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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它们闪光、燃烧、化为灰烬

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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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amu 

 

Chapter.1 

 

西西里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再好不过啦。 

她拥有那么大那么大的一片森林,拥有森林尽头的小屋和每天清晨满满铺了一桌的丰盛食物,她跨在林子里最高最大的枝杈上,摇晃几下小腿就能惊起一丛飞鸟,凭空织起一滩白羽飞向远方。 

远方、远方——尽管树梢与树根的距离已经足够让五岁的小女孩仰起小脸才能将将望到一点儿尖尖,老爹上周才漆完的小船也还没来得及载她巡游艾尔伽湖一整圈,可是巴巴地望着鸟群消失在视野边缘的时候,西西里还是对那些仿佛永远不会驻足休息的小生灵羡慕得不得了。 

不管是谁也好,要是能让她拥有一双自由的眼睛,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能飞越森林看看这片山地尽头的风景,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小女孩把下巴搁在伤痕累累的小木剑上,双手结环,学着上次在森林外镇上看到别人的虔诚样子喃喃自语起来: 

“至高我主,请、请听我等祈求,我以我——哎呀,忘记了,后面该怎么说来着,”偷学来的祈祷词刚开了个头就忘了大半,当时她只觉得面对空气念念叨叨的中年妇女十分好笑又有点让人不敢多看,谁能想到这次轮到自己可怜兮兮地向那个神讨东西了,“求您给我一双小鸟的眼睛吧,您要是想要贡品,回家我就把老爹的铠甲献——” 

“闭嘴!” 

树枝一个不稳,西西里身子一沉刷地擦过层层树叶就结结实实砸到了某个宽厚的臂膀里,紧接着领巾霎地被揪起来,小女孩挂在半空和横眉竖眼的老头直直来了个对视。 

转而老头洪钟似的声言炸开在林间空地上:“你老爹的铠甲!还想献给我主!” 

“我主,你又知道我主是个什么东西?西西里,你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是吧?”半白的眉毛本来就生得浓重,此刻混乱地皱成一团,“你以为耍个嘴皮子主就会给你你想要的?还是我那几件铁家伙就能让那家伙满足?别做梦了!从来只有人给神送东西的道理,等到你想索要点什么的时候,你的神可从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老头平日懒洋洋的眼珠黑白分明地瞪着西西里,在初夏清澈的日光中竟也平白添了几片战场的寒意。西西里吓得甚至不敢动动嘴唇,老头的脾气虽然算不上好,这一年间她却也没见他真正动过怒,在林间长久的春日里懒得久了,小女孩近乎要忘了硝烟和鲜血是什么味道。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敏感了,赖考夫移开目光,手上力道也颤抖着放开些许。但能感受到的是西西里似乎还有些僵僵的,多年兵痞子当下来,尽管奉行着冠冕堂皇的名号,但也多少让他丧失了安慰人的能力,明明小姑娘大概也只是学着别人祈祷的样子,她既不知道宗教会给人的世界观带来多大的异化,也从未了解过奉神圣之名的信徒们干过的那些龌龊的勾当,她可能都不知道结晶神的名号吧,但这确实也意味着她还没有能力向那个神明发这样的愿,可是——空气一时间凝滞,直到温暖的触感攀上脸颊,小姑娘琥珀色的瞳仁大睁,有些迷茫地望进老人爬着陈年血丝的双眼: 

“对不起老爹,我实在是太想看看外面了……我、我只是听别人这样求神给她一点食物,但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不应该想着不劳而获……” 

老爹脸上的皱纹真的好深好深,明明平时只有大笑时看得最清楚的纹路们,却在她亲手触碰时才能感受到如刀削斧刻般的肃杀。 

可这肃杀转眼就消失了,有如能解开经年魔法的药水终于淋到石化的旅人头顶,柔软自小女孩手指接触的那一片肌肤开始蔓延至全身。赖考夫深吸一口气弯腰让她站稳,西西里还在左看右看担忧地想再找些理由出来开脱,老人却伸手揉乱她沾满草叶灰尘的头发,背过身去大笑起来。 

“老爹,不生气啦?” 

“没事,不是你的错——呆头呆脑的小崽子!” 

“哇——莫名其妙!“ 

老头没轻没重的拍打让她刚刚小心忍住的眼泪再次汹涌起来,西西里气得跳脚,啪嗒啪嗒跟上转身离开的老爹含糊嘟囔着不满。 

“好了小崽子,别哭鼻子啦。今天的早饭有蜂蜜蛋糕哦,趁焦糖结块之前好好享受美味,之后我们就上镇上去!”老头的大步却从未停歇。 

朦胧的泪眼里老人方才坚硬的轮廓连带整片大地都柔和不少,她小小的世界在大笑中震荡得色彩鲜明,正是森林流丽的初夏。 

 

Chapter.2 

 

参差的细流在森林尽头汇成一道,一脚踩中最后一圈蘑菇的正中心,无数阳光就越过林隙铺展开来。 

陡然开阔的视野让西西里瞬间兴奋不已,山林的涓流裹挟着前日充沛的雨水向前奔去,跳出水面的银鱼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女孩跟着溪流跑起来,又学着鱼儿的动作在岸边潮湿的新泥上一跃而起,刚下了雨的烂泥巴也随她俩蹦跳着挂在赖考夫的裤腿上,老头气急败坏: 

“小崽你给我跑慢点!过会又要哼哼累了拖到中午才走到。” 

西西里哼哼着答应,然后溅起更多的泥点子扬到后面老头的身上。 

“果酱早就没有了,罗勒和鼠尾草是不是也不多啦,最近的香肠都没什么味道,”小女孩扬起脸开始控诉厨师的偷工减料,“冬天你还答应给我做件小斗篷的!”  

