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御茶子正盯着水面上一圈圈扩散的涟漪看得出神。</p><p> 她和同伴们正待在坐落在陶德努农场——她直到最近才记住这些设施的名字，这些三个音节的词比两个音节的要难记上一些——后面的这一小片水域边上，虽说它是片“池塘”，但也不算小，更何况它还连接着那条杜尔萨拉的护村河。现在水中已经漂满了名为“溯流灯”的纸灯，就如它们的名字一样，它们最终会循着水流离开这一方潭水，漂向遥远的彼方。</p><p> 水中映出的天空如墨染般漆黑，已经是深夜了。她是小队四个人里作息最健康的那个，这也意味着她会是最早犯困的那个。和伙伴们一起将溯流灯送进水中时这种微醺似的气氛似乎也让她的眼皮打架得更快了，于是她做出了一个相当不解风情的决定：她要先回去睡觉了。在玩了一天之后早早陷入疲惫很正常，更何况下一场狩猎出发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充分的休息在此时显得尤为重要，于是剩下的三人谁也没有拦着她离开的脚步，甚至表示可以把她的躺椅搬回去。在她身后，他们交谈的声音逐渐被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散了。</p><p> 她再次意识到时间的确已经不早了：绕着池塘的这条路并不算长，但她一路上也没有见到其他任何人影，于是她边走边打量着水中的那些溯流灯：她在自己那盏灯上画了四个人的简笔画，不知道其他人在灯面上写下了什么，心中又许下了什么愿望呢？可那些橙色的涂料和摇曳的灯火在黑暗中化开又混作一团，实在是看不真切……不过说到底窥探他人的愿望并不是什么礼貌的事情，于是她选择移开目光——</p><p> 这一移倒好，某个影子闯入了御茶子的视野，挡在了她和水流之间：是个人影，静静站在原地，被灯火隐约照亮，勉强能看清是谁——她确信自己一定曾在杜尔萨拉的街道和集会所内和对方擦身而过很多次：是那个一直身着狗龙套装的年轻猎人，她有着一头相当引人注目的亮蓝色长发，让人轻易便能联想到乌拉盖山丘里那些裸露的矿脉反射的光泽。御茶子回想起离她最近的一次应该是看到她正在和另一位猎人在一起讨论彼此猎虫的时候，那时她虽然感到很好奇，却因为自己队伍中那只脾气古怪的猎虫而多少产生了些顾虑，最后还是放弃了上前搭话的念头。到目前为止她们只能算是眼熟，甚至没说上过一句话……</p><p>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已经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是在放溯流灯吗？这次要去搭话吗？不对——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对方并没有穿什么清凉的祭典服装。还是那套狗龙装备，一如既往……那孩子看上去不像是沉浸在节日氛围中的样子，更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中……？</p><p> 尽管这样似乎有些多管闲事了，但出于好心，御茶子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p><p> “抱歉打扰到你了，你还好吗？”明明是先开口的一方，她却显得有些局促。</p><p> 大概是没料到这个点还会有人，蓝发的猎人似乎被吓到了：“呃，啊！我没事……”</p><p> 听上去不像是没事的样子——相反，对方现在正心事重重，尽管水灯的暖黄色光映照在她身上，可她的一头蓝发却显得格外清冷。狗龙防具的帽檐以一种微妙的角度遮住了她的脸，御茶子看不清她的表情，更无法参透她真正的想法。作为一个外人，她不知该怎么表达善意才算有分寸，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如果这样能让对方好受一点的话……</p><p> “是吗，别太勉强自己，早点休息吧？”她努力学着她的伙伴安抚她时会用的语气说道。</p><p> “我会的，但是……”</p><p> 对方缓缓抬起头，御茶子随之与一双和自己相仿的翠绿眼睛对上视线。蓝发猎人的表情很平静，但不知是不是帽檐投下的阴影的影响，她总觉得那双眼睛里似乎沉淀着什么东西。在她犹豫着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时，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了：</p><p> “……你说，洄鱼龙真的会把已故之人的灵魂带回来吗？”</p><p> 面对她抛来的这个问题，御茶子愣了一下：说实话她并不信这些事情，身为猎人她并不会对怪物有什么先入为主的信仰，她更爱做的是用手中的武器诠释自己的认知；但她也不是那种会故意践踏他人信仰的无礼之徒，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迅速整理出了一套说辞：</p><p> “我想会的吧……只要把愿望写在溯流灯上，再放到水里的话，据说就能传达给洄鱼龙们……刚刚我和队友们就在做这个……”</p><p> “队友吗……真好啊。”