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山村后的第二程,夕晓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养母。 那个女人姓花,家里曾是武学世家,直到在她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大半,最后耗尽了积蓄变得贫苦。 这么做是为了给老人治病,这当然无可厚非。不过即使这样散尽家财的结果就是等到了她这一辈时家里已经捉襟见肘,好在大娘性格乐观开朗,才没被生活的重担压垮。 她家变穷之后村里人可怜她一个孤苦的女孩,纷纷出手对她的生活多有帮衬。村里人去种地的时候她就留在村子里帮忙看孩子,这么年复一年,直到她变成了一个老妇,她没有结过婚,视村子里全部的孩子为己出。每当到了收获的季节各家就会合计捐出些粮食来给她贴补家用。 她也会打猎打渔,所以从没饿过肚子。 村里的孩子们都叫她花大娘,喜欢到她家里去玩。她有时起了兴致就会把家里祖传的功夫教给他们,不过反正孩子们都还小也大都学不成什么样子,只是图个好玩罢了。 直到夕晓来了。 是村里的孩子们先发现他的。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流浪到这里的乞丐,因为没有见过他的父母所以当他是孤儿,跟他打过两架之后被大娘发现了,她便不许他们再欺负他。 她好心地收留了这个没家的孩子住在自己家里,把他当做亲生的一样教养,教他认了一些字,把自己所知的全部诗书礼仪都教给他。她发现这个孩子就像是野兽一样,几乎全然没有耐心,只有用他感兴趣的方式像玩一样把东西教给他他才勉强听些,想来应该是从无父母教导过的缘故,不禁觉得他有点可怜。 夕晓在这里住了些年蒙受照顾,平时又叫养母仔细打扮着,看起来总算是有了点人样,他的个子也噌噌往上窜,没几年就明显比刚来时高出一大截。 他在这里学会很多,养母不仅慈爱而悉心地教导他,也从不会因为心软而缺少对他错误行为的惩戒。她是个好人。夕晓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词的概念,她是个公正而慈爱的好人。即使挨了打他也从不记仇,过夜就忘,大家都笑话他说“亲母子没有隔夜仇”,夕晓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他从小没见过父亲,黄鼬家庭是只有母亲在抚育子女的,他有大约五六个兄弟姐妹,大家都长的差不多,只有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长的和别人都不一样。不仅从小个头就大,毛色也呈现出诡异的红黑色,看起来全然就是个异类。他的亲生母亲是个娇小的黄鼬,而这个儿子刚几周就差不多跟她一样大了,再过了些日子已经比她足足大上了一圈。她早就叼不动他了,行动处处不便。这对在野外生活的动物是很致命的。 况且她还有好几个孩子,凭一己之力无法养活这么个怪物,因此不得不舍弃他。 而且黄鼬家庭没什么亲情的概念,毕竟尽是些动物么,生存和繁衍才是第一位。夕晓这才为了求生离开家里,自行寻找出路。好在一路上运气也还不错,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异于常人的能力,也可以变成人的样子,于是遇到的人都把他当神仙。 他没想过未来会怎样,他只是在某天意识到了养母会比他先走,这让他着实困扰了好一段时间。不过他也没难过太久,毕竟心大,转头就被别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从有一年开始他们突然听见村民们在议论说不下雨了。照这样下去粮食也结不出来,人会饿死的。 后来慢慢地就听到大家谈论粮食的次数变多了,大家都在唉声叹气,连养母在外面时也是。夕晓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企图劝说大家离开这里,接下来很久都要没有水了,天干的要死。孩子们听到他的胡言乱语都笑话他,说天气干谁都看得出来,可渠里井里都还有水啊,大人都没说话你难道比他们活的还久吗? 夕晓回去后告诉了养母,表示想让她跟着自己离开。但是问到要去哪的时候他也说不上来,他只是凭直觉。或许动物天生的求生直觉就是很准确,可是这显然缺乏足够的证明。 我没办法走啊,大家都没走,万一我跟你走了出去之后迷路,别人都还没死我先死了,那算什么呢?养母笑着跟他开玩笑,安慰他说坏日子会过去的,不要太焦急。 夕晓相信她,觉得也有道理,就没再提这事。 后来日子越来越难过,粮食吃光了,雨也没下来,庄稼长不出,存粮见了底。人们开始举众去山上打猎,不少人受伤或出意外死亡,养母也因此伤了一条腿,之后再也没好过,伤口不断发炎流脓腐烂,反反复复。 夕晓开始接替她承担了找东西吃的任务。他很厉害,在众人逐渐都找不到吃的的日子里仍然能从不知道哪个山旮旯里找来足够果腹的食物。他能抓来野兔,能从水里捞来大鱼,家里没怎么饿过,养母的伤也逐渐好转,似乎有养回来的势头。 但日子还是没有一点好起来的迹象。终于方圆附近能吃的东西都被找完了,甚至连树皮草根都难逃一劫。人们已经数不清多久没下雨了,土地完全毁了,什么也长不出。近半数的人因为误食了毒草或者吃了无法消化的土和石头被活活撑死。某天夕晓从外面回来手里空空的,表情凝重一言不发。养母问他怎么了,他轻声说村里有人疯了,把妻子砍死放进锅里煮。空气里的香味就是来自于这个。 你闻到肉香了吗?感觉就像是过年杀年猪一样。天啊,明年一定是个丰收年。 