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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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他完全失去味觉是在科帕达七岁的时候。那位总是笑着称赞任何食物美味的兄长面对科帕达递上的,融入厨房所有调味料的咖啡。也同样一口喝下。然后微笑着说,真不错。

父亲责怪他将厨房弄得乱七八糟,兄长安抚说准备一杯咖啡对没有经验的小孩子来说是很复杂的事情,母亲拿着烟斗只在问晚餐吃什么。在角落缩着头一声不吭看着这一切的科帕达仿佛与整件事无关。

白色杯子上考肯喝过的地方流下一滴咖啡,它滑到桌面,未溶解的固体调味料就轻轻地飘在上面。

第二天傍晚,又在外面跟人打架打输带着一身小伤的科帕达盯着从电视机前面急冲冲跑过来的考肯直接问道。

你根本尝不出味道吧。你不知道母亲她喜欢甜的东西,可是如果餐桌上出现甜味她又会勃然大怒。父亲总喜欢在周三的肉丸意面里加入很多的糖。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并不是疑问句,科帕达单纯是将这个结论说出来。

这种程度的流血不会对身体有伤害,但在手臂上在小腿上会留下浅浅的伤疤。红色的叠在白色的上面,没人能看得见科帕达的创口。

那时候考肯没有否认,科帕达曾经想过也许他无论说什么哥哥都不会否认。与自己不同,有着更温暖的发色,更像母亲的考肯点点头跪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从药箱里拿出碘酒涂在他那不重要的伤口上。

“也许你脱掉手套会好一点。”

顺着那声音科帕达抬起头。天气并不是很好阳光也不强烈,甚至可以说是阴沉,就跟每一个英国天气一样。黑白琴键离开他白色的手套停止歌唱,科帕达又看看靠在门上的人一眼。将手套脱下搭在面前的钢琴上,整整自己衣服后摆。

“只不过是一次拙劣的练习而已,算不上什么。”科帕达低下头,抬眼偷偷看向门外的太阳。

即使小羊皮手套再柔软,对于灵巧的手来说依然是一种禁锢,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手指重获自由。

“当然如果马斯特曼先生能够喜欢就最好了。”昏昏沉沉的室内犹如阴天的海面,黑与白的波浪上蓝色的鸟飞舞着。向天空的太阳献上尊敬与爱慕。

与母亲不同,朱利叶斯的头发像铜的颜色,容易生锈,是有点肮脏的发色。可一旦有光照射到,那份美丽就连冬日教堂顶端十字架那一点光都无法与之相比。科帕达总是对他说,只要见到马斯特曼先生你就能知道中世纪圣像背后为什么要画着一圈金色的光芒。

漂亮的、圣洁的、完美的马斯特曼先生。由一个个建立在自己希望中的幻想构建起来的形象。就如他所评价自己所弹的乐曲一样,添加太过的装饰音,炫技多于真诚。

一无是处。

从朱利叶斯的声音里科帕达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它困扰着科帕达二十几年。从七岁那年开始,到十七岁遇见朱利叶斯,再到后来也依然存在。跟科帕达一模一样的声音不断提醒着他,关于自己有多糟糕的这件事情。

只是,科帕达按下最后的琴键。随着他的长大,过去的伤疤也变得更淡,在他延伸的四肢里被新长成血肉稀释。那声音也是一样。

“还是没找到喜欢的作曲家吗?”走进室内的朱利叶斯是 逐渐收起光芒的太阳,最后变得冰冷安静地坐到旁边的长椅上。

“比起这个,您应该还有其他事要找我吧?”淡金色头发的男人拿起钢琴上的手套,露出像他哥哥一样微笑慢慢戴上。“是升职的事情吗。”

耸耸肩,红发的男人往后靠在墙上。他说:“既然你知道的话就——”

“您也知道我已经拒绝过了。”难得一见地,科帕达还没等他讲完就打断对话。

阴影下朱利叶斯的头发显得很浑浊,与此相对的是那双蛇一样的绿色眼睛。第一次看见的时候科帕达曾经怀疑过是否就是魔眼,但后来发现那魅惑效果只是因为个人的原因而已。

你想要吗?当懵懂无知的科帕达前去询问魔眼相关的事情时朱利叶斯直接反问他。如果只是低等级的人工魔眼倒是很容易做到,作为商品家族也有贩卖这类所以没关系。

也许有一只会方便很多吧,但科帕达一直没有答应这件事。马斯特曼家的技术出了名的好,不重要的强化手术只要给钱就能做。而如果是他的话,科帕达相信朱利叶斯一定会负责那次的手术,还有可能赋予比应得的更多的功能。马斯特曼先生笑着否定了他。你看起来是会让我违背家族意志的人吗?他这么说。

当然不是。他这么说。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

“在全体基础科做了那么久助教现在升为常任教师也正常吧。而且也会给你定位吧,即使是末子也很不错啊。”朱利叶斯不喜欢格纹,今天的他穿着棕色的毛呢裤子,手上抚摸着他那修剪整齐的指甲。

即使他说正常,也只不过是以马斯特曼的标准。基础科学完通常需要五年,正好是科帕达待在时钟塔的时间。以他刚来那会连魔力都不能很好地控制,五年过后能不能转去其他院都成问题。能够在一年半内完成学习并找到个忠实于民主主义的讲师担当助手,通通都是朱利叶斯的功劳。

他不会认同,那个没有多少表情流露的男人只会说那都是你的努力。

科帕达也不否认,但如果没有朱利叶斯的话,也许拖慢一点,七八年以后他也能毕业。可被其他人看得起?被比自己年幼不少的学生戏称基础君主?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将一晚晚借住在朱利叶斯家里偷学来的知识反哺给低年级而已。手套中指上磨损的部位和下面泛红的指节和每个在朱利叶斯书房沙发上被噩梦惊醒的夜晚都提醒他付出过什么。

朱利叶斯没有说出来,年幼的学生也没有提出。脑袋里一直提醒他的声音开口,它说:“你除了基础科以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到。”

那声音让人生气,却无比正确。因为它正确才更让人生气。

从那以上的魔术,打个比如的话。就算是同样一模一样的术式,合格标准是涌出一游泳池的水,那么科帕达顶多只能挤出一个茶杯的量。想要泡第二杯都没有。即使他再去研究最大化利用魔力的方式也无法做到,在他坐起来的时候已经被天花板碰到头。

