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茉莉。我们或许认识,或许没有。不过这不重要。”
愿意来的人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克林特再三筛选,甚至让其中一部分志愿者与我们比试了一场。但最终坐在空地上的人还是超过了我们的预期。二十几人,也许有三十个。每一个都拥有颇为坚实的单兵作战能力,并且主动站出来确保火药运送的安全。
要对着那么多人讲话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又想起爸爸,当他在酒馆或者猎人公会的大厅里,用他并不算高昂的声音开口时,他的声音如同带有魔力。世界安静下来,无论方才发生的是争吵还是狂欢,众人静默地聆听。
但是爸爸不在这里,他也不可能在这里。众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看见克林特和柯利尔,以及小花。他们坐在第一排。没问题的,我在语句的停顿中向他们投去一个小小的微笑。握紧拳头,藏起手心渗出的汗,没问题的。
“谢谢大家愿意坐在这里,准备参与接下来的作战。我不知道这场仗的最终结果会如何,但是我衷心地代所有参与火药运送的同胞们感谢大家。我们的目标,将会是尽力让更多人有机会安全抵达!”
我听见我的声音,以我从未想像过的方式从喉咙的深处传出来。
——
“也许我们准备做的事确实有点疯狂。我是说,我们如果让灯先生知道整个计划,会不会比较好?”
“柯利尔,以你对他的了解。”克林特把双脚搭在另一张凳子上:“操心的老母亲会放心地点头,让我们领着护送小队前往据点?还是说——自己亲自扛着镰刀冲到对抗化生莲的第一线去。”
“你是对的。”仅仅在三秒后,柯利尔耸了耸肩,坐回了原本的座位。
据点搭起了巨大的炮台和炮筒。对准天上聚集起来的化生莲群。大炮需要弹药,而一切物资如今只能以人力去运送。柯利尔为带着火药前往据点的猎人固定了骨折的手臂。他说,猎人的队伍几乎无法向前推进。地面上那些尚未飘上天空的化生莲躁动起来,几乎是用尽全力阻挡我们为灾难所做的抵抗。
“总得做点什么!再这样下去,哪怕直到那玩意砸下来的时候,我们都不可能会有足够的火药炸了它。”
后半夜的教堂厨房里,克林特双手按在桌面上,以与平时不一样的,严肃而激昂的语气说着。我表示赞同,小花与天仓三深有同感。柯利尔在短暂犹豫后也点头加入。这是一个重大问题,我们都同意。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一个精锐小队如何?”小花提议:“由比较擅长战斗的猎人组成,在和运输队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行动,主动吸引化生莲攻击他们。”
“但是要怎么做?”
一柄武器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当我们撤离到教堂时,我们在库房里发现了它。一柄斧枪,可能是某个机械师或者武器匠人曾经异想天开的作品。枪杆中空,灌注液态的燃料。只消在末端用脚尖轻轻一踢,亮银色的斧刃马上包裹在带点幽蓝色的火焰里。
“有谁会希望武器显眼到这种地步?好几百米开外的化生莲可都看见了。”
克林特当时是如此质疑的。而这恰好是答案。
“火。”我说:“我们可以用火。”
——
“我们分为三个小队。第一和第二小队带上火把。分别在运输队的左前方与右前方前进。”我说,以粉笔在石砖地面上画下示意符号:“火光和煤油燃烧的气味能让我们变得显眼,吸引化生莲的注意。”
克林特摸着下巴:“而依然去攻击运输队的漏网化生莲,由随队前进的第三小队协助解决?”
“我觉得每个小队内应该再分两组,轮换着上前。”小花接过粉笔:“我们或许需要长时间地战斗,这样可以帮助大家保存体力……”
“采纳!”克林特一拍手掌。
趴在门口的小弗兰竖起了耳朵,警戒地听了片刻,随后低低吠了两声。柯利尔拍了拍我们的肩膀:“有人要来了,大家快躲。”
我们迅速抹掉地面上的图画文字,挤在一起钻到床底下。垂下的床单挡住我们的视线。我屏住呼吸,看见神父的长靴站在了我们方才围坐的地方。
接下来是一段很平常的对话。柯利尔大概问了个问题,而神父给出了相当长的回应。一切顺利,没被发现。我悄悄看向克林特,以他的身高和我们一起缩在床底下有点窘迫了。他冲我挤了挤眼睛,以一如既往的顽皮神情。
“紧张了?”克林特凑过来,用指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在我手臂上拼写。我拉过他的手掌,在掌心比划:
“有一点点。”
“是好事情。”他写道。
克林特的气味混合了恐惧与坚信,我无法确定更偏向于哪一种。化生莲在天空中聚集起来,抱成巨大的球体,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们。我们即将面临什么?没有人不恐惧尖牙与利爪,以及即将被开膛破肚的那种时刻心跳过速的感觉。恐惧能让我们避开四伏的危机,但在此之外,我们依然拥有选择的力量。
天幕一片漆黑。空地上的照明来自我手中的火把,我看见像梦境一样明亮美丽的光辉在我手臂上跳跃,然而这不是梦境,我身处此时此刻的现实,就在这里。
“我们选择直面危险,为所热爱,所牵挂,所捍卫的一切而战。”
我将火把高高举起。空地上爆发出欢呼的声音。
——
