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p><p> </p><p>老爹咽气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伊萨克,以后别搞魔术了,太费钱。随后立即撒手人寰,生怕我还要追问他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抛下身体就跑,也不知道要乘的是地狱的摆渡船还是天堂的通勤车。心跳检测仪上的绿色波浪归为平静时我无不恶毒地期望他的灵魂能被雷轰得比国宝级儿童读物中没鼻子的大魔王还碎,可惜想法只是想法,最后还得是我掏腰包,把他的尸体烧成灰,装进最便宜的盒子带回家。我尝试过,为省下来之不易的1000镑反复和殡仪馆的人确认能不能家属带走尸体自行火化,工作人员半句废话都没留给我,抬手就要打电话报警,精神病院的住宿费真不是“长匣子”能比的,我只好悻悻离去,选了最简单的套餐把这持续半年的破事了结。 </p><p> </p><p>老爹的死因是脑癌,查出来的时候就只剩3个月的活头了,从最后结果来看他还是挺坚强的一人,在死神镰刀刃下争扎出了双倍的寿命。我记得清楚,检查结果出来当天下午他专门打电话叫我来医院,当时我正在享受自己时薪50磅的卸面包活,死活不同意请假。如果你不理解,拿欧包和沙发腿轮流磕下自己的头就明白为什么我说这是份来之不易的好工作了,他还得是同意给我二百块钱做补偿才让主治医师顺利见到了我。 </p><p> </p><p>“这是你父亲的脑子。”梳着背头的黑发男人指了指墙上的CT片介绍说。他脸上戴着个很大的蓝色口罩,三分之二的脸都被那干净的怪物吞了进去。我吞了口口水,看看他又看看被吸在墙上由强光笼罩的一团黑不拉几里掺着白色的东西,再看看他,再看看好像是脑子的东西,最后耸了耸肩。 </p><p> </p><p>“怎么了?”天真的语气,满眼的真诚,我表演得浮夸又无懈可击。尽管医生的脸上只露出了眉毛和眼睛的部分,但还是被敏锐的我捕捉到了他表情破碎的一瞬。 </p><p> </p><p>“你父亲得了脑癌,恶性,第四期,痊愈的可能极小,但积极治疗的话……” </p><p> </p><p>我很没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但……治疗……为什么要治疗?”整个上半身像装了弹簧似的猛地前扑,我做出一个几乎是趴在成像板上的姿势,调动全身上下每个毛孔的愚蠢夹起嗓子,故作惊恐又泫然欲泣地问:“这照片也没什么啊!我看和超市里发了霉面包没什么两样——啊!您是说这个部分?”颤抖的指尖一个调转,指向光片上扎眼的白色部分,“切了不就行了?” </p><p> </p><p>如我所愿,医生闭上了眼,很久都不愿再睁开。 </p><p> </p><p>“切东西没多麻烦吧,我小时候切过盲肠,和那个差不多?”乘胜追击。我听到口罩下传来一阵细密的磨牙声,补完最后半句,“是的话今天就动刀呗。” </p><p> </p><p>“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你的兄弟姐妹,或是母亲。” </p><p> </p><p>我摇摇头,下一秒得偿所愿地被赶出了办公室。老爹背靠在正对面的墙上玩手机,看到我连滚带爬地被扔出来,满脸的自在瞬间冻结。不等他挣扎,主治医师便拽着胳膊把他拖了进去。淡黄色的木门被用最粗暴的力道关上,我看着从天花板缓缓飘落的几块儿白色墙皮,像庆祝圣诞节的孩子般伸手将其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我没扔下他一个人扭头就走,哪怕是看在200英镑的情谊上我也不会这样,和老爹做生意最要注意的就是别信转账只收现金。有次B姑妈旅游顺路来家里拜访,听说我在读大学还修电影专业,马上留了一笔钱给老爹让他转交给我买相机用,等我辍学两年后才在他无意间说漏嘴时知道这件事。