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總是天氣陰鬱的英格蘭不同,直到今日依然留存著古老居爾特文化的愛爾蘭土地彷彿受到眷顧,在北方被陰天壟罩的時候南方的天空常年晴朗,舒緩的風裡帶著森林的氣息。經過了寬廣的灰綠色曠野,那裏或許可以發現已經幾乎絕跡的歐亞狼的聚落,然後在連綿的丘陵地形裡藏著通往地下王國的通道,通道的入口就藏在被美麗的花朵圍繞的小丘底下或者一叢圍成圓形的蕈類中間。而丘陵的盡頭總是矗立著一片美麗的橡樹林,那片林子裡向來難以找到橡樹以外的樹木。
克萊爾郡的郊區就有這麼一座美麗的橡樹林,古老而且生氣蓬勃,但是從外頭看過去通常只能看見三棵老橡樹互相交疊著他們的樹枝,只有正確的拜訪方式才能看見那座古老的老橡林。
第一步是左邊的薰衣草花叢,再來是中間的蜜蜂花,他們都圍成小巧的花圈,然後是最右邊一個不起眼的白石子堆起來的圓環──不多不少,就只有這麼三步的距離,多了一步你將永遠錯過老橡林,少了一步你將永遠看不見老橡林──然後從右邊老橡樹這一頭繞到另一邊去,老橡林就在那裏。
那是一座比不列顛的土地上任何地方的橡樹林都要更古老,更不喜歡陌生的訪客,也來得更茂密甚至充滿了生命氣息的橡樹林,幾乎已經絕跡的歐亞狼會在仲夏夜之後從森林奔入曠野,甚至據傳已經退出歷史舞台的大角鹿也僅只是被森林保護了起來。
有那麼一群人用「佳爾諾」稱呼這片樹林,以及那座老橡林深處的莊園宅邸。
遠在國際保密法案之前,薰衣草、蜜蜂花以及白石子做成的三個精靈環已經規避了絕大多數的訪客,老橡林的排外性顯然是莊園主人長久以來都沒打算讓麻瓜驅逐咒覆蓋他的莊園的主要原因……即使在上個世紀他們還是讓咒語覆蓋了他們的宅邸,不過顯然不請自來的訪客會在靠近宅邸之前就迷失在森林裡面。
如果來到莊園的門口,那裏會隔著漂亮而堅固的白金色欄杆,藏青和暗紅色的磚牆以及米白色梁柱的三層樓宅邸就坐落在那裏頭,門前金色的階梯是人類工匠絕對沒辦法做成的細緻精美。
在佳爾諾的老橡林深處,佳爾諾莊園的宅邸數百年來都是這樣安睡在古老居爾特的懷抱裡。
〆
佳爾諾的老橡林不喜歡陌生的訪客,只是相當明顯的,僅限於人類。
--當然,毫無疑問地包括了阿尼瑪格斯,所謂的化獸師,不過這並不是那麼重要。
現在的莊園主人拍開了堂兄臥室的那扇胡桃木門,撞在另一旁的牆上的門板發出幾乎吵醒二樓寢室所有人的聲響,他一路走來夾帶著憤怒的腳步聲被鋪滿了宅邸所有走廊的波斯地毯處理得不剩半點聲音。
阿德菲安確定今天他的堂兄一家子會從西伯利亞回來,算算從他們離開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往年的夏天通常也都是這樣。
稍早前負責搬運行李的男僕已經回來了,所以他相信很快就會看到人的。
「賽德里克!」
臥室裡的窗簾被緊緊地拉了起來,早晨明亮的陽光只能從窗簾的最下緣悄悄地爬到鋪在窗邊的軟毛地毯上。靠著右側牆壁的華蓋床被森林綠色的布幔遮蓋住,這讓阿德菲安輕易地聯想起學生時代曾經透過窗子看見的那片映出廣大森林的寬廣湖面,而正對著床尾的是一座幾乎和他一般高的暖爐,不過佳爾諾莊園的暖爐從來只有在冬季有實際作用,歷代以來的主人都盡可能地拒絕任何會讓他們的屋子裡出現會噴得滿天灰塵的東西。
幾乎像是計算好的,面對門口的陽台落地窗被一隻屬於女性的手掌推了開來。
「大清早的吵死了,阿德菲安。」
玫瑰褐色的高跟鞋踩進臥室,往上是一件繡著金色花草的酒紅高領裙裝,女性修長的頸部掛著一條鑲嵌藍寶石的黃金胸針,然後是盤成髮髻的紅色長捲髮以及一雙顯然還沒完全醒來的藍色眼睛。