“说的也是,上回笔尖又被你摔断了一根,墨水也快被浪费没了了对吧。” 

欢快的身影瞬间瘸了一边,西西里开始强词夺理:“墨水就我一个人用,可饭是两个人都要吃的嘛!” 

“还有,还有,真的不可以养一匹小马吗,它会像洛奇一样漂亮的。” 

祸害到第十三支狗尾草的时候西西里终于回头巴巴地看着赖考夫,有事求老爹的时候小姑娘的眼睛总是格外地亮晶晶,让赖考夫总禁不住疑惑自己是不是其实捡了只小狗回家。虽然在这样的眼神下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软很多,老人也能理解西西里对自己的剑、盔甲乃至战马和远方的向往,但战争不是只要会挥剑会骑马就能解决的,总之这事还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那得等你能不被洛奇掀下来再说。”  

西西里瘪下脸:“它就是故意的,我喂了那么多次青豆给它,还是一上去就被甩下来。” 

“马根本不喜欢吃青豆!你怎么不给狗熊也喂点?” 

“我也不喜欢啊,也没见你哪次煮完豆子给自己装一半。” 

“小兔崽子!下次给你再装多点!” 

老头被揭了短开始滥用权利,森林里的挑食鬼可从来不止西西里一个,随手扔掉刚编好的狗尾草手环转过身去,澳伽的花果市场在河与湖的交界处叫卖起来。 

 

一路瓜果的香气溢满在乡民的笑脸之间,去年秋天封窖的果酒启瓶只觉新鲜的芳香,连小孩子也能灌下一整瓶;还未下市的鲜花瓣瓣缀着未干的晨露,在阳光下艳丽得晃眼,第一批蜜瓜就堂堂霸占一大片空位,用沉甸甸的金黄与花骨朵分庭抗礼;昨天的暴雨催生出菌子同新泥一道排在秤上,主妇们嗔怪着剥掉泥巴才肯付钱,摊主也就嘿嘿笑笑不作解释,吆喝着还是用一样的狡黠对待下一批客人。 

可这一切和铁石心肠的老头没什么关系,赖考夫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西西里从花栗鼠滚轮的面前拉走,一转头她又抓着两支鸢尾想偷偷插在老人背后的腰带上。 

小姑娘自己也委屈得不行,上次来镇上时连小屋旁的积雪都没有化尽,播种季的篝火才刚刚堆起木柴老头就揪着她的领巾赶回去给洛奇加晚上的草料,她哪里见过集市如此生机勃勃的光景。 

一步三停摸到目的地的旅馆门口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门口抱着孩子的妇人看着一老一小的影子推推搡搡出现在巷口就几步迎了上来。 

“先生您总算是来了,大家都在等着您来发话开始呢。” 

说着转头看看眨巴着眼睛的小女孩:“想不到西西里长得这么快,上次见面也没来得及和你聊天,这次可要好好地吃个痛快呀。” 

“伯戈因夫人看起来身体好些了?其实也不用特地等我们赶到,啊哈哈哈哈……“老头罕见地不好意思起来,连带着西西里也不知所措地对着红光满面的健壮妇人傻笑。 

“健康得很,托您的福我才能抱着这孩子站在这儿呢。” 

瑞瓦·伯戈因倾身把怀中孩子的小脸凑向来客,西西里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脸蛋,也许是之前瞎逛时指尖沾了瓜果的香气,在本眯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的婴儿倏地睁眼盯着陌生的小姑娘,咧开嘴,一串口水坠了下来。 

西西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瑞瓦乐得差点没托住孩子,随手擦擦就拉着小姑娘往厅堂走去,男主人正端出一锅新蘑熬的浓汤,见压轴的客人到场忙不迭地放下前去与老人拥抱。 

着急溅在桌上的汤品氤氲出鲜美的芳香,小个子的男人喉头有些干涩: 

“赖考夫先生,多亏您赶到了——” 

“当初也是,多亏了您我们一家现在才能在这宴请大家呀。” 

 

Chapter.3 

 

夏夜,暴雨滂沱。 

动荡时局的平息并不能让哪一个羸弱平民的生活安定些许,当守的道由光明的骑士们守尽了,苦难的业果仍然沉沉坠在讨生活的人民肩头。 

狄伦·伯戈因在走廊焦躁地走前走后,回廊尽头女人的痛呼和疾喘不绝地涌入这狭长的空间,产婆高喊着:“老爷,再多拿点纱布来!”“热水也要,快点啊!” 

狄伦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和急急出门的女仆撞了个满怀,她却连一个回头也没法给就转身跑去取新纱布了。 

“出血要止不住了!”紧跟着女仆跑出一位来帮忙的客人,“伯戈因先生,真的找不到医生了吗?”几乎整个旅馆的女性客人此时都聚在房间里束手无策。 

“镇上已经没有开着的诊所了……医生?他们全去前线了!” 

房间中妻子的呼唤声里气声逐渐取代了喊叫,产婆的声音越发急切又无力。厨役提着热水快步奔来,溅出几滴洒在呆呆杵着的狄伦身上,他却像察觉不到疼痛,或是发觉自己在此处的多余,又仓皇地离开门口,抱着头缓缓蹲在了地上。 

狂乱的雨声轰击着整栋房子,潮热的乱流在走廊上蒸腾,暴躁地窜到每一个角落让人慌乱不已,正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狄伦冲到窗边喊道:“今晚旅馆不待客!您另找——” 

不对,平静无波的镇子上只有自己这一家旅店,雨夜的行者无处可去。 

但短短的一瞥中这位客人一身在雨幕中斗篷下也难掩盖的鲜红铠甲熠熠闪着光,妻子的喊叫还在生生往他耳道中灌,小个子的旅馆老板半身倚在窗边拼命思考,楼下的敲门声再度响起,狄伦深吸一口气,往楼下跑去。 

开门果然是一身炫目赤红的魁梧骑士,只是他的斗篷底下似乎还藏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老骑士却一抹脸上水迹问道:“楼上有女人难产?我会些医疗类的晶术!” 

