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归撬开防盗网挂在逃生口上的锁,从养父母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天空下着大雨。豆大的雨水沉重地砸在防盗网喧嚣一片,她也才得了机会不惊动养父母撬锁逃了出来。
那场雨没有下的太久,但也足够把她彻底淋湿。身上的棉衣吸足了水仿佛千斤重,帆布鞋里积了重重的水,鞋头开了胶,每走一步咧开的口子都像在对她无声地嘲笑……
上天很仁慈雨很快就停了;今天她特别聪明,在背带裤外边套衣服,证件全贴身藏在里边根本看不出来;这一次拿全了自己的证件,她再也不用回来了……陈归一路安慰着自己,然后被一群影子围住了。
“哟,小姑娘,揽客吗?”为首的男人毫不客气地打量着陈归,“瞧这可怜样,不如把衣服脱了,哥哥们疼疼你,换身干净衣服。”虽然隔着一米多的距离,远远就能闻到那人浓重的酒后呕吐物一般的口臭和汗臭。
陈归闻到味道,几乎没犹豫拔腿就往她记忆里最近的警卫点跑。
身后的几个人没想到陈归居然毫无征兆地就跑了。虽然愣了一会,但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几个人追了上去。
陈归或许本可以跑掉的,但是身上吸饱了水的沉重毛衣和开了口的鞋子阻碍了她的步伐。然后她就被扯住了头发拖到了地上,用了十足力的巴掌扇得她头晕耳鸣……
“臭婊子,让你跑!”那些人摁死了她的身体,随着男人的欢呼声,皮带解开的声音,还有衣服被撕开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呼救声……震得她耳朵生疼。
她忽然从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雪白如霜,安静的就挂在那……为什么这种时候还会觉得月亮很美?
“……哈…”陈归忽然低低笑出声。
这一声笑让那群男人忽然停了下来,他们也纷纷抬起头,试图想找到陈归到底在因为什么笑。
“¿Me estabas buscando?(你们是在找我吗?)”一个声音在高处响起,有些低沉的女声说着西班牙语。如同她小时候爱看的英雄动漫一般,一个人影站在月影里,霜华勾勒着那人的身影。跟着动作利落,几处借力便轻松地从屋顶上落了下来,当即踹开了压在她身上的两个人。
陈归脱了控制,当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向那人靠过去。那是个高挑的少女,小麦色的肌肤,自然曲卷的棕发,挺立深邃的欧系五官,还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
那人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从腿上抽出来甩棍先发制人。几个裤子都还没来得及提的男人三两下就被放倒了。等她回来找陈归的时候,陈归已经报完了警。
“¿Estás …你还好吗?”笨拙的中文问出口后,那人露出后悔的神色。她看着浑身凌乱,脸颊高高肿起的陈归,脱了自己的外套把她严严实实包了起来。岔开了话题,“我叫Manuela……”
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好…就算没有实质性伤害,也会有不小的阴影……
即便她并没有哭……
警方来的很快,陈归看到警察的第一句就是:他们身上可能有违禁品。于是几个警察在地上的几个人口袋里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截黄褐色的东西和一些白色的粉末。然后整个事件定性就从强奸未遂和毒品吸食。
一众人被直接带回了警局,陈归轻车熟路报了几个监控点位,整个事件就门清了。虽然监控没看到曼努埃拉是怎么出现的,但是她的出现不仅救了陈归,还帮警方逮捕了几个瘾君子,便也就不追究她的问题。
陈归和曼努埃拉做完笔录已经块9点了。曼努埃拉要离开的时候,陈归绷着一张脸,低头扯着曼努埃拉的袖子,问能不能跟她走,晚上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但是话一说完又开始道歉,说自己可以去医院呆着。
曼努埃拉抬手替她整理了一下风吹乱了的头发,那入霜白如月的发丝穿过指尖,被归拢到她耳后:“eclesial(教会)…去教会可以吗?”