「……妳當我很樂意嗎。」阿德菲安挑起一邊眉毛,「兄長沒跟妳一起回來?」
阿德菲安皺著眉頭看向除了眼前的女人之外一片空蕩蕩的陽台,並沒有看見他預期中的人數。他並不認為在這個鄰近開學的時間點,賽德里克會讓那兩個孩子多在柏妮絲莊園多待上幾天,尤其最小的那個今年剛好是要升上一年級的年紀。
「他們會走大廳那邊,應該會稍微晚一點點──」紅髮女性揮揮手,然後拆下了固定頭髮的簪子,長長的紅色頭髮立刻散落下來,「所以現在,別吵我,三個小時前我才躺下。」
「什、等等──麻耶絲塔!」
還來不及發表任何意見就被麻耶絲塔給推出原本也才剛踏進去的房間,阿德菲安甚至還來不及表達出自己的不滿,剛才被他拍開的那扇門就用更驚天動地的響聲被拍了回去,如果他再晚一步退開的話,幾乎就要砸在他的鼻子上了。
「……女人的脾氣。」
阿德菲安忍不住抽了抽眼角,腳跟轉往另一個方向離開了二樓的房間走廊,從樓梯邊緣往正對著大門的廳堂看過去,正好看見總管打開的大門後走進了帶著兩個孩子的男人。
和他同樣耀眼卻不那麼鮮豔的紅髮,還有一雙比他更純粹的祖母綠色眼睛。
「早安,阿德菲安。」賽德里克抬起頭看向站在樓梯邊緣的阿德菲安,「我們有沒有一個月不見了?」
「你們每年都是一個月。」阿德菲安挑著眉毛說,一隻手搭在樓梯的扶手上來到一樓用不同顏色的大理石拼成的圖案邊緣,「我不記得有哪一年是例外的,如果有的話你到是告訴我看看。」
賽德里克看著走到面前的堂弟,稍微思考了一下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客套話,你知道的,總是要象徵性地表示一下。」
貴族們都會的那種,燦爛又敷衍的假笑。
於是阿德菲安很優雅地--或許相較之下沒那麼優雅,總之是在還能被稱作優雅的範圍內──翻了個白眼,順手整理自己歪掉的袖扣。
「象徵性那種東西你去做給別人看。」坎貝爾家的現任家主對堂兄的假笑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這讓賽德里克的心情變得很愉快,「喔,對了,你堂嫂今天心情有點焦慮,沒去惹到她吧?」
「母親昨天幾乎沒睡,現在脾氣應該不太好。」
髮色比起賽德里克要再來得更鮮艷了一些的男孩瞇著眼睛,豔麗的紅色襯托著他的臉甚至有些蒼白,和站在他身旁的安希克露個頭至少差了一顆頭的高度。
「非常感謝你和你父親的提醒與建議,阿爾岱──如果能來得更早一些我會很感謝你們的。」
「不客氣。」阿爾岱笑瞇瞇地說,像是沒聽懂阿德菲安的諷刺一樣。
阿德菲安相信這個和他父親一樣渾蛋的大姪子肯定是有聽懂的。
「……話說,有收到我的信嗎?」賽德里克對阿德菲安快要忍耐不住的怒氣好像沒有發現一樣,「我讓阿傑莉娜送來的。」
阿傑莉娜曾經是麻耶絲塔的大哥養的黑肩鳶,不過在那個從以前身體就不怎麼好的青年過世之後,幾經轉手落到了阿爾岱手裡。另外還有一隻叫做阿列克謝的白腹海鵰,接下牠的則是安希克露。
一提到帶來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寄出的信件的猛禽,修養良好的莊園主人幾乎沒能忍住,衝著賽德里克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裡擠出聲音,「……如果你說的是今天凌晨被那隻鳥拍到我臉上的信,那麼我確實收到了。」
「我前天就把阿傑莉娜放出去了。」賽德里克挑著眉毛,看上去有些意外。
