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裘身边坐了一会。这个角落很暗,是教堂大厅里被移到墙边的一张长板凳,离楼上的房间的炉火有一段距离。我只能以轮廓的形式看清他的侧影,他弓着背,用手肘撑在膝盖上,坐姿像舔舐伤口的兽类。
“厨房里还有麦茶,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去倒一点来。”我说。
我没有钟表,但是时间应该已经过了午夜。虽然这几天日夜的差距也渐渐消失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几乎没有半点天光能照到地面上。
裘坐着的那一侧弥漫安静的恐惧,我想起被弓箭射穿的鹿,它们在没有体力挣扎时会拥有相同的味道。爸爸说过出色的猎人会尽量避免让猎物散发这种气息。一击毙命是高尚的技术,能让生命免于更浓烈的痛苦。
爸爸从未告诉我人类会有这种气味,但我想,这不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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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拜访我们的飞艇,以一副好几天没有好好合眼过的神情。他比从镜子里看起来似乎更加瘦弱也更加疲惫。柯利尔悄悄用眼神暗示我别多嘴。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裘身上萦绕沉重的情绪,悔恨,哀伤,困惑,以复杂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我杀了一个人”他用几乎是喃喃自语的飘忽声音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香蕉,更准确来说,认识她的鸟。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首两天我就捡到了它。在极罕见花开的日子里,一只似乎没有人饲养的蜂鸟哪怕在据点里也几近艰难求存。柯利尔教我用糖水喂食它,一份的蔗糖,加上四份的水。而我仍然记得当我询问它的来历时他露出的那种难以解释的神情。一切看起来像个裂谷一般的,望不到尽头的秘密。
裘的管家,天兔α大叔为我们解答了困惑。我喜欢他,他是罕见的那种不会在未成年人面前避讳什么的大人——尽管这经常引来一些抗议。他告诉我们关于香蕉的审判,以及裘的那一枪。甚至有点像个闹剧的的始末。说真的,我很难置信裘会杀人。他看起来甚至连一只松鼠或者野鸡都不知道该如何弄死。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知道。有很多坏事来自阴差阳错,并不能追溯到一个确切的原因。
裘在飞艇上留下了他的手枪。经过裘的强烈要求,神父答应暂时代他保管。在桌面放下手枪时他的指尖没有血色,一种完全的苍白。
“他吓坏了。”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钻进被窝入睡前,蛇尾一在熄了灯的房间里嘀咕着:“可怜的男孩,他最需要的就是有人抱抱他。”
“但是他看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
“他当然是个大人,但谁知道呢?有些人并不如他看上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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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你觉得正义是什么?”裘问。
我不擅长安慰人,不像神父,说不出那么多漂亮的词语和句子。我知道我或许一辈子也成为不了像他那种人。但是裘闻起来像是字母全部大写的痛苦。谁都好,得有人做点什么。
我们那时候已经迁移到了据点之外。和在湖边时一样,这里也有座类似的小教堂,被用作储存物资,如今成为我们的大本营。它被保存得更好,彩窗是完整的。裘和天兔α也搬了过来,和我们一行人住到了一起。裘被分派到我的那一组,负责收拾空间,为即将要搬进来的人和物资腾出位置。当我们把大厅里的长凳挪到墙边时,他笨手笨脚,看起来像这辈子第一次做这些事情。
很难猜测裘经历过什么。我看见他双眼深处的灰暗——大家或多或少有点,但裘的灰色特别深。我猜这是当我和小花以及天仓三观看彩窗,七嘴八舌试图猜测它在阳光下的样子时,裘会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们的原因。他眼中看到的色彩似乎被什么阻隔了。
他提到正义,语气像是落下崖边的人,在双脚悬空之际抓住了一根枯草。我想这是现在的他拥有且仅有的,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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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有权力用自己的理想束缚他人。爸爸这样告诉过我。那时候,我们曾经的据点还在。楼房之间狭窄的巷道里偶尔能看见鸽子从上空穿过的身影。爸爸还是猎人,但所做的似乎不仅仅是猎人的工作。他深受大家信任,经常会被邀请调解矛盾、见证誓言,诸如此类的事情。
爸爸有时候会带上我。他会和叔叔或者阿姨进行漫长的谈话。当事情落幕,他的工作结束时。我拉着他的袖子走在小巷里,数着头顶飞过的鸟雀。爸爸哼着轻快的小曲,有时候也会随心所欲地给我讲一些事情,我不一定明白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希望世界能变成的样子。”爸爸说:“但是期盼未来,并亲手改变世界,以至于让他人愿意主动追随你,和审判不符合理想的人,要求他人跟随你的道路,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即使结果是一样的?”
