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有罪的。陈归心里默默想。
她靠在教堂侧门的阴影里,余光瞥着教堂里那虔诚祷告的身影,低头点燃了一根烟草。星火明灭,水灰色的烟雾淹没了她的表情。
自从认识曼努埃拉起,几乎个每周日,陈归都会尽可能地陪她到当地的教堂做礼拜。
一开始,陈归还会进教堂里等曼努埃拉。她会一个人坐在最远的角落里,把自己伪装成歇脚的路人,和教堂里的人们保持着距离。但是多来了几次,教堂里的神父修女们也对她有了印象,毕竟她的白发放在普通人里多少还是有些惹眼的。跟着偶尔也会有人过来找她闲聊,每每问到她们的关系,陈归便知道惹眼的或许并不只限于发色。
“我们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陈归总会如是说,然后嬉笑着一张脸,又把话题岔开。于是自那之后,她便很少会进教堂了。通常只会在门外悄悄地用余光瞥一眼,生怕自己藏不住目光,又引来不必要的好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曼努埃拉呢?从她逆着月光而来,看到透过花窗的光在她的睫毛上落下斑斓起?又或是从她发现了自己名字中藏匿的铃兰,开始呼唤自己为Sibel起?
陈归自己也不确定,当她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眼里已经被她盈满,容不下任何其他。于是啊,那个如风一般的女孩,就成了她的光,她的呼吸,她的梦境……陈归翻遍了词典,试图找到对她的形容,最后她停留在“天使”的那一页。陈归将那一页撕下,小心翼翼地切割下“天使”一词的部分,夹进手机壳里。
透明的塑胶壳,手机随手翻过来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词。边上还一并夹着几张一寸或三寸大小的风景照,都是曼努埃拉之前去旅行时拍的天空。陈归特地按照当时网上流行的样式,打印了照片,仔细排版贴在透明的手机壳里。然后被裁剪下来的单词,就这么完美地被藏在一片片天空里。
曼努埃拉不止一次拿起她的手机,端详着压在壳子里的天空,又不断给陈归发来新的照片,更换新的“天空”。而她的“天使“则一直安稳地藏在其中,不曾变动。
曼努埃拉曾问过她一直夹着那张单词页,是否是想要加入教会。陈归只是摇头,说是密码。
是的,密码,通往神庙的密码。
她在自己荒芜的生活里筑起一座神庙,只为听名为她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但那不只是密码,还是罪证——基督的教义并不容许她的贪妄。她像闯入伊甸园的黑蛇,妄图玷污天使的羽翼,可她不愿……
那天晚上她撕掉了“天使”的词页,又撕下数页词典,切割着新的词页:
Lack of commitment(不做承诺);
unclear boundaries(不明确的界限);
casual intimacy(非专属的亲密);
uncertainty and ambiguity(充满不确定性和模糊性);
emotional attachment(情感依赖);
situationship(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这是陈归观察思考了许久得出的决定。
次日陈归去买了一盒拼图,是她最喜欢的玫瑰花窗图案。她花了三天拼完装裱,又平均分成了100份——每找到一个自己应当离开曼努埃拉的理由,便抠下一份。
陈归以这样的方式独自消化着自己的感情,一切都很顺利,一直到抠下了第五十二份的时候,陈归发现曼努埃拉在躲着她。
好几次自己的注视被曼努埃拉发现,但却是曼努埃拉却露出了局促又窘迫的表情。陈归困惑着,索性明目张胆盯着曼努埃拉,连着几次她确实捕捉到了曼努埃拉脸上的闪躲。而那几天她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明显能感受到曼努埃拉的紧张僵硬。
是被她发现了吗?她费尽心思藏了快两年,眼看已经过半,陈归甚至或许准备好只需要一个契机就彻底让自己断开……
契机……
这会是契机吗?陈归不确定。
陈归等了几天,也考虑了几天。陈归确信曼努埃拉察觉到了什么,但是曼努埃拉始终没有行动,甚至任由着她自己陷入为难的窘迫里。
想到这里,陈归有些生气,她有预感这事情再不解决她们最后恐怕连朋友都没办法做。
但是怎么解决?捅破那层窗户纸?捅破了,她们就还能做朋友吗?
