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她默默无闻,那么也必然无人探究她的出身与过去。诗者本人对此笑而不答,又或者偶尔回以几句晦涩的隐喻。假若她安然成年,也定然无人知晓德文尼娅这个名字,冠以艾尔斯古老的姓氏就足以讲尽某些曾与她血脉相连之人的一生。
最年幼的孩子总是得尽宠爱,但德文尼娅却是这中间的例外,喧闹的嘈杂的声浪都围绕在比她年长的孩子身边。而她分得家中一隅,一排排木质书柜从她脚底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放满有着华贵花纹的古旧书本。房间里弥漫着羊皮纸与墨水的味道,无声地书写岁月。
于是在其他孩子在外嬉笑喧闹之时,她翻开了厚重的书本。
但假若仅仅谈及她分得的书柜,那么便无法谈到她分得的命运。不仅仅在一方书柜之内,而在这世界之间。出身贵族的孩子们时常仅能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的人群,而德文尼娅却自大门飞奔而出,穿行于大街小巷。于是世界一角的样貌,就一点点映进她的眼睛。
但年幼的孩子不理解自己也不了解他人,于是艾尔斯的姓氏仿佛只是个无关的标志与符号。只是透过纸页透过人群透过长街短巷,她模模糊糊地知晓了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原来并不是每一户人家都有着华贵的雕花大门,有着精致的衣物,有着永远都会飘出香味的厨房。走远一些,走出几个街区之外,走出富丽堂皇,她看到另一个暗淡的世界。
为什么?含糊不清的询问并没有得到回答,追问之下获得的仅有苛责。于是待到她能够明晰表达,待到她越来越擅长排布语言文字,她便知趣地在更加年长之人前噤了声。
只是若是她就此沉默,那么必然负于现今的德文尼娅之名。
熟稔传说之人能够轻易颂出这座城市的故事,卢纳尔符城一向被黑夜之神所护佑。传说也仅是传说,但在苦难或是幸运之下,人们总有几分盲信。
冬至总是对应着盛大的节日,时至今日,使者们已经不再在冬至日的祭坛上传递神谕,但庆典却一年年流传下去。
最不被关注的小女儿本不会拥有如此隆重的成人礼,只是生于世界的时间恰恰与这一日重合,于是便也借了这盛大的名头。照例下发请柬,宴请宾客,摆开一桌桌的筵席。
后人并不那么清楚的知晓她到底是如何搅动了艾尔斯家的一潭死水,更多的人们仅是借了街角巷尾的流言模模糊糊描摹一二。众人皆知这样的仪式一向有着古旧繁琐的流程,也逃不过冗长无趣的祝词,更离不开在更多人眼中毫无意义的誓言——宣誓忠于家族,忠于神明。
人们窃窃私语。人们说她不屑于发誓,人们说她质问她所眼见的不幸,人们说她狂傲地宣言——我与你们不同,也必不与你们同路,更不与这份腐朽共存。
而那时众人看来也不过是年轻气盛的口出狂言,却竟就此一语成谶,多年以后人们才知,她亲口述出了自己的命运。传言大抵皆模糊不清,于是众人仅能猜测过去的年月里,穿梭于大街小巷的孩子眼见了什么才敢于放弃人们皆艳羡的生活。唯一所知的,仅有知晓那双眼睛比他们想象得更早地洞察了人间。
而她说,让我离开牢笼,离开僵死的规则,离开所有的沉默与麻木。让我回到广袤的夜晚,让我探望所有曾被忽略的声音。让风为我串起连夜的消息吧,从一个窗口,到另外一个窗口。
口口相传由流言而来的话语总是含混不清,却仅有这句明晰无比,于是人们不得不怀疑,她的话语真的乘了风声。
尔后二十年一晃而过,彼时她籍籍无名,也仅有在离开的那一刻能够在人群间泛起些微涟漪。只是诗者历遍世界确有其事,风尘仆仆只身行走在夜幕之下。人们只知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定然看过世界的全貌,却不知她的视线究竟被砺得更加锋利还是更加温和。第一个十年她尚且行走在人间,人们说她风餐露宿,跨越一片又一片土地,行过每一座城市,越过每一片天穹,跨过每一个荒原与旷野。可直到诗人之名响彻人间,人群间才传出谁曾在大陆某一角与她擦肩而过的流言,也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仅为了与她相关而来的牵强附会。
而第二个十年她究竟往向何处,人间无人确切知晓。传说,人们讲起传说——说更古老的旷野与天空被远古诸神所遥望,说她本就有着不属于人间的灵魂,说她行至世界尽头,而后被亘古的神灵呼唤。
于是她走出人间。
诗人日后的诗句里总是写满隐喻,传说也无人证明真假。老人们会说在人所不及之处依然有着神灵,呼唤着每一个不被人间所缚的灵魂。老人们还说,跨过地平线,就能到达所有神秘辽远,仅存在于更古老更缥缈的传说之间的地界。
于是她游走在天幕的梦境之间,聆听所有的梦者诉说,聆听跨越亘古而来的歌谣,聆听世间万物的声音。于是她踏过黑夜尽头的无人之境,遥望着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天空和旷野下揭开的戏剧。于是她走向时间之外的殿堂,眼见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人们说她见到昼夜尽头,见到生死分界,见证一切凡人不可及之处。
待到访尽万物,她分得荒原的尽头,分得一分世界的灵魂。她自旷野与天空的尽头归来,而千年后人们称其为命运。
无人知晓她究竟行走了多久。仿若一瞬又仿若千年,耗尽人间十年却又只像大梦初醒。在旅程的终点她回到人间,踏上地面的那一刻夜幕初临。在天穹大地相接之处,她对上另一双遥望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呼唤她的名字,德文尼娅,德文尼娅,为何再度回到人间?