“不会一样的。”爸爸笑了,并顺手搓了搓我的脑袋:“我聪明的小火苗,你会弄懂两者之间是如何天差地别。”
——
“我不知道怎么办。”裘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常更虚弱一些,我分辨出茫然的语调,他迷失了方向:“在之前,我一度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但我的正确真的是正确吗?说不定我和我试图逃离的一切本质上是一样的。“
我也曾经迷过路不止一次,毫无疑问,我保证这不好受。
远在我们还没穿过湖面的时候,天兔α大叔就稍微通过录音机给我们讲过一点他们的过去。像迷宫一样幽暗的宅邸和庭院,和道貌岸然的恶人们。我试图想象大叔所描述的“道貌岸然的恶人”。在我脑海里,他们光鲜亮丽,挂着和善的微笑,但散发远远就能闻到的腐朽气味。
“我觉得我或许是疯了,跟你说这种奇怪的事情,抱歉。”裘说。
裘是恶人吗?我不是十分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闻到腐朽的气味。越过恐惧与悲伤的复杂沉重味道。裘身上的气味像烘烤过的松子仁,给人难以言喻的单纯感觉。
夜色在我们身旁流动,包裹住他,也包裹住我。淹没一切问题可能有的答案。这是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夜,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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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床铺附近给香蕉的蜂鸟放了个栖木架。在昏暗照明的室内,它基本上看不见。但这不妨碍迅速恢复活力的它探索新环境。它很快就学会了在被褥上爬行、啃枕头边缘,以及钻进我或者小花的衣物里。
我怀疑刚捡到它时它看起来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只是饿坏了。当我问克林特知不知道这只鸟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双手一摊,说:“香蕉皮。”
香蕉皮,取得过于随便。对于一只鸟来说似乎不像个好名字。我喜欢它像金属一样变幻的光泽,尽管不利于它作为侦察兵的定位,但是很抢眼,不失为一种个人特色。它很快与珍珠混熟,准确来说,把珍珠当成了便于四处移动的座驾。我猜这表示珍珠对它的一种认可——珍珠不愿意让它所认为的笨蛋碰它,这个笨蛋在有时候甚至包括我。
“一个顽皮的小东西。”天兔α大叔说:“是瘦小了点,但很是活泼健康。”
什么样的人会养一只这样的鸟?在猎人据点,鸟和人总是有几分相似。我挠挠蜂鸟的脑袋。它把身躯缩在我的围巾里,这几天它恰好爱上了这个地方。这只鸟温驯又不失机警,亲人却也很有主见。我把我的猜想告诉克林特。他说,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或许未来会如此,但是已经不可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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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过去,把掌心覆盖在裘的手背上。他的手掌比我大上不少,是成年男性的手。他穿得不少,但是指尖几近冰凉。
裘的头深深地垂着,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的肩膀开始以微小的幅度颤抖。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真心话。猎人据点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正义,但是很难在其中找出两个想法完完全全相同的人。有时候这很糟,例如在酒馆里引发斗殴事件的时候。但有时候很好。
裘让我想起爸爸,想起布罗森姐姐和恩克医生。我猜若是彗星小队还在,他们会乐于做裘的同伴和朋友。不同的理念是我们身为繁星的原因,爸爸说过。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但我们为同样的目标而奋斗。
“以及,我觉得裘不会是糟糕的人。”
一个人或许可以假装得很好,也可以假装得很坏。然而气味是不会骗人的。哪怕在违心之下做出了可怕的事情。在恐惧与哀伤散去后,在眼泪冰凉的气息散去后,气味的基调始终如一。时间拥有强大的力量。没有人将这句话刻在哪里的石碑上,但我想谁都不会反驳它。
“我该怎么办?”裘问。他抬起头来,而我看到他眼眶的一圈淡红色。
“谁知道呢?”我拍了拍裘的手背:“但是总归有一天我们能想到的。”
——
这是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夜,漫漫长夜。但是大厅之上的走廊里似乎有光亮在移动。我知道那是巡夜的神父,他总会在夜里起来看看我们。这是一个安稳的夜,没有危险,没有伤痛。夜晚是通往未来的铺路石砖,标志着我们即将顺利迎接一个明天。
“陪我去厨房吃点东西吧。”我压低了声线,拉着裘轻手轻脚站起身来:“我还有点小事需要请你帮忙。”
香蕉的蜂鸟依然蜷缩在我的围巾底下,小脚爪抓着我的领口。大概是我的动作惊醒了它。它沿着我的衣服挪到了我的肩上,继续它的一夜好眠。
我需要一个新名字给新的小伙伴,尽管我还没想到,但裘会帮我想的。也许就在明天里,也许就在许多个新的一天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