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师明显不愿再过多地提起自己与夏绿书的过去,或是给出更多的线索。也许这是占卜师们的通病,他们在根本上有着与吟游诗人相通的地方:对命运的推崇或说是过度的迷信,对诗意语言的偏爱,对捉摸不定、如云如雾的东西的欣赏。也就是说,除去那条“去西花园”,冒险者们不会再从塞西尔那里得到其他什么。
雪精灵倒觉得这样挺好,比起操纵语言,在与人的交谈中获得信息,她更偏好、也更擅长行动,与占卜师的对话让她不快乐,虽说她也一直不快乐,但那种失去什么的氛围还是会产生影响,细雨一样将沉郁洒在她身上,淋得她湿漉漉、身上沉甸甸。他们与塞西尔告别,从藏身的那栋楼走出,沿着道路往西花园,也就是拉文-坎前进。
正是他们低头走路的时候,天空中细细碎碎地传来一阵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咬着钢铁,也像是不安的潮声,黑色的海浪卷着雪白的泡沫张开嘴,然后这无边无际的怪兽喉咙里就窜出来什么东西,也许是海蛇,也许是丑陋的鱼,总之不会让人安心。加莉娜没去过海边,也就不觉得这一阵阵由远至近的鸣声像海潮,只觉得它吵闹并且不合时宜。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天空中交替闪烁的红色光线,那也许和之前自己裂开的门、亮起的灯一样是某种魔法,否则它怎么能将光线散发得那么远?年轻的巡林客对世事的了解还远不够多,在她有限的经理和知识中,只有点起的狼烟能在较远的地方被人看见,那是远在加莉娜存在之前,深林城的雪白色的城墙刚被垒起的时候,为了应对北方的威胁,雪精灵们用大理石建造出深林城高高的围墙,而在于那些讨厌的非人生物或其他什么斗争的时候,狼烟就承载起传递消息的作用。那么这红色的光芒是否和狼烟一样,代表着某种警示,是入侵或战斗将要打响的前兆?加莉娜并不明白,她甚至还想着:红色的光,也许是这奇怪的城市在长明灯外罩上一层红色的薄纸,毕竟这里的人审美不太好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也算看过妈妈年轻时看到过的风景啦!
“临时天气预报——一分钟内将会降雨,请各位注意回避。”
是夏绿书的声音。
加莉娜抬头看了眼天空,受到周围建筑物发出的奇异光芒的影响,她并不能通过天空来判断接下来的天气:“雨竟然需要回避?”
她的话相当能体现雪精灵的某种特质。在深林城的雪精灵中流行着这样一种不成文的习惯,满一周岁的婴儿会在冬天由父母带到室外或推或抱地淋雪,等到他们能跑会跳能进行游戏,则会在成年长辈的看顾下用冰水浇遍全身,然后排着队跳进冰湖,只有完成这种古怪的仪式,他们才算是合格的雪精灵儿童。目前有不少其他种族的雪城居民也加入这项活动,或许这就是深林城的独特民风。
“听起来有些危险,”尼格勒说,“也许我们应该找个屋檐避雨。”
他说得很对。
于是冒险者们就近窜进旁边临街店铺的屋檐,它的玻璃门外是闪着白光的招牌,上面写着雪精灵无法理解的词汇。不一会儿,预报中的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伴着雨声落下的是一些小型器械,它们在雨幕中维持着一个较低的高度,机身上突起的圆形探头缓慢地旋转一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在它们搜寻到自己所在的地点之前,冒险者们就闪进自动裂开的玻璃门里,躲在一排横着的货架之后。小型机械的飞翼声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在确认蜂鸣一般的声音不会再出现后,他们才从货架后走出,带着好奇与警惕打量这个临时的藏身之地。