曼努埃拉带着陈归到达教会的时候,礼拜已经快结束了。教会的嬷嬷看到姗姗来迟的曼努埃拉忍不住要责怪,但是看到她身后的陈归立刻闭了嘴——陈归刚刚在警局也只是简单地擦干了,身上套着曼努埃拉宽松的外套拉链拉得严实,脸虽然刚刚在警局冰敷过,没那么肿了,但淤青依旧明显。嬷嬷没有多问,左右唤了两个义工让她们帮忙带陈归去收拾一下,让教会里来义诊的医生给她处理伤。
曼努埃拉看着跟义工离开的陈归,给嬷嬷说了刚刚的事情,“…但是她到现在也一直没哭。”她脑子里全是在警局陈归扯住她袖子时的那个表情——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紧紧抿着嘴,脸绷得那么紧,或许她一直在咬紧了牙关——像是瓷器破碎后,生硬又锋利的边缘。
“她是个坚强的孩子,她的美德会让主看到她,庇佑她。”嬷嬷如是说,又打量了下曼努埃拉,“勇于助人让你的灵魂得到充沛,你也做得不错,孩子。”
曼努埃拉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拜别了嬷嬷赶紧去后边去换衣服。接下来是派施的时间,她来迟了得主动多做些。
陈归得到了周到地接待,义工们给她提供了热水,让她好好洗了个澡。提供的衣服是信徒们捐赠的旧衣服,洗的很干净,还有被阳光暴晒过后的味道。
她把自己已经被撕碎的衣服扔进垃圾篓,清点了自己身上仅剩下的东西后,用一个塑料袋子装好。她询问义工们曼努埃拉的位置,随后被重新领回教堂的大厅里。
大厅里这会正在给信徒和附近的苦难人派施救济粥。曼努埃拉在拥挤的人群里忙前忙后,拦住拥挤的人群,照顾被挤到后边的老弱病残。
陈归裹着毯子,在教堂最后排的长椅上坐着,目光始终追随着人群簇拥的尽头,那一身纯黑修女制服的曼努埃拉。曲卷的棕发被乖顺地压在头巾下,琥珀色的眸子在暖黄的灯光下格外的温柔——陈归险些没认出她来。
几个小时的接触,曼努埃拉给她的印象是如同风一般的人,洒脱自由,无拘无束。但是眼下规规矩矩地套在那件修女服里……是因为反差,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吗?
陈归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感。
又或许,是因为曼努埃拉今天出现的方式太过英雄主义,所以她是带着滤镜在看曼努埃拉的吗?
想到这里,陈归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她居然也会有对人有滤镜的一天吗?陈归下意识收紧了身上的外套,抱紧腿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盖里。
是啊,好不容易从养父母那逃出来,又遇上那群人,被那群人抓住的时候她都快认命了。要不是曼努埃拉跑酷抄近路,她落在那几个磕嗨的人手里,今天就算不死也是生不如死……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受惊的陈归条件反射几乎要跳起来,就要跑开。但是原本蜷缩的姿势,突然跳起慌不择路要跑,她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摔下去,但是一股大力把她扯住,才没让她和大地亲吻。
“Está bien(没事了),陈归,没事了,是我,Soy yo ,Manuela……”身后拉着她的人柔声安抚着。
“……对不起我…”回过神看清楚来人的陈归下意识道歉。
“Mantente firme(站稳了)…你先站好。”曼努埃拉提醒着。
“好。”陈归扶着前面的椅背站好,“我站好了。”
“那我松手了。”曼努埃拉再一次跟她确认。
“……嗯。”陈归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应声了。
“lo siento(对不起),是我该道歉,我吓到你了,”还穿着修女服的曼努埃拉轻声细语,端庄又温柔。注意到陈归泛红的眼角,“你还好吗?”
陈归重新坐了回去,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点头,“我现在很安全,谢谢你带我过来。”
曼努埃拉在边上坐下,她注意了陈归的措辞表述,道:“我刚刚去问了,今天给eclesial(教徒)提供的临时宿舍还有一间,libre(免费的),如果你不想回去自己待着,你可以住下来……要是不习惯,我知道附近哪有干净的宾馆,我会陪你。”
我会陪你。
那句话戳着陈归心头一软,低声说着谢谢,没有拒绝。
等曼努埃拉去衣服换了回来,陈归跟着曼努埃拉穿过前厅,到达后边的宿舍。房间很小,一个小柜,一张不大的床和一方小小的书桌椅,还有一扇彩色的玻璃窗,空气里还是那陈旧的木质香。
“你习惯睡外边还是里边?”曼努埃拉把陈归的包和自己的外套挂在了门口后的挂钩上,问着。
“里边吧。”
“Bine。(行)”曼努埃拉应声,回身的时候看到陈归脱毛衣时带起的衣摆下,皮肤上大片的青紫,但却没有闻到任何药味,“你没有擦药吗?”