「講得好像你去的是法國,而不是幾乎差了一整個歐洲那麼遠的西伯利亞。」阿德菲安哼笑了一聲,讓人分不出來他是在冷笑或者是嘲笑,又或者是怒極反笑的那種笑,「如果是普通的貓頭鷹,你的信在途中就這樣丟失我一點也不意外──這是虐待動物,你會被投訴的。」
賽德里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瞇起了祖母綠一樣的眼睛。
「那可是阿傑莉娜。」
「那只是隻黑肩鳶。」
阿德菲安語速平穩地表達出他的不認同,對於他的質疑賽德里克只是不大在意地笑了笑,抬起手讓剛才從正門上方的玫瑰窗中央的小閘門鑽進來的倉鴞抓住他的肩膀,「佳爾諾的猛禽沒那麼虛弱,阿德菲安,你該多相信老橡林一些。」
倉鴞眨了眨滾圓的黑色眼睛,衝著阿德菲安發出一聲短促的鳴叫。
「阿嘉德麗安。」賽德里克偏過頭輕輕蹭了下倉鴞柔軟的腹毛,在手上戴起訂製的龍皮手套才讓倉鴞換一個位置站了過去,昂貴的皮革雖然保養良好,依然能看見一些長時間使用的痕跡。
看著似乎在和倉鴞進行某種他無法理解的交流的堂兄,阿德菲安忍不住又皺起了眉頭。
從他還是個安斯桌司的新生的時候就是這樣,賽德里克比起他更像是個坎貝爾,繼承並傳承德魯伊知識的坎貝爾,森林和曠野的動物們也總是偏愛賽德里克和他的兒子們,反觀自己的獨生子幾乎只有不具有威脅性的雀鳥會和他說話。
他不只一次質疑過自己,無論怎麼看賽德里克都比他更該成為坎貝爾家族的族長。
那雙讓人看見就想起祖母綠的眼睛,還有德魯伊的能力。
「……賽德里克,我……」阿德菲安張開口想說些甚麼,但是連句子的開頭都還沒組織起來就被賽德里克打斷,「以前我就說過,我們不談論那個,親愛的弟弟。」
祖母綠眼睛的男人總是笑得溫柔又強勢,然後他抬起手臂將倉鴞拋向了森林色調的起居室裡。
〆
等到坎貝爾家的走廊上再一次出現麻耶絲塔那件金色花草的暗紅裙擺,已經是晚餐過後的碗茶時間,起居室桌上那幾杯加進了白蘭地的牛奶是專門準備給未成年人的。
安希克露將視線從阿嘉德麗安那張剖面蘋果似的臉上挪開,倉鴞安穩地坐在他的懷裡給男孩驅散了夏季傍晚的寒涼,只是偶爾從擱在旁邊的小盤子裡偷吃一些薰衣草蜜。他看向精神比起早上已經好得多了的母親,環抱著似乎已經不太想要挪開的倉鴞,「父親和叔叔在隔壁,剛才說是要去準備──甚麼東西,父親沒說得很清楚。」
「大概是準備給你開學之後要用的一些東西,前幾天寄信回來就是為了這個,墨水瓶還有羽毛筆。」麻耶絲塔幫自己弄來了一杯熱的香料紅酒,「或許還有足夠份量的論文羊皮紙,以及很多零碎的小東西。」
聽見是要弄那些準備給自己的,安希克露愣了愣。
不列顛的安斯卓司公學,以及斯拉夫地區的霍悉安軍事學校,那都是最正統的古老學校,並且遵循著真正的貴族教育以及每個家族的根源──例如迪斯沛拉迪歐斯基家族的西伯利亞薩滿血統,例如坎貝爾家族的德魯伊血統──非常正統而且古老的學校沒有那些有的沒有的課程,總共就只有五門課──數學、歷史、哲學和法律,以及拉丁語或者更古老的語言,然後依循著家族血統給予十年後的成年貴族應當擁有的知識和教育。
「我以為還沒確定我到底要去霍悉安或者安斯卓司之前,我們不會開始採購?」
阿爾岱從他手上的書裡抬起頭來,往坐在對面的弟弟的方向投去一個憐憫又帶著些理所當然的眼神,「我們當然會提前開始,親愛的安希克露--你不會想和那些平民以及半吊子使用同一家牌子做出來的東西的,劣質而且充滿了瑕疵,大量生產的成品,就和成衣一樣。」
「而且比那更重要的,你不會想在那時間去跟一群甚至連筆尖的差別都分不清楚的平民們一起購買那些必需品。」麻耶絲塔捧著溫熱的紅酒抿了一小口,辛香料很快地就驅散了附著在她四肢末梢的寒氣,「太浪費時間了,而且太讓人不舒服了。」
