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办公室外站着大概四五个穿着相同款式制服的年轻人,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担忧与不安。那件深蓝色的制服是管理局执行部的身份象征,不过眼前这些约莫十七八岁的人都是今年的实习生,凑近了看会发现别在工牌上会显示“实习生”的身份。作为学生的最后一学期,实习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熬过去了才有更难熬的论文和答辩,而他们马上就要结束这一阶段了——尽管看上去大部分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办公室后的是这一次不知为何突然纡尊降贵出现在几人面前亲自来指导他们的实习报告的执行部部长,谣传此人不近人情,被称为管理局的冷面阎罗,能从他手里活下来也都是非死即伤,小部分放弃人生,大部分直接辞职转行。
这位部长姓季,名景云,有一个诗意且儒雅的名字,人却是个典型独狼,一年能换五六次搭档,堪称教科书级别的不会和人配合,但因为自身实力过硬,就这么一路升官发财畅通无阻,旁人恨得牙痒的同时又确实拿他没办法,只不过他平时都忙着处理管理局给他安排的事情,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有心情出现在审阅实习生调查报告的办公室里。
还是黑着一张脸来的。
虽说他平时也没什么表情,多半都是冷得快成冰雕的神色,但心情不好时由内而外散发的黑气和压迫感足矣吓得这群小年轻草木皆兵了——本来还轻轻松松聚在一起讨论一会报告审查完工作交接完要去哪里吃顿散伙饭,令人闻风丧胆的季部长一来,仿佛声带被人隔空掐断,气都不敢喘,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生怕被他的凌厉的眼神扫射变成一滩尸体。
他看了这群如同被掐住嗓子的学生一眼,拉开办公室的门,却没有立刻进去,停在门口,在众人敬畏而忧虑的目光中回头,往人群里一扫,随意地落在最角落一副社恐模样的男生身上,对着他倨傲地扬了扬下巴:“你,给你一分钟时间,一分钟后带着你的报告进来汇报。”
这句话如同宣告了死亡,与此同时也算是给众人盖上了棺材板,一分钟后社恐男学生颤颤巍巍地敲开了门,两分钟后泪流满面地打开门走出来,在同期怜爱关切的目光下痛定思痛表示自己不要再把执行部当作奋斗目标了这根本不适合,还是回家种地吧。
第一个进去了出来了哭着走了,第二个进去了出来了也哭着走了,轮到第三个的时候,男生听见自己的名字,平静地站起来,他是他们这一期实习生里最受欢迎的那个,不仅因为长相英俊,更因为各项成绩优秀到堪称完美,挑不出哪里有错,就连他们苛刻的带教专员都对他赞不绝口,在剩下四个人目送壮士牺牲的目光中,他微笑着敲开门,带着自己的报告进去,五分钟了还没有出来。
门外有学生替他捏了一把汗,转身看向从季景云出现起就一直和进去那位一样因为表现得太平静轻松而显得格格不入、此刻正双手抱臂坐在门口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女生:“你都不害怕吗?那那那那可是季景云诶……”
“怕什么?”女生仅睁开一只眼看过去,“林晌只是去汇报而已,再说了,他发挥不好被刷下来了对我才有好处吧?”
她刚说完,门被打开,季景云和林晌一同走了出来,看男生的表情,倒是真的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是一张游刃有余的礼貌笑脸:“你们好像在讨论我?”
他不说还好,一说直接坐实了他们在办公室门口说自己未来老板坏话这件事,好死不死,“不会吃人”的执行部部长还恰好听到了这句话,他打量了一番这个坐着的女生,她戴着黑框眼镜,剪了齐刘海,遮住了小半张脸,身上的气质模糊不清,分明刚才听声音还有几分逼王气质,现在看起来倒更像是中规中矩的乖乖女。
只是这乖巧气质没能学到精髓,又或者是没能在他出现的一瞬间切回去,暴露了不少,按理说季景云最讨厌这种人,只是偏偏在看见这人的时候,他心里那股怒意的火苗堪堪燃起一簇微不足道的火花,接着“啪”的一声就没了。
于是他说:“你,一分钟后进来。”
这话听起来仿佛威胁,可女生只是站起来,礼貌地说:“没问题。”
等她进来的时候,季景云还没把她的报告看完。虽说实习期间的学生不会被委派什么重要任务,一般来说也就是跟在带教专员身后跑腿拿资料,被问到问题及时回复,但她写得简直巨细无遗,非常有学院派风格,类似于那种大学课堂上老师要你写三千字论文最后却交了一万字上去的那种卷王。
她进来之后规规矩矩地鞠了躬:“季部长。”
季景云抬手轻轻碰了碰太阳穴的位置,空气中立刻投影出江茕的实习报告内容来,她当着她的面公开处刑,一行一行慢悠悠地看,顺便观察她的表情。
这名年轻的女学生表现得有点紧张,但又有那种优等生长期以来在各类考试中取得头名后培养出来的自信,整体来说就是个略有些自负的学院派,季景云分明抓不出破绽,却觉得违和。
他干脆不再看报告,转而问她:“2071年10月25日这天,二度爆炸发生时你在做什么?”