他发誓会把这笔钱转账还我,所以我的电子银行账户至今还干干净净。从医院出来又过半小时后我们沉默地坐在赛百味的餐厅里吃只加了两片火腿肉的三明治,套餐里可以免费续杯的可乐又冷味道又稀,和带甜味儿的糖浆药剂并无不同。我止不住地干呕,却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到服务生频频侧目。分手时他终于鼓起勇气问我怎么想,但我已经把手紧绷着揣在衣兜里,捏着两张皱巴巴的钞票走出去二百余米的距离。 </p><p> </p><p>我怎么想的? </p><p> </p><p>回到公寓,把骨灰盒放在刚倒好开水的泡面盖上,看着面前雾气缭绕的景象终于可以言之凿凿地回答:我想,他才不是突然得了脑癌死的。他早就该死,也没有脑子。 </p><p> </p><p>正常人……算了,正常的魔术师会兼顾魔术和生意——搞炼金的开银行,养植物的去种地,信基督的去教堂。我老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拿起古兰经走入索菲亚大教堂郑重宣布为了复兴伊萨克的魔术,决定盘下印刷厂做纸制品生意,我问他这跟剪刀有什么关系,他说有纸就要裁纸,裁纸就要用刀,用刀就会接触剪刀,硬是把逻辑线打通了。可惜现实并不理会蠢货的胡言乱语,第二年,最新的科技研究成果就将“无纸化”推上另一层台阶,人们刷着储蓄卡信用卡无息分期的各种卡兴高采烈地购入像一条被完整挤出的白色牙膏的玩意儿,迫使“伊萨克梦”再无翻身可能。两星期后我来到学校食堂,通过打断每次考试都在后桌踢我凳子的那个男生的鼻梁骨十分光荣地获得了退学处分,老爹估计到死也不明白,我做的这一切从来不是为了他。 </p><p> </p><p>我和老爹从来没血浓于水的亲情可言,当伊萨克的刻印完全从他转移到我身上时,男人眼底毫不掩饰的如获大赦彻底斩断了二人关系中最后那根稻草,浇灭了我对他的最后一丝期望。 </p><p> </p><p>“我早不需要任何人了。” </p><p> </p><p>被从急救室被推出来后,隔着厚厚的玻璃,我同他这样讲。他的角度看到的画面一定非常好笑——一个人嘴巴张张合合、脸蛋圆圆,像只呆傻的金鱼——可惜我不傻,老爹也不傻,他懂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他想做什么。我拒绝接受。我对出生没有选择,我对父母没有选择,我对家境没有选择,我对“伊萨克”没有选择,作为父亲,他在生命的终点能给我最想要也是他能给予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我转身从ICU外离开,选择拒绝他。这次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没有钞票可以揉搓。 </p><p> </p><p>再后来他就死了,价值1000英镑的加冕典礼后人就变成4磅不到的粉尘污染物,一文不值。白色的气雾消散得一干二净,凑近的鼻尖和骨灰盒周遭被留下大片的水珠。好冷好冷,我暗自叫苦,小声念叨着意义不明的话或音节,手头忙得莫名其妙,拆开一次性餐具包装的动作硬是复杂成翻花绳——这样可不行啊。面食必须抓紧时间吃,否则会坨掉——我真的好冷。 </p><p> </p><p> </p><p> </p><p> </p><p> </p><p>本杰明是我的同事,也是个弱智。我没在人身攻击,只是陈述事实,公司里叫本杰明的视频审核员是个不折不扣、名副其实的弱智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相较他人而言,我对他的照顾早比他爸妈多了。自愿肯定是不可能的,说到底还是倒霉,其他“便宜工”宁死都不出家门一步,我却因为不幸得知了卡亚的秘密,每个月都必须去公司本部报道。