,书桌上电脑的显示屏还亮着,游戏界面如同乱码一般混乱。她的手边碎着她常用的碎花茶杯,茶渍已经干涸。夕阳的光从落地窗流进来,一地混乱的血红。
她表情痛苦,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想这次双生子分享的痛觉与悲哀总该让我为她痛哭了,剧烈的感情如同海潮没顶而来,我觉得我的眼睛应当溢出了眼泪,我觉得我的脸应当露出了痛苦的扭曲,但窗上的倒影告诉我,我依然是那冷漠的脸,像是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问自己,反复地问。
你是木偶吗?——你是木偶吗?
我走到她的尸体边,像是个无关人员一样拨通了警局的电话。我用最冷漠的声音,清晰地阐述了我的姐姐死在了房间里,这件最悲惨的事。
然后我不受控制地走开,没有回头。所有能表示爱的句子,所有能表示爱的动作,都做不到。我很想能够主动去抓住一次她的手,但在她活着的时候我做不到。
她死了,依然如此。
你是木偶吗?——你一定是某人手下的木偶吧。
手脚上绑着线,告诉我“不能去爱她”。但不幸的是我有一颗无法遵从的心。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她的尸体应当已经变得冰凉。我想起来她最怕的就是冷,很想给她暖一下手,却做不到。
我想哭,也做不到。
我站在她的房间门口,看着她的尸体被拍照,带走,房间里走着不认识的员警,我表情麻木。
……如果我一起死掉了,多好啊。
也许死了也好。我想。起码你不用再受我的折磨。
可是,自私的我。
依然想再看到你,微笑的样子啊。
——
当我第二次死去的时候,脑海里最庆幸的是还好没有痛觉。
胸口破开一个血洞,所幸这次一点也不痛了。我肢体无力,慢慢倒在沙尘里,脑海里开始迟钝地回想许多事情。
第一件想起来的事是,我是因为死掉了才到这里来的。所以,我不算是活着的冒险者。
血液在血管中飞速流动的声音淹没耳畔,胸口很冷,我没力气蜷起头颅去看那里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接着的第二件事是,我是个NPC,名叫“荒野法师”。好俗。我漫无边际地想。
这时候她把我扶了起来,血流了她一身。我眼前晕眩模糊像是一张涂满色彩的废纸。我努力去看着什么,最后似乎对上了她的眼睛。真是的,眼泪掉到我脸上了啊。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最后一件事。
我把“心”弄丢了。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没有渴望着回到凛华身边啊。还好,在最后的时刻,我把它找回来了。
我终于可以用真正的感情说出我爱着他这件事了。
……也终于可以,用真正的心去面对你了。
可惜,我又要死了。
好可惜。
不过在这可惜之下,有一点大概是我的幸运吧。
我在两次死亡之前,都见到了重要的人啊。
幸运,并没有完全抛弃我呢。
——
城市崩坏的日子,被确定在她死的那天。
我明白这二者毫无关系,但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这些结束了的话,她会不会回来?
即使我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但我想我还有那么多东西欠着她,她怎么能不回来要?