“如报告所说,负责教导我的塞比尔专员接到了巡查部的通知,陆压区发生了一件疑似跃迁点事故,我们是离陆压区最近的两个人,所以……”
季景云冷冷地打断她:“不要重复报告的内容,重新组织语言。”
对方愣了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重新站直说道:“因为检测到未在记录点的跃迁,塞比尔专员没有让我进入现场,而是在跃迁点附近进行调查和记录,二度爆炸发生时……我刚好问询完附近的目击者做完笔录,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不能看清完整的爆炸情况。”
季景云有些意外她居然理解了自己想知道的具体事情,挑眉问:“你的cable没有记录?”
“其实……”女生露出尴尬的表情,“部长,我没有用cable的习惯。”
“没有?”他调出她的档案,那上面的证件照赫然是一张没有眼镜的照片,他点在她的眉间,“这是什么?”
“我一年级的时候熬夜看小说看近视了,这不是我的cable,只是一副眼镜而已。”女生躲开他探查的视线,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并且,其实我是,那个……支持停止精神网共享的那一派。”
季景云差点没坐稳,只听她继续说:“所以……我的cable并没有记录功能,全部都被关掉了,并且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接入管理局的精神网终端。季部长,您知道吗,每一天都有0.6%的概率发生精神网错乱事件!让机器控制的cable系统来检测并调理人的精神,您不觉得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吗?您的cable是无框隐形款吧,我听说过这一种,类似于隐形眼镜,这不是更恐怖了吗?难道您每天都要摘出来清洗然后再戴进去吗?您不觉得这对您的视网膜会造成——”
她似乎正说到激动的地方,身体微微前倾,就要靠过来了,季景云听不下去,一掀眼皮看了过去,被掌管她生死大权的领导用此种眼神注视,不用想也知道离死差不多了,女生迅速站直,清了清嗓子:“所以,我只能向您描述我所看见的爆炸情况,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八个字,从内到外,从下到上。”
季景云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她所形容的场景,女生留在原地安静站着等待他,就在这时,季景云cable的通讯灯闪烁起来,一个圆形的写着一个“池”字的图标亮起来。
他迅速收回展示的cable,接通通讯请求:“你最好不是来求我手下留情的。”
“在忙,忙什么?还不是你给我安排的这差事,我司究竟是多缺人才会让你觉得我愿意来看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的作业?道歉晚了,我不接受,你只剩半分钟时间。”
“跑了?请问贵司是养了一帮脑干缺失的饭桶吗?只吃饭不干事,连一个精神不稳定走路都打颤老年人一个巴掌就能晕倒的废物都能让他跑掉,按这个速度下去今年跨年贵部门恐怕就要原地解散了——因为到时候地下本来用来关人的地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说话期间,他无意间抬头瞥了女生一眼,这名女学生居然极具察言观色的水平,在他接通的瞬间就果断退到门口,就差把自己装成一株听不懂人话的观赏植物了。
“这时候知道来找我,去哪里了?谁接应的?我们这边的负责人呢?声明呢?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分钟了,你们不会连这么点事情都没处理好吧?我真的该怀疑当初欠我人情的到底是不是管理局了,这水平能干点什么正经事?你们还是集体解散吧,门口卖煎饼的大爷都知道准备应急预案,你们没有?”