狄伦大喜抬头,脚下陡然像失了支撑险些跪下,老人把小孩扔到他怀里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去,狄伦这才发现看着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身烟尘脸色潮红,不合身的衣服血迹斑斑——果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逃兵吗? 

门外纯黑的战马抬起前蹄,一声响亮的嘶鸣划破雨夜长空。 

 

“恭喜老爷,是个健康的姑娘,”丰硕的妇人经过一晚的劳累,汗水浸透了围裙,抱着新生儿向狄伦走来,“但雨夜里赶路的医术精湛的骑士——安德森领主昨天才宣布圣战正式结束了对吧?” 

狄伦给床上的女孩子换了一片敷料才抬头,很好,女儿红红皱皱却呼吸平稳,看不出是早产儿的模样,眉眼间尽是她母亲的轮廓,瑞瓦呢?瑞瓦应该累坏了吧?他仓促起身就要出去。 

“狄伦,你已经是个父亲了。” 

那双抱起过无数新生孩子的手不容置疑地把婴儿往他怀中递去,产婆浑浊的眼睛坚决地盯住他。 

“我,我知道……” 

“那就负起责来,别因为一时的心软让瑞瓦和孩子受苦,孩子还没有名字吧?” 

是,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对,我们一直没有想好……我会想好的。” 

 

寂静的房间里仅有的两个人都阖着眼睛悄无声息,卸去孕体的瑞瓦看起来比她怀孕前还小上一圈,额上还挂着未来得及擦干的汗水,狄伦闭上眼睛用额头贴上妻子的额头,两人汗水交融,似乎瞬间共享了刚过去的惊心动魄的几小时。 

老骑士在狄伦离开床边的那一刻睁开了眼睛,见狄伦看向他,点点头一同走了出去。 

“那么,是什么让您带着一个病重的小姑娘还能在战争结束后一天内就抵达离前线十万八千里的澳伽呢?我们派出去的医生们都还逗留在战场呢。” 

房门刚刚合上,狄伦就开门见山地提问,有些咄咄逼人的问题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合着渐渐停歇的雨声直到消弭,老人却还是只在微笑。 

“请先给在马上颠了一天的可怜逃兵一盘面包吧,鄙名赖考夫,没有姓氏。” 

洗浴更衣再坐下享用五月脂肪开始丰美起来的鸡肉,两个男人终于能坐下来长谈的时候刚刚的暴雨早已消失无踪,唯有屋檐上还没来得及收集完的积水流成一束静静地汇入沟渠。 

“没有姓氏?您从小就待在教会了吗?” 

“没错,听说他们是在密林中一个被共誓会血洗的聚落里找到我的,被塞在地窖里的萝卜白菜中间的小婴儿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大家发现还有一个活口的时候都要高兴疯了。 

“但似乎那个聚落使用的语言早已逝去,他们说我当时只会嘟囔几个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词语,连博学多识的教宗大人也觉得很难办,只能亲自抓阄在里面选出了一个当作我的名字,很随便吧,但也挺小题大做的,哈哈哈哈。” 

“虽然我并不信教,但不得不说列梵蒂的信徒们真的拯救了很多无辜的孩子啊。”从小被教育着如何经营生活,狄伦并不太能理解教会的信仰到底有多高尚,但他钦佩他们的善行。 

“当然。那时的唱诗班里还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没有姓氏的孩子,也有因为各种原因和家人分开的孩子们,”老人爱怜地瞥了一眼狄伦怀中熟睡的新生儿,“我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我们谁更可怜,但大家都一样坚强勇敢。嬷嬷对我们都很好,骑士们出外巡逻回来也常常带些礼物,我们被教导这一切幸福,食物和水乃至知识和力量都是主赐予我们的,主爱我们大家。但我们也都知道,爱大家的不仅是主,还有善良正义的我们彼此。 

“某种意义上,我的生命是那些善良与正义所给予的,因此过去六十年的人生中我一直为这善良与正义而活。”似乎回想起过去征战的生涯,老人的眼神飘向窗外。 

“我参加了许多场战役,在大陆各处冲锋厮杀,也学会了记不清多少种奇奇怪怪的语言,但再没有听到幼年起就在我脑海中回旋的那几个古怪的单词,走过那些荒谬愚昧的焦土,我深深地庆幸我能拥有信仰。” 

狄伦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恐怕就是邻镇的家畜市场了,那时他坐在集市里最健壮的牛背上洋洋自得,仿佛已经拥有整个世界。 

“那打完最后一场战役,和战友们庆完功,回到圣城做一位功勋赫赫的长老,不好吗?” 

“是啊,我老了,我要退休了。我当然想为正义的理想奉献一辈子,但圣战……我害怕呀,我们闯进共誓会西部的老巢,所见之人不论老人小孩一概格杀勿论,那些还在练习如何举起剑的孩子,同圣城里跑来向我道前辈好的见习骑士有什么区别?那些还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幼儿,同六十年前的我又有什么区别?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记住自己的名字就要死了,就要死在正义的刀下了! 

“我们的理想真的是正确的吗?我们的正义真的有意义吗?我向结晶神发问,可祂没有理会我,祂当然不会理会我,倒不如说除了最初那个穿行在沙海中的少年以外,祂又何曾理会过谁呢? 