「母親,您就直說您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吧。」
安希克露給自己到了一杯薰衣草花茶,然後加進了牛奶攪拌成溫熱的奶茶。
他很清楚母親討厭的到底是甚麼。安希克露以前曾經在柏妮絲莊園的書庫裡看過一本書,在說貴族們──無論是傳統定義上的貴族或者廣義上來說的貴族們──和一般被大眾所知的一樣,他們和平民從來都不是站在同樣的高度,原始貴族、功勳貴族以及王族,比起因為戰役以及忠誠而受封的功勳貴族,以及因為血緣而獲得稱號的王族,原始貴族並不受到當權者或者君主的任何封邑,他們並非封建貴族。
而迪斯沛拉迪歐斯基家族在最初就作為原始貴族的姿態存在於世界的舞台上。
作為這個古老的原始貴族的嫡系繼承人,麻耶絲塔不喜歡平民也不喜歡靠著捐獻金錢而得到身分的貴族,更不喜歡和他們一起處在相同而且擁擠的空間。
「擁擠又吵鬧的地方,安希克露,尤其是充滿了連走直線都不會平民的地方。」順開了沒有綁成髮髻的紅髮,將落在胸前的頭髮順到背後去,麻耶絲塔似乎是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冷哼,「要不是艾金哈德就在那裡,我可不會允許我踏上那條小街道。」
「……雖然說他的名字沒什麼特別的,但是薩維爾街可是一條大街,麻耶斯塔,不列顛最好的裁縫可都在那裡。」
賽德里克走進起居室加入了妻子和兒子們的對話,任由麻耶絲塔在他坐下之後迅速地拋棄了窗邊的軟榻,然後硬是和他幾在同一張沙發裡把自己的肩膀當靠墊,好在這張沙發是給兩人坐的,「他不是小街道,那可是條大街。」
「反正我就叫它小街道。」斯拉夫貴族對此並不怎麼以為然。
「行,妳說了算。」賽德里克顯然對麻耶絲塔的反應並不太意外,或許是許久以前就已經知道她會是這個反應,只是端起擺在矮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的香氣隨著蒸氣一起飄散開來,溫和濃郁的香氣讓他愉快地瞇起眼睛,「但是我們至少得要去一趟,艾金哈德的店在那裡,我們得去那裏訂製手杖。」
麻耶絲塔模糊地埋怨了幾聲,「……好吧,但是我們可不在那裏做制服。」
「安斯卓司和阿曼藍德向來指定在約藍狄那裏訂做,從以前就是。」賽德里克迎上兒子明顯困惑的眼神,放下咖啡伸手過去揉亂了安希克露原本梳理整齊的黑髮,「不過非常明顯,真正的貴族家庭並不怎麼理會這條規定。」
儘管約藍狄確實是一家非常好的裁縫店,從一百多年前傳承到現在的店主人手上從來都只有不斷的進步,堅持最好的手工和最完整的全訂製,只是這些看在貴族社會頂層的家族眼裡仍然不夠資格。
「所以,父親當時沒有去約藍狄那裏訂做?」安希克露拍開了父親弄亂自己頭髮的手,撥開散落到眼前的劉海好讓頭髮別紮到眼睛,然後就聽見咖啡杯被放回桌面時發出的紮實而清脆的碰撞聲,「我當然沒有,實際上--我們從來沒有在那裏訂做過,不過你想要去看看那裡長甚麼樣子的話倒也不是不行。」
「但是結論只有一個,我們不會在那裏訂製接下來一整年都要穿的衣服。」阿爾岱接在父親後面笑著說,嘴邊的微笑和麻耶絲塔那種刻薄的笑容很像。
「坎貝爾家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我們家族裡有相關產業。」賽德里克突然想起自己好像還沒有很認真地跟兒子們解釋過家族相關企業到底有多少,「如果你們還記得西班牙那邊的希勒羅。」
