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米安与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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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八七五年十月的最后几天,达米安又一次从圣费罗尔广场路过。他腋下夹着叠东西,俨然一副报童打扮,只不过并不叫卖。早在刚才,他的意志就已经自窗户飘出,行到街上,从奶酪店门厅和那些傻鸽子中间穿过,头也不回地爬上台阶——他几乎忘了自己是怎样一路走回来的,直到他闯进阁楼,把自己甩到那张破床垫上。这屋子可以称得上简陋:地上有三人份的鞋印,椅子却只有一张;书桌从窗户边上给拖到了地板中间,可如果孩子们想一起在桌上吃顿饭,非得把床垫、矮柜和椅子全征用来不可。因此他们几乎不这么做。——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可围坐着吃的饭。贫穷抽着他们往前走,没人有空低头看。睡觉的时候则更窘迫:他们全挤在这么张床垫上。蒂尔,他两个同伴中的那个女孩儿,正靠在垫子的另一端。</p><p>“《刻勒人民报》停刊了。”达米安说。那唯一的听众抬起眼睛看着他。</p><p>“噢。您还在送报纸。他们付过钱了吗?”</p><p>“原本该有两法郎!”达米安长吁短叹,“以后不会再有了。安迪呢?”</p><p>“去做饭了。神甫今天来看过,留了几个土豆。”</p><p>“唉! 天父保佑。他竟然知道我们快要饿死了。”达米安乐呵呵地说。他从垫子上爬起来,开始把刚才夹着的那些报纸塞到床垫的破洞里。神甫的日子大约也没有多好过——由于先前的运动,他已经捐掉了大半财产;教堂里最后剩下的银盘子,前些时候也陆续被无套裤汉抢走了。原先这阁楼的房租一直靠着神甫接济,现在也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p><p>&nbsp;</p><p>从这阁楼的窗户向外窥看,就能瞧见圣费罗尔教堂的塔楼。住在阁楼里的三个孩子,全都对那儿再熟悉不过:他们正是受天父照拂长大的。那替天父行福音的,则是圣费罗尔的本堂神甫,名叫白恩德.勒梅。他给孩子们作浸礼,再依照捡到他们的日期,从圣人历上取名字。因此达米安不是这里唯一的达米安。我们的达米安给神甫捡来时约莫七岁,神甫牵他的手来见天父,这小老鼠却偷偷去瞟银盘子里装着的圣餐。所幸勒梅神甫向来宁静宽宏。神甫在恤孤院煮面条汤,又教他们读写、祷告,于是达米安也便照做。如此这般,他好像就把自己做流浪儿和扒窃手的过去用刀割下了,就像屠户剜去一块不要的肥油;这割下的东西以五十生丁的价钱极殷勤地卖给了天父。</p><p>&nbsp;</p><p>“聊聊您的报纸吧。”蒂尔忽然说。达米安注意到她空空如也的脖子——那儿本该有条镀银的十字架项链,现在却不见了。</p><p>“哎呀! 玛蒂尔达女公民! 难得您热心肠地想要听我说说话。”达米安结束了填充床垫的劳作,拍拍手。“可你不是向来讨厌这些吗?”</p><p>“是讨厌,由于总要听您满嘴跑火车。”蒂尔淡淡地答,“但今天您尽管说吧,就当讲故事。”</p><p>“好吧。”达米安说。他爬回床垫上坐着,和蒂尔靠得近一些。“事情也很简单。我和平常一样去敲门,要把报纸塞进去——结果要么就是没人应,或者开门的是房东。维里的那些个朋友都走了。”</p><p>“…都死了?”蒂尔看起来很困惑。</p><p>“不。他们要去办公社。”</p><p>“马赛公社一样的公社? 他们要闹革命?”</p><p>“他们要‘追求工人阶级的解放’。”达米安说。蒂尔沉默了。她看起来不太舒服地挪动了一下手臂。</p><p>“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这样张口闭口就是什么主义、革命、解放,真叫人讨厌。”她说。“你一会儿想做这个,一会儿想做那个。…你简直变成第二个维里了。”</p><p>&nbsp;</p><p>——维里,维里,一个医学生。达米安很久没见他了。几年前,维里就住在圣费罗尔广场的边上。他穿一件粗呢料的背心,鞋上恰到好处地沾了点儿灰,但离不体面还差得远。这青年靠在楼梯口,见着一旁戴帽子的小达米安,便亲切地招他过来。他是这么说的:小公民! 您替我送一封信。达米安上下地打量他。</p><p>“哎呀! 您是谁呢? 您这一副打扮多么神气,看起来像是个大学生! 您给我多少酬劳?”这男孩儿倒非常老练。</p><p>“一个法郎。怎么样?”大学生笑笑的,就要把硬币往他手里塞。“你知道马赛大学么? 我在那儿念医科,要把这信给我的朋友。”</p><p>“哎呀! 不行,不行。我在印刷厂做学徒,一天也能挣三法郎哩。一法郎太少!”达米安唱歌似的说。实际上,他和什么印刷厂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是看准这大学生长得亲切,想小小地捞上一笔。毕竟,“学徒”听起来总比“无业游民”要光彩些。</p><p>“那再给你五十生丁。你在印刷厂做学徒?”大学生笑了一笑,反倒靠在门边,和这小老鼠说起话来。</p><p>达米安尽量挺起自己的胸脯。“那当然! 我呢,负责把满天飞的主义装订起来,再给公民们送到咖啡馆去。”</p><p>“好小伙子! 你还知道主义哩!”那大学生很惊奇地笑起来,“你上过学么?”</p><p>“上过一点儿。”达米安摇头晃脑地答,“您一定是酒馆去少了! 