“我想我们的神必然是伟大的,祂不需要我们这些凡俗的认同。”说到这里,老人的目光投向虚掩着的房门,还在发低烧的小姑娘均匀的呼吸清晰地响着。 

“何况,圣战快要结束啦,我也很累了。我不敢留下来参加庆功宴,即使我们都很庆幸彼此活了下来。我们烧掉了西西里的家,杀掉了她的父母亲人——事实上,我们倒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谁,毕竟命令只是毁掉整个村子——索性让我来还给她一个童年吧。” 

夜已经深了,老人缓缓回忆着他曾光明伟岸的过去,嘴上却也没停,便餐食罢,新酒饮尽,他一步一顿地走向门外。 

狄伦霎地起身:“骑……赖考夫先生!我家女儿——还没有名字。” 

他冒冒失失一个大动作,怀中的婴儿惊醒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新上任的父亲手忙脚乱地开始拍拍哄哄。这似乎让赖考夫回想起什么往事,老人支起下垂的肩膀,思考片刻后轻轻笑道: 

“那就叫格瑞塔吧。虽然我也不知道它在我的家乡到底意味着什么。” 

 

Chapter.4 

 

猎猎风声划过耳畔,早春还稍嫌寒凉的空气一束束扎在西西里裸露的鼻尖上,森林的清晨一 

切如常平静。她倾身搂住梅耶的脖颈呵出一团白气,隔夜的酒气熏得马儿不高兴地扭动身子,十六岁的少女咯咯笑了起来,用通红的脸颊蹭蹭爱马金栗色的毛皮,又急切地催它快点、再快点。 

梅耶虽然长得粗壮,速度上却向来很争气,刚能看到小屋一角的时候西西里兴奋地紧紧搂了它一把,接着翻身跃下几步就跑到老头身边,一气把他撞了个趔趄。 

赖考夫反手把没轻重的小姑娘从身上扒下来:“小兔崽子又喝酒了?” 

西西里不生气也不说话,摇晃着后退几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他咧嘴,梅耶此时也缓步走到了两人身边,打了个响鼻满意地垂下头邀功,西西里呼呼笑着把头靠在它的前蹄上,往上伸手去摸马儿的下巴,活像在逗一只路边的小猫。见自家小崽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蠢样赖考夫一转身抽出大剑,垫了几步向前冲刺作势就要砍向懒懒散散的少女。 

咣—— 

刹那间金石相击,破空之声其后炸开,眨眼的时间两柄相同制式的大剑横亘在他和少女的眼睛中间。 

老人后撤一步反身攻来,剑光也随他而动,少女飞步绕向他侧翼,方欲抬手卸下对面武装就反被偷袭下盘,她急忙抬腿翻向空中重新找回节奏,反手一道劈砍从制高点袭来。 

分秒间乒乒乓乓几度招架,少女的脸上已经醉意全无,在一次险些擦过腰腹的格挡后旋身击破老人的防线,将对方钉在石壁上的同时,一片浸透晨露的裙摆无声地落地。 

“不错嘛小崽,这几天我不在,又偷偷跑去和领主府的小子打架了?”趁小姑娘喘着气放下防备,老头抬手一个爆栗敲在西西里头上。 

“你怎么又知——我没有!”少女恼怒地向后跳去,“混账老头,真以为我没有你陪着就练不了剑啦?” 

“可不是没有我不行吗,动作又粗心大意不少。”老人瞟了一眼地上的布料。 

“你你你——哪有攻击宴会后还没换下裙子的淑女的,这次不算数。” 

“哦,说起来昨晚正好是播种季点篝火的日子,我们西西里想必也和格瑞塔一块去凑热闹了吧?新开瓶的天露酒好不好喝呀?” 

“没错,还有格瑞塔,听格瑞塔说你又——” 

“你又拉着人家没成年的小姑娘去偷烈酒喝了对吧!” 

“你又捡奇怪的人回家了对吧!”此前被森林的熟悉气息冲淡了焦虑,想起要紧的事西西里一下子彻底清醒了,急躁地要往小屋里钻,“怎么能说我带着没成年小姑娘,我自己也没成年呀——老头你在镇上的人嘴里都快成猫狗收容所了,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你自己的身份?” 

早上起来格瑞塔·伯戈因慌慌张张地对西西里说今早自己看见赖考夫先生又带着一个陌生人往森林的方向去了。回想起他这次去邻镇之前掩着房门和伯戈因夫妇俩谈论着什么,爸爸还反复劝着他要慎重考虑,小姑娘犹疑着全没了以往牙尖嘴利的样子。吓得西西里床也没敢赖,跨上梅耶就往森林里跑。 

“小西西里说得没错,”少女刚跨进房门,里屋的帘子就被一把掀开,一个高瘦的猎装老人探出头来,“嘴上说着不再信任教会,现在干的事还不是和当初没什么两样?每个旅人都知道,澳伽的森林里有个什么麻烦事都能解决的老神仙——不过我可不是什么猫猫狗狗。” 

“我行善发自真心,和狗屁结晶神有什么关系!”赖考夫收剑入鞘,往厨房走去,“叫他桑德叔叔,我年轻时的老朋友了。” 

“四十年前他救人可不是发自真心,”桑德眯缝着眼睛小声说道,“每个经他手的伤员都要被这个狂信徒抓着说上一百句结晶神的好话,他才肯用多点止痛药!” 

“四十年?原来老头真的有年轻的时候。”厨房传来一阵咳嗽。 

“没错,那时我还是个小男孩呢。可惜啊天天和人打架老得太快了,你知道当初有多少美丽的圣职小姑娘白天黑夜地在他窗前晃悠吗?现在居然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哈哈!但桑德不一样,桑德永远年轻!”明明也没年轻几岁。 

“那您现在也在教会——” 

“教会?不,傻子才在那地方赖着。就算他摁着我的头说他的主有多伟大,我也不会臣服的,阳光,湖水,野兔和麂子,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嘛!只是对于赖考夫可能不一样,赖考夫说我是他的老朋友,但对我来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 

“等等,”少女突然快步跑出房门,“这是你的猎鹰?” 