卡亚是我们伟大的管理层,老板最爱的复合型人才,拿着固定工资同时兼职人力资源和财务两份工作,因为面试时多嘴了一句“我会开车”偶尔充当司机,她在我们自家的网站上有投稿,是个小有名气的计算器触发音博主,被我发现后在推特上做了主平台迁移投票,结果九成的粉丝都不支持她离开妈的该死的嘤国之光。无奈之下,她挥刀向更弱者,用权力的宝剑指向我这来自煤炭工业区的可怜人。以报销每个月餐费为代价换来我的守口如瓶。 </p><p> </p><p>“你从公司,额,不问自取这些钱没问题吗?”我战战兢兢地问过,换来她一个白眼。“如果老板真在意他就该另花钱多雇个‘监督员’,但他没有,说明他不在乎,”卡亚偏头时,披散在肩上的棕发会像绸缎般滑过颈后,美中不足的是,她过分钟情粉红色的针织衫,搭配实在不佳。“再说,”她边讲边扯开信封,把我从小到大整齐码好的发票全倒在桌面上,“账户余额就那点,还不够判呢。” </p><p> </p><p>有了专业人士的保证,我也逐渐胆大起来,毕竟饭费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省下的钱我去买了更多的剪刀,代价是坐公交时吓到了一群老太太——她们以为我是“剪刀手”爱德华,额,这不好笑。 </p><p> </p><p>再说我们鼎鼎有名的弱智本杰明,此人在与我职业生涯交汇前就已声名远扬,入职不过三天他是关系户的事儿就传得写字楼八百米外的星巴克实习生都有所耳闻,“战绩”有但不限于把无码车祸现场合集视频当野餐vlog通过,连续过审18个混有成人视频片段的假动画(有人看完了,据说拼起来是一部完整的,但主角们的性别总是在变,让一部分观众产生了性取向焦虑),而当他不知道第多少次把瘾君子发癫的“家庭录像”当成国际交际舞教学视频通过时,卡亚一把将只是蹲在办公室角落数绿植叶子数的我拉起并推到跟本杰明面前(我是说真的面前,我俩鼻尖都有一瞬间撞上了)在我们两个人耳边怒吼说从今往后的审核我们两个人一组,本杰明所有的工作必须由我检查后再发布。繁琐却不惹人厌恶,这样的决定只让我明白从此往后不必再为审核数量发愁。哎,看着本杰明那张手足无措的脸,我脑子里满是成年人肮脏的念头,有关系就是好啊。 </p><p> </p><p>他就成了公司里我第二个认识的同事,另一个是卡亚,我不知道我的老板叫什么,那不重要,每个月给操作发工资的人不是他就注定了“老板”的地位一落千丈。接着又要说回本杰明是弱智这事儿,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口口相传确实不假,他是真的弱智。我不清楚企业雇佣残疾人就职是否有什么税收优惠,最多在电子日报上读到过财政大臣准备强制残疾人就业的新闻,如果他真的实施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写字楼就会成为21世纪吉普赛人的马戏团,剥削重返好莱坞,再创上世纪30年代的巅峰传奇。医学上,弱智并不是侮辱性词汇,它只是简洁明了的说明了“智商低下”这一精神障碍问题,但或许正因直白,它才获得了充满恶意的解读。当我们谈论“本杰明是弱智”时,我们谈论的其实是“本杰明是个智力低下的人”的推测,其中充满理解的善意和包容。虽然他给很多人带来了麻烦,但从没有谁真的讨厌过他。每当和本杰明聊天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部倒退生长的男人的电影,浪漫地幻想没准他也一样,年轻羞涩的皮囊里装着阿尔兹海默的痛楚。 </p><p> </p><p>种种前提都是在为我和赫的相遇打草稿。身为普通人,我有勇气说自己自命不凡,可若冠上魔术师的头衔,就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煤气爆炸目前还能作为万能理由被广泛应用,但我实在没法和普通人一样感慨、咂舌、报纸翻页、忘却。