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梅十一是没有父母的。</p><p>至少他记忆中没有。</p><p>从记忆的开端，他吃的便是百家施舍的饭菜，穿的是旁人不要的旧衣裳。</p><p>那是他还没有名字，镇上的人喊他“小孩”“喂”“小子”……总之他们一喊, 他就过去，像条亦步亦趋的小狗。</p><p>"孩子,过来让我瞧瞧……"许是见他可怜吧，时常有妇人唤他过去, 便转身从灶上拾一个被包地严实的窝窝或是半碗残羹，温温和和递到他手中。窝窝大多都是用粗粮做的，甚至连粗粮都算不上，只是一些杂粮面和成的，勉强能填饱肚子，却也仅仅如此。残羹更是只剩了汤水，填不饱肚子，却常是温的，他喜欢那样的感觉。肚里暖融融的，很舒服。</p><p>给他衣裳的，多是些中年妇女，年龄不大，她们的孩子正长身体，几个月前还合身的衣服再过几日便小得穿不下了，服有的旧了，有的破了，有的脏了，他照单全收，他太需要了。衣服是旧的，布料也糙，可针脚细密，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他想，这或许就是……家。</p><p><br></p><p>“哎，那个小孩,对对，就你——过来过来。”午后的茶坊酒肆，是整个镇子上最热闹的地方,贩夫走卒们聚在这里，日头正毒，灼人，好不容易趁着午歇可以喘口气，便躲进这里来偷个闲。底层百姓的日子不容易，这些靠着贩卖气力的汉子尤为低贱，士农工商，没有主人家聘用，他们甚至连最轻最贱的商人都不如。或是人下人当得惯了，偶尔也想翻身做一做他人的主，又或许只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可怜的自尊心，他们格外喜欢逗弄梅十一这样的乞儿，总吆喝指使着他端茶倒水或是叫他说几句吉祥话逗人一笑，作为回报，在娱乐结束之后或是赏他一小碟花生米，或是赠与一张烙饼，总之乞儿们靠此混些吃食，汉子们从中获得一点优越感和安慰，双方你情我愿，倒也无可指摘。</p><p>……</p><p><br></p><p>待再大了些，梅十一依旧流窜在街头巷尾，只是如今，他已不必全然仰仗镇上人的施舍。五六岁的孩子因着自小流浪格外早熟，已经可以做些简单活计稍稍作为吃食衣物的报酬。</p><p>对镇上人来说，梅十一是呼之即来 挥之即去的跑腿小弟。许是因为他长得雪玉可爱又手脚麻利，亦或是因着骨子里的良善吧，总有些本不必请人的琐碎活计交给梅十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混一口饭吃。</p><p>靠着镇上的人们或有意或无意的帮衬，梅十一勉强维持生计，逐渐可以养活自己了。吃饱了饭，自然也多了时间去想别的。偶尔店里不忙了，梅十一便溜出去，溜进镇里的学堂，溜到学堂的窗边，猫着腰静悄悄地蹭课，次数多了，倒是教他零星认得了几个字。不过比起读书识字，梅十一更喜欢在书院子弟学习武艺时躲在矮墙后偷师。</p><p>约莫是真有些天赋，靠着断断续续零落的偷师，竟给他有模有样的学去上了两式，书院的武夫子怜其天资，便唤他进去一道练习——书院的夫子自是早知晓他蹭课的行为，不过真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p><p>没读过书的乞儿总是向往学堂里的生活，严加约束反倒失了师者本心，索性不管，随他去罢。</p><p><br></p><p>原以为这样忙碌而平淡的日子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孰料老天爷最是爱戏弄人。</p><p>梅十一七岁那年，镇里下了场极大的雨，下了很久，久到雨水渐渐高涨，淹没了田地，冲垮了一年的收成，久到梅十一缩在湿冷的被褥里，醒了睡，睡了醒，那雨从来没有停过。他不知道雨还要下多久，只是，好冷、好冷啊。</p><p>他后来出门看过，那时，水已漫过了他的膝弯，农田里，有人想尽办法地补救，可是来不及了。他们捞起的麦子，也早已被水泡得湿烂，再搓不出米粒。然后是叹息，长久的叹息。他听得难过，心口发涩，便不忍再听，逃似的离开。</p><p>再后来，有人拖家带口地离开镇子，据说是去投奔远亲，有人便干脆紧闭门窗，再也不见其人。</p><p>每逢灾年，粮价总是飙升，阔气威严的朱门再漆上新漆，红亮的油色贵气逼人，边上还带上了一点鎏金，让人看了便心生欢喜。而灾区的百姓只能颤颤巍巍端起豁了口的陶碗，抿一口米汤，和着鲜红的心头血往肚里咽。</p><p>如此情形，一个跑腿打杂的乞儿，自然也就无足轻重，偶然间想起，也只能轻叹一声，如同叹那田里的穗子。</p><p>梅十一的日子变得难捱，食物缺乏，逐日寒冷，他瘦得脱了像，已逐渐站不稳了，只好蜷缩在镇郊的荒庙里，做好了饿死在这里的准备，却仍不住地向佛祖祈祷。</p><p><br></p><p>“佛祖啊，来这人世一遭，我很开心，能遇见心善的叔叔婶婶……”</p><p>“即使我是无父无母的乞儿，却也过了几年平淡幸福的日子，原该知足了。”</p><p>“可是……可是我就要死了。”</p><p>“我不敢奢求长命百岁，可我……我只是还想多看一看这人间的山河，多尝尝人间的滋味。”</p><p>“佛祖，我是不是太贪心了?”</p><p>“我……舍不得。”</p><p>他断断续续地念着，匍匐在佛像脚下，学着以往见到的香客那样，一遍一遍地祈祷，词不达意，泪水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落在他的手心，湿了这唯一干燥的藏身地，他忙去擦，却越擦越多。他想起很早之前在寺庙门前听过的话。</p><p>人生八苦，不过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p><p>当初听得懵懂，他如今似乎懂了三分。</p><p>佛祖慈悲，但笑不语。</p><p>菩萨低眉，俯瞰众生。</p><p>就在这时，破庙的大门轰然打开，粗犷的壮汉逆着光站在门口，审视着梅十一，神色不明。</p><p>梅十一虚弱地想，是不是食物已经所剩无几，终于有人要开始吃人了?毕竟这在灾区，也是常有的事，屡见不鲜。他蜷缩着，嗫嚅着，哆哆嗦嗦地说:“别吃我……”</p><p>男人粗哑的嗓音响起，“小子，想不想活？”</p><p>求生的本能胜过了一切。梅十一拼命点头。</p><p>“那就跟我走，不管吃饱，保你饿不死。”</p><p>他没来得及应下，就被壮汉一把捞起扛至肩上，再抬头时，他看见晨光柔软地打在荒庙的顶端。迎着晨光踏出寺庙。</p><p>“从今以后，你就叫梅十一。”</p><p>原来不是吃人的饥民，是怒目的金刚。</p><p>至此，世上少了一个乞儿，多了一个梅十一。</p><p>不，或者说……那个没有名字的乞儿，至此有了名字，叫做梅十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