檐下一身鸦青杂着灰白的游隼抖抖羽毛,西西里欢叫一声扑过去,轻轻把脸贴上光亮的羽毛,右手抚过它修长的尾羽。奇怪的是大鸟也不太反抗。 

“很稀奇吧?”赖考夫端着喷香的馅饼也来到庭前,何止是稀奇,桑德简直看得要呆了,“这孩子从来到这里开始就再没离开过澳伽,为了能到处看看她可是想破了脑袋,到处巴着小动物念念叨叨,最后不知怎么回事——” 

“我就拥有了结晶的眼睛,”少女眯眼笑着偏过头,扬起的右臂上有着紫色的光晕,“只要是我碰过的生物,我就能透过它们的眼睛看见从未见过的光景。 

“现在,飞吧——” 

少女扬手抛出游隼,大鸟振翅腾空,飞向远方。 

 

“这要是放在四十年前,谁敢相信我们的功勋骑士赖考夫前辈还能做出这样的好馅饼!”桑德挥舞着短笛大声赞许道,“要我说全铋法尔最适合养老的地方莫过于这个澳伽了,哪有人会讨厌能把人埋起来的鲜花和瓜果呢?现在这儿又得添上一宝啦,你瞧瞧,这淋漓的酱汁!” 

西西里点头。 

“再者我也从来没见过那只蠢鸟和陌生人这么亲近,怎么,难道这也是结晶的功劳?” 

西西里点头。 

“不行,西西里我亲爱的小姐,见到你之后有了太多的惊喜,我得在这唱点什么来庆贺今天这个日子,你肯定没有想过吧,我当年可是中部赫赫有名的吟游诗人!” 

西西里抓着香喷喷的烤肉一顿一顿点头。 

“相比起来你的箭好歹不会吓跑所有动物。”赖考夫不咸不淡地搭了一嘴,这里似乎没人买聒噪的演说家帐。但没关系,赫赫有名的吟游诗人兼史上最伟大的短笛演奏者、十种方言精通者与不老的林间之风一个人就能举办一场辩论赛。 

“胡说!这一带的山里你再难找到比我准头还好的长弓手了——当然,决不是因为这儿是平原,”桑德被自己的冷笑话逗得不能自已,并理所当然地默认了他唱歌真的能吓跑所有动物。“但是,不是我故意卖弄,尽管猎人都喜欢森林,但这种寂静无声的森林哪里适合年轻人嘛,想当年我在博尔德一带的林子里寻找传说中的金角鹿,虽然差点被那儿的劳什子藤蔓勒死,但却收获了这个好伙计,”他豪放地挥出手去,发现游隼已经飞出去撒欢后尴尬地挠了挠头,“总之,好弓手桑德,这个名字当时可是响亮得不行!对了,要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一个好名字必不可少,赖考夫每次被请去当教父给起的都是些什么啊——” 

“我喜欢我的名字。”西西里嚼着肉含混不清地说着。 

“我的小崽子当然要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让听过的每一个人都记得!” 

桑德一瞬间有点说不下去,已经无人能听懂的语言拼成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低头痛饮一杯酒:“好吧,那就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你是那个赖考夫的孩子。但我必须得说说那次我是怎么找到那些神出鬼没的鹿……” 

很快他从博尔德会说人话的秘林羊驼扯到石火矿横行肆虐的食人蚁,餐桌第一次如此热闹。 

“好了,闲话就此打住。”骑士缓缓咽下最后一口蜜酒,猎人的聒噪也适时地停顿了一秒。 

“你就快要十六岁了,西西里。” 

“童年总有结束的时候,我希望你出去看看。” 

 

Chapter.5 

 

“我不同意!”少女霍地站起身来,带翻了一篮树莓。 

西西里环视一圈两个老人的脸色,眉头纠结起来,低头左顾右盼寻找着说辞。莓果滚落到地上溅出艳红的汁液,脏了她本来就少了一块的裙裾,还握着杯子的手细微地抖着,终于砰地一声拍在餐桌上: 

“好嘛,一会说老头年纪大了、说我总想着到处看看、说寂静无声的森林不适合我这种年轻人——还说童年总会结束!格瑞塔说你恐怕又救了不该救的人,我吓得一大早就催着梅耶拼命赶回来看你有没有事! 

“混账老头,你自己普渡众生,该管的不该管的你统统都要管,到头来你觉得自己从小带大的西西里会是你的累赘?还是你觉得她会害怕被你牵连?” 

说到愤怒时过去十余年的时间一气全涌到眼前,混杂着眼眶里翻滚的雾气冲得她头昏脑涨,她清楚地看到老人的眼光躲闪起来,猎人垂着头却难掩一点笑意。 

“又或者说,你觉得她会连你们你来我往不停暗示我应该离开老爹身边,去学着打猎,去追求所谓的自由——你们觉得我会蠢到连这种伎俩都看不出来?” 

少女一把扯开束带,提起伤痕累累的剑鞘甩到桌面上: 

“我哪里都不去。外面的世界早就在我的眼睛里巡游上千遍了。” 

她一声唿哨,抬臂,空中俯冲下一只游隼稳稳地落在少女健美的小臂上。 

 

当天晚上,澳伽下起了罕见的暴雪。 

简朴的房间里烛影幢幢,随着老人钻心的咳嗽声火光被呛得变化无常,映着房间里熟悉的事物也在扭曲撕扯的形状中让人心慌。覆着浓霜的小窗外北风呼啸,二月里不少抽出新叶的林木在风雪中化作灰白,丛中时不时传来鸟兽惊啼,隔三岔五地,唰—— 

是又一根枝条被积雪压垮。 

赖考夫把目光从地上的断枝收回,抬头发现老朋友正注视着自己。 

“不会的。”桑德的声音粘滞,似乎流出喉咙都有些费力。 

“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哥。”他用回旧日的称呼,“这只不过是一场风寒。” 

“不,你要知道曾经的我淋上整夜的暴雨也不会打一个喷嚏,这是事实,我已经七十岁了。况且我担心的也不止这些,”说着他再一次捂住胸口,啐了一口痰,“外头的风向……” 

“他们没理由连曾经的战友都杀!” 

