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丹国多远山。
杜宴离憋着一肚子气往山下走,背上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篓子,里头塞满或稀少或常见的药草。它们明显重量不轻,令红眼睛的小少年额头泌出一层薄薄的汗。
他有些累了,便找了块石头坐下,卸了篓子并掏出手帕擦汗,心中颇有点郁结。他张口想骂句脏话,又没学过,转来转去变成了:“这个师父,到底是丢哪儿去了?!”
他本来是个师父一起上山的,来这儿看看有什么稀罕草药,可药是采的差不多,他师父却大喊一声:“小离儿你快看那个!”便三步并作两步,窜如猛虎下山、宝刀未老地冲去前方,然后就不见了。
就、不、见、了。
杜宴离不仅热得要命,他还一肚子火气,他还想抽爆自己师父的头。
杜宴离今年十二,是个半大小少年,自幼生的精致可爱,此时一身绿衫,看起来像是个小少爷,却是父母双亡险些饿死街头的可怜人,同自己师父——希望他掉悬崖得了——相依为命,学一些医理之类。
他叹了口气,只觉口干舌燥,抬头辨了方向,打算挣起继续前行。他记得再走几步是有河流的。
正待他背好行囊,只听见一阵哗啦啦声响,杜宴离警惕起来,从怀里摸出迷魂药,对豺狼虎豹有奇效。然走来的却是个扎着红头绳的姑娘,年纪比他大上三四岁的样子,肌肤瓷白面若桃花,一身素色长袍,脚上系着铃铛,叮铃铃不停作响。她有些惊讶与惊喜地盯着杜宴离瞧。
“呀!”她欢天喜地地一拍手,声音把蒙了的杜宴离吓回神——在这深山遇到个娇滴滴姑娘,换谁都蒙——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走过来牵自己的手,“你就是那个老爷爷的徒弟吧!可是找着啦,花了我不少时间呢!来,我带你去我家吃饭。”说着,拉着杜宴离就要走。
“什、等会!这位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杜宴离脑内浮现山中妖女之类的传说,不由得向后退了三步。
姑娘有点儿疑惑不解地扭头:“你不是那个爷爷的徒弟么?胡子一大把绿衣服的老爷爷,他崴了脚啦!爷爷说自己本来是可以自己正骨的,结果遇上老虎啦!我发现了把老虎赶跑,把他背回我家,他又说他还有个徒弟,说自己没钱打算拿你抵救命之恩……”
杜宴离一听这话,知道这个老爷爷绝对是自己师父不假,松了口气又火冒三丈:“我回去不配巴豆下他饭里我就不做人!”
姑娘闻言嘻嘻笑出声,看起来俏皮可爱:“哪能把你卖啦,我说你一个人在山里危险,所以自告奋勇要接你去我家。跟我走吧?哎呀,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信我吗?你们外头来的人怎么都这么爱怀疑人!”
杜宴离被她闹得有点头疼,张口想说话又觉喉咙有些痛,姑娘似乎是发觉了他的不适,从大袖子拎出一个小葫芦,递给他:“喝吧,是水。”
她又说:“你也饿了吧,跟我走吧,我回去晚了要被丈夫骂的。”
“丈夫……?!”杜宴离差点给呛着,这姑娘应该也就十四岁吧?
姑娘点了点头:“是呀。”
02.
山路变得比之前更加陡峭。
姑娘在前头灵巧如猿猴地蹦跳而走,一边回头冲他道歉:“对不住呀,我家这边路比较陡峭。”
差点脚滑摔下去的杜宴离面无表情:“我觉得你在坑我,我师父怎么爬得了这种路。”
“不能不能。你师父呀,我是背着他过去的,要不我背你过去?”
“不用了。”这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生神力呀?
杜宴离到底还是关心自己师父的,他不知所踪,唯一的线索似乎在这个姑娘手里头,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闯一闯了。
倒是姑娘似乎也不是骗人的,走过这陡峭的山路,远远便得一间屋子,他那师父的白胡子在一片绿色中格外亮眼,登时把他五脏六腑气烧起来了。
杜宴离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姑娘冲到前头,他不嘶吼也不骂人,只是在自己师父面前冷冷地瞧,比阴曹地府阎王爷还恐怖。
懒懒散散坐那儿晒太阳的师父泌出了一头冷汗。
“小,不,宴离啊,你来了啊……”
杜宴离没理他,抬起头问走过来的姑娘:“这就是你家么?”