蓝发猎人的眼角颤了颤，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神情。</p><p> “是的，我们马上就要一起去狩猎洄鱼龙了……”</p><p> 话音刚落御茶子便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也许自己无意中触及了对方的伤疤，那声感叹可能并不是单纯的感叹，而是受击后吃痛的一声闷哼。该转变话题了，得用什么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虽然自己不了解对方，但有些东西对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有着强大的吸引力，比如说，美味的食物……</p><p> “说到洄鱼龙，过几天要一起来吃刺身船吗？”</p><p> 蓝发猎人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不过夹在这两个年轻猎人间的空气倒是如愿以偿地松弛了下来。</p><p> “……啊，好主意，谢谢你。”她点了点头表示赞成。“那个，你是叫御茶子对吧？”</p><p> “是，是的！”这次轮到被直呼名字的人惊讶了，“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p><p> “莱达。叫我莱达就可以了。”她伸出手来，掌心里躺着一份公会名片，“很高兴认识你。”</p><p> “哦哦，好帅气的名字……莱达小姐！请多指教！”御茶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对方，一边还是用上了敬语，“那我就先不打扰了，祝你度过愉快的一晚……”</p><p> “谢谢你，晚安。”</p><p><br></p><p> 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午夜的虫鸣声完全吞没。莱达转过头来，流水以及溯流灯里的火苗窸窣作响的声音也随之涌入她的耳道，这些安谧的白噪音将她簇拥，于是她又恢复了先前那呆立着的姿态，只是凝望着水中，如此这般……</p><p> 她祈求着一方宁静的归所，能够驱散在她脑中漫天肆虐的沙尘的归所。虽然某人的善意使得自己的心绪不复方才那般汹涌，但被呼啸的狂风席卷而起的沙暴，何时才能散去——</p><p> ——是啊，何时才能散去？</p><p> 潜伏在黄沙中的暴君；喷溅在黄沙上的血；折断在黄沙中的武具；消失在黄沙中的人……</p><p> 沉闷的热浪席卷而来，粗糙的沙粒划过脸颊，音爆弹和飞龙的咆哮声一同炸响——</p><p> 够了，够了，够了！</p><p> 她浑身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背后想要拔刀，却忘了自己没把它们带在身边。现在正躺在装备箱里的她的武器——那是一对由盾蟹素材制成的剑，其中一把剑甚至有着盾一样奇特的造型：自己明明是个双剑使，却经常被当成使用片手剑的猎人……</p><p> 如果当时自己手中紧握的真的是盾就好了。</p><p> ……如果被派去参与那次紧急讨伐的不是大家就好了。如果大家面对的不是那么强大的沙漠暴君就好了。如果自己不是那个只顾着进攻的新手猎人，而是能够站在队伍最前列，能够守护他人的成熟猎人就好了。</p><p> 如果自己不用背负着这一切走到现在就好了。</p><p> 如果……可是，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呢？</p><p> 再也没能回来的教官，身负重伤就此退役的伙伴，独身一人踏上旅途的自己：与随风而去的沙子不同，摆在莱达面前的事实就是这么沉重。</p><p> 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已经再无在同一片猎场上并肩作战的可能了。</p><p> 而自己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带着他们的【那一份】继续前进，前进，再前进而已……在这场没有退路的旅途上，偶尔想要停下来稍作喘息，宛若沙暴席卷般的痛苦便会袭上心头，那血淋淋的阵痛正是成长的代价，身为猎人的代价——</p><p> 在我变得更强之前，在我对得起你们的牺牲之前……</p><p> 莱达轻轻合上双眼，有一盏新的溯流灯正从她身侧出发，与其他散发着温暖光芒的纸灯一同，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那黑暗沉静的河水，通向未知之地的河水。</p><p> 至少……</p><p> 溯流灯啊……请将我的心意带给他们……</p><p> -fin-</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