这时曼努埃拉才注意到陈归连带最下边的底衬T恤都带着教会的记录捐赠者的小标。而陈归随身带的小包根本装不下衣服,这么长时间她的外套都已经洗干净烘干了。
她知道陈归的衣服被撕破了。在警局的时候陈归眸子雪亮,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每一句都是直接把那些人锤子的铁证。如果不是她一身破碎,只是紧紧裹着她的外套根本不让碰,根本想不出她会是受害者。
陈归扯着T恤的衣摆,有些局促:“只是淤青…不用上药也会好的,义诊的医生刚刚也看了,说没事的……”
“Estúpido(蠢货)……”曼努埃拉忍不住骂了一句,刚刚义工还过来问她陈归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根本不让医生碰,今天只来了一位男医生,“你,现在跟我去医院,Trataré la herida por ti(或者我给你处理伤)。”
“我不去。”
“Espérame(等着我),我去拿药。”曼努埃拉转身就出门去拿了跌打的伤药。回来的时候,陈归裹着毯子缩在椅子上,毯子下只穿了单薄的内衣。
“我是运动员,最怕这种小磕小碰,要是不好好处理,Sería muy problemático(会很麻烦的)……”曼努埃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扯着话题,一边给陈归做检查。还好都没有伤到筋骨,只是那些青紫在她雪白的身体上看起来格外扎眼。
陈归身上的伤多得超乎了曼努埃拉的预期,甚至还交叠着不少陈旧的伤。作为今天刚认识的陌生人,曼努埃拉不敢细问,只是尽可能地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
用着蹩脚的中文,混着西班牙语,絮絮叨叨的说着。说自己来自墨西哥,母亲是个考古学家。说这个假期跟随母亲从墨西哥来到中国,只为了联系到母亲以前共事过的一位学者,拿到一份珍贵的文献资料。
给她脸颊擦药的时候,曼努埃拉注意到的她的眼睛,“tus padres biológicos …你的亲生父母是外籍人吗?”
“妈妈是芬兰人,Suomalaisia(芬兰人)。”
曼努埃拉指腹略过她的眼睑,“这样的紫色,我之前在山谷caminatas(徒步旅行)时见过一次,阳光穿过山谷的雾,然后晕开的紫色,Es realmente hermoso(真的很漂亮)。”
陈归被盯着不好意思,曼努埃拉碰过的位置隐约有些发烫。擦完药,陈归套了件T恤,钻进了被子里。收拾完东西的曼努埃拉看到陈归侧身背后贴着墙,空出大半张床的模样,挠了挠头,“我看起来有这么…Muy grande(大块头)?”陈归这才老老实实躺好。
曼努埃拉关了灯,在陈归边上躺下。一米三的床让她们两个人睡实在拥挤了一些,她们不可避免地肢体触碰,贴在一起。此时的陈归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睛。
她抬手给陈归理了理散乱的头发,避免自己压到,“Vamos a dormir(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Que el Señor te conceda un sueño sin dormir(愿主赐你无梦的安眠)。”低声祷告。
陈归钻入被子里时,或许是终于放松下来了,倦意迅速将她的意识吞噬。她隐约听到那句祷告后,随着晚安有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了她的发顶。
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去求证到底是不是真的。
夜里她睡得并不安稳,不断地做着噩梦。梦到今天的事,梦到养父母的事,最后她梦到冰天雪地里,父母把她环抱着,低声哄着她,和她说她已经安全了,守护天使在陪着她。
陈归挣扎着从梦里醒来,身边温暖而柔软——她被人抱在怀里,自己还埋头在那人胸前。她下意识想要挣扎,那人叮咛一声,搭在她背上的手似乎是下意识地,安抚地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陈归才回过神来,是曼努埃拉。
陈归安分了下来,借着窗外路灯投进来的光看到了曼努埃拉胸前的那一片濡湿……她哭了吗?原以为已经百毒不侵的自己,居然哭了吗?
陈归缓慢往后挪了一些,抬起头,眼前的光景让她愣住了——窗外路灯的光穿过彩色的玻璃花窗,在曼努埃拉脸上落下一片绚烂,而那些光彩在那如蝶翼般颤动的睫羽上跳动着……
陈归小心翼翼地抬手试探地触碰了一下,指尖穿来的温暖告诉她这是真的。陈归长长舒了一口气,重新依靠进曼努埃拉怀里,“Hyvää yötä, suojelusenkeli(晚安,守护天使)。”
那一年,刚过完16岁的陈归看到了光在天使的睫毛上斑斓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