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日,副校长办公室。
被叫去办公室基本有两种:考好了被叫去办公室和考砸了被叫去办公室。令羽并没有接触过后者。
——但也不像是前者,办公桌后的副校长同时也是黑桃班主任的青赤魔王,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时不时又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好像在掂量着什么事情。令羽立着正姿,不动也不发问,等待魔王说出来。
四目相对半饷之后,魔王还是开口了:“小羽啊,有人举报你用上升气流掀女同学的裙子,有这回事情吗?”
“没有。”
名为浅的人造元素鸟接收着令羽的意志,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之前也未听说过这件事。”
被风纪的问题传唤进办公室还是第一次,掀裙子这种不守风纪的事情凭令羽的原则是决计不会做的,实际上也从未想到过有人会将风魔法做这样的应用。
“浅色短发的有翅膀的男生,而且看起来体型不大,学院里是没有几人的。”
“是的。”
“据目击是蝶形的羽翼,除你之外没有别人了吧。”
“是的。”
他的翅型是在羽族中也极为罕见的一种,蝶形和丝状羽毛两种表征叠加在一起,具有相当高的辨识度。
“你前天晚上在做什么?”
“我在图书馆自习。”
“你去过宿舍后面接近后山的树林吗?”
“上星期我去观察过植物标本。”
“唔……”
魔王扶起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末了,朝令羽一摆手:
“我也觉得不像你做的,你先回去吧,我再查查。”
“好的,校长再见。”
令羽微一欠身,踏出门去,习惯性地转身把门关好。咔嚓,门栓入锁的声音,虽然已经是轻慢地放进去了,在无人的走廊里依然清脆可辨。随这看似风平浪静的一瞬,如潮的信息在少年的思绪里迅速列位,连点成线。
前天晚上,宿舍后面的树林,与他极为相似的目击,用与他同属性的风魔法掀女同学的裙子。
但绝对不是他,因为那时他在图书馆查阅黑市商人的记载,之后循例在查房之前就回了宿舍,在最近的两天之内也没有听说这样的事情,所交谈过的人也没有异象。不过的确有某些声音在背后议论他的印象,虽然当时觉得议论的应该是无关痛痒的事。
可能是谁散布的谣言,可能是目击有误,可能是谁假扮作他的样子,可能是真的与他外形相似的某个人——但都要去调查一趟才行。
某日傍晚,事发树林。
镀上了月和夜的颜色,静悄悄的仿佛油画一般的草地和树,经过他这些时日的学习,已经能叫出其中一些的名字了。异界的草木和人界有所不同,为了尽快熟悉异界的事物,令羽补了不少课,也曾经在这里对比笔记来辨识标本。
物皆有质,以风筑之。
开启风之领域后,周围空气的分布迅速印在感知中,描绘出周遭的形状来。晚风微微的涡旋,阻挡着风的树干和充斥着风的树叶间的缝隙,如同立体的图像那样清晰。但似乎效果不大,虽然没有发现人形,但即使有人形藏在草木的形状之中,凭他现在的经验也是难以分辨出来的。这里时有学生经过,遗留了各种各样的气息,也有他自己来过的气息,凭气息同样是难以辨别此时到底有没有别人在的。
那么就假定现在没有别人在,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线索吧。
风吹树摇的声音,昆虫摩擦草叶的声音,感觉不到什么异常。在一些树干上发现了学生刻的告白,但也不是有用的线索。