“您知道我的志向不在此。”科帕达努力笑出来,却无法指挥面部的肌肉。只好用手指按下琴键,让音符将脑袋的声音赶走。让颤抖的手臂和指尖的酸痛提醒他不得不保持得体。

安静坐着的朱利叶斯看着他,叹一口气,重新抬起头说:“你刚来英国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么请您下次见到他的时候把他狠狠地揍到清醒为止吧。”

科帕达快速地说着,一口气将整句话连贯地吐出来。

浑身穿着白色的男人从钢琴边站起身走向朱利叶斯。这辈子他都不可能感受到在能够将炸成碎片的人体残块一瞬间恢复完全的魔术里,魔力是怎样在血管里流动的,它是不是会像肾上腺素一样带来兴奋,给魔术师刺激。朱利叶斯也不可能体会到那些本就稀少还结块无法移动的魔力是怎样才能被挤出使用的。这听起来很公平嘛。

才不呢。科帕达恨死自己这副素质如此差的身体。以前的时候没有察觉到,等到他像渴求朱利叶斯一样渴求魔术时所有微小巨大的缺陷都统统体现出来。如果是马斯特曼主族那种血脉,也许一小管血里面魔力的含量比几倍体积的奥尔森家特殊的魔力线含量还高。

“科帕达。”红发的魔术师冷冰冰地对着身边的魔术师缓缓说着:“身为魔术师你该追求的只有根源一样。”

“呵,您看我是能抵达根源的人吗?”根源一词从朱利叶斯口里说出来有些好笑,他也的确很不礼貌地笑了出来。轻薄的语气从他口中不断脱出:“您永远只会说根源,而我追求的从来只有马斯特曼先生身边的位置而已。”

就连朱利叶斯也无法抵达的地方,以这副身体的科帕达又怎样能去到。说着根源的朱利叶斯就像念着耶稣的信徒,认为根源不存在是不敬的想法。那么科帕达希望朱利叶斯永远也无法抵达根源,也许这也是他说不出口的希望。

看啊,每次提起这个词的时候。那好看的绿眼睛总露着厌倦,而他以自己能力问题一口否决之后它又变得湿润。就像现在一样,就像过去许多次类似的对话一样。

“不过说起根源,我能搬到您的家去住吗?”淡金色头发的男人微微侧着头眯起眼睛,压着声音半是诱惑半是讨好地说:“您看,这样我就能随时询问关于魔术的事情了。”

“这跟你现在有什么不同。”没有反对,没有赞成。他只是将视线移开。走廊里的风吹过扬起他微卷的头发,阴影下看不见那绿色的眼神。

他说的也没错,科帕达现在基本每天都会在他家客厅过夜。沙发上有他喜欢的,从朱利叶斯卧室换下来的毛毯。茶几上有他的笔记本和朱利叶斯为他放置的水杯。在某个晚上从噩梦里惊醒的科帕达浑身大汗气喘吁吁的他摸着自己湿透的衬衫,往窗边朱利叶斯工作的地方看去。见到他那灯光下很是好看的红发,听见钢笔尖在纸上划出虫啃咬叶片的声音,嗅到书柜间的墨水气味后才平静下来。接着茶几上突然出现的一杯清澈的水吸引他全部注意力,仿佛身上的粘稠,梦境的重量通通消失不见。“谢谢您。”他小声说着。“去洗个澡再睡,别弄脏我被子。”红发的魔术师头也不回地淡淡说着。

从那天以后每次醒来他都能在茶几上找到干净的水,朱利叶斯偶尔会偷偷看他一眼。大多数情况下不会。

在以前科帕达会自豪地大声宣称这就是同居状态。

但他今年已经到第一次遇见朱利叶斯时他的年龄,突然发现的这个事实让他不得不做出一些改变。从小跟家里人看各种电视节目,每对情侣在成为情侣前总要先告白,在不再是情侣前也要先吵一架。分离和结合应该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哥哥与自己的亲近总是那么不自然,而父母离开时也没有任何一句告别。甚至一声不吭地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就偷偷离开。

“我想要待在您的身边。”科帕达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在以前他从来没有机会说出口,无论是对朱利叶斯还是考肯或者是伊叶斯。“我想要待在您的身边。”

他又重复一遍。

“这样你会看到我的全部,”朱利叶斯不紧不慢地说着“不仅是现在好的一面,还有不好的一面。同居就得接受对方的一切。你会幻灭的。”

“就让我幻灭吧,让我对您失去兴趣吧。求求你了。”科帕达说。

而朱利叶斯像听到平常的事情一样毫无变化,他沉默了一会。接着慢慢说道:

“算了吧,你那事我会去跟那边讲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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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的事情科帕达没有坚持下去,朱利叶斯也没有提起。淡金发的男人依然每日出没在他家,主人不将死皮赖脸的学生赶出去的话(通常这也不会发生)家里客厅就会多一个人。夜里会有其他人的呼吸声,有其他人在的气息。而朱利叶斯也得记得倒上一杯水放在沙发边。

这种平静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科帕达将那他那几乎不会回去的家搬到朱利叶斯家对面。就在马路过去的那栋楼,艾伦和爱伦家隔壁。

本来这不会让朱利叶斯感到头痛,就像因为科帕达在时钟塔也总是黏着朱利叶斯大声宣扬他们的关系一样。关键的时候他需要代表家族进行交易或者他们之中谁要去授课时科帕达总会自觉地消失不见。真正麻烦的是那两位说话用一样语气,上着同样课程,就连定做衣服也要使用相同布料的吵闹夫妻。住在斜对面的那两位,在科帕达之前负责随时跟着朱利叶斯的情侣。

“你已经够啦!整天跟朱利叶斯待在一起!他之前有偷偷跟我们说你长得很像狗哦!!!”穿着裙子的人说道。

“是阿富汗猎犬!你还搬到我们隔壁,难道是在挑衅吗!”穿着裤子的人附和道。

“啊,那种吗...不,我只是作为马斯特曼先生的学生,”全身雪白的男人因笑容而弯起颜色极淡的眼睛,他挥挥手,用同样清澈干净的声音继续说着。“才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呢。”

面前名字读音相同的两人明明不是双胞胎却长得极为相似,生起气来连脸颊两边鼓起的大小都一模一样。科帕达忍不住轻笑出声,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朱利叶斯为什么一直说着烦一直赶他们走却从来没有哪次真正地忽视他们。

“...!你!要不是有Kilig我也想...也想搬到朱利叶斯家里啦!”女性那一位几乎就要哭起来,因为抽泣而只能断断续续控诉着那个毫无愧疚的家伙。

“嘿!别这样,你还是母亲吗!我们要带上Kilig一起过来住嘛!”男性的那一位轻抚着妻子的背部,提出更加不像父母的做法。

正当科帕达还沉浸在关于狗的想象中时,他身后就传来响亮的撞击声。像是门把撞到墙壁的声音。然后那无比熟悉的声音大声吼着:“你们给我回去!别在我家门口吵架!!!”