天花板上有规律地排布着长条状的玻璃柱,将整间店铺照亮的白色光芒就是从这里发出的;货架三横两竖地摆放,三横间距相等,两竖分别贴着店铺两边的墙,货架由一层层的铁架子构成,上面摆放着许多奇怪的东西;这里没有店员,倒是有个柜台一样的地方,桌面上放着个有些像首饰盒的装置,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靠街的两排货架上摆着包装奇怪的商品,不明材质的柔软贴片包裹住一团气,加莉娜拿起一包摇晃几下,其中传来零散事物相碰的声响,她凑向货架看说明,小纸片上印着“薯片”字样。雪精灵盯着那包东西看了片刻,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拿着这包东西走到门外屋檐下,将其丢进雨里。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声音不断向外扩散,倒也不是雨滴拍在铁片上的声音,加莉娜观察过后,只能得出“薯片”外包装不是铁的结论。在发现这样的试探没法测出这场雨是否能对物体造成损害后,雪精灵没什么所谓地伸手作出一个接雨的动作,让手掌和手腕露在雨中。她的手触碰到雨水,液体是符合常识的冰凉,一下子就从巡林客的指尖上滑过去坠向地面,只留下些许蜿蜒的水痕。加莉娜将手收回,她反复握拳感受,又搓搓手指,雨水沾过的地方留下一些粘稠的质感,让人想起蜗牛爬行过后留下的透明粘液,最后,她又把手指凑到鼻尖,雪精灵抽抽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她说不上那是什么,可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她作出判断。
加莉娜回到商店,甩着手走到货架旁对队友说:“我想最好不要淋到外面的东西。”
尼格勒点点头,说:“我们可以找把伞。”
翼族少年正站在“两竖”中离店门口更远的那个前,这排货架与那三排横着摆放的有少许不同:它更多由玻璃组成,每排玻璃上都摆着包装成组的商品,那都是些透明玻璃管,里面装着清澈的液体,五颜六色,十分鲜艳,货架前头包裹在透明物质里的小纸片上写着“最新口味营养剂上市!多种口味,带你体验四季!”。出于好奇,加莉娜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
卡尔在靠近玻璃门的柜台旁找到几把长柄伞,莉莉在旁边的货架上找到包在奇怪包装里的防水斗篷(包装上写着雨衣),在经过一阵“是否该付钱”“拿什么付钱”“我看你羽毛不错”——这话来自加莉娜——的讨论后,他们拿着这些东西离开便利店。雪精灵套着斗篷打着伞,心情愉快,她透过透明的伞面看向天空,差点做出转伞的傻事。之前那场不会带来任何损伤的言语争锋被她视作小小的胜利,这让她保持住短时期内的心情愉快,此种轻快犹如不承载任何负担随着气流东奔西跳的肥皂泡,在上升的同时也在被消耗,最终“啪”一下破裂,垂下几滴欢乐过后的泪水。但此刻加莉娜是快乐的,她又故意落在最后,踩着路面上不那么平整的地方汇集的浅水洼,抬头看混杂着不明物质的雨水拍打在伞面上,水渍在路边铁杆子上圆球的照射下折出七彩的光,这副景象足以说明钢铁都市的雨水的确蕴含着危险,而雪精灵却觉得它看起来像一条被巨人拧弯的彩虹。
他们出发向西花园。
卡尔走在前头,在进入到这个古怪的梦中世界之前,外出游历的工匠学徒正巧停留在菲薇艾诺,出于性格,拉文-坎是他乐意去的地方,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轻风送来花香……或者找棵树靠着,在凉爽的树荫下看看天空草木,也能渡过一段相当不错的时光。现在的菲薇艾诺显然不能带来这样的惬意,不知由什么构成的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身边,空气潮湿又粘稠,就像某种即将凝固的胶质,而行人则是不幸被困的可怜虫。
“注意天上。”加莉娜说。
