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离开了。
他说着自己还有其他人要劝,急匆匆收拢翅膀要走,走到门口,忽然想起问柯迪利尔借一把扫帚用。柯迪拒绝了他,本想用些花言巧语,又觉得这些会让泽菲洛斯皱眉头。最后他只摊手说:没事儿,我留在这里,本来也少人来,闲着不如扫扫地。
“这可是天使的羽毛啊,”修女往天使面前凑,“你走之后不会消失吗?”
“不会。”泽菲摇头道,“这已经被天使们诟病很久了。”
明明不该在人间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的——他低声说。
“那……我可以收起来做个小抱枕吗?”柯迪挤出一个可怜表情,“炫个娃娃也行。”
天使盯住他的脸,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一个让柯迪利尔目眩神迷的微笑:
“滚。”
柯迪利尔扫完羽毛,打扫干净和天使会面的现场,低头去看自己的高跟鞋尖:靴子是黑的,显得没有那么圣洁……比起方才来的泽菲洛斯来说。那人走进来的时候还假惺惺披着破斗篷,谁还看不见斗篷下面的一身白衣?
在这时代穿纯白的人可太少了——看,眼看门口又来一个一身黑的。佩刀佩枪完整,冽得像阵风。柯迪一眼就能看出他绝非来祷告的人,不过胸口挂着的十字架还是暴露他少许的身份:他大概是个猎魔人,没有正规编制的独行者。
紧接着那人快步过来,当着他的面在胸口划个十字。
“你好,修女。”他合一下双手,“今日……这里是否来过一些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来不及柯迪反应,面前那人已挑起眉毛,突如其来凑过来闻他的衣领。柯迪利尔骇得眼看跳起,大退一步:“你干什么!”
……本音出来了。
面前的人睁大眼睛:“你是不是……”
柯迪屏住呼吸:“我是不是……”
猎魔人神色认真,深呼吸一口,手已经按上刀柄:“……被附身了?”
“我没有!”
修女气得跺脚,又想起教堂的木地板年久失修,力气大了可能会把鞋跟跺进地里,只得生着闷气从裙子下面摸出神父资格证——这个过程让面前的人轻咳一声别过脸去。柯迪一阵无语,展开证贴到他脸前:看看看看,大写的名,一模一样的照片!
“所以你为什么是一副修女打扮?”猎魔人面上满是不可思议,“连声音都捏着,不累?”
“我乐意,”柯迪利尔差点把证捏折了,“从裙子下面掏枪不炫吗?”
“……”
猎魔人不说话了:不知为何,修女觉得他真的在思考这句话的真伪。但这并不耽误整一阵鸡飞狗跳过后,他连把泽菲洛斯这个天使来过这里的事告诉对方的心情都没了。
就算他是猎魔人……柯迪想起一些黑衣猎魔人的传说。猎魔人和神骑士本为同源,一起在神界训练多年;但在正式编制之前,倘若他们犯过什么忌,或是干脆丢弃或扭曲了信仰,一旦被发现,就会失去成为神骑士的资格。面前这人看着安定,实际上那两把刀上,不知缠着怎样的风暴——
柯迪又安慰自己:也不一定,也有一些不爱当神骑士的、接受神直接领导的受训者,年纪轻轻就出来当了些独狼猎魔人。这些人反而在三界声名赫赫,揭过多少悬赏,手上就有多少恶魔头颅。
“你最好小心一些。”猎魔人临走前打断他的思绪,警惕地向四下望望,“这里有恶魔的气息,很浓郁……对方恐怕是相当高位的东西。”
“真的假的?”
那人笑了笑,看一眼柯迪的装扮,道:“我不像你这么习惯于欺骗人。”
柯迪利尔曾经是个神父。
他披上神父外袍,人模狗样;听取众人疾苦,穷极无聊。神父难道是如此古板不可变通、又这般无趣不能逃脱的禁锢吗?无形的天使环落在他头顶,即便不能上达天听,柯迪利尔也被死死困缚于这座教堂,再不得翻身了。
于是他选择以自己的力量反抗:说真的,他的信仰真没有那么坚定。曾经别人念祝词时,他在打哈欠;别人感激涕零,他在厨房翻饼干;别人闭眼祈祷,他偷偷环视四周:一群盲信者,笨蛋,愚蠢……将自己的一切期待都寄托在另外的东西上——即便对方是神——
你们的手是只会双掌合十这一个动作吗?
后来他就变了。他学着喝酒,偷着抽烟,再到明目张胆喝酒抽烟耍枪用刀,最终他灵机一动,选一个上佳日子,卸下神父枷锁,套上修女长裙。类似的角色,却因为反串而心跳加速:裙子很漂亮,摸索武器也方便,不会有什么比这更让他舒心了。声音一学,笑容一堆,所有人都对着神父叫修女,他看见无数祈祷者拜倒在长裙下:神啊,神啊,请救救我吧!
修女笑着将人送走,接受他们的感激,却反手将烟头掐灭在神像下的大理石上。
这被柯迪利尔视作他一生最大最深重的反抗。
“确实是无聊的教堂。”
“……”
柯迪利尔手里的蜡烛猝然闪烁起来,一阵阴风,灯火消弭。修女呼吸一紧:这里从傍晚开始就没再来一个人。如今夜幕落下,教堂空旷,从未听闻过的人声却从背后传来,带一点无所谓的笑意,却几乎准确地捉住他的心声……巧合?