科帕达几乎没有见过如此富有情感的朱利叶斯,他似乎只在这对夫妻面前才能放松下来。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搬到他们隔壁的原因之一。

也许有一天他也能被这样对待。

“还有你,科帕达!给我进来!”

即使背对着不回头看也能从声音里听到那位红色的绅士试图拉着门把重重地甩上门,却因经验不足而失败。木门和门框碰撞几次的拖沓声音数次响起。

最后他啧了一声任由门保持开启就快步走回屋内。

强忍着不回头去看他窘况的科帕达脸上笑容越加得深,声音也变得黏腻起来。“抱歉啊,他在叫我过去呢。”

在那两位充满恨意的眼神里,科帕达看着他们涨红的脸,紧握在一起的手。满足得浑身颤抖,大概也因为得意忘形,在最后几节楼梯上他被绊了下。踉跄几步的结果是收到底下两人的嘲笑和上面又重新喊他名字的朱利叶斯。

“马斯特曼先生原来也拥有感情啊?”轻轻关上厚重的房门,屋内一下子安静不少,科帕达能听到朱利叶斯叹气的声音。也能听到白色皮鞋踩在毛茸茸地毯上的脚步声,听到脱掉手套时细微的摩擦声。

先行一步的导师已经恢复平时的样子,没有多少表情,语调也趋于平静。安静的朱利叶斯拉开沙发上的毛毯坐下,他说:“别自顾自地给别人贴上标签。”

听起来倒不怎么生气。

“在我看来您就像天神一样呢。”清澈的声音从门廊逐渐靠近,科帕达的衣摆扬起摊在地上的几张书页。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开心,就像他弯起的眼睛,像他翘起的嘴角。

脱掉碍事的手套后,涂有显眼蓝色指甲油的手将外套下摆往后一拨,整个人坐在那脆弱的玻璃茶几上。小桌因他的重量晃动几下,最终还是在他的控制下保持平衡,而原先位于那里的物品自然被科帕达取代而掉落地面。

“你也是很不听别人说话。”扭过头去,避免直面坐在正对面的男人。朱利叶斯看着倒在地毯上仍未停止转动的玻璃杯,看它转得越来越慢,最后直到近乎停滞。有地毯接住并不会破碎,里面也没有液体残留。只是沾上地毯里的灰尘而变得不那么干净。

“圣洁美丽,又带着一点点的恐怖。”科帕达的嗓音让朱利叶斯抬起头来,看向那个用手遮挡着下半张脸的清澈男人。“如果不是您那套厚重的毛呢西装挡住,我相信纯白的羽毛一定会从您背后喷涌而出变成翅膀。”

他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和调侃,无论哪一样都像科帕达的外观一样纯净。让你无法不去相信,相信他,相信他说的话。而那丝毫没有弯起的眼睛和手指遮挡下的虚假笑容也同样坦诚地裸露出来。

他并没有笑。这不是街头调情那种的赞美。

科帕达的确没有打算遮掩这个事实。

“...你想说什么。”犹豫几秒钟,朱利叶斯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看向那无比干净的、寡淡的蓝色眼睛。

“明明我认为您比一般的人类拥有更高的智慧和品格,但我想要做的却只是将您拉下神坛。从背后用手亲自拔掉您的翅膀让您无法再飞起。”稍微变得湿润的眼睛,身下茶几发出的难听嘎吱声,还有他声音里逐渐加快的呼吸都证明他在动摇着。科帕达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因此与他的对话也通常会变得非常难以进行下去。你看,那从手指边缘泛起的红晕一直涨到耳尖,和他过于直白的话语都一样让人难堪。“直到您浑身血污地坐在地上仰望天空,变成像我一样被嫉妒和欲望困扰的普通人。”

他松开手,摸着胸膛深深呼出一口气。缓慢地,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吐出来地说:“这是罪吗?”

“你搞清楚,我背后没有翅膀。”朱利叶斯拿起科帕达放在一边的手套递到他面前。“不过即使有,也不是你能够拔掉的东西。知道了吗?”

“科帕达。”

与他不同,朱利叶斯是浓烈的人。以科帕达的说法来说。无论头发还是眼睛,又或者是他的身份他的能力。

在他口中说出科帕达的名字,也许就是那个北欧魔术师人生中最光辉的一刻。哪怕那是带着威胁,像是蛇吐出舌头送上的礼物。也无法动摇这事实。

在以前科帕达曾经询问过关于名字的问题,那之前不久他正在跟朱利叶斯讨论客厅里被抽出来有关第二法书籍的问题。好吧,实际上是朱利叶斯发现科帕达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他们之间的谈话。而科帕达抱怨有些稍纵即逝对话说过之后不立刻记下就会遗忘。朱利叶斯表示说,真是愚蠢,既然会被遗忘就证明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

“比如根源吗?”科帕达用力合上本子。其中夹着的几张资料被快速闭合产生的风吹落地面。

看着那慢悠悠散落的小纸条,朱利叶斯咽咽口水。他说:“是的,比如根源。”

又是那种带着湿润的眼神。朱利叶斯在平时的目光要锐利得多,像吐着信子的蛇。是带有攻击力、锋利的美。而当他自豪地进行自我介绍,讲解关于家族关于魔术的事情时。蛇就死去,太阳也熄灭。变成柔软的、强韧的难以被击破的朱利叶斯。科帕达不认为那样的他不美,即使跟他相处那么久,看到更多的朱利叶斯。最初的感情依然没有改变,像第一次接触魔术,像被强力的术式魅惑。

只是那样的他就像某种受伤的野兽,不躲在洞穴里舔舐伤口而是走在森林里向大家展现血淋淋的疤痕。

科帕达希望他能躲在阴影里,让他去治愈那伤疤。

关于称呼的问题就是在这里提出的。

“我能够叫您朱利叶斯吗?”科帕达抬头看去,肩膀上搭着的细长辫子滑到胸前,像金色的瀑布。

书堆之中他铜色的头发并不怎么抢眼,不过那双重新变得锐利的眼睛让人无法移开视线。虽然本身科帕达也没打算那么做。

被注视着的人平淡地说:“不可以。我们关系没有那么亲近”

“可您就直接叫我名字。”

“科帕达。”

“是的没错。”

“科帕达。”

“是?”