他竟然笑起来,以为这样能安慰到养母。但她却笑不出了。她表情局促地攥着手无助地站着,夕晓忽然发现她不知道啥时候变成了个小老太太,可悲的白发让她的头发变得非常难看,干草一样。 但紧接着他带来了个更坏的消息,夕晓说他也找不到东西了。他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反应,他还是无比依赖母亲,但她什么也没说了。 两天后她把夕晓叫到床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推给他两个小孩,反问他“我没用绳子栓住你吧?” 夕晓下意识地摇头,这两个孩子他认识,他们的妈就是那个被做成饭的,他两个应该是害怕从家里跑出来了,选择来找大娘求助。 她把他俩往他身边推着,让夕晓带着他们走,别再回来了。 夕晓瞥了他俩一眼开始冷笑,他觉得这真是荒谬啊,这两个家伙就是为了逃避吃人地爹才跑出来,如今又要被送到吃人的妖怪手里? 赌气一样他决定向养母坦白,他说他骗了她,他不是人而是妖怪。他闻得到死亡的气息一天比一天越来越近,养母如果再不听恐怕就没机会听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于让她知道这件事,就只是觉得她应该知道这个而已,她得知道自己刚做了什么傻事说了什么傻话。 令他意外的是养母却比他还坚定地否认了这点。她说他就是她的孩子,不存在什么妖怪,她说夕晓很厉害,有本事养活自己,他比她有本事多了,应该有能力连他们两个一起养活。 尽管夕晓知道她这话是为了哄着他高兴地接下这个任务,但他还是惊讶于母亲能承认他在她眼里只是个出色的孩子。这得多难啊,承认一个为人所不齿的妖怪为自己的孩子。 妖怪不妖怪的算得了什么呢,是母亲的孩子就只是母亲的孩子。 一瞬间灵光乍现,眼前有种拨云见雾般的清晰感,身为人该有的各种情感和思绪像泉水一样流进了他的心里。随后夕晓大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了各种残酷的现实,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在经历的都是什么。 虽然夕晓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他还是听话地带上了这两个拖油瓶。他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只是漫无目的地去找能长出食物的地方。一路上历尽艰辛,他几乎是投入了全部的希望和努力,以期自己能像母亲一样养好两个小孩,可天不遂人愿,他失败了,自己也几乎筋疲力竭,饿得头脑发昏。
傍晚的时候孩子被闻着味来的野兽拖走,人饿得发不出声音,夕晓又好像恢复了先前的冷漠,没有制止。 这是好事,不用再受苦了,自己也解脱了,估计他们连被撕咬的痛楚都感觉不到吧。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大家都死了他们怎么可能活的下去啊。 他像孤魂野鬼一样沿着固定的方向一直走,终于逐渐开始遇到些活物。他多少吃点补充下体力就继续走,他一定要到大城市里去,离开母亲后他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亲自到她讲述过的城里去看看,不论如何也一定要抵达。 最终因为太累了又累又饿,他倒在了距离水镜城十里左右的路上,本以为这下总该要死了,路过的商队好心救了他一命。说实话他压根没看清他们都长什么样子,只知道这也是辆运粮食的车,似乎是属于某个富商,因为车队规模相对而言是比较大的,有好多匹马。他们的人说话稍微带着些口音,听起来却并不刺耳。他们把他带到车上,给了他点东西吃,夕晓又活过来了。但处于某种难堪的心理,他并不太想直面他们,于是一直装死直到到了城里,在车队进城前接受盘查的时候他趁机跳下车溜走了,跟着人流一起涌进了水镜城。
他就是装不知道,其实后来再见到他一下就认出来了救他那车队的领头的就是阿锦,他如今混成水镜城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了,跟当初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了点区别。但记不得脸,那声音和口音以及种种特征都是对的上的。只是夕晓内心不愿意承认,他对阿锦一直抱有某种程度上的偏见,因为他是地位低的老鼠精,因为他是商人俗话说无奸不商,因为他对小老百姓确实是缺少共情,他不太把他们当人看,只是在用时才想起——这是高位者的通病,而对于夕晓来说他就像是那个德不配位的小人坐上了不属于他的位置,肯定也是靠的不正当手段。夕晓也不喜欢有钱人,但他的确不是因为阿锦有钱所以针对阿锦,他是因为阿锦是老鼠所以针对阿锦。因为要知道在过去阿锦这类玩意一直只存在于他的食谱里。他看阿锦的感觉大概就类似于人看大米饭当了首富,你会想“凭什么啊”
至于阿锦是否认得出他。阿锦可能是认不出……因为他对人的记性的确是非常非常差,他并不关心自己跟谁有过交集,他只记得住事。他能记得自己都捞过谁帮过谁,但你把本人拉来让他一个个对事他对不上()更别提夕晓压根连名姓都没讲。他这边对夕晓的态度会更坦然点,因为第一不记得,第二有钱嘛,有钱人的脾气就会变得豁达,他觉得你有点看不惯我有点生气怪有意思的,不过有什么所谓啊反正我也只是需要时候才会想起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