「我記得。」安希克露眨眨眼,他記得貝琳達阿姨去年春天才來拜訪過──希勒羅家族的現任當家,一個性格潑辣到現在都還是單身的西班牙女人──順便還給他們訂做了一套護具,好讓阿傑莉娜和阿列克謝不會弄傷他們。
用的是最好的龍皮,還有細密的針腳,完全貼合著他們的手訂製的護具戴起來真的很舒服。
坎貝爾家族的親戚幾乎可以說是遍佈了大半個歐洲,隨著居爾特文明曾經觸及的地區,從不列顛到曾經的哈施塔爾核心地區,往上追朔甚至可以發現有許多歐洲內陸的貴族在十幾代以前都曾經和坎貝爾家族有過聯姻,而希勒羅家族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西班牙家族以高級皮革製品訂做而廣為人知,另外也有高級訂製服的設計師工作室,只是已經將近三百年不接陌生訂單了,現在只接受相關家族的預定單。
「坎貝爾家族的訂製一直都是希勒羅家族的工作室接的,我們的訂單也只發給他們。」賽德里克笑了笑,伸手撫平早前捲了起來而在袖口造成的皺褶,墨藍色的布料上繡著精緻的暗繡。
華麗的愛爾蘭繩紋,還有花苞以及毛茛葉,葉子尖端特殊的捲度是希勒羅家特有的弧度。
坎貝爾家族大部分的衣服上都能看見這樣的暗繡,無論是大衣或者襯衫,甚至是褲腳上都能夠找到同樣的紋路──賽德里克一直都認得那些紋路,那是在希勒羅的工作室裡訂製的衣服都會有的圖樣,而且只有在坎貝爾家訂製的衣服上才會出現。
像是雪法利爾家的則是乳薊草以及九重葛,還有胡禮家族的龍紋,每個家族在希勒羅的工作室檔案裡都有一種專屬的圖樣。
「所以──我的制服也會在那裏做。」安希克露端起自己的那杯奶茶,躲開阿嘉德麗娜試圖伸進杯子裡的尖喙,他的語氣很肯定,而賽德里克也給予了一個肯定的微笑。
「無論你是霍悉安或者安斯卓司,學校需要的所有衣服都會在你貝琳達阿姨那裡訂製。」
他喝了一口加進了薰衣草花蜜的奶茶,透過上方的杯緣看向這麼說著的父親。
不否認他確實是很好奇那間據說是學校指定的裁縫店(他想或許是裁縫店),但是同樣的他相信那裡的衣服自己大概是穿不慣,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所有自己曾經穿過的衣服都是希勒羅家的裁縫師縫製的。
每一季都會量身來決定衣服是不是需要修改,甚至重做--從面料到暗紋的花樣,甚至是扣子的樣式以及扣眼要開在哪裡,細緻到幾乎瑣碎的過程,但是他相當習慣這些。
「不過如果是安斯卓司,我想你可能得要意思一下在那邊訂做一套……妳明白的,顯然安斯卓司在血統上並不如霍悉安那樣挑剔。」賽德里克只有前半句是說給安希克露聽的,後半句他的眼睛就已經轉往麻耶絲塔,語氣帶著明顯的安撫,「大部分非正統出身的貴族也都從那裏出來。」
喔,大部分。麻耶絲塔不怎麼優雅地翻了個白眼,她認為這個說法可真是太含蓄了,要說是全部大概也不為過。
「……反正應該還不至於太糟,我想。」看著母親再一次滿臉的不以為然,安希克露轉向父親,「『醫者』就挺好的,你以前有說過,篩選進去的標準是純血,血統、家族還有野心勃勃。不過我記得你當初說我也有可能被扔進『學者』那一邊。」
「你還記得真詳細。」賽德里克挑起半邊眉毛,看上去真的有些意外,「梅林,我當初可是把那些當作哄你去睡覺的歷史故事來講的。」
安斯卓司公學有四個宿舍,醫者、騎士、修士和學者──在低年級剛入學就會從身家背景、血統分配到不同的宿舍去,那是四個風格迥異的宿舍,有些彼此針鋒相對,有些總是負責調停紛爭,還有些總是微笑地看著紛爭的開始與結束。
「我還記得我當初根本沒有睡著,而且那才不算歷史故事,那只是陳述句而已。」
隔著一張黃花梨矮桌,安希克露朝父親扔去一個鄙視的眼神,那眼神跟他母親學了八成像。