我欠她一份亲近,欠她多年的微笑,欠她一种温暖,欠她许多要说的回答,欠她一句,十句,成百上千句对不起。
……很多。
我擦拭着手里从她的收藏中找到的短刀,即使自卫团有配发的武器,但我更愿意把它留在身边。这是我在自己缺陷的人格下,唯一能用其他理由来拥有的,能让我放在手边怀念凛和的东西。
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亡魂化鬼,请你化为鬼神之后再出现在我面前一次吧。即使是向我索命也好,别的什么也好,请回来。
我想再见你一面。
然后拼命地,说出爱你。
——
然后的某一天,“她”回来了。
我曾设想过她回来的场景,按照一般套路她该在我的小队陷入绝望苦战时从天而降,在震惊的目光中像所有热血漫画里一样高深一笑救所有人于水火之中。
然后再像所有骗眼泪桥段一样,在无人区的街道上对我轻轻说一句“我回来了”。
那个时候一定会起风,她的裙摆飘飘扬扬,光线会在街道上被分割成现代艺术品,做她的背景陪衬。
我自己清楚这是个荒诞不经的想象,但我不知道的是“她”会以那个方式来到这里。
那天大概很普通,没什么大事件。我在驻扎地暂时待命,本以为时间就会在留守中普通地过去,却得到了去无人区做先锋的队友的消息。
向我通信的队友说,他遇见了一个没有攻击倾向的人形“有害”,就在我们分配到的退治区内。我突然地有了某种强烈的不安,呼吸困难。
他在不远处拍下那个“有害”,照片发了过来。我深呼吸努力摄入氧气,点开。
是凛和的脸。
我的手指开始颤抖,却无法否认那是她——没人比我更熟悉。
“和你有点像是吧?开玩笑而已别打我啊。”
“……是我姐姐。一个月前死的。”
也许是我的声音太过冷静,对方哑然。
“那…你还来吗?——总之还是来吧,生前是你姐姐,我们不好动手。”
“……好。”
——
在赶往无人区的路上有不知哪个广场的鸽群飞过,呼啦啦扇着翅膀。大概是因为看到了这象征希望的存在,我心存了一线无聊的希望,祈祷着凛和还没有失去心与理智,就算不爱我了醒悟了恨我了也好,也许她会逃过复生者的诅咒。
而这样多余的幻想,在见到“她”时开始摇摇欲坠。
无人区萧条冷落,是死去的街道。
“她”走在无人区空荡的街道上,尖锐的鞋跟落地撞击砖块,发出不祥的声音。耳朵尖长,是人类不会有的形态。灰色的眼瞳像是在这街区角落搜寻着什么,我看着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脑内当机。队友扯着我的衣袖,似乎朝我说了什么,我伸手甩开。然后我慢慢从巷子的转角走出,握紧手中的短刀,鞘紧紧硌着掌心。
“她”看见了我。
那一瞬间,灰色眼瞳中绽放了极其强烈的惊喜。眼睛上映着我的脸孔,我有那么一刹那,以为真的是凛和完好无缺地回来了,下一秒惊喜扭曲成狂热,这幻想被径直打破。
这不过是错觉。
“她”充满幻想风格的衣装已经破损,带着非人的颓败气息。像所有我曾遭遇或听闻过的人形“有害”中的一支一样,作为攻击武器之一的指甲锋利且长,而那指甲,正嵌在我肩头的肌肉里,渗出血流。
——带着扭曲的狂热,“她”以拥抱的姿势向我袭击而来。
我思路跳针,记起凛和少有几次成功的拥抱,那是多久远之前的事了呢。
那是温暖的,和缓的拥抱,像婴儿时期睡在摇篮里,有人在暖风里哼着歌。
可是,这个拥抱却带着迫切而狂热的杀意。
反手格挡开那裸露的手臂扭到身后,控制了“她”的行动。“她”皮肤冰凉,如同死尸,不断挣扎着,鞋跟擦过地面,声音吱嘎刺耳。人形“有害”一般都并不强大,这一种只是指甲锋利攻击欲强盛,很好对付。
“她”以一种狂热的态度,将脖颈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过来。
“她”用病态的,愉快的眼瞳注视我,在那双灰色的,阴暗的,污浊的,充斥着黑色的愉快以及浓重恶意的眼瞳里,我看不见一丝理智,也看不见凛和的“心”。
那个曾经呼唤着我,也被我呼唤着的“心”。
奇迹并不存在。凛和没有回来,一丝一毫,都没有回来。
浓重的厌恶与恶心感自身体内翻腾而上,像蚕食胃壁的胃酸。我放开“她”的手,在“她”试图划破我的颈动脉之前,将匕首刺进了“她”作为致命弱点的心口。已经够了,凛和的爱,不是“她”这么病态又残忍的东西。
像被清空血条的boss,“她”停止了所有攻击,身体慢慢软倒下去。那个下午的光线如同我想象里的那样明亮着被艺术地分割,只可惜主角错误。我拔出匕首,黑色的粘稠液体自创口涌出,沿着布料蜿蜒曲折落到地面上。
……我杀死了,冒渎她的怪物。
不能说出口温柔的话。不能做出表示爱的举动。不能用那样的方式,那就用这样的方式代替吧?
随着黑色黏液的流失,“有害”的形态逐渐看不清,最终在一阵微弱的风里被化为齑粉,不见原样。
“……对不起。”
我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张开口,向着某个似乎遥远的,不知何处的人说着。
“对不起。”
——
她死的那一天,世界崩坏了。
我的世界,也随之崩坏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