姑娘点点头:“是哇,哎呀,阿禅,你怎么出来了,风大快回去。”
“没事儿的,风铃。稍稍吹会风也挺好。”
于是杜宴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一个身量不高、穿白衣服的少年,面容俊秀带病气。看起来似乎是胃病,应取他篓子里的寒霜藤二钱、配朱果等药材煎上一大碗,早晚喝一次,喝上五天。
哎呀不好,怎么想到治病去了。杜宴离赶紧向其行礼道谢:“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是杜宴离。”连师父都不叫了。
师父嘴一瘪,有点委屈。
我比你还委屈呢。杜宴离目不斜视。
那位阿禅对他一笑:“不必这么客气,你还这么小,背这么重的篓一定很累吧,快放下来歇歇。我是阿禅,你若不介意就这么叫我吧。风铃是不是还没跟你自我介绍?我就知道她这风风火火的性子老忘三忘四。她叫风铃,是我的妻子。”
妻子?这倒是和风铃说的对上了,只是他俩看起来年岁都不大,怎么就成了亲?杜宴离年纪尚小,怎么懂得男女之爱,只是迷惑。
“好啦都别杵在这儿啦,”风铃拍拍手,“风大,进去吧。原来你叫杜宴离哇,以后叫你杜小哥吧!”她说着笑出了声,又叫师父让他进去。
屋子不大,摆着的东西基本都是木制品,看起来很是清新。师父委委屈屈地看着就没理他一下的他的小徒弟,拿起背篓翻翻找找:“阿禅公子,该有的药齐备了,等会我给你煎药。”
“麻烦您啦!”风铃喜笑颜开,拿出一碟芝麻饼和一壶茶来,闻闻味儿是茉莉香,“杜小哥,走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快吃了填填肚子,你看你这么小,背这么重的东西,肯定很辛苦。”
杜宴离也确实饿了,客客气气说了谢谢后就捏起饼并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始吭哧吭哧。
“说起来,有了这些药,不止阿禅公子的胃病,风铃姑娘的心疾也可以治得了。”
阿禅喜道:“真的?多谢。”
“风铃姑娘有心疾?”杜宴离吞下病,愕然地看着这个活蹦乱跳的姑娘,这哪里像是有心疾的?
阿禅笑了笑:“看不出来吗?”
师父插话:“我一开始也没看出来,更别提风铃姑娘测脉也平稳,真真是稳定得不能再稳定,我看啊,十年内都不用担心病发。”
“这样吗?”风铃像是得到夸奖一样高高兴兴,她又说,“不过多亏你们,我和阿禅出不得山,又不懂医理,眼见着阿禅一天天难受,我也难受。”
“诶?为何不能出去?”杜宴离好奇问道,出口才发觉自己造次了。
“阿禅不知为何,至于我嘛,因为山神。”
山神是神的一种,只不过并不甚强。杜宴离好奇起来:“山神?”
“是呀,我是神妻嘛!”
“……啊?”
03.
她几乎是要死了,趴在地上不能动弹,深一口浅一口地喘气,红彤彤的吉服重到她撑不起来。它们太沉了,尽是人情冷暖的恶意,明明那么漂亮、那么无辜。
她是这三百年,村民“嫁”出去的神妻。
说是神妻,其实也不过是山神的祭品罢了。她的父母为了一点钱,把她卖给了村长,让她顶替村长女儿去出嫁——今年正好选上了村长女儿。
在她“嫁”出去之前,她还见过一次父母,她的父母老泪纵横,对她说:“风铃啊,莫怪我们,你有心疾,家里实在是负担不起,况且不这么做,你弟弟就永远也娶不上媳妇了。”
她没回话,对着他们的脸一人啐了一口,然后以最骄傲的姿态走向了“婚嫁”的指定地点。被卖的那一刻。她就再不稀罕父母所谓的解释,人渣可不会因为一句话就不是渣滓了。
在那儿,她须得跪在垫子上,一动也不能动,大红帕子遮挡了她的视线,只能听见人们敲锣打鼓吹唢呐,闹了足足一天,才四散而去,只留下她一人与一些食物。
她掀开头帕,看了看黑了的四周,心里到底还是悲伤凄凉。她想着离开,绕了三四圈还是回来坐下。人们都说山神得不到妻子会暴怒责怪村子,引来山洪之类,她不能走。纵使父母残忍,她的弟弟何其无辜。
日子一天天过去,食物渐渐没有了,她试图打猎却因为心疾犯了跌在地上动弹不得,应是要死了吧。
天色很好,春暖花开、一轮明日高高挂起,几只兔子穿过树林,带有生的气息。她却蜷缩成一团,等待被死亡造访。
在意识消失不见之前,她看见了一双脚,一个非常悲伤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唉……”
“那就是阿禅哦。他把我领回家去啦,我也不知道怎么我就活下去了。”
杜宴离只觉口中芝麻饼变得苦涩难以下咽,他垂下头,道歉:“对不住问了你伤心事。”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几乎饿死街头的事,那种绝望与悲伤……杜宴离胡乱地移动视线,突然看见阿禅正晦暗不明地看着风铃,眼里有怜惜悲伤与一丝丝……愧疚?