麻耶絲塔在賽德里克身邊一下子沒能憋住笑聲,非常不給面子地笑了出來。
「……總之,從血統來看你毫無疑問是個『醫者』。」賽德里克的眉毛挑得更高了,斜斜地延伸到他散落下來的瀏海底下,「繼續保持,兒子,那麼我想你毫無疑問會是個醫者──貴族的刻薄,顯然你已經抓到它的精隨了。」
安希克露依然端著奶茶杯,風信子的眼睛精準地傳遞出「英格蘭人的幽默從來都不好笑,別期待我會捧場」的訊息,賽德里克決定別去管旁邊乾脆連憋笑都省了,直接爆笑出來的妻子。
「所以──如果是安斯卓司,我還是要去約藍狄那裏訂做一套制服?」安希克露放下茶杯,將畫著番紅花的骨瓷茶杯放回描金邊的碟子裡,「沒錯,安希克露,但是你完全可以不用穿那套──那是一種形式上的應付,畢竟安斯卓司的平民穿的大多都在那裏訂製的制服。」
「然後?」
「然後他們會非常明確地感覺到,即使就讀相同的學校,貴族們從來都不可能和他們在一個水平上,從血統到學前教育,然後再到儀態。」已經畢業非常多年的醫者從鼻腔發出一個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哼笑聲,「在我們真的開始做甚麼之前,讓他們自己先體會一把所謂的血統差異。」
於是,阿爾岱毫無心理準備地被他的白蘭地牛奶嗆到了。
「……爸,我不懂你的邏輯。」好在嘴裡的牛奶先一步吞嚥了下去,沒有被一起嗆出來,他抽了乾淨的手帕抹乾嘴角,聲音有點沙啞地開口。
「沒事,阿爾岱,別管你爸說的那些,你不用懂沒關係。」麻耶絲塔淡定地看著大兒子,繼續喝著她的香料紅酒,「──那是醫者的邏輯。」
賽德里克聽了麻耶絲塔的評語只是笑瞇瞇地看向另一個兒子,經常和父親聊這些有的沒有的安希克露早就習慣他那種乍聽之下很有道理,卻又毫無道理可言的邏輯,並且很聰明地沒有在這種時候把飲料往自己嘴裡送。又一個經驗法則致勝的實際案例。
「我記得安斯卓司關於醫者的官方說法是野心勃勃,騎士們的版本是陰險狡詐,但是我更喜歡足智多謀的說法。我們狡詐的同時也很聰明*¹,至少不像某些人那樣魯莽粗暴。」男人一句話挑開了醫者與騎士長久以來的針鋒相對,「然後智者最為人所知的則是睿智,歐格瑪選擇懂得思考與懷疑,比起野心更追求智慧的孩子們--在這方面我覺得你會被祂選上,你的野心都讓你放到追求知識上去了,安希克露。」
「至少證明了我還是有野心的。」黑髮男孩瞇著眼,「所以還是有可能,坎貝爾家五代以來就只出了阿德菲安叔叔這麼一個智者。」
「要是給他聽到的話肯定打擊不小,要知道你阿德菲安叔叔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情。」麻耶絲塔笑得要多燦爛有多燦爛,然後安希克露只是無辜地笑著。
他抱著阿嘉德麗娜,往後躺進沙發上柔軟的靠枕堆裡,「只是陳述事實。」
賽德里克一點也不客氣地笑了出來,許多人一直認為這個看上去對誰都如同他的中間名那樣溫柔的居爾特男人就對他自己的堂弟特別刻薄,而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幾乎把嘲諷技能也都全給帶上了,在嘲笑阿德菲安的時候賽德里克從來不留餘力,並且全力以赴。
「智者,兒子,以德魯伊的名義宣告。」賽德里克微微瞇起眼睛,溫暖的鵝黃色光線掉進了祖母綠的眼睛裡,「比起布瑞吉特的殿堂,歐格瑪的宮殿會更適合你。」
安希克露捧著茶杯的手擺回膝蓋上,白皙但是不顯蒼白的小臉沒有甚麼表情。
他一直都沒什麼太大的表情變化,賽德里克曾經為此煩惱過,不過就只有那麼一小會兒,因為他很快地就發現森林和曠野的一切非常容易就能讓小兒子平淡溫和的個性變得柔軟,多了些小孩該有的心性,多了些學齡前孩童的單純。
