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曾经教过我游泳。当时我们经常连续好几个月住在据点外头,观察、寻找并记录化生莲的出没情况。爸爸在水势平缓的河流旁搭起营地,点起篝火,我们只带必要的物资。钓鱼、采集、设下陷阱捕捉小动物,以此生活。
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就像度假。在学会最简单的划水闭气之后,天气温暖的时候,我几乎整个白天泡在河里,顺水漂流,或者学着棕熊的方式徒手抓鱼。水流像个脾气有点捉摸不定的朋友,当你不熟悉它,它能让你吃上不少苦头,然而,在你完全和它亲近起来之后,它会成为最忠实的伙伴,牵引着你的身躯带你前往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爸爸要求我练习在水面之下睁开眼睛。保留视力能让人更好地应对各种危险,尤其是在陌生的水域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它实际上只需要一点勇气而已。
——
我向神父再三保证不会有问题。我会游泳,可以自信地说是擅长。甚至还练习过一段时间的徒手深潜。若有任何危险,我游的速度够快,足以迅速逃离或浮上水面。更何况陨石砸出来的湖里能有什么?湖并没有与其他水域联通。那些爱钓鱼的猎人在湖边一坐就是一天,鱼篓里每次什么都没有。
米娅拜托我下水看看。天空永远是阴天,尽管先前已经有几人潜下过据点湖,但是自然光线无法穿透到水底。我试着往下游一段深度后,双眼已经难以视物——它们在水底下原本就没那么好使。若能有什么照个亮会好上许多。我记得神父有盏防水的油灯,不知道它能不能撑得住直接在水中使用。要是可以,它将会帮上我们不少忙。
“那下面很黑。我摸到了水底的废墟,那些石墙和砖块,但什么也看不见。”曾经潜水的猎人说,带着些许恍惚的神情:“我有点忘记具体是怎么回事了,头顶有声音……大概在说什么吧。我想不起来了。”
神父送我到湖边的营地,在路上把灯给了我。微弱的火苗在玻璃灯罩里明明暗暗。
我觉得我似乎听到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
——
黑夜在身后消融、褪去,橘红色的世界包裹上来。警报声,脚步声,无法分辨从哪传来的喧闹声响。我感觉有人朝我喊话,远的,近的。时间在线性的轨道上收缩并分裂扭转,编织成细密的网,铺天盖地。
撒出的渔网总有个起点,一双手,一个人,在空间中确实存在的某个位置。在哪里?我是网中挣扎的鱼。视野里是火焰,介于橘红色与玫瑰色之间。我听见据点里洒水系统发出的哧哧细小声响——不对,一切不对。我在水底,水底如何会有火焰?我划动手脚,寻找水流,熟悉的安全的承托身体的水流……
我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水流消失了,身体消失了,真实的世界消融了。
我直直向着一片虚空掉落。
——
有一大片建筑起火了,大概是煤气管道的问题,没有人在意。尖利的警报声持续响着。最高警戒级别,是大量化生莲来袭?还是别的东西?一位猎人匆匆忙忙地在巷道中穿过去,大声呼喊着一个名字。四周的混乱里,有好几处地方传来惊恐的哭泣声。
我抱着珍珠,天空投下的强光直射我的脸,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想问爸爸那是什么,但我知道爸爸不会有空闲回答。据说有什么东西马上要掉下来了,他们慌乱地说,据点要毁了,我们的家园完蛋了。
“茉莉,去最近的紧急出口和恩克医生汇合。我待会就到。”
“你要去哪里?”我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它在胸腔之内剧烈撞击,直到呼吸带上紧拧着似的疼痛感觉:“爸爸?”
背脊中心被用力推了一下,我陷入推挤着争先恐后往出口涌去的人群。爸爸站在原地,在人群之外。让人目眩的强光落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如同与身后的建筑一样燃烧着。他如往常一样利落地转身,迈开脚步大步朝小巷的另一端跑去。身影消融在房屋门窗吐出的烟雾弥漫里。
那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我不知道。我想尖叫,想冲出人群过去抓住爸爸的手。带上我,无论是去做什么,我能战斗,能帮上忙,别丢下我。
抗议和恳求都哽在了喉咙深处。目送爸爸转身远去的那时候,我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
从水面下往上看去,天是灰色的。天一直是灰色的。除了据点陷落的那天之外,天一直是灰色的。
湖水比空气温暖,甚至可以说是舒适的。像水温正好的浴缸。像远在生命开始之前的海洋。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四肢的游动逐渐不受我控制。柔和的麻木感从指尖、从脚掌酥酥地蔓延,朝着躯干与心脏的方向。
这是哪里?我要去哪里?