他们天天在那儿叫些什么‘主义’、‘雅各宾’还有‘吉伦特’的,这也没什么稀奇。”</p><p>那大学生于是无奈地笑了。</p><p>“倒不是这样儿。”他说,“我是医学生,我的朋友里有不少工人。我们研究的是造出更多面包的主义。”</p><p>“这真是好的主义! 听起来比‘雅各宾’更有用。”小老鼠对此表示赞赏。</p><p>“你还挺有意思的。” 大学生说。“总而言之,我们想让大家都吃上面包。现在法兰西有3700万公民,但她手里的面包却远远不够;有些人甚至霸占着几百个面包。假设我们现在都来做面包,一人做一个,咱们就都能吃饱。那么,当我们两人能生产够四个人吃的面包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分配?”</p><p>达米安狡黠一笑,马上换了一副极可怜的表情。“那么,您给我三个吧! 您反正是独自一人住着,要一个就够啦! 我还有两个兄弟姐妹,全都等着我养活哩!”</p><p>大学生显然叫他逗乐了。“哎呀,您真是贪得无厌! 但如果我向您请求均匀地分配呢,小公民?”</p><p>达米安装模作样地叹气。</p><p>“唉! 均等的分配! 和您这样的好人儿均匀分,我倒是非常乐意;但先让我们能造出四人份的面包再说吧! 您该给工钱啦! 这信是要送去哪儿?”</p><p>“好吧! 您替我带到旧港。”大学生笑一笑,把硬币和封筒一起递给他。“找住在蓝色门口的杰奎琳,和她说是‘维里’送来的。”</p><p>他们便是这么认识的。后来达米安也常去挣这一又二分之一个法郎,偶而还在维里的住处坐一坐。这当然是由于那里有点心可吃。他渐渐地知道了维里的朋友:正如他说的,多数是工人、农民和学生。他们在办一份报纸,研究能叫面包产量翻倍的主义。到了七二年的冬天,气候格外冷;达米安在维里的沙发里看画册,袜子就扔在地板上。那是一个星期四:门外忽然有人来访,推门便叫“若尔热!”。医学生也不恼,走过去同那男人低声交谈。达米安就这样从画册的上方警惕地瞧着。过了一周,没有报纸可送了;达米安百无聊赖,但维里还是给了他一些钱。再后来的一天,那阁楼里忽然涌进了许多警察。医学生被捕了,他的东西就散在阁楼里。警察走后,达米安又去过阁楼一趟;他总疑心维里是不会回来了,像“流血周”里给处决或流放的人那样,化在土地里了。他取了些那医学生遗落的东西走,又装模作样地保管了一阵。那些东西后来都被一件一件当掉了,剩下件起球的呢子背心和一条领巾,竟成了他最体面的半身衣服。若尔热又或者维里死了,而达米安在无知中受到这革命者的死的庇护,得到他的糖果、硬币、报纸、呢子背心和一切其他东西。——在警察来过的半个月后,三个孩子搬进了那间阁楼。</p><p>&nbsp;</p><p>他回过神来,全身抖了一下。</p><p>“…怎么会呢?”他小声嚷起来,“蒂尔,好蒂尔,别生气! 我不会给流放到新喀里多尼亚的,我保证。”他连忙把自己的手放到蒂尔旁边。蒂尔不看他,把身上的毯子裹紧了。</p><p>“来吧,我来和你说说他们嘴里的革命。”蒂尔的声音很低。“今天我遇到一个无套裤汉,大约二十岁。他问我,你的故乡是哪里? 我说布列塔尼。他便死死把我往枕头里按。他说他是革命者,革命就是反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反抗。”</p><p>她短短地呼出一口气,接着飞快地说。</p><p>“他说英国人压迫,荷兰人压迫,基督徒压迫,坏贵族和有钱的人压迫。他叫我反抗他,又喊着法兰西人民早日解放;发现我戴十字,还硬把我的项链扯掉。”</p><p>她喘息着,不再继续了。达米安这才发现那失踪的银十字一直紧紧攥在她手里。他几乎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于是飞快地把十字从蒂尔的手心掰出来,近乎讨好地握着。</p><p>“我把我的新链子换给你! 好吗? 所幸十字还是好的! 我真傻,对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手足无措地摩挲那十字,“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我马上就去找个出路,安迪也还没失业……等我有了工作,就把钱寄给神甫……”</p><p>“下去吃饭吧。”蒂尔疲惫地说,“我累了。”</p><p>&nbsp;</p><p>晚餐有卷心菜和炖土豆。安迪尽可能把那些可怜的食物均分成三份。他们谁也没说话,一滴不剩地全都咽下,然而难免还是饥饿。达米安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他想到租金,维里,扯断了的银十字,近在咫尺的死——三年前那些警察的马靴也是如此踏破同一个阁楼的门槛! 他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书桌前。达米安看了一眼他们的床垫:他的两个同伴都已沉沉睡去。他从抽屉里找出铅笔,用最轻最轻的声音写下字条;最后,他把已换好新链条的银十字压在上面。</p><p>&nbsp;</p><p>我们将在曙光中启程。他在心里默念。</p>

发布时间:2025/01/20 16:46:30

最后修改时间:2025/01/20 17:01:21

2025/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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