除了森林和曠野,沒什麼東西能讓安希克露心甘情願地離開坎貝爾的書庫,從小兒子開始識字的時候賽德里克就徹底明白了。
醫者並不是不適合安希克露,相反地或許可以讓他過得挺不錯的,只是智者顯然要來得更適合了一些。
「喔,說到歐格瑪……差點忘記。」
麻耶絲塔拿著玻璃酒杯的手頓了頓,曲起指節敲敲她面前的桌子,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女僕很快地就拿來了一個精緻的盒子,輕輕地擺在打磨光滑得如同鏡面一樣的胡桃木桌面上之後又悄然無息地退下。
用上好的紫檀木做成的盒子大概比巴掌再大一些,散發著淡淡的木頭香氣以及薰上去的茶花香氣,邊角都用白銅雕花包裹起來,在盒面以及周圍同樣用白銅做出細緻的雕花和風信子石鑲嵌,最後在中間的是一個上下開闔的茶花鎖孔。
「來。」她拿走安希克露手裡的骨瓷茶杯,將盒子放在他的手裡,看著男孩將盒子打開露出了裡面擺在用羽絨與稻草做成的柔軟墊子裡的……某種猛禽鳥類的蛋,會特別挑在這個時候給自己通常都只會是貓頭鷹的蛋。
所有一年級的學生都會擁有一隻他們自己的信使,尤其古老的藍血貴族,他們通常不會允許自己的孩子去和平民出身的學生一起使用學校的信使──通過一種隱晦的方式含蓄地表達。
而這個辦法通常就是讓他們的孩子擁有一個強壯漂亮的信使,草鴞或者倉鴞是最常見的。
「花頭鶹鵂。」阿爾岱聽見安希克露平靜的聲音飄了過來,他的眼神有些詫異地放下手裡一本用俄文書寫的精裝書,「這讓我有點意外,安希克露,雖然我知道你幾乎整天都窩在圖書室裡,不過真沒想到你光看蛋殼的花色就能分辨鳥種了……?」
「才不是說這顆蛋──那邊,窗戶外面。」
阿爾岱詫異的眼神還來不及多眨幾下,就發現安希克露的眼睛顯然並不是看著他手裡的盒子。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阿爾岱很快地就發現了距離他們並不太遠的一扇小格窗外有甚麼東西在撲騰著牠的翅膀。
窗外的夜色讓那隻小動物的模樣模糊了起來,但是拳頭般大的貓頭鷹就只有這麼一個品種,想要認錯也很難。
「啊,瞧瞧──是誰來了呢?」賽德里克的語尾拖著愉快的節奏。
紅色捲髮的男人瞇了下眼睛,如同安希克露手裡的紫檀木一樣的深褐色調的毛球撲騰著翅膀把爪子上那封明顯比牠的身體都要來得大上了非常多,使得牠的飛行看上去有些遲緩而且笨拙的信件擠進了佳爾諾主宅溫暖舒適的起居室窗戶縫隙,沒等背對著窗戶這邊的阿爾岱看清楚就拍著翅膀飛走了。
「……是安斯卓司。」
安希克露看見了那封信件上的鮮紅色火漆印,烙在上頭的徽記很清晰。
繁星點點的法式盾牌上垂掛著布幔,盾牌的四個角落是象徵著醫者的雙頭蛇,騎士的長矛,修士的月以及學者的香草束和墨水罐。
他伸手越過倉鴞從窗台上取下了蓋著紅色火漆印以及校徽的信封,安希克露並沒有抬頭去看賽德里克和麻耶絲塔,只是凝視著翻過印有火漆印的那一面之後,用清晰漂亮的金綠色花體字書寫著自己名字的另外一面。
「我說過的,你會留在不列顛的土地上。」
年長的紅髮德魯伊語調裡藏不住笑意,他端起了不知道在甚麼時候又再一次被注滿的黑咖啡,愉快的祖母綠眼珠迎上了小兒子風信子藍色的眼睛,那雙小孩特有的滾圓眼珠子旁邊捲著一圈淡淡的奶油黃色。
安希克露的嘴角輕輕地捲了起來,他的父親在他臉上看見了相當少見的,一個孩子般單純無慮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