后世的传说总说她是被黑夜护佑之人,而人们说在那一刻她便知与她对谈者身为何人。司掌夜晚的神灵轻声询问,你本可就此一去不归。
年轻的诗者与对方对上目光。因为我曾经的话语并非妄言,她如此回答。而你呢?她反问,是来迎接。还是阻拦?
我来请求,司掌夜晚的神明如此答道,我与你一同,眼望见了人们的不幸。
那么你呢,夜之领地的守护神难道徒有其名?
时至今日我的话语已经不再属于我,人们总能以自己的意愿肆意将其歪曲篡改。德文尼娅,你的话语与诗句解释彼此,若是我们怀有相同的愿望,那么请你开始书写吧。
为何是我?——但我不为你的请求而书写,更不为你的话语代言,我仅是为我自幼年而来的誓愿书写。
我眼见星光,在广袤的苍穹上闪烁。尽管我苍白衰微,却依然些微知晓命运,也窥知几分灵魂,依旧能够守护历代星辰。
而后两人间是沉默还是言谈无人得知,人们只知晓结局。
谁将声震世界,必将长久漂泊如云。
最后她问,德文尼娅,黑夜所铸之利剑,不属于人间的诗者,旷野与天空的魂灵,你要开始动笔了吗?
诗人点头,是的。
于是她开始书写。
纸张像雪片一般在她身边缠绕飞舞,字句在羽毛笔尖下掀起风暴。铺满地板,堆满书柜,一张一张交织重叠,自一方小小的房间之中倾泻而出。
我听到。我看到。于是我开口。陈述苦难,歌颂幸福,永不沉默。
于是此后不知多少年,夜晚一同化为她的意象,打破一切白日里的僵死呆板,借着思绪与梦境行走于夜的自由之间。
一年,五年。十年。轰轰烈烈,无声无息,她的诗句被传颂万里。人们说她的羽毛笔撕破牢笼,人们说她本就是坠落凡间的星辰,双眼锐利得能穿透黑暗死寂,一落笔就该掀起惊涛巨浪。
王国的贵族们咬牙切齿念起她的名字,却压不过更多借她之口言出的声音。人们皆知,以她为始,那潭死水与那片沉默,终被打破。
于是此后的人们像熟知夜之领地的传说一般熟知她的故事,再往后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史书都绕不开她的名字。她笔下的诗句像飞鸟一般,一直一直盘旋飞舞。后知后觉的人们此时才开始回忆,忆及诗人久远的过去,自她口中,自她笔下,一点点窥见诗人的命运,才知多少年前她所言非虚。
人们当年还不知故事的开头,却都一并见证结局。然而即使是万千诗篇也难抵漫长时间的遗忘,于是羊皮纸页泛黄发脆,碎为齑粉,悄无声息地在人间淡去。
只是人们善于忘记,却也善于铭记。一个世纪,两个世纪,直至一个千年。
她的最后一首诗。诗者在她熟悉的苍穹夜幕下,在与世界告别之前写下的最后一首诗,在千年之间,不断地被一次次念起,未曾也不会被遗忘。
她书写人们,书写自己,书写自由,书写夜晚的广袤无垠。
她未曾言明,但人们皆知,她的诗句所向为何。
——————————————————————
◆十分意外的舞出的正文......本来是当做角色介绍来写的,结果一没注意就变成正文了!
◆因为结构和视角问题,有很多本来想一起写进来的东西没能提及......这篇也没机会再塞了,下一篇再来吧!!!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