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宅靠近一处假山的庭院,名字叫铸金阁,十八十九曾住在这里。
奚衡雪早几年前也和十八十九接触过,虽然称不上熟悉,但好歹算是认识,知道这二人和自己两个弟弟关系不错,也知道他们后来离开的事实。
成年前最后一次出门游历,奚衡风给她写了一封信,托她去十八十九的家乡找人。
因为和奚家沾亲带故,十八十九的家并不算太远,收到信的时候,奚衡雪刚好在回家的路上,正巧在那附近的城镇歇息,何况这是自家弟弟的请求,她没有拒绝,当即起身出发。
奚衡风对姐姐的回信倒背如流,他记得她说那是一处适合度假的好地方,光景无边,山清水秀,说不上有多少偏远,却又有种桃花源的气息。
硬要说的话,十八十九与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奚家宗族庞大,堪称错综复杂,绕来绕去总归是沾亲带故。本家于十八十九这样的人而言,更多的像是夫子和说书先生口中提到过的那些传奇人物,多得是一辈子见不着的人,所以奚衡雪登门拜访时,他二人家里的人都很意外。
十八与十九外出还未回来,奚衡雪被请进家门喝茶,泡茶用的茶叶的品质比她想象中还好,闲聊中奚衡雪得知现在十八与十九皆选择了从商,凭借聪明才智与一副好口舌,也算是堆金积玉不少,虽比不上真正的富商巨贾,但也足够一家人吃穿不愁,甚至能在当地称一句朱门绣户。
她印象中这两个孩子剑术造诣深厚,却在见面时发现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学习剑术。
多年未见,十八与十九越显态度生疏,即使是提起奚衡云与奚衡风,也是小心翼翼避开怀旧的话题,奚衡雪起初只当是因为太久未联系,关于朋友的印象已经消退。十八与十九领她去商铺参观,为她介绍时不慎碰落花瓶,按理说,习武之人反应迅速,即使出现这样的意外也能及时补救回来,可偏偏他们谁都没来得及,得亏奚衡雪出手才幸免于难。
奚衡雪就是在这时发现十八与十九被人挑断了手筋,下手之人显然技术高超,这样的方式并不会太大地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但是却足以让剑客一辈子也无法拿剑。十九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笑说,让小姐见笑了。
她明白这是拒绝她提问、更是拒绝回答的意思,没有固执追问,本想回家再去查,担心他们是在离开奚家后遇到了别的仇家,可奚衡雪却又在无意间看见两把保存得尚好的、断掉的剑。
剑对于剑客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奚衡雪不会不明白。她一眼认出那是十八与十九的曾经的配剑,它们断得彻底,断得干脆,不像是因为打斗被迫牺牲的,更像是被主动抛弃的。
但她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想,借口在这附近有事要办,对方理所当然地挽留邀请,奚衡雪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终于试探出结果的那天,十八与十九都喝得烂醉,两个人摘下树枝,在庭院里舞剑,表情如痴如醉,又极尽痛苦,最后她看着他们扔掉它,跌坐在地,大笑起来。
笑到最后,十九说,二小姐,有时候我们真羡慕你;十八说补充说,羡慕你们,因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奚衡雪把他们一一扶回房间,留下告别信,当晚就离开了。
距离她的生辰不到半月,奚衡雪没在信里写后续发生的事情,而是迅速赶回了家,来到了奚衡风的院子。
那天奚衡云也在,奚衡雪风尘仆仆推门而入,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年纪最小的、仍旧需要坐在轮椅上的弟弟,声音沙哑而疲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没有证据,只是推测。”奚衡风似乎从她进来的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来我的推测已经被证实。”
奚衡雪痛苦地闭上眼睛:“你应该在此之前告诉我。”
“可我只是猜出他们经历了什么,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奚衡风表情依旧平静,“他不会觉得旁系是自己的威胁,这其间必定有我们从未察觉到的秘密。”
“……他不该是那样的人。”
“二姐。”奚衡风因为她这句话冷笑出声,“不要自欺欺人,我比你更了解他,从我记事起我便清楚地知道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不等奚衡雪回话,他又道:“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他这般举动的原因挖出来。”
“我会亲自去查。”奚衡雪重新睁开眼,“你等我消息。”
奚衡雪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一反常态地没有带来以往会带给自家兄弟姐妹们的礼物,甚至没有和奚衡云寒暄几句,在和奚衡风打完哑谜后,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去。
“到底怎么了?”奚衡云问。
“三哥。”奚衡风的目光落在他的剑上,“你觉得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奚家十剑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奚衡云皱起眉认真思考起来,可还没得出个结论,奚衡风发出轻到不可思议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听见他感慨万千般说道:“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在明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话,奚衡雪生日宴前夕,奚梦晓与他们兄弟姐妹几人聚餐的时候,二姐在餐后突然发问诘难。
“在父亲眼里,奚家十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奚梦晓抬手示意所有的下人都离开,门被关上后,他才缓缓道:“是奚家的象征,亦是传承。”
“那到底是剑重要,还是人重要?”奚衡雪不依不饶地问。
奚梦晓避而不谈,用不满的目光看着她:“以前你不会问此种无聊的问题。”
“是吗?”奚衡雪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声音颤抖着,“难道不是因为父亲心中早就有了定夺?”