“当然,如果共誓会——涅格尔公会没动他们的蛋糕的话。” 

“可铋法尔从来不是哪一群人的盘中餐!他们怎么就不明白。” 

“那可是那个列梵蒂啊,列梵蒂不需要明白。”赖考夫摇头,“况且他们行动从来都比思考快。” 

“可这不是你不给丝毫解释就赶走小姑娘的理由——等等,行动?”猎人惊惧地抬头。 

“他们要我回去,”两人视线相接,“三月,为了夺回西方。” 

猎人怔愣片刻:“不……不,荒唐!你已经七十岁了!” 

“轻些,桑,轻些。”老头瞥了一眼木门,一墙之隔,他还是不希望西西里听到这些。 

“这只是把隐患死死绑在军队里的借口罢了,他们就连一个老人的信仰也不放过吗?”桑德绝望地抬头,昏黄的灯光晃着木质主梁,墙角悬着香草和剑,这些都不该这么早结束,“到底是什么推着他们执着于抓紧时间,还要对所有小事都赶尽杀绝,一点余地也不留?” 

“放过一个老人的信仰?如果有方法,他们连死人也不会放过。” 

说着老人居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小崽子说得对,我怎么什么猫猫狗狗都救啊,现在大家都觉得自己知道这儿有什么人。联盟人知道这儿有个老救星,公会人知道这儿有个老仇人,教会人知道这儿有个老逃兵。而这儿其实只有一个快要死掉的老头。” 

这不是你的错,如果真能忍住见死不救,我的大哥大概也就不存在了,桑德本想如此开口。 

“过去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还一直觉得自己行事磊落。还有那些被我安上奇怪名字的孩子们,还有西西里……被轻易地认出和我有瓜葛,说不定并不是什么好事吧。 

“最后的最后,我真的能安心睡去吗——” 

“若不长眠于主的身侧?”桑德顺着背出了当年固执的骑士非要让他念诵十遍的经文。 

赖考夫沉默了,渺远的过去唱诗班的孩子们排成一队,由领头的孩子把结晶放在殉职者墓前,他们以此来祈祷亡者安眠。日日祷颂的神言会顺着食物和水流入他的灵魂,刻上他的脊骨,像每个大礼拜日他必然不由自主地向东边眺望一样,好像一辈子也改不掉。 

“还是全部烧成灰烬吧,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常做的那样。” 

但有些信仰必须毫不留情地斩断。 

 

Chapter.6 

 

夏日的第一声鸟啼总是开始得太早,窗外开始变得花枝招展的时候少女翻了个身,捞起被子把整个头都罩住,对决心想要赖床的人来说几声鸟叫还是堪堪可以忍受的。前日的暴雨后森林里又生出不少蘑菇,为了偷偷给老头换双新靴子,西西里在镇上忙活到傍晚才得以动身回来。梅耶不喜欢她一身泥巴的味道,闹了会脾气,她又蹲在马厩讨好地掰了一晚胡萝卜。 

可越是劝自己这么辛苦不晨练也是人之常情,就越是忍不住心焦地担忧时间过得太快而钱还没攒多少,她反倒睡不着了。 

而且,空气中满是鸟鸣声和林木的气味,不含任何杂质。 

西西里猛地起身跑向屋外,跨过台阶甚至打了个踉跄,挥开房门,终于放齐的拖鞋、平整的床铺和垂下的手撞进视野,明晃晃拍在视网膜上让人躲闪不及。简直像是什么实物真的一下拍扁了她的肉体,那一瞬间竟一步也不能前行,一只脚僵直地悬在门框之上似有千钧硬生生制住少女,但她竟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种仁慈支撑着身体不会倒下。 

半晌,她摇摇晃晃走向老人,再次被地上不知道什么东西绊倒,倾身跌向床沿。她呆愣地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再碰碰自己的,令人心悸的温差惊得她倏然缩回,但手和目光此时都无处安放,前后躲闪、患得患失,西西里茫然地垂下手,用手背盖住自己的眼睛。 

 

抬手挂上最后一张床单,今天的清扫就算是完成了。即使小镇的来客不多,大部分还是有熟人在此又或者独爱风餐露宿,伯戈因家作为镇上唯一的旅店,每天要做的活计还是不少。 

两年前每天被小老师抓着读写单词的时候,格瑞塔常常借着各种理由逃避严格的检查,还学着牙尖嘴利地嘲讽他,但相比如今在杂务中庸碌—— 

楼下一声马嘶,格瑞塔抱起空空的盆子跑到屋顶边沿,正能看到梅耶甩出一片汗珠,在上午十点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少女未及停稳就一跃而下跨进店门,直觉告诉她有大事发生,接下来楼下几声轰响和急促的脚步声也证实了这一点。 

格瑞塔慢吞吞地下了楼径直往洗衣房走去,她惯于以没心没肺的傻笑或者互相嘲笑与西西里相处,或许是知道二人境遇太不相同,未来大概也会毫无关联,过几个月才能结伴到处疯玩的友谊只不过是一期一会的插曲而已,格瑞塔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出现在如此严肃的时刻。 

她慢吞吞地拨弄皂角清洗池子时,母亲匆匆推门,拿着一封信: 

“快,送到南联盟的西西库塔去,记得让邮差加急。” 

一个绝佳的逃脱理由,格瑞塔扔下皂角夺门而出。 

“寄完就立马回来,”瑞瓦紧随其后下楼,丢出命令,“她会需要你。” 

 

海边不知名的小城里宝贵的上午已经偷渡了十分之十,猎人和他的短笛在过完了森林的四月、收获了镇子上寥寥数人的夸赞后就又蹉跎到这里,西西里最终还是固执地守在赖考夫身边,不过桑德本来也没有能教好她的自信。就像现在,待在潮湿咸味的风中即使是惯于早起的剑士大概也会一时大意睡到日上三竿,何况是惯于夜行的猎手呢? 

