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天下兴亡,唯百姓苦。 </p><p> </p><p> 这苦要来了。 </p><p> </p><p> 左阳从未想过,父亲那满口的胡话竟然真有其依据。一夕之间,天地翻覆。今早出门时陇玉城似乎昨日还百业繁荣,鲜花着锦。只不过在山洞里一通乱走,撞破些密辛,捡到些财宝,卷入些阴谋。重见天日的时候,全城已经是一片火海,远远看去,好似一只火锅。只不过这口锅里煮的不是杂菜下水,而是生民百姓。 </p><p> </p><p> 已经有人从树梢上一路飞掠,群蛾一般朝烈焰扑去。再好的武功对上军队也是死路一条,但若是不去,城中的百姓更是十死无生。左阳的功夫没有那么好,他在昏暗的小路上连滚带爬,来不及躲避树枝。还有不少人也在赶路,左阳就循着他们的脚印走。离城里还远,他跑得喘不过气,还在想到了之后能做什么。 </p><p> </p><p> 他武功稀松,去了只是送人头。文理到还粗通,但这时节能有什么用?联络关系是他最擅长的,难道要他去敌军帐中,跟人家的主帅混成狐朋狗友,然后劝他退兵? </p><p> </p><p> 他什么也想不出。左阳向来是最机灵,最讨人喜欢,最会钻空子的。世上的事儿,凡是人做的,就总有破绽。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破绽,他就能钻进去混一圈,玩一玩。但打仗好像不一样。这里头的人太多了,破绽也太多了。层层叠叠,好像反而全无破绽。左阳解不开它。没人能解开它。 </p><p> </p><p> 城门大开,这是极坏的征兆,城墙上恐怕已经没有活人了。还有人陆陆续续往里跑,是已经抢够了,回去放好了东西又来第二次的敌军。左阳从附近的尸体上随便扒了一身蛮人的袍子,跟在一伙人后面混了进去。守城的士兵横七竖八的倒着,都被割了耳朵。左阳匆匆瞥了一眼,觉得他们都挺眼熟。或许是几天前收他入城费的小兵。好像还有那个买了他的马的掮客。他不是兵,但也被堆在了一起充作军功。这群畜生。 </p><p> </p><p> 他喘得太急了,蛮兵回头问了他几句,大约是问他是不是受了伤。左阳胡乱摇摇头,用力捂住肚子弓起腰作虾米状,随意指了个角落。前面几人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仓皇逃跑的背影大骂,无非懒驴上磨屎尿多之类的话。无论汉胡,对不靠谱的同伴总要这样的调侃。 </p><p> </p><p> 左阳只想吐。路边尽是尸体,被随意扔着。五脏横流的男人,七零八落的女人,四肢见骨的孩子。有时候就只是血淋淋的一滩,看不清是什么。惨叫声,笑声,马嘶,狗吠,火烧,木折,土墙坍塌。有一会儿左阳听见点儿什么,低头看去,却是一个被压在木梁下的人。木梁已烧着了,那人也已经成了一团形状模糊的炭,却还在推身上的木梁。他的手指撞在木头上,折断了。他好像惘然不知,也看不见左阳,只是张着嘴叫唤。木梁压得太紧,气进不去他身体,只能在喉咙来回,发出短促的赫赫声,像肺痨。 </p><p> </p><p> 左阳捂住嘴,继续跑。他没吃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来。缓了一会儿也就过去了。那人已经没救了,但城里或许还有别人。玩捉迷藏的小孩?睡在橱里的下仆?总有人运气好躲过去的,总有人穷到这些贪婪的恶鬼都看不上。树大招风,反过来说就是小草反而能苟且偷生。他们还有救。 </p><p> </p><p> 常去的小巷已经空无一活人,微风徐来,腥味裹着细弱的呼救。左阳钻进一堆残垣,挖出来个完整的小孩。没死,但有条腿像肉袋子一样垂着,眼看是废了。左阳又撕了衣裳给他腿根绑紧,背在背上,只求能保住这条性命。沿着他爬过来的痕迹往里找去,屋子深处还有一家子不完整的。左阳临走前踹塌了墙,好歹算给他们埋了。往前,又有一个肠穿肚烂的。这个左阳救不了,只能埋头往前走,把呼救声丢在身后。再往前,背上的孩子示意他停下:“地窖……” </p><p> </p><p> 陇玉城干旱,少新鲜菜蔬,居民多挖掘地窖保存瓜果鲜肉。又因为土质不是过硬就是过沙,一个地窖往往需要许多人家集资,位置往往也只有这条巷的人知道。左阳在附近的地上又摸又敲,总算找到个空处。这地窖修的与地面齐平,就在墙边。外面也没有留下明显的把手,想必是被拆掉了,以防被蛮兵发现。如今用灰尘随意一泼,看不出半点形状,藏得隐秘极了,要不是这孩子指路,左阳也发现不了。 </p><p> </p><p> 叫了几嗓子,里面却只是寂静,只偶尔有极细微的哭声。左阳背着的孩子又努力说:“先四、后三……” </p><p> </p><p> 左阳敲过,又报上这孩子的名字,总算是打开了地窖。里面空气浑浊,已经塞满了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几个年轻媳妇。个个惊惶。有几个孩子许是惊吓过度,正发着烧。又有两三个年龄太小的,因被捂嘴捂得太紧,憋得晕了过去。角落里还有两个破布盖着的,血已浸透了也流干了,只是一阵阵的腥气熏人。左阳把背上这孩子放下去,约定了帮他们找些退烧醒神的药来,下次暗号仍是先四后三,又从外面关上地窖门,重新撒上灰土瓦砾掩盖。眼见着地窖又隐没进废墟里,他才敢往别处去。 </p><p> </p><p> 凡有心肝的人,此刻都应该一哭。但左阳的眼泪就是流不下来。他得睁着眼找活人。陇玉城有多少条这样的巷子?每条巷子能活多少人?全城的兵士和江湖人士都散出去救人,又能救多少?左阳从小就擅长算学。赌桌桌上算牌,能与几十年牌龄的祖奶奶较量。可今天却什么都算不清了。 </p><p> </p><p> 只求多些,再多些。 </p><p> </p><p> 一刀破空。 </p><p> </p><p> 左阳只顾着跑,竟没注意到墙角一个休息的蛮兵。锋刃临身,他一时躲闪不及,只能就着劲往前撞去,以随身的铁扇点对方肋下。 </p><p> </p><p> 扇骨是极精巧风雅的武器,却难杀人。若是敌人有甲胄护身,就更难有效。这一下实实在在点中,却被蛮兵一身旧革衣挡住,只是叫他气息一滞。弯刀在空中缓了一瞬,力道大减。又被衣裳挡了些许,力气已尽。落在左阳背上,只划破好长一道血皮,却没有伤到骨头。 </p><p> </p><p> 来不及用什么绝招,左阳双手擎住对方两肋,肩顶胸口,发狠继续往前冲。前方土墙本就摇摇欲坠,这一下终于被撞塌。长刀当啷落地。两人脚步不稳,一同摔倒。左阳先一步缓过气来,扇子却已经掉在远处,蛮人的长刀也还在两臂开外。此时两人都手无寸铁,蛮人却比他高上一头,壮出两圈。若是让他也缓过来,左阳恐怕没有还手之力。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左阳毕竟自小练武,虽不学无术好歹也还记得几句口诀。情急之下,提拳便是十二分的力气落在那人喉咙上。第一下尚有惨叫,三四下后,便只听到吐泡声。定睛看去,已经颈骨折断,气管碎裂。他还支着手乱抓,口中不知在说什么。左阳本听不懂蛮语,此时更听不懂这咕噜咕噜的怪声。只见那人一腔的血被气冲着冒出泡来,从口鼻乃至喉咙的破口处直往外冒。没一会儿,眼见着气泡渐渐小了。只余一股股的血缓缓流着。这人便算是死透了。 </p><p> </p><p> 左阳把他的手从衣襟上摘下来,起身时一个趔趄,勉强站住。他回身去捡那人丢下的刀,又捡起扇子。犹豫一会儿,还是把它收了起来。这东西平时可以装装风雅,与人较艺不落下风。到了战场上,就是又短又钝总也杀不死人的废物。左阳武功不够,如今还是需要一把刀傍身。 </p><p> </p><p> 这刀已经卷刃了,几处都有缺口。左阳头闷,一边用手去掰那刃口,一边想着到哪去找些磨刀石来磨一磨。坏成这样,也不知砍了什么。 </p><p> </p><p> 哦,对。 </p><p> </p><p> 是陇玉城的人。 </p><p> </p><p> 左阳突然什么也看不清了。眨了好几下眼也没用。后背那道长长的刀口,大约是被卷了的刃勾出了豁口,疼得止不住血。好在他毕竟年轻,暂时还不觉得虚弱,只是喘不过气。 </p><p> </p><p> 眼泪冲掉了刀刃上的血,露出下面千折万转的纹路来。好东西。这样的好东西,放到中原去,是要卖出好大一笔银子的。中原士人举办文会,总要以这样的蛮人物件为引子,抒发一通怀才不遇,报国无门,苦心孤诣无人问的哀怨。又要多多地宣扬百姓遭难,边疆百战,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怆。又有江湖人士,爱用这些东西装饰道场,夸耀武功。官员要用这东西装点书房以示忧心国事,豪商要用这东西炫耀商路通畅直达西域,贵族要拿它显摆自己手眼通天连军营里都能伸进去。这刀在他们手里有一万种用途。 </p><p> </p><p> 他们杀过人吗? </p><p> </p><p> 左阳哭着,继续往前走。 </p><p> </p><p> 一夜刀兵。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