“我就喜欢这么叫。”

“那么我也——”浅蓝色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像阳光透过冰山时那样。

“因为你是后辈。”亮绿色的眼睛里稍微显得狭长的瞳孔加上不怎么眨动的眼睛看着更像蛇、或者其他地狱里的恶魔。“不过我死了的话随便你怎么叫我也管不着。”

“那么有必要的话我也许会杀掉您,然后在您的坟边不断念着您的名字。”捡起地毯上散落的笔记塞回本子里,科帕达随口说着。

“好啊,拜托你早点动手。”朱利叶斯说完也重新坐回到窗边他专属的那张书桌前。

留下呆呆愣在那里的科帕达。他不是没有想过那样做的可能性,如果他出什么事情先死掉的话。剩下的朱利叶斯一定会感到悲伤,他不可能将作为魔术工坊的家重新清理一遍,也不可能对其他人哭诉自己的心情。可能也不会流下眼泪。去问他的话只会说着没事,就像现在一样。不知道自己对他有多少的重要性,说实话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自己对于他来说只是普通的朋友还是特殊的人。科帕达是毫无头绪的。但起码他知道朱利叶斯并不是喜欢孤独的人,这件事情在很早就已经知道。他喜欢有人的陪伴,即使那人会阻碍他,拖慢他的进度。但朱利叶斯依然无数次答应让他在客厅留宿。

有人说青春是一场春梦,如果是这样的话科帕达愿意醒来清理裤子上的精液再换上他喜爱的那套白色西服。毕竟朱利叶斯就算不介意他留在自己客厅睡觉,但科帕达也不希望过去夜晚的腥味徘徊在书柜间。

于是他将昔日的一切统统抛之脑后。将弄湿的短裤,将那些以前的自怨自艾,将那些贵重的饰品统统丢进浑浊的泰晤士河。并希望故乡的阴霾不会顺着波罗的海穿过北海一路跟随着他。从那边开车过来需要22个小时,不多不少,位于一种让人感觉非常尴尬的时间里。飞机只需要两个多钟头,也许洋流也差不多。他挨在岸边栏杆上的这个动作持续三四个小时,从身上解下装饰花掉十分钟,让它们从手上掉落河中只要五秒。科帕达不知道斯德哥尔摩街上的阴霾是否会追来,但那些早年购买的镶嵌着宝石贵金属的饰品肯定只会沉没在肮脏的河底。

实际上,并没有。

不需要二十多个小时,也不需要两小时。等科帕达带着些许后悔拿着教材推开朱利叶斯家门的时候,那些湿漉漉的袖口和领棒就摆在茶几上。在他专用的玻璃杯旁边。

“既然你会后悔就好好收起来啊。”坐在书桌后的朱利叶斯说。

那的确是属于科帕达的饰物,他记得那些细小的链条,记得那闪亮的宝石。

“既然我丢进河里就证明不再需要它们了。”穿着比平时朴素的男人轻轻笑起来,用手帕捡起那几件装饰品。在红发的男主皱起眉转过头来之前抢先一步说道:“不过我会放起来的,在某个保险柜里。就是以防万一。”

他握着那有点咯手的遗弃物,先前那些后悔和迟疑被朱利叶斯的一句话就轻轻松松吹散。就像那些肮脏的河水,隔着他心爱的手套,无法弄脏手一样。

在那以后,科帕达将所有炫耀似的浮夸装饰都通通去除。所有的贵金属,那些小颗的有色宝石。通通变成大粒的白水晶,能够在魔术上适合他辅助他的晶体。而饰针领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换成普通的软领,这种坚持同样体现在他用来扎辫子的深蓝色发带上。

需要有东西将领带撑起来啊。那只是普通的缎带而已。这是科帕达给出的解释。

他的衣着风格从一开始就没有怎么变过。白色的内穿衬衫,一件白背心,单排扣白色西装,长款白色外套。唯一的褐色皮带和黑色的袜子也被西装和护脚遮盖。全身白色,甚至连领带也是没有条纹的细款直线型领带。

从商店里直接买来的成衣在那些金属袖长调节器和衬衫夹以及双层卡夫的袖扣上变得高档。口袋的方巾被叠得整整齐齐,领口的温莎结非常完美。以朱利叶斯的说法来说,即使穿得全身白色也不腻不显脏的家伙。

也许比他看起来更像天使。当然这句朱利叶斯并没有说出口。

而朱利叶斯,根本不打算在衣着上花什么心思。他是属于那种打开都是全定制服装的衣柜里看到有什么衣服今天就穿这件的那种人。科帕达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许是他最认真打扮的一次。

那是在火车站台,朱利叶斯刚从家里回来。也许是家族聚会,也许是某次学术汇报。而科帕达刚来到伦敦,准备去时钟塔。就是这样的时间里,科帕达第一次遇到朱利叶斯。

他站在月台上,穿着粗花呢的夹克西装搭配塔特萨尔格子衬衫。标准领下面是同样标准的温莎结,从左边向下倾斜的正向细条纹领带夹着银白色的细长剑型饰针。宽大的驳头旁的白色方巾有着淡淡的格纹。他的手里拿着手杖,坚挺整洁的圆顶硬礼帽压住微微卷曲的红色头发。科帕达试图移开自己的目光,不让自己显得太过丢脸。而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个人身上,从他耳后弯起刚好勾住耳朵的头发,到他偶尔舔舐嘴唇的舌,再到他微微歪头从西装里掏出怀表的手。

就像是小说里走出来的角色,就像是梦里活着的妖精。

这是科帕达对朱利叶斯的第一印象。

时间过得很慢,火车一直没有进站。风通过轨道轻轻驶来,带走夏日的炎热,送出轻微的舒适。那位年轻的老派绅士柱着拐杖翘起脚尖,高贵的脸上开始偷偷地观察起周围。那些电线上的黑鸟,月台边吃着雪糕的小孩子,卖报的小贩,摇动的树枝。到后来他突然笑起来,脸上露出惊讶和尴尬的神情。从着迷中醒来的科帕达隐约听到,那似乎是个笑话。大概是“我喜欢那种邻家姑娘的类型,所以我打算不停搬家直到找到这种型的。”或者是“每当有人说‘我不相信巧合’的时候,我就会大叫‘天哪!真是太巧了我也是耶!’”这类型的笑话。无论是哪一种,那时候的科帕达无法记住,现在他也没办法想起来。