在出声提醒之前,雪精灵就已经将自己藏在路边一条巷子里,两道高墙切出狭窄的空间,周围没有光照,一个能躲避小型飞行器械的地方。翼族和侏儒也随着闪身,他们贴墙站立,片刻后,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飞过,盒子上方插着高速旋转的铁叶片,盒子前还有个突起的半球型玻璃片。等这东西飞过,他们再次站到笔直宽阔的路上,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这样的“捉迷藏”还会进行很多次。
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加莉娜环顾四周,指望找到点值得怀疑的东西。城市里的居民似乎对夏绿书的预报很信任,或者说他们习惯于听从夏绿书的指示过生活,所以街上没有其他闲逛的人,之前的飞行器械也已经转去另一条道路,不再可能对他们投以注视,可那中“有人看着”的感觉始终跟随,从便利店开始,直到现在。最终,一无所获的巡林客皱着眉头离开,没有看到墙角上那个闪着红光的机械,就像是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一片开阔地,钢铁制的路牌上用通用语写着:西公园。
眼前的公园没有任何母亲描述过的样子,在德鲁伊的话语里,这里在春之女神和大地之母的庇护下总是葱葱郁郁,不同层次的绿色铺展开,整个花园像堆满了碧玺、绿柱石、祖母绿和绿玛瑙;纯净的水流分出舞台与观众席,银月诗会就在这天然的露天剧场举行。母亲的话语是多么温柔,她尽力为自己的孩子描述出世间美好的样子,在她心中留下善意与希望……她怎么会想到加莉娜有一天将看到这样的拉文-坎呢?绿色全没了,曾经为植物输送养分供它们生长的土壤似乎被抽取生命力,给人一种死人脸般的灰白感觉,还带着久病的枯槁。刺穿泥土的是一支支绿色的分叉金属,像一只只濒死的手伸向天空。尽管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大概跟路上那些挂着灯的铁杆子一样,是被造好之后竖起来的,加莉娜还是不可避免地认为这些绿色金属如同白天造访过的“眼珠”酒吧里那些藤蔓一样,生长自地底某个不可言说的诡异生物。
雨还在下,也许今夜不会停止。水滴拍在地面的声音逐渐变了样子,这些声音先是有了节奏——沙沙沙,沙沙沙——让人想起吞食海岸线的潮水,散发着难闻腥味的咸水涌上来,击打岸边的巨大石块,潮水声发起狂来,嘶吼着。近了,近了,那艘载满疯子的脆弱木舟在天空中眼睛的注视下驶向不可为人所知的远方,夹杂着哭与笑的吟咏却越发清晰,那些合该被诅咒的舌头说出这样的字句:
“呼啊!呼啊!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随着呼喊,钢铁森林醒过来,犹如迎接晨光的苏利文,那些伸向天空的手抖动着,舒展着。它们在寻求什么?莫非天上也挂着一个钢铁月亮,还是过于庞大的痛苦或疯狂逼得它们抛掉理智,只能哭喊去寻求什么东西的首肯,以得来一个解脱?这实在不应该,钢铁没有生命,也许一部分工匠有着对自己事业的浪漫理解,可不,没有生命的造物活不过来。人们也许会对壮美的建筑产生敬意,那敬意是为着完成这庞大工程的人;人们可能被纤细优美的设计夺去心神,也是庞大的信息流自上而下冲刷;诗人献上赞美,为其中曾经发生、可能发生的故事……它应该是死的。人不能像对待有生命的活物一样去对待它。
加莉娜一阵恍惚,四周太过安静,只有雨声,幕帘似地将她隔绝,潮水说秘密似地在她耳边低语。悬挂在绿色枝条上的手摇摇摆摆,笑吟吟的,对待同伴一样热情:“快来”“与我们融为一体”“很舒服很舒服”“来吧”。雪精灵像被温暖的水浸泡,她感到久违的轻盈,能飞鸟一样越过苦难与风暴,去往与逝汀里尔不同的应允之地。
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雪精灵抬头,看到一棵树的枝条末端挂着灯,灯中闪烁出奇异的光芒,“眼珠”酒吧里的藤蔓似的,那东西眨眨眼睛。
加莉娜想吐。
“加莉娜?”