未来要是能有魔术师心理咨询师的职业就好了,被害妄想症严重时我连教堂都不敢去,生怕因为进门时迈错了脚当场踩到地雷暴毙。希望咨询师能提供上门服务,谋杀也请在催眠受害者后温柔进行。 </p><p> </p><p>卡亚用12个夺命连环电话把我从几个懒人沙发拼起的床里拽起,摁下接通键时,我内心充满迷信的喜悦——还好不是13,否则一天都要被毁了。打开公放,浓厚的苏格兰口音马上填满狭小的公寓。 </p><p> </p><p>“我们亲爱的本杰明又干什么了?”打了个长长的哈切,我明知故问道。 </p><p> </p><p>“他传了个直拍尸体的视频,新鲜得血都在流。”卡亚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似乎在隐忍什么。 </p><p> </p><p>“酷。”我揉了揉还迷迷糊糊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回答:“删了就好,有必要这么紧张么?难道你害怕?朋友,那没准只是一群无聊的高中生玩角色扮演又用淘来的老录像机拍的假电影。” </p><p> </p><p>“如果真这么简单我就不扰你清梦了,这次不一样,伊萨克,这个视频是本杰明自己上传的。” </p><p> </p><p>刷牙的动作停顿了好几秒,脑子像是低血糖了般满是空白,太阳穴也胀痛得几乎要炸开。“操,”我把无法忍受的脏话和牙膏沫混合吐进洗手池,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之前都装的?”阴谋论像混了水的洗发露,思绪飞速旋转的摩擦中疯狂地涨大、发胖,眯人双眼。化学药剂滑入脆弱的眼球,痛觉化做迟钝的刀片。卡亚继续陈述前我早被过多的焦虑伤害了几万遍。“不,有人找到了他的私人邮箱,用生成器写了篇狗屁不通的作文骗我们的好小伙说他因为难以启齿的政治原因无法使用互联网,随便输入了一个陌生人的邮箱希望对方能大发慈悲地代自己上传这份珍贵的‘回忆’。” </p><p> </p><p>“呃。” </p><p> </p><p>“我知道我知道,比‘你父母出车祸了请快打钱来’地电话都假,可那是本杰明啊,我们无恶不作、心怀大爱的全民英雄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开了最快的专线上传了那玩意。警察破门而入他家时他还死命拦着人家不让删呢。” </p><p> </p><p>“什——警察?!”我张大嘴,呆立在手机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手中装满生水的保温壶悬在半空,我却连放下重物都顾不得了,“什么鬼,警察为什么要掺合这破事,之前有比这严重多的他们都没管,现在还没到年末他们就突然想起冲刺业绩了?” </p><p> </p><p>“你个脑残。”卡亚恨铁不成钢地骂着我,愤怒到了极点。本杰明入职后我们都不再使用“弱智”一词骂人,大概是他对公司做的最大贡献,也使我们的好人事词汇库日益丰富,“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顺便一提,这是她的口头禅。 </p><p> </p><p>“我有啊,他传了个拍尸体的无码视频,就算是真的也不至于啊。” </p><p> </p><p>“还有半句呢?你个蠢货,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好好听,你根本不在乎,你去死吧。” </p><p> </p><p>“呃。”我一时语塞,不是因为对方言语里强烈的攻击性(很可悲,我早已习惯她这样)而是发现自己的确忘掉了对方所言中后半部分内容。“抱歉,”诚恳胜于万语千言,“我去保释他?” </p><p> </p><p>“等你人都死三回了,不用,我都处理好了。