只是那成为一个契机,一个让科帕达敢于上去搭话的契机。

于是那个十七岁、刚离开故乡、穿着一身不适合他的正装的少年,迈出一步向还未调整回贵族模式的男人说:“先生,我喜欢你。”

火车进站,金属的车轮刮着轨道发出锋利的尖叫,带起夏日的风几乎将朱利叶斯的帽子刮掉。那时候还没这么高,没有比朱利叶斯高出快一个头的少年视线保持着跟他差不多的高度上。那双清澈干净的淡蓝色眼睛倒是一直没有变过,像他这个人一样,冰冷干爽。但让人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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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英国八九年以后,科帕达终于发现一件事情。家乡那边的人也许很喜欢上街到处乱逛,翻翻这里看看那里。但与朱利叶斯这样的英国人比起来,就只是上街乱逛而已。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与在书房在魔术工坊进行的讨论比起来,在散步过程中朱利叶斯要更加专心。

他喜欢步行,喜欢走在街道上。闻闻汽车的味道,踩踩树的阴影,摸摸路上的风。听雨打在伞上要比它落在车顶和窗户来得动听。他当然带科帕达去过丘园,去过伦敦所有大大小小的公园。介绍过他见到的任何一种植物,走过一片片花花绿绿的草地。

可科帕达感兴趣的只有蓝铃花一种。在某个夏日,一脸不耐烦地坐着小火车去到城市北部一个偏僻的古老森林里见到的蓝色小花。喜好阴湿,总是长在树木阴影庇护下的花朵。偏偏喜欢长成一片,织出长条的蓝色丝带。

“您喜欢蓝铃吗?”科帕达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

他并不清楚朱利叶斯中意怎样的植物,面对所有的花草树木他都是以非常客观的,几乎是直接从植物图志的文字复制到阅读器让它读出来一样。

“并没有特别喜好。”

那位先生也如同平时一样站在一旁,声音没有起伏,脸上没有表情。

“您还是更适合美人蕉那类型的呢。”并不介意泥土是否会弄脏白色的衣物,科帕达蹲下身摘下一朵蓝色的花放在鼻子前。“足够坚硬,能把种子用作子弹从火枪里发射出去。还能在敌人的尸体上发芽,以血肉作为养分长出新的枝叶。”

“这样才像马斯特曼先生,而不是躲在阴影下的小花朵。”

纤细的花杆在他握紧的拳头里被折成好几段,在手指与手指之间分离。

这也许会惹他生气,真的,让朱利叶斯愤怒起来。科帕达蹲着身子,闭上眼睛没敢回过头去看他。

但红发的魔术师开心地说着:“对,这才像马斯特曼。”

顺着声音的响起猛地睁开眼睛,科帕达感受到与夏季不符的凉风。是因为茂密森林的局部环境吗,是因为树叶使得阳光无法进入吗。这样的蹩脚的解释要多少就能找到多少。科帕达站起来,看向正确答案。那个抱着手一脸笑意的朱利叶斯。在时钟塔里偶尔会听到一些传言,真假混合。其中一个关于朱利叶斯的,或者说是关于马斯特曼的——他们家族的魔术刻印就在朱利叶斯的腰上,形成一大片彷如寄生的植物一样。汲取着宿主的养分,提供世界上历史上能找到的一切治愈魔术,只为不让宿主死在年龄之外的其他原因上。

破碎的蓝铃花从科帕达手掌里散落,指尖还残留着一些细微的植物纤维和汁液的混合物。科帕达确信,在那时候他看到流言里所提到的大片痕迹。会随着朱利叶斯的心跳,随着他的呼吸而活动。共同存活,共同前进的活的魔术刻印。

在从未真正见过任何一个刻印的科帕达想象里,朱利叶斯拥有的是像地下根系一样错综复杂的图案。以他学到的理论知识来看,这类同种的魔术大多源于同一个基础。从每一个瞬间灵感积累成的突破形成新的魔术,或是升级版,或是新途径。就像复形一样,而那大片的有限绿色图形通过解构的方式不同又能组成无尽的术式。噢,是的,科帕达认为那刻印必定是绿色的。没有什么根据,只是直觉这么判断,他就打算一直这样认为下去。像甲虫身上的金属反光,像朱利叶斯的眼睛,像所有有毒物体,那样的绿色。

“...你没在听我说话吧。”带着毛毡软帽红发男人眉毛比平时压得稍微要低一些,就像他的声音。

“抱歉。”科帕达将目光从朱利叶斯腰间移开,顺着他放在衣兜的手臂往上。越过深灰色的围巾,穿过落下的橙色树叶,最后停留在朱利叶斯脸上。“我没听到,您能再说一次吗?”

他握握拐杖,叹了口气说:“你不打算找个人结婚生个继承者吗。”

“我以为我们在讨论有关第二法的事情。”朱利叶斯步伐加快了点,或许是科帕达刚才的遐思让他落后几步。但那并不是特别大的差距,科帕达跨出较大的几步就能赶上。

“是,但就像科帕达你说的,这是就连我也无法抵达的领域。所以...也许应该着眼于我们能够抵达的目标。”

看吧,这才是遥远的距离。

“马斯特曼先生,您知道我是同性恋的。”科帕达说。

这当然也是一个说不上近的横沟。

“我知道,但你依然要找一个亲族的继承者。”

橙黄的树叶从栎树不停落下,掉在他黑色的帽子上又滑落。翘起的头发在耳边跳动,如野兔的尾巴。朱利叶斯的声音让科帕达想起深夜电台里温柔平静的节目,催你入眠,在你闭上眼睛后又悄然离去。没有痕迹,没有大声告诉你我要走啦。在没能睡着的那些清晨只能听着沙沙的白噪音和屋外鸟虫的鸣叫。

“...您知道的,我对您抱有爱慕之情。”科帕达说。

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死皮赖脸地每天跑去朱利叶斯那狭窄的家里,不然他也不会将最宝贵的青春十年就固定在他身边。

“我知道。”走在前面的朱利叶斯似乎低下头去,也许是因为他真的这么做,也许只是科帕达希望看到于是大脑稍微欺骗他让他看见。“别说这种没有价值的话。”