被群鸥撩过屋顶的响动惊醒时,桑德这样安慰自己,一边抱怨着这些海鸟真是不识趣,一边收拾自己打算出门吃些早上新捞的黄鱼当作午饭。 

小餐馆里人头攒动,在门开吱呀声的间隙有几个人抬头瞥了一眼来客,转而又探头继续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似乎没人把他当回事: 

“详细说说,上回没抢回自己的地盘,教会接下来总该有动作吧?” 

桑德感到大为扫兴,乒乒乓乓地拉开椅子喊了一嗓子侍者,正悻悻打算偷偷听会隔壁桌的谈话,柜台里的老板却发现了他,急急走过来递上信件。 

“先生……” 

信封上澳伽的邮戳展开在眼前,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行立起,摸索好几下才找到钱包摔在桌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餐馆。 

 

随着影子的长度定格在脚底一寸,眩目的阳光下狄伦松手,松明落下,身前巨大的柴堆腾起通天的灼热,迟滞一瞬后化形成赤红焰火与天光交辉,烫伤男人久久没有移开的视野,留下大片大片浑浊翻滚的焦黑。瑞瓦试图伸手把他拉离危险的火焰,但最终无法动弹。 

亚瑟尔不忍地闭上双眼,火焰也卷到他面前掠走一丝前发,一星恶臭蹿到空气中消失。 

他知道作为领袖,作为小镇的心脏和壁垒,他如何时候都不该闭上眼睛。这样一个外来者的突然死亡可能会把这片土地引向不可知的凶险,那场战争方才结束十二年,而更多的战争还未降临,更大的战争甚至从未停息,但—— 

葬礼上,他理应低头默哀。 

城邦的领主和旅馆的老板身后是难得噤声的格瑞塔,再往后是一片黑压压的头颅,不断增加的、静默的、低垂着头的镇民,汇成漆黑的波涛与真正的河流并肩,翻涌着汇入艾尔伽湖。 

无数沉默的头颅中有日进斗金的贵人,也有露宿街头的乞丐,有见面即流血的世仇和如胶似漆的爱人,但在一个人的身体烧出的烈焰中他们共同低头、共同哀思,唯有在哀思的灵魂共用同一个黑色的面影,唯有死亡面前,他们不以颜色区分。 

隔着烈火,那位少女的裙裾在热流中翻飞,她的面容在混乱的火焰中看不真切,只是她为什么要与众人相对而立,为什么要背对那湖水,像是下一秒就会仰面翻倒进湖中一样? 

 

天色将暗,远远地平原上炊烟升起,氤氲着绛红在湖上泼洒晕开。一只木筏在波浪中飘飘荡荡,将将要离开湖边却又被加上一重祝福,人影还在络绎不绝地游荡在湖畔。 

西西里收回视线,天光晦暗得已经有了夜晚的气息,从林中层层叠叠的树影中漏下来的更是只剩几星余光,刚刚能掠过匕首的锋刃,冷冷地亮在眼眶里。还有一息的光停在左臂的结晶上,几番折转耀着古怪的紫。 

寒气漫上来,西西里打了个冷战,抱紧怀里的罐子,一下午的燃烧,一个罐子,一方土地,一个人一生的挣扎皆落于此。 

“列梵蒂的追随者,必要长眠于我主身侧,若背弃此道,灵魂必将落入无底深渊。” 

少女深吸一口气,抬臂一送,匕首钻进结晶和肉体的夹缝,一瞬间喉头像被堵住,尖刻的疼痛随后席卷上来,她一屁股跌坐在地,头脑像被摁进冰水没有喘息的机会,只知道昏昏沉沉地,深入,旋转,上挑,斩断多余的神经和血肉,扔下刀子伸手颤抖着探进粘滞的温热当中,猛地攥紧死死拳着把它拽了出来—— 

一瞬间痛楚炸开如同烈焰爆发在寒夜,滔天的血腥味冲上颅脑,漆黑一口吞没意识。 

回过神来腿上有冰凉的液体,绷紧的肌肉轰然散了架掉落在枯枝上。这时寒凉已经腐蚀骨髓,虚汗浸透夏天薄薄的衣衫,西西里剧烈地颤抖着,连绷带也只能松松垮垮绕几圈就脱力,她胡乱地上下摸索,搂紧自己的臂膀,摊开手掌沾染着鲜血的结晶异样地没有一丝光泽。 

紧接着,红色蠕动着向中心聚拢退缩,它一点一点地,把血液吸收了个干净。 

随后紫色的晶体重新亮起微光。 

 

“鲜花的香味会掩盖死亡的恶臭,香甜的果实是逝者上路后的口粮,艾尔伽湖终将汇入无底的大海,在夜晚的边缘,灵魂之海的大门也将开启在湖水的尽头。” 

佝偻着背的老婆婆沉声说完后缓慢走向湖畔,将怀中的花束放在已经满满当当的筏子上。安多莉亚注视着她远去,半晌才从石柱上直起身来,将手伸进傍晚冰凉的湖水。真是让人安心的葬礼习俗,自从几年前离开教会去往大陆各方研究,她就再没有参加过别人的葬礼,尽管亲教城邦们总是很愿意让路过的中央圣职者参观仪式,但他们的教条愚蠢又无趣,何况她无法理解,到底是何等的傲慢让信徒妄想强迫神陪在他们的尸体身侧。 

可惜她没有鲜花和水果能送给这位声名远扬的前骑士,安多莉亚在袍子里翻翻找找,终于发现了一枚向日葵花瓣,金黄饱满的花瓣来自遥远的圣城上阶,在无数书和笔记中辗转过半个大陆,最终归于一位踏遍世界却葬于异土的信徒,再合适不过。女人闭上眼,把花瓣放在所有赠礼之上。 