主要是事情太邪门……如果我不告诉你,估计也没人能说了。我可不想自己一个人背负秘密啊,太沉重了,怎么着也要拉个垫背的。”我无声地尖叫,理性告诉自己现在该拼命摁下挂断键逃之夭夭,可身体却僵在原地,仿佛是我必须要知道的故事似的决绝。“警察找上门是因为本杰明上传的视频不但真实的,还是刚发生的。我说‘新鲜得血都在流‘意思就是视频里的女主角目前为止,我是说直到现在,我们现在说话的这个现在进行时,身体里流来流去的玩意还没完全凝固呢。靠,刚知道那会儿我和你反应差不多,到警局见本杰明时我都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希望他们出示的医学报告是真的。” </p><p> </p><p>“什么报告?”我挑了她话里最简单内容提问。 </p><p> </p><p>“智力测试啊……吧啦吧啦吧啦……”她的声音弱了下去,显然不想深究,我也不是傻子,挠了挠鼻尖就当把此事翻篇而过。“视频你还留着吗?”出于说不清是和小伙子共患难的同事情还是人类罪大恶极的好奇心,我试探性地深究。 </p><p> </p><p>“原文件早被收走了,可不能传播啊。服务器也清理过了,不过……嗯,你和本杰明不是搭档嘛。我让技术修改过你们的后台关联,只要是他上传的视频都会自动备份给你,就是质量无法保障,毕竟内存有限,能看懂内容大概是个啥就不错了。” </p><p> </p><p>怪不得打电话给我。多敷衍了几句废话后,卡亚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我当然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冥冥之中,危险的气息也随之扑面而来,如泉眼中涛涛涌出的滚水,让我只想把她和本杰明一把推开。将水壶放在灶台上煮沸后我才意识到一直高举重物所导致的肌肉酸痛,顾不上这点小事,我连拉开椅子坐下都没空干,直接弯腰趴在电脑桌上握紧鼠标,跟在耍光剑似的一通乱晃。点开审核员的内部云盘,果然有个体积小到惊人,上传时间为早上七点十三分的视频文件,名字还被很恶趣味地改成了《希望之光》。思索片刻,我没有把它下载,而是选择了在线观看。缓冲时间意外地漫长,要么就是我太紧张了……不,别问事实几何,我也仅是迷茫的局中人罢了。 </p><p> </p><p>恼人的卡顿和黑屏后,长达6分66秒的d进度条出现了,橘色的条状物从没这么像地狱之火过。屏住呼吸,我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集中注意到画面上所发生的:摇晃的镜头,手持摄像,业余,也可能是拍摄者故意而为之。地点是一片森林?植物园?私人花园?铺天盖地马赛克除了绿色外传达不了任何有用的信息,背景音里也满是杂音,偶尔有些鞋底踩过树枝时爆开的声响。三分钟的长途跋涉后,拍摄者终于到了目的地,画面变得平稳、缓慢,同时为了掩盖线索,那人还在摄像头抵在腰间。混乱的黑白交错和疑似布料摩擦的杂音后,重点终于来了。拍摄者以一只苍白的手为起点,沿着胳膊缓缓移动镜头,而即使画面无比粗糙,我仍能分辨出视频主角身上皮开肉绽的诸多伤痕。我庆幸自己不用看68个g大的超清晰原图,侥幸逃脱了被吓得一头昏过去的丢人行径。主人翁也在证明甩头动作的危险性,攀爬的画面停在高领毛衣最顶端的开口处,因为再往上什么都没有了。我猜横截面肯定十分整齐,仅因为椭圆形的领口直直地悬在半空,仍保护着虚无的脖颈。至此仅剩28秒,拍摄者再次快速行动起来,画面剧烈摇晃,并在猛烈撞击后彻底静止。按照俯视的角度不难猜到对方将摄像机挂在某个树杈上后逃之夭夭的行为,可我却因此完全不能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变成冰块的手指才找回感觉,像适应新得到的身体般,我挣扎着摁下后退和空格,把相机因电量耗尽所拍下的最后一幕死死钉在屏幕上。 </p><p> </p><p>该死的魔法阵。 </p><p> </p><p> </p><p> </p><p> </p><p> </p><p>圣遗物是B姑妈连同捐(她坚持强调)给老爹的医疗费一起寄来的,我给她的去信里包括三个内容,分别是诊断证明、银行账单还有魔术是否致癌的询问。姑妈是个干脆利落,对谁都不留情面的女人,对最后一个问题只回答说让我滚,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爱。抱着骨灰盒回家的路上我路过邮局,本想写张内容为“圣诞节快乐,姑妈!顺便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爸死了。”的明信片给她,可邮寄窗口的钢笔尖凝固得比停泊成博物馆的贝尔法斯特还坚硬,迫使我放弃。扔下两枚硬币,我单拿了张印有蠢货老人和他的麋鹿的圣诞贺卡幸怏怏地会到街上。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湿滑又膈脚,多伟大的行人都不敢对其三心二意。再后来,没寄出的明信片被发现压在咖啡杯下,身上烙了一整圈浑圆的褐色污渍,流着乱七八糟的眼泪。 </p><p> </p><p>身为主角的纸包被小心翼翼地塞在挎包夹层中,其他要用的道具则光明正大地和鼠标、保温杯、手抽纸挤在一起,好像某人赤身露体地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大喊:嗨,看我,我他妈的是一名魔术师!或许有人会对此举做出适当的正面评价,可事实上自暴自弃并不会使你安全,至少不会使一个魔术师安全。杀身之祸总是召之即来却挥之不去的东西,我不明白人们为何不愿承认,对癫狂的包容似乎成为了社会金字塔稳定存在的一部分。咬着已经极短的指甲,我鬼鬼祟祟地溜进公司大楼,值班的保安把自己裹得像枚黄色的台球,外面狂风呼啸的遮掩下,张扬或谨慎的呼吸都被一视同仁地盖得严严实实。如此,我也没再多犹豫半分,即刻闪身进入安全通道。 </p><p> </p><p>写字楼是最适合召唤的地方,除去99条多余的借口,光是“可以顺手炸掉公司”这一条理由就已经足够让许多人赴汤蹈火。老实说,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想参加圣杯战争”,还是因为“想报复现代蓝领阶级的奴役者“才进行召唤的,或许明白两个理由都很轻浮,不宜公之于众便足以。通向仓库的走廊为了满足某人节约电费的需求变得又黑又长,我不否认自己的腿在颤抖,就像我不承认自己还有退路。隔着帆布包,我带有几分哀求地用手掌反复摩擦起圣遗物古怪的边缘。我从没拆开包装确认过这位“朋友”的真身。我发誓真的没必要,B姑妈从不拿魔术的事儿开玩笑,更何况除了相信她外我也没别的选择。 </p><p> </p><p>路过技术部的办公室时,我能透过磨砂落地窗隐约看到里面类似幽灵般的模糊白光,电脑屏幕的杰作,显而易见。此时讨论怜悯的分量太重了,我所能给予他们的帮助只有凭空许愿,祈祷自己即将制造的混乱不会波及机房。紧贴墙壁,像逃命的梭子蟹一样快速挪动了数十步后,我的手终于摸到了触感古怪的橡胶把手。拿出从卡亚办公室偷来的钥匙,我无声默念着自己的歉意,而后动作相反地推开了大门——没有想象中扑面而来的灰尘,弥漫着淡淡清香的空气像爱丽丝梦游仙境般不可思议,凭借稀疏的记忆伸手拉下吊灯的绳索,懒洋洋的暗黄色灯光才不情不愿地照亮中间的空地。我将背包放在一把闲置的办公椅上,细细打量起四周:五六个高大的货架严丝合缝地被安排在周围,好似红心女王皇宫门口永远尽职尽责的卫兵们的亲戚。借着还不如烛光大的灯火,仓库里所有的货物都被我仔细看了个遍,很可惜,没有能稍后用得上的魔术道具。也有好消息是我知道了公司资金仍旧充裕,暂时不会倒闭,如果老板试图跑路,我们也能分到一些油水。 </p><p> </p><p>“好吧好吧好吧。”我嘀嘀咕咕,语气急躁,活像有酒糟鼻的坏脾气老酒鬼——虽然这说的也没错。把瓶瓶罐罐依次在地上摆好后,最终被掏出来的东西正是瓶还未被开封的白兰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这个,好像是为了失败结局提前准备的悲观主义实物。这事儿乍一听没什么不妥,前提是忽略掉我并不会喝酒的事实。绘制着魔法阵时,我像精神分裂的患者一样不停地自言自语:别担心,亲爱的。只要小口小口地循序渐进,我们什么东西都能咽下去……不,别扯淡了,那为什么不去吃鲱鱼罐头?说起来这玩意我甚至能搞到新鲜的。北欧,无数人梦想中无欲无求的归宿,陆地人的海洋……但海洋只是海洋,海洋往往只是概念。你真到了海边,反而并不会觉得海多好了。如果人接受海,就要接受无数次冲撞上你小腿的骇浪、脚缝里的淤泥、腥味儿十足的空气。哦……欧洲大陆,极地,赤道线。最后,人最爱的,大概还是自己的被窝。 </p><p> </p><p>憔悴的灯光下,法阵像水泥地的伤疤。 </p><p> </p><p>我深吸一口气,张开嘴——无数次在舌尖萦绕,诅咒般的旋律却像被一根巨大的鱼刺卡住,此时发不出半点声响。我急得面红耳赤,好几次甚至咬到自己的舌头。说啊!比尔格塔!说啊!我无力地在心中咆哮,堵塞的魔术像是要从肉体里爆出一样、要从血管里爆出来一样、要从皮肤下爆出来一样。浑浊的呕吐物硬堵在胸腔里,要借肋骨生根发芽后破土而出一样。绝望中,我像迷失在沙漠中的濒死者,完全丧失了理智。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地疯狂扑向那孤零零的酒瓶。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拧开又是怎么喝下它的,再找回“自己”时,火焰已清除一切障碍。寒意自腋下蔓延,又凝聚在指尖,塑造我成为他所用的冰雕: </p><p> </p><p> </p><p>盈满吧。盈满吧。盈满吧。 </p><p> </p><p> </p><p>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迟钝导致的偏差,寒意似乎逐渐消退了。它们重新规划路线,调转船头,沿着大臂化作有力的大手,自腋下将我托起。像父母第一次举起新生的婴孩般将我托举在半空。滚烫冒火的铁液无情地贯穿身体的每一处,又在不知何时骤然凝固成尖锐的铁丝,将我制作成大脑空空的提线木偶——或许正因如此,“伊萨克们”才执着于将“迟钝”转化为自己的特权——被环抱在波涛汹涌的中心,连发丝都敏感不已,我像完全浸没在溶液中储存的标本,忘记了呼吸。 </p><p> </p><p>然后我发现,我不是忘记了呼吸,而是被剥夺了呼吸。 </p><p> </p><p>陌生的手卡在喉咙上,比起痛苦,我感觉更多的反而是无法诉说的苦闷。支离破碎的音符像从枝头震落的积雪,密密麻麻,毫无规律地,洒落在脚边。抓住对方触感比枯木并不细腻几分的手腕,我努力在空中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先是反光似的白,然后是漆黑中模糊的荧光。我大大地张着嘴,不停眨动着眼睛。直到对方再也无法忍受我愚蠢的挣扎,才松手把这具脆弱的肉体归还陆地。尾骨正好被撞到,酥麻感顿时侵占了我全部的下半身,靠着脏兮兮的墙面,我对凭空出现的男人……不,现在应该称呼为“我的从者”的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p><p> </p><p>“晚上好。” </p><p> </p><p> </p><p> </p><p> </p><p>END </p><p> </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