“哈哈,既然您已经知道了还说这种话。马斯特曼先生真是坏心眼啊。”科帕达干脆地放弃而笑出来,装模作样地抬起手擦擦眼睛。却发现竟然真的有些湿润。坦白说他并不是没有试想过被拒绝的场景,他在笔记本上模拟好几次朱利叶斯会有的反应。这样子啊。我不是同性恋。别把魔术学习当儿戏。并不认为即使经过这样的对话之后他们的关系会有什么本质性的改变。只是,真的被坦诚拒绝的时候果然还是会伤心。肋骨底下的部位像坐过山车往下直冲似的疼痛,鼻子也被风阻挡无法呼吸。

摇摇头,用手蹭蹭鼻子。嘴里像第一次吃下甘草糖那样,刺激的咸味和苦味粗鲁地占据每一个感受细胞。将沾满粘稠褐色糖浆的喉咙撑开,科帕达勉强吐出下面的话语:“但我却没办法选择恨您,真是过分啊。”

朱利叶斯的手杖一下下敲在石板路上,清脆的响声仿佛重复晃动的钟摆一样稳定。不是法庭上敲下宣告结局的锤子,只是平常的座钟,不停晃动,晃动。

风从河上传来,涌起里面的腥味。落叶将它压下,又被新的风卷起。街尾的山楂树早已结果,没有被雨打落的白花变成青色的果子。直到走过几个街区,朱利叶斯才轻轻点头,回复一句:“嗯。”

夕阳越过楼顶,在他身边洒下金色的边线。红色的头发在阴影下显得浑浊不堪,背挺得很直的男人头却向下垂着。放在衣兜看不见的手,和紧握住手杖关节上满是细小擦伤的手。科帕达知道那些的来历,在翘起的皮肤下深红的血块,总是染上一点点墨水的黑色。

一开始科帕达认为那气味是来自他钢笔里的墨水,带着铁腥味,却不像血液。有点诱人的、像藏书馆最深处的旧书、封着几十层禁止进入黄色栏杆的性感味道。那瓶墨水确实是带着这样的气味,从科帕达偷偷拧开瓶盖的时候就可以知道。但他也知道那些挂在朱利叶斯指甲缝的一点点黑色并不足以构成让他着迷的气味,而且那也会被朱利叶斯频繁的洗手给抹去。用力搓揉自己手指,直到它渗出红色的伤口,让粉红色的水在白色洗手池织出蜘蛛网一样的图案才会停止。不仅仅是血液,还有其他东西的气味。每当他从时钟塔,从遥远的家里回来时,这危险的气味总会浓郁几分。

洗去什么东西,扔掉什么东西,那会变得更好吗?

与面前的朱利叶斯不同,科帕达的衣服有许多的配件。一件一件加上去,让原本普通的东西变得高级。让浑身的白色也不会显得杂乱。

“我认为,如果人生是算式的话。一定是从0逐渐加上去的。”将搭在肩膀的辫子甩到身后,科帕达抬起头大步走上前去。站在朱利叶斯面前,像还在月台上一样,诚恳地、没有顾虑地说:“如果我没能做对哪件事情,或者我没有选择正确的那一项。就永远无法抵达完美结局。”

无论过去这么多年,那个少年已经长大,比他高上不少,会拦在朱利叶斯的面前。他的眼睛依然那样清澈,比起天空,比起海洋还要干净。

“不,科帕达。在我看来人生只能是减法,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让我离完美结局越来越远。”因为靠的很近,只能抬起头去看他。朱利叶斯笑起来,绿色眼睛里的光显得不那么锋利。

“承认吧,马斯特曼先生。”而科帕达也没有继续纠缠,只是转过身大步往前走。

“承认什么?”

“承认您也喜欢我的算式。”背着手走在黄昏里的科帕达大声说。

“虽然你一向擅长简单的理论知识...不过,算你得一分吧。”

朱利叶斯说。

有些事情即使科帕达再怎么好奇也不会提起,比如朱利叶斯指尖的气味,比如他对治愈魔术的看法,比如朱利叶斯对他自己的认识。

为一些小事而吵架,科帕达可以跟朱利叶斯以一句“在我们分别之前尽量去挽回吧。”开始。然后从朱利叶斯开始一句句数出讨厌科帕达的地方。接着是科帕达数出不喜欢朱利叶斯的地方。这样交换持续下去,直到一个人想不出更多的说法转而变成赞美。或者等到两个人都精疲力尽觉得这根本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平和的争吵。

科帕达会记下他能够改正的地方,即使朱利叶斯下一次也还是会找到更多可以挑剔的地方。而朱利叶斯基本上完全忽视科帕达的建议,他的确听进去,却不会修改自己的行为。

再也没有人能像你一样爱我了。

朱利叶斯说。

夹杂在一连串的抱怨和愤怒里面。

也再也没人像您一样看着我了。

科帕达说。

夹杂在一连串的爱慕和愤懑里面。

科帕达从来没试过吵一场激烈的架。你知道的,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大吼大叫,最后恨不得一拳把对方打到地上的那种。

兄长是绝对不会跟人吵架的类型,即使现在去问他的妻子。她也会说那是个平和的人,过于无聊的人。

而科帕达唯一跟家里人吵架,是一次非常失败的经历。那时候他刚从学校回来,看到母亲躺在沙发上抽着烟对着电视机。哥哥坐在旁边的餐桌上,跟父亲讨论钓鱼的问题。他看到母亲手上的烟杆,看到她手套边缘露出来底下的旧伤。突然冲动涌上脑袋,让他扔下书包跑到母亲面前,大声喊。是怎样开始的他记得不是很清楚,说实话那应该也不算是吵架。只是科帕达单方面的歇斯底里,只是他一个人喊着喊着突然哭起来,跺着脚继续对无动于衷的母亲说着。

“你根本不爱我。”“你的眼里从来只有你自己,爸爸哥哥其他任何人对你来说都不重要吧!”“妈妈你为什么要把哥哥生下来啊!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啊!!”“我希望你明天就会死去。”“你...你也从来不想生.......生活在这里吧。总是以嫌弃的眼光看着家里,那就离开啊.......!去你想要去的地方过你梦想的生活啊!!!”“为什么...需要把我们生下来啊!”

因为抽泣而说得断断续续,没有人打断他继续说下去,也没有人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这是没有人理睬他的比较好听的一种说法。

意识到这一点的科帕达闭上嘴,他握紧拳头低着头,前脚掌涨得发痛。房间里充满他一抽一抽的呼吸声和电视节目浮夸的罐头掌声。

“你说完了吗,”一直沉默的母亲张开嘴,往科帕达的方向吐出青灰色的烟雾。“那就走开别挡着电视。”

“操!你奶奶的傻逼猫猫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从后面袭来的一个耳光给打断。“你敢对她说粗口!”