主持仪式的人朝陌生的旅人颔首,伸手解开缆绳,筏子缓缓启程,游向湖水的尽头。 

晚风扫过藕荷色的湖面,金黄花瓣先所有赠礼一步翻向空中朝着海的方向飞去,随后在擦过湖面的某一个瞬间消失不见。 

 

Chapter.7 

 

西西里醒来的时候天边正翻出鱼肚白,远山和看不真切的更远处有一抹薄红呼之欲出,倏地一行雁阵朝此处游弋而来,再一眨眼,一碗肉汤递到近前。 

她恍惚地抬头,一头白发映着黑袍的女人眨眨眼向她示意,她的手杖随意地扔在一旁,硕大浑浊的结晶嵌在顶上:“小姑娘,自残也要抓住要害呀。” 

西西里低头看了看手臂,才发现已经绑上了规整得不像是这个女人打出来的结。 

“谢谢……” 

“割下身体上的结晶给他殉葬,你可真是个疯子,”毫不在意地打断,女人眯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新墓,简陋的十字架和纯净的结晶极不相称,“赖考夫前辈不会喜欢的。” 

“但是,”她依旧弯着眼睛,笑嘻嘻地凑近少女,“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年纪……就是你让我们损失了一名优秀的战士? 

那眼睛蓝得太幽深,西西里不自觉地偏过头去: 

“你们?这种事,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他养大了我。” 

“没错,”那眼眸流转一圈,停在墓碑上,“背叛了主,选择了凡俗的快乐,我为他感到可悲。我当然不指望你们能明白什么。” 

西西里陡然要冲上前去。 

“但这不代表他的一生没有意义。”少女将要重燃的愤怒又被压回去,“他愚蠢,但是高尚。” 

但女人不再往下说下去,她重新眯起眼睛:“比起这个,晶格体,瞧瞧你失去了结晶的支撑虚弱的样子,兼职医生安多,竭诚为您服务。条件就是你的这具身体。” 

“我……塞西莉娅,我的名字是塞西莉娅。” 

 

 

 

 

 

 

 

 

 

 

 

 

 

#FREE TALK 

 

大家好我是黑面羊,时隔三年重新尝试写文,没想到这么久了我写东西还是充斥着垃圾话和谜语。因此,虽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看到这里,总之我来补充一下设定。 

·关于本文 

我好缺德,我把它丢到企划里,但其实是背景板大杂烩(但是居然有很多只有一两句的小细节是跟亲妈确认过的,我的缺德浓度肉眼可见地提升了,谢谢各位),因为cc的人设里有些经历是必不可少的,本来是觉得要先补全人设我才能想出她的后续发展。因此原计划是想在一章和二章中间发日常相册的,但中间席卷而来的各种ddl让我毫无原则地拖到了终章,cc也成功变成了游离于主线之外的无事发生人,而这篇文甚至没有补完全部设定(……)。 

·梳理一下时间线? 

1661年 骑士团在统一周边诸国的途中捡到一名幸存的婴儿,用当地语言命名为赖考夫。 

1692年 年轻的骑士赖考夫在巡逻时买下一名被人贩毒打的少年奴隶桑德 

1695年 十四岁的桑德实在受不了唱诗班的乖宝宝生活,决心出外冒险。 

1710年 四月 安多莉亚被发现遗弃在一棵枯死的树下,由中央教廷唱诗班收养。 

1720年 六月 清剿完最后一个大规模共誓会据点,赖考夫带着唯一一名幸存者,四岁的女孩在宣告胜利的庆功宴前夕离开前线,两天后抵达澳伽。 

格瑞塔出生。 

1724年 安多莉亚修完唱诗班必修课程,开始接触神胎相关研究 

1729年 安多莉亚做完手上大部分工作,开始巡游大陆寻找新的突破。 

1732年 二月末三月初 赖考夫发现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决定托老朋友桑德教授西西里一门谋生的手段,前去接应的时候收到教会要求他回到骑士团的消息,虽然不清楚公会的动态,但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隔多年仍然敏感,他决定尽快把西西里送走。 

1732年 六月初 西西里发现父亲死在床上 没有迹象表明是他杀或自然死亡。 

安多莉亚路过澳伽,发现了有趣的晶格体,提出一同旅行。 

1734年 西西里结束旅行回到澳伽,靠送信和打猎为生。 

 

·安多莉亚 

我的头号背景板,本文只出场了一点点内容,主要是之前从未见过基于自身意愿移除结晶的晶格体,对cc的身体之后可能的变化十分好奇,开始以帮她疗伤、后来以帮她恢复原本的结晶能力为条件,对这具身体进行了长时间详尽的研究,中途也发展出了恋爱关系,只是研究尾声她就对这段感情失去了兴趣,cc也感到实在接受不了安多偏执的宗教观念——结晶神是最伟大的存在,因为以她多年的研究仍然没有接触到结晶的本质,不接受宗教的人都是愚蠢又可悲的人,只是她并不在乎其他人到底能不能享受神的恩泽。 

发展到最后分道扬镳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关于真名 

其实写完觉得挺不切题的,真名就是代表西西里这个名字,源于赖考夫已经失传的家乡话,但就连他自己也不懂什么意思。就像cc的整个童年,它塑造了她性格中安静的那一部分,让她未来的人生虽然总在外奔波,但最后总会回到澳伽的森林里。只是后来她只是住在森林的边缘,日复一日固执地寻找也与小时候安逸的状态相差甚远,她早就已经遗失了真名。 

相应地,cc从未亲口告诉过安多西西里这个名字,其实赖考夫的故事声名远扬,有心的话安多一定能知道这个名字,但她不在乎,甚至她自己也只是告诉了cc安多这个简称。 

(我觉得 我还能编 但是好困 下次一定) 

 

发布时间:2021/12/15 10:08:52

2021/12/15 晶格方界 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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