陈归盯着墙上只剩下一半的拼图坐了一宿,抽掉了三包烟,最后在太阳升到最高点的时候,狠下心决定破罐子破摔。
陈归当即黑进曼努埃拉学校的系统,查了曼努埃拉今天的课表和教室,便出发去了曼努埃拉最后一节课的教室门口等她下课。
最后陈归终于抓到了四天没见的曼努埃拉,把她堵进了无人的走廊里。
“……最近躲着我,是因为我的注视让你为难了吗?”夕阳的斜光把陈归紧绷的脸勾勒得生硬。
曼努埃拉背抵着墙,被陈归的开门见山堵得毫无退路,狼狈地唤着她的名字:“陈归……”
“到底是不是!”陈归抬高了音量,昏黄的夕阳把她的瞳染成了深沉的黑褐,宛如深不见底的漩涡。
曼努埃拉有些手足无措,她从未见过陈归这么生气的模样。她背后的肌肉都下意识紧绷着,压低声音小心翼翼:“Sibel你先别生气……”
“别这么叫我!”陈归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声音,把她自己和曼努埃拉都吓到了。
陈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咬着后牙槽低下了头,慌乱地退了几步,重重地靠在走廊另一边的墙壁上。
但又想到自己下的决定,背脊贴着墙壁硬生生让自己挺直:“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谨小慎微,畏手畏脚!我讨厌你仓皇闪躲,神经紧绷!但是当我发现造成这一切,让你窘迫困顿的是我……曼努埃拉,为什么要躲着我?我这么让你厌恶吗?!”
陈归的语速很快,但每个词都咬得清晰用力,如同倾盆的大雨让曼努埃拉完全没有喘息的余地:“…陈归,我没有……”
“我喜欢你!”陈归忽然换回了中文。
“……”什么?曼努埃拉脑子一片空白,她明明还在想怎么跟她解释,脑子里甚至还在破天荒地感叹陈归现在的西班牙语已经能说得这么熟练了……
但是为什么刚刚好像听到她用中文说了什么……
“Te quiero!”陈归咬牙换回曼努埃拉熟悉的西班牙语,又重复了一遍。
“……”曼努埃拉这次听清楚了,陈归在说她喜欢她。陈归她是喜欢她的。
那一瞬间,久久压在心头的巨石在那一刻化作了齑粉随风四散。在那一瞬,曼努埃拉终于又开始得以呼吸,周遭终于又有了色彩,耳朵里不再是死寂……
她闻到了陈归身上浓重的烟草味,她看到了陈归眼下的乌青和眼角的泛红,她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怦怦……
曼努埃拉迟迟没有回应,陈归撇过头不再看她。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一路向上,几乎要将她的心脏冻结。
陈归大口吸着气,用力睁着眼努力不让眼眶了盈着的泪溢出,一词一顿努力让自己发音清晰:“我喜欢你,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我是闯入伊甸的黑蛇,是恶魔!可我…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你!我很抱歉…对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不需要回应我,我会自己处理好这件事,除了我们谁都不会知道,我会尽快搬出去,你不必为难……”
陈归话音未落,便被拥入一个柔软的胸怀中,曼努埃拉沉沉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你要是离开了,我才真的会为难……”
“你……”
“Sibel…Sibel……”曼努埃拉俯身把陈归紧紧抱着,一遍一遍念着铃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愿你离开……我好开心!…但…我不知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ela.”曼努埃拉的心跳声震得陈归有些晕眩,她藏匿了两年的暗恋,她都要放弃了的心意,终得窥见天光,盈满的泪水最终还是决堤了。
“……你还愿意和平日一样,和我一起面对吗?”曼努埃拉声音有些发颤。
“……只管恣意去做吧,和往常一样,你的背后永远有我。”
那一天,陈归18岁。
她看到天使与她的恶魔在鎏金般的夕阳里投下的一双长影,宛如探戈相拥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