“没事没事,不用这样。我去给你们做饭,杜小哥有什么忌口么?”
“啊,没有……”
师父钻了出来:“想吃鱼!”
“吃你个头!这地方哪来的鱼,你再跟我皮我就把你扔这儿了!”
04.
“就这样,药我配好了,你每天早晚煎一次,喝五天,胃病会好很多。说根治,我也不敢打包票,”师父说道,“风铃姑娘的药我也留在了桌上了。”
他们在风铃家吃了饭,勉强凑合在他家呆了一晚上待天色泛白时下山。阿禅身体不适未出来,只有风铃送他们。
风铃指了指右边:“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就能出去啦。我就不送你们了,抱歉。我等等得去煎药。”
“没事儿,我们不会迷路的。”杜宴离抱着风铃强塞的一大包吃的,嘴里塞着点心,含混不清地点了点头。此刻的他才像个十二岁的少年。
两人同风铃挥别,往山下慢慢地走。
杜宴离记仇……倒也不算,只是不很想理自己师父,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把他师父憋的够呛,千方百计骚扰他,“小离儿”、“宴离”不说,“离离儿”都叫出来了,只可惜越这么着杜宴离越不想理他。
你说说上山采药扔下小徒弟乱跑结果把腿摔了什么的,是人干的事儿?
“我这不是遇到老虎了嘛!”
正说到老虎,只听见左手边林子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竟然真的钻出一只花斑老虎。
杜宴离:……
师父:……
杜宴离警惕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掩护住自己师父。只可惜长得太矮,这样子颇有点儿可爱。他的表情却没有半分玩笑意味,摸出药丸,提防着老虎随时可能袭来的攻击。
“斑子,退下,那是我的客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人从林子里走出来,他的步子轻到即使踩在树叶上也听不见,穿着一件杜宴离所能想象的最华丽的象牙色袍子,声音温和。
老虎竟然真的听了他的话,乖乖退下了。
看清此人脸后,杜宴离惊得差点叫出声,却被师父抓着示意他不要说话。师父没有丝毫惊讶,只是严肃地摇了摇头。
“你们走吧,我送你们。”那人说道。
师父点了点头,一改往日不着调:“麻烦您了。”甚至用了敬称。
那人点了点头,也不说别的,沿着那条路往下走,途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与时有时无的鸟鸣。
到了即将出山的地方,那人停下了步子,温声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接下来应是不会有危险。之前麻烦你们了,请收下这个作为礼物吧。”他拿出一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哪里的话……多亏山神大人您所助,我们才能平安无事地出来。”
那人不置可否,只笑了笑,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杜宴离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站在那儿的那人,发觉他像烟一样闪烁一下便消失不见,扭回头对师父说:“他……是山神?”
“能驱使山中虎豹、安居在此无法离开的,不是山神是谁?”
“……师父你早就知道啦?”
“哎呀,小离儿眼力还需要好好磨练磨练呢。”
“在那之前你也给我改改乱跑的恶习。”
“诶嘿。”
“……我走了。”
“我错了我错了!”
杜宴离不理他师父求饶,只往村落走,也不再回头去看这座奇异的大山与那个华袍的鹿角少年。
他不会去问风铃是否知晓,只要他们二人幸福,比什么都好。还望他们此生无忧。
原创角色约稿文/作者: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