地面上有许多交错的鞋印,有学院统一的制服鞋,也有学生自带的各种各样的鞋子的痕迹。把在这些错综复杂的痕迹中,他的痕迹是极好辨认的,他一直穿着与校服配套的制服鞋,又因为体重十分轻,仅在土地上留下浅浅的不完全的制服鞋底印痕。今天走的也是之前来过的路,浅浅的鞋印绕着各种笔记上的植物蜿蜒成奇怪的形状。
但是这个是……
令羽将注意力集中在地面上,一边感知描绘地表的形状一边凭猫头鹰一般的夜视力勘察。
现在这样的痕迹,有两种分布。在他之前走过的路线之外,还散布着和这极类似的痕迹,却是毫无规则的星罗棋布着,好像是走了两步就忽然消失,然后又在树林的另一角出现一样。这样的痕迹发现了约摸有数十处,都相隔着数十丈远。
这是,偶尔降落,然后起飞的意思吗?和他一样的鞋号和体重,似乎也会飞,即使是他自己,也要怀疑是自己这么做过了。
如果是和自己的行动模式一样的话,那么这个新鲜的脚印,就应该是最后一个了,从这里起飞会去向哪儿呢?令羽抬头看向四周的树冠,凭感知和视力一层一层排查过去。
忽然身后的风迅速集结起来!是偷袭!令羽即刻备战起飞,射空的风矢撞在对面的小树上,咔嚓地折断了对方。
「还真是被你找到了呢」
紫色的字体陡然出现在眼前,不仅和他惯常用的是同一种魔法,而且还是同一种字面,发生什么了???片刻后令羽才发觉自己惊愣得过久,遂猛地转向魔法的源头。然而紧接着又是两条风刃趁他半起飞之际空间交错着抽过来,令羽略一侧翼,从两刃之中擦身而过,反手引风向对方切削去。
他所引导的两条风带呈平面十字形,是很容易躲避的形状。此举只是要警告对方,再拒绝解释而且这样莫名其妙地开战的话,他就只有应战了。
对方却丝毫没有收敛的表示,轻快地从树冠的阴影下一跃而出,一对白紫色的蝶形羽翼在月光下魔术般地绽放。
月光下无比清晰的那个影子,那是……自己???
怎么回事???令羽愣住了片刻,忽然想起猛地将那两条风带收势,免得误伤到草木。这一犹疑中被一支风矢擦身而过,被凛冽的刃的余波割出一道伤口来。令羽疾振翅飞离,一边躲避对方气势汹汹的攻势,一边迅速开始思考发生了什么。
那种笑容有着令人警觉的邪气,绝不是他的气场。身后追逐着的风矢,却委实极像他的魔法,但他并不会使用这样歇斯底里的容易误伤人的强度。既能复制他的样貌和魔法,又可以是不一样的性情的魔术是什么?墨可的幻术?但学生应该是不会开这样危险又恶劣的玩笑的。
是“镜”的法伊尔,在野外生存导论上讲过的,那种会复制样貌和魔法,却具有完全相反人格的法伊尔!在结界之力减弱的晚上出没,也十分符合法伊尔的习性。
两枚皎白得发亮的身影低低掠过去,只有发狂一般抖动的树冠和陡然间被腰斩掉落的树枝提示着某种无形的对决。瞬发的气旋锁定着他一串一串地炸开,他在看不见的漩涡之间穿梭着。这些气旋因为发起急促而缺乏修饰,并没有杀伤力,但纷乱的气流足以戕害飞行技巧不够熟练的人。在天上,失去平衡的每一秒都是危机。
风是自无形而起的魔法,根本预测不到会从哪里攻过来,所能凭依的只有在那一丝异常的风动发起之时便作出反应。令羽因为开启着风之领域,可以及时捕捉到对方攻势的源头,但如果是镜的法伊尔,那么对方同样也有这样的能力,而且因为追逐着他,躲避他的攻击更加轻而易举。自己能召唤风的范围是多少,令羽再清楚不过,这样被穷追不舍着是逃不出对方的攻击范围的。这样下去只会一直处于劣势,必须尽快摆脱被动才行。
简直卑鄙的招数,那个“令羽”也根本不顾及周围被波及得七零八落,一味地用不计后果的致命的风魔法追击着他。横飞的气旋像海洋中的暗流一样神出鬼没,外部修饰成风墙以封锁行动,内部修饰成鲨齿般细碎的风刃,成为无形的空中绞肉机一般的怪物布局。对于连轻装甲都算不上的令羽来说,还真的不想挨上哪怕一下,也不敢恭维这样凶险的套招。