他僵硬地转过身,神像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停留一人,在月色下白得几乎透明,手握长杖,一手托脸:你好啊。
柯迪利尔的笑容挂起来:是伪装。他看到对方笑时露出的尖牙。某个人形种族确实拥有这样的……美貌,是美貌,以及不刻意隐藏会显得很长的齿,方便他们咬穿人类的脖子。
吸血鬼坐在神张开的翼上。
“说个理由吧,”他同样张开翅膀一跃而下,正好落在柯迪面前,“让我不吃掉你的理由。”
“吸血鬼大人,”修女耸了耸肩,确实他心里也没底,只能博一下,“我再怎么说也是修女,捕食神使……如果被发现,神界和魔界会乱成一锅的。”
“是好借口,但不是好理由。”吸血鬼还在笑,“乱成一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是在人间——”
砰。
子弹从柯迪利尔的耳边擦过——也同样擦过了稍微歪头的吸血鬼,直直朝着神像打去。柯迪刚想大喊一句不妙,神像前冒出一只蝙蝠,恰好将子弹挡住。
“不客气。”吸血鬼笑吟吟看他,“打中你就有麻烦了吧?”
“这可不算打中。”
话音一摞,柯迪往门口望去:下午的猎魔人缓缓抽刀,一双直刀银亮;人一扫之前的认真拘谨,在深夜里笑得张狂,三两步冲过来,扬起一刀劈在吸血鬼横起的杖上。吸血鬼倒也没恼,只是杖子一挥,人又回去神像上坐,甚至有闲情逸致拍了拍手:漂亮。
“抱歉,下午没走,在教堂顶上蹲了半宿。那股气息,比起说是什么人来过了,不如说是踩了个点……”
猎魔人向柯迪点头致意,转头向神像上的人看去:“传送门就设在教堂里,阁下真是好兴致。”
吸血鬼一笑:“谢谢?”
不好对付……柯迪的笑容也敛去了。猎魔人打一下舌头,上前半步:“准备伤害修女,已经构成我可以处死你的理由。”
“可是我伤害未遂,倒是差点被你的圣水子弹打穿了。”吸血鬼摊手道,“算谁的?”
“……”
柯迪利尔眼看身边的猎魔人一阵动摇,一把抓住他的肩:“你醒醒啊?这顶多算扯平——”
“确实,”猎魔人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们各退一步,你放过他,我放过你。”
“你不会觉得,你能杀死我吧?”
吸血鬼眨眨眼睛,好像听见什么有趣的事,笑了:“你的名字?”
猎魔人直直望进他的眼里:“斩瀑。”
柯迪利尔猛地转头:“……哈?”
“怎么了?”
“你怎么就告诉他了?”修女把猎魔人拉过来说小话,“那家伙好像是个相当高位的……从刚刚开始这十字架隔着衣服都烫得我胸口疼了!”
“……我的也一样。”
柯迪利尔眼看斩瀑握紧手里的刀柄:“正因为如此,如果他真想对我们动手……逃也逃不过。”
“嗯,嗯……东方的名字,真动听啊。”
可吸血鬼的声音响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他不知何时又跳下来,拄着手杖站:“作为交换的筹码,不如唤我断河吧——”
柯迪利尔额头冒青筋:“这名字一听就是现起的!连意思都跟瀑兄……”
“……”
猎魔人也沉默了。许久之后,他似是做下什么决定,忽然抬起头来:
“那你也要跟我走吗?”
柯迪利尔满脸震惊:“你……”
吸血鬼倒是眉眼弯弯:“为什么?”
猎魔人抱起臂来:“教堂白天全是阳光。”
“我并不很怕太阳哦。”
“人很少。”
“我就一个吸血鬼而已。”
“这里也不适合你。”
“或许是有点无聊,但我还有修女——”他向柯迪利尔眨一下眼,“修女先生。可以一起听点人类乐子,我扮成神父也会很像的。”
斩瀑盯住他:“我可以当你的血包。”
“成交。”吸血鬼好像老早就在等这句话似的,斩钉截铁道,“就这么定吧。”
柯迪利尔从头到尾没插上话。但这一刻恶德修女也生出些焦虑来:这移动血包,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一具什么尸体。斩瀑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会死的。”他低声叹了。
斩瀑没应他,向他点了头,兀自往外走了。
倒是吸血鬼——真名未知,方才硬给自己按了个断河的名——跟在他身后,在与柯迪擦肩而过时,修女听见他轻轻地笑:
“怎么会,我对猎物一向很有耐心。”
蓝白发的吸血鬼往柯迪的背后望去,神情安定。修女身形一滞,转头看向身后,却忽然明白断河的用意。那是他走之前在向神像颔首,挑衅他,用一个目光羞辱他:神?别开玩笑了。神连自己的人类子民都保护不了,甚至要另一个人类子民来替他挡刀:
“但你不用怕,你还会见到他的,就像你还会再见我一样。”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柯迪身上,又紧随斩瀑落去远方,“再见。”
kd:那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