即使不用回头也能知道只有那个视自己老婆为女神的家伙才会干出这种事。

彩色电视机发出沙沙的嘘声,后脑勺热烈的痛感和别过头去的母亲让科帕达留下一句“我由衷地憎恨你!”就大步逃离这个吵闹又平和的家。

小孩子的精力总是非常旺盛。即使他的喉咙沙哑,双腿像烧起来一样热。脑袋一片白色,视野也模糊不清还是能继续奔跑。越过一座座桥,经过不同的岛屿。直到腿变得无法抬起,黑暗越过地平线向他的意识袭来将他击溃。

躺在地上胸膛里的心脏猛烈跳动,似乎变得很大,似乎每一次收缩都要将他的全身力气吸走。但这能让他的意识锁定下来,像沉重的船锚坠入海底。继续爬起来的科帕达没有力气再大步迈开双脚,他只是慢慢向前走。拨开大树下的灌木希望能看到天上的月亮。

不知道走了多久,月亮没有出现,身体趋于平静。心脏依然很痛,腿跟路边的树枝一样脆弱。全身各个地方都传来湿湿的感觉,当然还夹带着轻微的刺痛。夏末的森林没有一朵花,只是黑色的夜和墨色的植物。科帕达想起母亲,想起那个与自己外貌上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的亲人。哥哥就很像她,每次看到考肯的时候,都能从他身后看见母亲的影子。柔和的、温暖的。而科帕达继承父亲的颜色,让他厌恶的浅色。无论在镜子前观察多久都找不到她的一点点踪影。

如果现在面前有一副镜子,他低头就能看到浑身伤痕的自己。但是没有,他低下头看到的只是黑暗。而抬头也无法找到月亮,明亮的圆盘在树荫里迷失方向。

科帕达深深吸入一口气,被开始变凉的空气呛到喉咙。咳嗽几下后在无人的森林里张开嘴巴大声尖叫。

声音回荡在树林间显得更加阴森。因身后飞起的鸟而吓得哭出眼泪,科帕达转身看去,身后也是无尽的夜。非常幸运这里没人看见,科帕达伸出沾着泥巴的手随便擦擦脸上的泪水。又因没人看见他而失落。

这其实怨不得其他人。毕竟如果想要找到科帕达的话,你要跨过每一朵浪花,剥开一层层的叶子。跟踪黑暗中干枯的树枝顶端的每一滴血,踏上一个个腐叶上凌乱的脚印。才能找到缩成一团的他。

如果你要问科帕达是怎么变成一个大人的,怎样从那样一个小孩子成为什么礼节都懂得能够圆润处理事情的大人。他会说,你只是需要一个朱利叶斯。

但每天夜里他都会走进这片森林,在过去的片段里拥抱更多的悲伤,让身体遍布伤疤。痛苦仍无法消失,幸存下来的感觉带着一股失落和庆幸。儿童会因为夜间身体生长太快而产生疼痛,那么只要感受疼痛就能成长吗。踩着落叶压下枝条的高大男人无法得到答案。

——————————————————————————

科帕达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到底用什么话语能说服那个顽固的家族,又听到些什么评论。

朱利叶斯只是一大早不留一句话就拎着整理好几天的箱子离开,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又拎着箱子回来。之后就一直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也不说解释的话。

因为平时的位置被收回,科帕达只能坐在朱利叶斯的书桌前看书。虽然偷偷看向朱利叶斯的时间比视线停留在书页的要长得多。科帕达从未见过他这样浪费时间,将整一个美好下午的时间花费在发呆上。厚重的西装脱下后就随便地扔在箱子上面,领结连同最上面的几颗纽扣都被解开。朱利叶斯手臂搭在头上,白色袖子将翘起的头发压在额头。

楼下驶过的汽车和偶尔的喇叭声中间隔着小孩子放学后的嬉戏,窗外的大灯落下,一盏盏小灯渐渐点起。沉默一直持续到已经很难看清屋内状况的时间。先是科帕达站起身,然后他放下手里一直没有翻页的书本。接着身材高大的北欧人走到厨房前,手掌贴在灯的开关上。好几十秒后他松开手,直接走进黑暗的房间。

在他整个人没入阴影前,朱利叶斯终于开口说出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现在你可以杀死我了,然后在我坟墓前想做什么都可以。 ”

他这么说。

然后,在秒钟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嚓声后。他继续说:“你可以把灯打开。”

啪——

一个简单的魔术,朱利叶斯当然可以自己去做。可他选择由科帕达点亮整个房间。

“您能告诉我原因吗?”

伫立在门前的科帕达轻声问道。即使在亮堂的房间里,他的声音仍比朱利叶斯的要微弱不少。

“你整天盯着看的那个魔术刻印。”仍然躺在沙发上的朱利叶斯,拉开自己的衬衫,让那白色布料从裤子里解脱露出底下一大片匀称的浅红色淤痕。“嘣——,它不见了。”

“这实际上是很简单的问题,即使是那群老骨头当然能够选择。放弃刻印任由我把它破坏,还是放弃我将——”

“不要说。”

科帕达张口打断朱利叶斯的话。

打断他脸上浮夸的笑容和手上僵硬的动作。

于此相对的, 科帕达却是满脸痛苦的样子。就仿佛朱利叶斯抛弃的是属于他的东西一样。

“没关系,你的话想要找到另一个家族继承者也很容易吧。那些民主派别的家伙总是很有同情心。”翘起腿,将那双雕花的乐福鞋搭在沙发上。模仿着科帕达那种有点轻佻的语气,朱利叶斯向他看去。却看到一个眼睛通红满含泪水的男人,但他还是继续把话说下去,将那些没有说出的话。“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您会死掉的,而我也再也见不到您。马斯特曼的其他人并不像您一样,他们会将你关在地窖里,将各种刑具用在您身上。”吸着鼻子,科帕达将话语从让人窒息的泪水捞出。尽力将它擦干,再把它流利地扔出。

“哈,你是没见过我们的地下室才这么说的。”朱利叶斯仿佛听到好笑的事情一样,比第一次见面时在月台上还要开心地笑出来。

“....您会死的。”科帕达说。

“从一个经常把死亡当成告白词语的人口中说出。”朱利叶斯说。

“不过说真的,要是你想要联系其他魔术师的话。虽然我是帮不到什么忙不过起码联系方式还是能够给你的。”从沙发上坐起来,朱利叶斯摘掉脖子上挂着的领结,拿起扔到一边的西装放回衣柜。