再向前逃去就是结界消失之处了,法伊尔的力量会更强大。令羽试图转向,却发觉对方也咬合着他的路线,将他逼向结界之外。这也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
这个“令羽”……处处用的都是最险恶的招数,只逃走看来是不行的,这样品行恶劣的法伊尔必须要除掉才行。令羽遂转身直面向对方,将空气里促动不安的涡旋都以相反的涡旋抵消掉。
「怎么了,像只老鼠一样继续逃呀」
对方也停在半空,
「还真是白痴一样的表情,喂,瘫子吗」
言语也和战斗方式一样恶劣,而且意外地多话。和自己相貌一样的人说着这样的话,一想到别人听到时对他的曲解,令羽就觉得十分的不妥,必须以什么方式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真是看够了啊,你那种懦弱样子」
「对啦对啦,就这样杀掉你,我就不用躲躲藏藏的了吧」
对于在空中的对手,现在又是有利的距离,首先应当设法封锁住对方的行动。在风元素充沛的空中这并不是困难的事,但对方也应该是同样的想法。
要抢在对方之前完成封锁,但不能用对方那样凶险的魔法。看起来似乎有些困难。但像对方那样毫无节制的战术,定不能顾及精准和续航,他如果多加小心一些,依然有相当的胜率。
「为什么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存在呢」
「有我就够了啊」
「真是厌恶你这种一个屁也不放的蠢样」
「只会逃跑的老鼠」
「我会替你讨点更精彩的戏码的」
「所以你这种半死不活的家伙」
「就去死吧?」
和他所使用的相同的视觉魔法,紫色的文字连珠炮一般一排一排地离他愈来愈近,像是要冲上来一样,最后一句更是直直冲到他的面前。然而他并不是会被挑衅激怒的人。
但并不是挑衅!紫色的文字迅速延展为韧性的风带,以之前话痨般的数量将他封锁在无形的墙中。竟然以视觉魔法的掩饰在他眼前就完成了修饰!
必须尽快脱离束缚!令羽立刻全力汇聚起成刃的气流,试图斩断缠绕着聚拢来的封锁之风。同时周围尽是指向他的攻击预警,空气被撕扯着发出烟火一般的爆裂声,千发无形之箭围绕住他正汇聚成形,这是一项被称为“剑归一”阵势的大魔法,对方也全力试图在他挣脱之前解决掉他。
与他相同的能力,那么赶上的概率是五对五!令羽连风之领域也一并收起,专一地从风带的交界点寻求突破。三!二!一!赌赢了!
脚下千锋交汇,令羽直冲向上正迎上刚才专程飞到上空示威的对方。对方放肆的神色里闪过一丝不屑,果断地迅速一箭打下来,他亦同时架住。令箭的箭头是十一裂的刃,十一面均能伤人,但杀伤面十分小,并不适合近身战。
从现在起是白刃战,他并不擅长。但没关系,对方也一样不擅长。本不是用作近战的两支令箭在半空中划出锋利的白光,试图用手刃敲晕对方失败后,躲过对方瞄准着他的眼睛的一晃。
攻击眼睛这种事实在是太卑劣了。若是其他人还可以无视,但以他的样子做出这样卑劣的事,令羽感到无法忍受,终于决定杀掉对方。如此卑劣的“自己”就应该消失掉以少惹麻烦。失败品就应该消灭掉,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对方的攻势极凛冽,也极荒唐,在追求着强攻的同时,也漏出了许多破绽。他看准一个时机,夺过对方的手腕,再用力反手一扣,以擒拿的姿势将对方的双臂都扣在背后,遂用令箭照着心脏的位置——是“镜”的法伊尔的话,心脏在右边——扎下去。
「等一下!」
令羽停了动作,然而手上的力道并没有松。
「我错了……我以后会好好守规矩,请不要杀我」
是真的吗?令羽犹豫了片刻。