所有在猎人据点长大的孩子都对英雄传说不陌生。我也不例外。那些传唱成歌谣的故事,关于一个人深入险境,拯救同伴,或者砍下了强大化生莲的头颅。主角形象光辉甚至善良伟大。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没有一个活着,没有一个凯旋归来。
午夜的飞艇坪,风颇大,把围巾高高吹起。柯利尔靠在栏杆上,我们席地而坐,中间放着用油纸包起的果仁以及荞麦茶。
“我们就像英雄,故事里的英雄。”
“是啊。”
“这就是我担忧的地方。茉莉,你觉得我们之中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我猜大概多于一半的队员会受不同程度的轻伤或者重伤。”我摇摇头,为我们俩的杯子满上:“至于死亡人数,我不敢想……并且我不希望。”
一个艰辛的挑战,我想。长达一天一夜没有喘息时间的战斗,疼痛,血,疲惫。队医在战斗中是仅有的保障。柯利尔将会跟随我们的队伍出发,而在另一队,米娅志愿帮忙——在听我们讲述了完整的计划之后。她甚至在软磨硬泡之下答应帮我们保密,我简直要爱死她了。
“别忘记止血带,小鬼头们。”她拍了拍我的脑袋,当我情不自禁扑上去抱着她的腰表达谢意的时候:“还有针线与夹板。要当战地医生身上背的东西可不少。”
“以防万一,还有什么?”柯利尔问。
“如果要我代你们的监护人给出意见……”她打量我们,目光锐利且严肃起来:“十字架。”
“我们必须考虑死亡。”柯利尔说。他在夜晚没有戴上那副平常像焊在脸上似的墨镜,也因此我能看到他出乎意料坚毅的眼睛:“我相信我和开普勒-70女士的实力,但是我们需要透彻了解尽力之后依然可能发生的事情。”
“做最坏的打算。”
“然后避免它。我会尽我所能做的。”
柯利尔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是温暖的,具有一种足以传递给其他人的力量。
——
天兔α大叔带来一面旗帜,给我和克林特。
“小勇士们,”他挤了挤一侧眼睛,露出他一贯的滑稽表情:“队员天兔α祝福大家武运昌隆!并为我们的小队——送上队旗!”
在我们悄悄征集队员的初期,大叔就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他找上我和克林特,以至于我一度以为原定的保密安排要泡汤了。但他在慌张的我们面前发出了类似圣诞老人的笑声,最后只说他要报名参加,和我们几个一起。
“哪有小孩没几个秘密?”大叔说。当我们为了确认战斗实力提出和他打一场,而他毫无悬念通过测试之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或许是帽子的夹层。抽出了一条干净的毛巾隔空抛给我,并冲我挑了挑眉:"叔叔我可比你们想的要见多识广。"
我擦着汗,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有上百种方法让我连碰都碰不到他:"我以为你会想阻止我们,毕竟这计划蛮危险的,我承认。"
"我能阻止你们,还是说——仅仅给你们添了些棘手的麻烦事?"他大笑:"我从不这样做,这不是担心的正确方式。"
"那么正确的方式是像你正在做的吗?和我们一起去。"
我能感觉到天兔α大叔的语气柔软起来也正式起来:"小姑娘,没有人能说得清什么是正确的。我只能肯定即使事情最后的结果很糟,我也不会后悔今天做的决定。"
那是一面漂亮的旗帜。足够轻巧,也足够抢眼。我们一起找了根旗杆,在室内照明的烛光中,它飘飘荡荡,在我们头顶上展开。光线在布料上折射出如同在流动般的色彩。
"这太酷了!"克林特赞叹。
"我敢说它能派上用场!说不定不止这一次。"
"还是不要有第二次更好。"他退后两步打量旗帜:"不过说不定呢?或许我们之后能找个地方把它挂起来。"
我点了点头。
我猜我会感谢天兔α大叔,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
我们即将启程。小花来找我。她跟随第三队出发,作为我们和大部队联络的桥梁。火花停在她的肩上。这只漂亮的猛禽依旧不喜欢摸摸,但它容忍了我的骚扰行为。
“一路顺风。”天兔α大叔说。
“你们也是。”小花微笑。
拥抱一下可以带来好运。爸爸的声音出现在脑海里。当我还小的时候,当他偶尔需要单独作为战斗人员参加任务时。他总会这样说,并试图抱起我,用胡渣扎我的脸颊。就在此时此刻,我微妙地能理解他的心情。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何地最后一次见到所爱的人,即使你们平日里朝夕相对,事实不会有任何变化。比这更糟的是,一些人在失去之后才意识到爱与牵挂的分量。
万幸我们至少不会如此。
我敢说如果我们的小队在某天就此分别,我会想念小花的蓝色眼睛。我的朋友,共同走过末日并在雪地上欢笑的朋友。拥有宁静而清凉的气味,以及坚毅的力量。
“嗨,小花。”我冲她扬起嘴角:“拥抱一下可以带来好运。来抱一个?”
她只呆了一下,随后轻快地扑了上来。正如我们在夜晚用枕头和被褥打闹时一样。
“祝你们平安。”她抬手摸了摸我的后脑,低声说。
“你也一样。”
——
我看见克林特在队伍的最前方燃起了火把,随后是第二支,第三支。直到火光照耀我们的面孔。我看见熟悉的脸与陌生的脸,此时此刻,他们带着相似的神情。在被遮蔽的天空底下熠熠生辉。
“出发了,茉莉。”柯利尔拍拍我的肩膀。
摇曳的星光在大地上前进,我再次意识到我们名字的含义。
直到太阳再次照耀这片大地,我们的心会永远藉由星空,连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