“不需要,我学习魔术就是为了您。”而惯例不领情的科帕达现在也跟平时一样。

“你以前可是说是为了你恨的母亲,那个苏格兰家族的大小姐。

“别这样,当做是我们师生情谊之间的最后一点温暖。跟我谈谈你的母亲吧。

“该死的,说点什么吧。只要离开这个话题就好,第二法也好天使也好同性爱情也好怎样都可以。”

朱利叶斯急促地说着,让好几个单词粘连在一起听不太清。就像面对街对面的夫妻一样,充满活力生动的朱利叶斯,正在拍打自己身边的位置。希望科帕达能够在那里坐下。

红发的男人说:“在我们分别之前——”

金发的男人抢先一步将它说完:“在我们分别之前尽量去挽回吧。

“再也没人像您一样看着我了。”

擦掉眼角的泪水,留下红红的眼眶。浑身色素稀缺的男人合上眼睛,几乎是白色的睫毛将蓝眼睛合上。他低垂着头,深深呼出一口气。

清清嗓子,用以前那种干净清澈的声音诉说。

母亲是个十分闪耀的人。单外貌就非常出色,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春天的风,像夏天的水。只有被那双眼睛盯着,没有任何一个人不会坠入爱河。实际上父亲就是如此。

而母亲本身,也坦诚地喜爱自己的长相。花费大量时间在头发的打理上,在烟杆的保养上。她爱慕自己的外貌,她唾弃自己的内在。在别人与她吵架时,提起她的不足,母亲总会帮着对方责骂自己。找到旁人无法看到的痛点,用其他人都不能想到的卑劣语气说出。最后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吞下眼泪,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是浑身紧绷弓起背部满脸愤怒。也许她是想要让自己露出冷静的面容,但这就跟她对自己泪腺的控制和做母亲的能力一样糟糕。

也不知道该说是不幸还是幸运,在父母偷偷离开年幼的他们那个夜晚科帕达正好醒着。从窸窸窣窣的声音里走下楼的他看见紧紧拽着自己手套的母亲还站在客厅中心,而搬运行李的父亲早已离开等在门外。奇怪的是,科帕达对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这不是那种突然的伤痛来临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的平静。只是,单纯地看到事情的发生。像窗边飞过一只鸟,苹果落到地上,路边的野花凋谢。科帕达似乎一直有这样的感觉,母亲会突然离开。他只是好奇那时候她脸上又会是一种怎样的表情。也许是平常的不在意,也许是他从未见过的笑脸。

坐在楼梯上的科帕达小心翼翼呼唤着她的名字,不是父亲赋予的那个爱称,而是基本不会被提及的、她原本的名字。想必离开这个让她厌恶许久的家一定非常开心吧,这么想着的科帕达自顾自地失落起来。连声音都带着颤抖。

但转过身来的母亲脸上只是不甘。如果能重来一次就好,就像考场出来的学生一样,就像吵完架过几天之后的人一样。银色的光芒下,被隐藏在黑色手套里的手指被她挤压得扭曲。如同地上摔碎的树枝,又像扭成一团的蚯蚓。

她说:“你看起来就像我十五年前那样,惹人讨厌。”

这么说完她就离开这个房间,橙色的辫子在月光下如同燃烧的烈火,最后一次在这个家里出现。

科帕达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的笑容。

“如果要说喜欢还是讨厌的话,我想我还是爱着我母亲的。如果能够得到她的注意让我杀了我哥哥都可以。”结束童年回忆,科帕达昂起头,看向那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色的天花板。

“你哥真悲惨啊。”而朱利叶斯一直都坐在他旁边,就连之前科帕达坐下时搭在他腿上的外套一角也没有动过。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马斯特曼先生连这么远的人也想救呢,斯德哥尔摩可是在海峡的另一边啊。”以放松的姿势倒在沙发靠背上,他捡起自己盖在朱利叶斯腿上的外套。

“我想救的那个奥尔森在海峡的这边。”

扭过头,看着身边的人。而被注视的人却还是一副“干嘛”的表情看着自己。“您...真是过分啊。”科帕达这样说着。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足够幸运了。明明我也是母亲的孩子。”

“第二法就能找到你母亲还爱你的那个世界。”朱利叶斯边玩弄着自己手指边说,用指甲抠出那些黑色墨迹。

“假如能使用第二法的话,我要去寻找的就不仅是母亲爱我的那个世界了。”看着拨弄自己手指的朱利叶斯,科帕达笑起来说。“有它的话,就能看见夜晚的每一个梦都成真。”

“包括那些噩梦。”

“您这么说的话也是...幸好无论是您还是我都没办法进入魔法的世界。”

“是啊,身为魔术师真好,还未抵达根源接触不到魔法就能当那些通通不存在。”撑起身,深深地伸了个懒腰,朱利叶斯让自己往沙发里更陷进去一点。

看着这一切的科帕达眯起眼睛带着笑意问道:“马斯特曼先生原来是那种会忽视掉根源的魔术师吗。”

“我已经不是马斯特曼啦!”红发的魔术师昂起头大声说出来。却看到眼前被大片的阴影遮盖。

站起身用一只手撑着沙发椅背的科帕达把脸靠在朱利叶斯面前,几乎触到鼻尖能感受到他稍微加快的呼吸却不会碰到的距离。“那我可以叫你名字吗?”

整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下,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也失去锋芒。只是一对安静的,让人着迷的绿色。那双眼睛的主人用跟科帕达差不多的速度缓慢说着:“不 可 以。”

“即使是现在这个平凡的叛逆天才学者的你也不可以吗?”科帕达空闲的手覆上朱利叶斯的脸,埋入他头发手指尖触摸到的不是铜丝那扎手的疼痛。只是柔软温暖的头发,就像他透过手套传来的体温一样。

朱利叶斯没有说话,绿色的眼睛变得更加柔和。

在科帕达撑着的手臂开始感到一丝酸痛前,他终于张开嘴。

用温柔的语气,用科帕达梦寐以求听到的声音说:

“因为你已经把我杀死了啊。”

——————————————————————————

从噩梦中惊醒的科帕达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还没脱下被汗浸湿的上衣。他的手就往旁边摸去。

越过只有一个人的双人床,借着月光,科帕达看到空无一物的床头柜。没有记满笔记的本子,也没有装着水的玻璃杯。

“该死的梦魇...”

他这么说。

发布时间:2022/05/18 23:40:21

20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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