他并不认为所有的法伊尔都应该被消灭,如果是无害的法伊尔,他在原则上并没有理由消灭它们。这只“镜”的法伊尔,至今并未做过不可原谅的事情,如果真的在忏悔的话,似乎也不至于消灭掉。
「可以的吧?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
忽然手中一颤,令羽疾将对方向下猛地一推,借反座力躲过上扬的一束风矢——又是瞄准眼睛而来的攻击。但对方迅速转过身来抓住他的翅膀,趁他平衡不稳反身压在了上方。被一记膝击打在腹部,一时震颤得无法动弹,“锵”的一声,被挑起的令箭飞了出去。
「因为你是好学生,是老师的……」
令箭抵在他的脖颈上,对方根本没有飞起的意思,就这样压住他一起坠落,耳边呼呼是承载加速度的风声。
「一条听话的好狗」
击飞了他赖以自卫的武器,而以与他一样的武器指住了他的要害,对方的笑容因为得意而更加放浪,然而就到此为止了。脖子上感到刺痛的瞬间,令羽果决地抽出附在外衣内面的一道银光,默默地而又迅猛地穿透了逆光的黑影。
因为属于他的武器就只有那一件而已,所以镜的法伊尔只复制了那一件而已,也以为他就只有那一件可以使用的武器而已,而对他手上这把属于别人的小剑的存在则浑然不知。这把隐蔽性极强的刺杀用的小剑,也正是该用在这生死攸关的瞬间。
随着击中猎物的提示,小剑的剩余剑长全部释放,霎时将切口放大了数倍。“咔嚓”的一声,如同礼花般的玻璃碎片,从腰部开始爆裂。下坠还在继续,另一个“令羽”却缓滞在半空,因为惊异而扭曲的狞笑慢慢裂解成碎片,果然是“镜”的法伊尔。
「羁绊」
「这是你没有的东西」
「你无法代替我」
尽管觉得对方也许看不到这些字句,他仍然多话地将其显示出来。即使能复制他的样貌和能力,也不能复制他的羁绊,亦不能获得在羁绊之中,维系着的力量。
令羽收剑入鞘,久握着这初逢就永别的亲人的遗物。这把小剑太过凶险,他并没有想到这么早就到了不得不使用的地步。漫天散落的玻璃碎片,似乎每一片都有那个再也长不大的男孩的身影,初见面的小心翼翼,一起成长的荣辱与共,和久别重逢的最后的托付。这不是专属于令羽的东西,而是与他人共有的东西。真正的令羽才会拥有这些羁绊,没有其它人能够复制他的羁绊,以及他的整个人生,也许甚或翎也不能。
少顷,令羽将武器都收起。首先要回去处理一下伤势,明天早上再和魔王报告一下情况,还有这片树林被破坏了的部分也要修缮一下,以及关于他的目击报告……好像有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太晚了啦,我们还是回宿舍吧,今天看来是没什么流星雨了。”
“我还没看过呢,看见一颗就回去好不好,拜托啦。”
“哎呀,真是拿你没办法。”
三个女生簇拥着向这里走过来,看起来是为了据说今晚会出现的流星雨的事。
“怎么走到这边来了,听说黑桃班有个令羽会在这里掀裙子哦。”
“诶!!!好变态?!”
“听说三栋失踪的内衣也是在这里找到的哦,说是晾晒的时候被风刮走的,那个令羽不就是风能力者吗?”
看来这件事还传出了别的版本……但这应该不是“镜”的法伊尔做的,前一阵的确刮过几天东北风,他宿舍的衣服也差点被吹走,那风并没有不自然的迹象。总之令羽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于是走上前去。
「那个,并不是我……」
“诶?!真的在这啊!是令羽!”
“啊那个变态!?不要脸!”
“快走快走!”
还没等令羽伸出尔康手,几个女生就风一般地消失了。
看来解释这件事,还需要相当的一段程序……是不是有必要请求魔王发个年级通告呢?四十五度角仰望月空的令羽,陷入了新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