奚梦晓不动声色地扬眉道:“是么?”
“您是我的父亲,我曾经敬重您、钦佩您……”奚衡雪死死地盯着他,“可我从来想过,我的父亲会是这般残忍无情之人!”
“残忍?无情?”奚梦晓的态度依旧泰然,“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吗?”
“铸金阁里的那群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父亲,您敢告诉我吗?”
提到铸金阁,奚梦晓终于稍稍变了脸色,奚衡雪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神情激动,继续道:“十八与十九的手筋是被何人挑断?剑又是被何人斩断?为何他们失去了真名只用代号?父亲,您敢堂堂正正地回答我吗?!”
奚梦晓却在她的一声声质问越来越从容,好似这根本不是什么足以如此兴师动众的事情,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然可以。”
奚衡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句话也不出来,几乎就要站不稳。
也就是在这时,奚衡风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穿透房梁,越来越大声:“我说过了,二姐,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都是!”
“我从来没有掩盖什么,这是奚家一直以来的传统。”奚梦晓的声音毫无波澜,“铸金阁里生活的,是本家剑主的下位替代品,若是你们中有人在绶剑后因为意外死亡,便会从那群孩子里挑选出最合适的一个来接替你们的剑和你们的名字活下去。十八十九离开,是因为他们违反约定与你们接触,挑断手筋,斩断配剑,是因为离开奚家,他们此生不能再练剑,这是规矩。奚家十剑的传承代表了太多,不仅是整个家族,所以绝不能断。”
“传承比人命更重要,是么?”
“四大家族从来如此,你以为,其余三家没有相似的约定么?太天真了。”奚梦晓看着她,“你让我失望。”
“失望?”
奚衡雪几乎要笑出声,她猛地掀翻原木桌,还未来得及被收拾的餐具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后摔得粉碎,她看着奚梦晓,一字一顿道:“您,才是真的让我失望。”
随后她转身推门离去。
奚梦晓并未太在意,而是招呼门外的下人进来收拾,他看起来平静得出奇,全程都未改变脸色,只是在最后看着奚衡风,瞳孔中终于多了几分复杂:“你很像我。”
奚衡风正推着轮椅往外走,闻言停下来,回头看他:“所以我也是最恨你的。”
那天之后,甚至没给他们什么消化的时间,奚梦晓把他们几个本家的兄弟姐妹召集在一起,把代表家主身份的寰琅玉拿出来,提出要从现在开始挑选下任家主。
奚衡雪也来了,听见他的决定,她没有当场提出质疑,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但奚衡云知道,当晚她去找了父亲,因为他那天亲眼看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可具体发生了什么,奚衡云至今未知晓,但也就是从那天起,奚衡雪留下盈枯剑,离开家,再也没回来。她偶尔会给奚衡晴写信,再由奚衡晴转交,自那次争吵之后,奚梦晓似乎又忙了起来,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几面,而百里疏风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因为需要调养,几乎是谁也不见。
几年后,百里疏风与奚梦晓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奚衡云的记忆里,他们最近这四五年来经常有争吵,和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看起来已经不仅仅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事情了,因为百里家派了许多人来。
在冷战与对峙中,奚梦晓难得败下阵来,最后百里疏风带着奚衡风回了百里家。
又过了一年,奚衡雪的死讯传来,在花园里练剑的奚衡云如遭雷击,难以置信,他慌乱地去找父亲,却发现本该在百里家的母亲竟然出现在了父亲的院落里,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却能辨认出他们是在争论什么。
这是奚衡云最后一次听见身体虚弱的百里疏风同人争执,对象是她的丈夫、他的父亲。母亲太久没有出现,奚衡风离开后也再没有和他联系过,他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是被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奚衡晴带走的。
奚衡云思维混乱,甚至没办法出声询问,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奚衡晴难得看出了他的心思,她道:“回去吧。”
大姐的声音里带着遗憾与叹息:“如果可以,你还是早早离开这里吧。”
“离开?”他不免有些错愕。
“阿雪说她离开家后去了东湖书院,还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奚衡晴看着他,“你的年纪刚好够入学,何况你不是一直想见识轻舟剑么?去东湖吧。”
“大姐不也一直想去见识见识?”
“我?”奚衡晴笑得落寞,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我有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
奚衡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隐约觉得很多东西都在变化,有的发生在他眼前,有的在潜移默化中被影响。
离开家的那天,只有奚衡晴一个人来送他,这时候奚梦晓已经从铸金阁里挑选出他满意的接班人,如他所说,这个此前奚衡晴与奚衡云从未见过的少年手持盈枯剑,成为了“奚衡雪”,让这个已经打出了些许名头的名字与这把剑继续活了下去。
“我会查清楚二姐的死因的。”奚衡云郑重道。
奚衡晴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他挥别奚衡晴,挥别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带着琨玉秋霜,独自一人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