“行,我知道了,马上来,给我一分钟。”
他走了两步,想起来办公室里还有个努力把自己存在感缩到最小的局外人在,季景云于是看过去,谁知她却只是笑了笑,甚至贴心地把门帮他打开,仿佛什么细心周到的助理。
“你……”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解释一两句。
“我知道,我会和剩下的学生解释的,您放心吧,祝您一路顺风。”女生微笑着,“对了,关于二次爆炸的事情,我认为我的带教专员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一些,您如果还是心存疑问,可以抽空问问他。”
再一次,季景云又感受到了那种违和感,他沉默着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有相同的想法,只是这种事情根本没必要和马上就要回归学院的学生讲,所以才按下不表,谁知对方却怕他忘了似的故意提了出来。
走出房间前,他朝通讯端那头交代了一下:“你安排一下,让塞比尔和我一起,路上我有事问他。”
听见这句话的女生愣了下,“啊”了一声,季景云回头无声询问,对方硬着头皮解释说:“我觉得塞比尔不是很适合处理这种应急情况……”
“无所谓。”季景云毫不在意地说,“我一个人就能解决,只是为了节约时间两件事一起处理。”
说完他不再逗留,径直穿过走廊往电梯走去。
女生在他之后出来,简单交代了一下,几个人就地解散,她和同期告别之后,在原地等了一会,然后才选择了和所有人相反、和季景云相同的方向。
管理局这个地段实在是太偏远,位于柏鉴区的荒郊野岭外,杀人抛尸后一周时间内估计都不会有人发现,这栋楼也修建得花里胡哨、稀奇古怪,跟化学老师教学用的甲烷立体原子模型似的,各个部门之间都是类似于共价键一样的桥梁走廊,新人来的第一天人均迷路五分钟。
季景云走的是高层专用的传送电梯,按理说副部长以上级别才能通过那道生物识别设备被放进去,可她只是停在门口,摘掉眼镜,瞧了瞧门,再凑近虹膜识别锁,“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电梯不断往下,从三十楼到负二十楼,停下来后电梯门打开,出来的女生和方才的人看起来判若两人——制服外套敞开,内搭的衬衫也解开了几颗扣子,原本呆滞的黑长直齐刘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醒目的红棕色长卷发,她摘掉黑框眼镜,懒洋洋地随手夹在胸前。
电梯门通往一条四方都是玻璃的窄小走廊,走廊外是生长繁密的树,太多的绿色挤在一起,并没有什么植物园的悠然自在,反而给人一种压迫感。
长廊最末端,是类似于控制台的半浮空圆台,穿着黑西装的女人坐在一张白色的电竞椅上,背对着长廊,在她面前的是难以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有多少数量的监视器,听见后方的动静,电竞椅转过来,女人看向女生。
“……别摆出那副表情啊。”她讪笑一声,“我也没想到他是用这种方法听进去的。”
离他最近的一块屏幕赫然是方才办公室门口的场景,有人在这时匆匆路过,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回荡在空旷的地下室,女人皱了下眉,迅速关了声音:“你演太过了。”
女生走到他面前,圆台降了下来,她迅速跳上去:“我是今天才拿到这人设的,讲点道理行吗。你既然已经对那件事有所怀疑,何必让我一个学生仔去接近?说不定他早就看出来我是装的了,一直在陪我演而已。”
“这倒不至于。”女人看向她,“虽然很夸张,但还算成功,起码把他骗过去了,毕竟你看起来确实很像个反对精神网共享、固步自封的书呆子。”
红发女生:“……”
她试图转移话题:“通讯里说的什么?谁跑了?”
“一个叫伦道夫的人,以前是‘噎鸣’的成员,两年前‘噎鸣’让他和另外几个人准备时空跃迁到过去,当时被我们监测到了,派了一整个小队的人去处理,最后两败俱伤,伦道夫受了重伤被我们带回来……”女人冷笑一声,“谁知道还能给他跑了。”
“这种身份的也能被放跑?怪不得他气得说了那么多话。”女生愣了下,又问,“这件事和‘白驹’没关系吧,为什么要我……”
她话未说完,面前操作台上的警报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这是管理局内部的信号,出现这种声音往往说明在外执行任务的专员遇到了不能解决的棘手问题,需要求救。两人在皱眉的同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女人眼疾手快调出某一地区的监控,迅速放大投影到屏幕上。
到底还是晚了,放大的一瞬间,响彻云霄的爆炸声炸开,接着整个屏幕被滚滚白烟吞没,能见度一降再降,只能隐约看见其中有两个人影,通过身形甚至不能辨别出是男是女,很快,他们扭打在一起,有肉体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又一阵浓雾漫开,屏幕上什么也无法显示,再然后……只能看见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也摇摇晃晃地跟着倒在了地上。
待烟雾散去,能看清楚到底是各种光景的时候,两个人脸色一变再变——躺在地上的赫然是失去了意识的季景云和塞比尔,塞比尔的背后甚至还插着一把刀,红而刺眼的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很快铺了满地。
女人联络的动作一顿,这是在天台,只有一条能上来的路,她在紧闭的门上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图案——一匹白色的、踩着云朵的马,梦幻的图案,却仿佛恶魔的图腾。
“……不可能。”她差点没能站稳。
“我去联系他。”沉默了半分钟,女生先一步开口,“如果等他知道了那群人回来了再告诉他,我们都会死得很惨。”
“但是……”
“这一次,起码不要再造成那样的结果了吧。”女生看着她,说得缓慢,“……一个谁都没能达成所愿、所有人都被伤害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