在水面上看似平静的湖,湖中暗流的走向完全无法以常理估计。它们像有自主意识一样朝我涌来,轻巧而精细地包裹我,形成向下的漩涡,带我前往更深更深的地方。水呛进我的气管,但我感受不到肺部的刺痛。我在下沉,或许已经到了天光照不到的深处。视野在轻柔而舒适的感觉中逐渐暗下去。脑海里的想法绵长地凝滞,像身在醒不过来的,无限循环的一场梦境里。
我记得我看到一点微光,就在身边,紧贴在我身上。
——
在伤患的急救以及死难者名单的整理等等一系列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之后,爸爸依然没有回来汇合。恩克医生昏迷了将近一周的时间,自从他在湖水尚未完全淹没的废墟中被找到后。他不再认得我们,每日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漫长的恍惚中。布罗森姐姐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没关系。恩克医生会好起来,其他幸存者也会好起来。我们有办法重建一切,只要我们联合在一起,猎人公会依然是所有人永远的家。
可是我看到她在夜晚泣不成声。在湖边临时搭起的救援帐篷里,我们共享一条毯子,在夜色降临之后依偎在一起取暖。她的眼睑浮肿,自从据点陷落的那天,我几乎从未见她休息过一整夜。当我握住她的手腕时,可以摸到关节处凸出的骨头。
“茉莉,大家都走了。”她不受控制地抽泣着,让我想起失去母亲的幼鹿:“他们说猎人运动已经结束了,只能各自想办法活下去了。“
我用尽全力环抱住她。我已经比布罗森姐姐长得要高,她在我的怀抱里显得很小很小。那双原本颜色接近落叶的温暖金棕色眼睛布满血丝。她闭上双眼,把前额靠在我的肩膀上。
“茉莉,茉莉。你也走吧。”她用几乎像是喃喃自语的音量说着:“去告诉大家希望还在,去把大家带回来。”
——
我有时候会梦见爸爸的背影。在河流边,在山丘上。他永远走在我前面一两步,背着他的弓箭以及我们的行李。长久共同生活的默契让我们经常无需交流也能理解彼此的心意。当他停下脚步聆听并警戒四周,我知道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会是安全的,永远如此。
雪片飘落,头顶的世界是寂静的灰,脚下的世界是寂静的纯白。脚印是唯一的道路,我抱着珍珠,一望无际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人和一只家禽。那些比我们先出发的同胞们,像蒲公英的种子,早已随风散落在广大的大地上。我期盼能遇见他们。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他们。
爸爸说过,只需要一点勇气而已。他的背影同样出现在那天从天空倾泻下来的光辉之中,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我想尖叫,想冲出人群过去抓住爸爸的手。那个梦里我永远发不出声音,爸爸永远转身消失在视野所及的空间里。我在四周一片漆黑的深夜醒来,珍珠蜷缩在我身边,睡眼惺忪,把嘴喙藏在翅膀底下。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吗?别丢下我。我用指尖轻轻触碰嘴唇,只能发出微小的气音。我能帮上忙,别丢下我。
——
我感觉到冷,几乎让人全身麻木的寒冷。身体的知觉回来了。我剧烈地咳嗽,试图呼吸,咳出灌进气管的湖水。火焰、雪片与脑海里的声响在脑袋露出水面的那一个瞬间消失了。很近很近的地方有心跳声,很近很近。
“茉莉,茉莉!”
像是被什么抽干了力气,身体很沉重,以至于几乎睁不开眼睛。我的指尖摸到了神父被水浸透,还在往下滴水的卷发。他湿透了,我们都湿透了。我搞砸了,对不起。我想开口这样说。但声音不听使唤。眼泪止不住地大颗大颗掉下来。我趴在神父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我猜我在不自觉地发抖,因为他把我搂得更紧了些。紧到我隔着好几层吸了水的冰冷衣料感受到体温的热度。我们还在随水流往岸边漂。天空是灰色的,一如既往的灰色,每一天所见的灰色。
我闭上眼睛,悄悄把脸颊靠到神父的颈窝边。
——
我又梦见了爸爸,在漫长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季里,在水势平缓的河流旁。他在夜里扎了一艘木筏。告诉我他要到对岸去。据说还有未完全被化生莲遮蔽的天空,那里生长着罕见的花朵。
篝火把我们的面孔映成柔和的橘红色。我盯着他的手指,看他熟练地打出漂亮的绳结,把并排的圆木捆扎在一起。我们没有说话,这是一种长久共同生活下的默契。爸爸带着微笑看向我,而我知道这个笑容的含义。
我们合力把木筏推到齐膝深的水里。爸爸站上筏子,用竹竿轻轻一点,木筏安静地、轻巧地在水波之上滑行,朝着另一端河岸迅速航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直到视野之中对岸遥远的天空出现满天繁星,倒映在粼粼波光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