翼族少年发现队友的不对劲,他的呼唤敲破之前裹在她身上的那层厚重粘液,一阵微风吹过,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洁净起来。巡林客小跑几步,跟上停下脚步的队友们,出于自尊,她没有说出自己停下的原因,不想被认为是一个连雨声也禁不住的多愁善感的可怜虫。雪精灵板着一张脸,硬邦邦地说:“走吧。”
路上他们经过几张长椅,广场上常见那种,带靠背,两边是扶手。长椅似乎只在灯下出现,带着金属色泽的灯光照在长椅上,现出蜷在椅子上的那团东西,是人。短暂的一瞥足以让加莉娜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似梦似醒,在欢愉的边缘挣扎,伸出手想抓紧,却什么也留不住。这副样子在深林城很常见,这座较菲薇艾诺受到更多世俗困扰的城市位于寒林中的城市紧邻苏利文山脉下的雪原,冬季尤其不好过,雪城中的人们得准备足够的越冬物资,食物、柴薪、日用品……寒冷首先让身体僵硬,一些物资不足够的人会拿酒精代替炉火,让自己暖和起来,不至于在冷意带来的睡意中离去。或者玉米酒吧里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想要暂时摆脱什么的人,酒精麻痹神经,也能带来虚幻的解脱。梦总会醒,温暖快乐的永宁乡并不挽留迷途的旅人,冰冷的现实世界刀子似的剜下美好图景,不愿面对的高墙从遮蔽双眼的雾中显露身躯——就是这样的表情。
梦是人对现实撒的谎,沉溺于梦境能做成什么事呢?加莉娜实在看不起这样的人。
看看酒馆里的那些人吧,让来自不知什么地方的管子刺破皮肤,将自己连接在另一个生物身上,如同挂在林梢的蛹;公园长椅上的那些或坐或躺的也一样,精神仍在寻求安慰,想要挣脱扎根于物质世界的躯体,正在蜕壳的昆虫一样撕裂己身,然后回归土地,成为下一个循环的养料。我不会这样,雪精灵对自己说,我不会这样软弱,我会完成必须要做的事,用血肉滋养哀伤之火,用必死之人的尸体燃起复仇的柴薪,他们的灵魂将在永冻地狱徘徊,任由野兽撕咬,冰霜覆盖——这是复仇女神给予的权利。
我发誓。
他们很快来到一个路口,有两三条岔路向深处蜿蜒,前面的路牌同样用通用语标明地点:喷泉广场、绘画街、乌拉尼亚雕像。卡尔站在路标下回头望,在一片烟雨朦胧间看到神殿区的轮廓,只要拿到“书”,他们就能拥有回到自己世界的钥匙。
“……哪里可能有书?”加莉娜问,她的语气依旧不好,现在又多出些许急切。
尼格勒沉默一会儿,说:“也许我们可以去乌拉尼亚的雕像那里看看。”
出乎意料的,雪精灵点点头,对翼族法师的意见表示赞同:“毕竟他改变了历史。”
莉莉和卡尔没有其他意见,他们沿着标识指出的乌拉尼亚雕像的路上走去。公园里的道路不如之前走过的宽敞,只比供旅人行走的林间小道宽一点,环境却比真正的树林差太多,许许多多铁做的木头围绕在身边,这里的人用假的代替真的,还要为它鼓掌叫好。远处似乎有音乐,雨音干扰旋律的传递,他们并不能清楚地听见乐音,雪精灵只能感觉出这并不是她熟知的节奏与调子。蜿蜒的道路并不长,冒险者们很快就走到道路的尽头,那里又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地带,环绕在四周的、叫人厌烦的铁林木被叫人厌烦的白色路灯替代,空地的中间立着一个巨大的铜像,大概有3至4米高,从长而尖的耳朵和颧骨来看,这显然是一位精灵的塑像。
塑像正前方的铜基座上刻有他的名字:乌拉尼亚·凯法塔夏。
“嗯……好高啊。”卡尔感叹。
的确挺高,四人中最高的雪精灵还不到铜像的腰部,要是她跳起来,也许够得着乌拉尼亚垂下的手,可书不会放在那种地方……也许只能靠翼族,让他们飞到半空查看了。加莉娜想着,忍不住看向尼格勒雪白的双翼。
“也许我们可以先检查能看见的地方。”莉莉提议。
在雕像后头,他们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嘿、嘿、嘿,小崽子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人没个正形地背靠雕像坐着,那是一块因为有遮挡而没被雨水打湿的干燥地面,地上东倒西歪堆着几个空酒瓶,他小小地打了个酒嗝,然后伸出手挠挠自己的后颈,正是指点他们前往中央信息中心、“眼珠”酒吧里的那个落拓法师。
尼格勒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夜晚散个步而已,嘿,不觉得雨中漫步特别有情调吗?”像是被自己的话逗乐,法师自顾自地笑起来。
“真巧啊,你知道书怎么拿吗?”加莉娜问。她懒得和人打些没必要的机锋,说话为什么不能直接,一定得绕来绕去,诗人似得说些酸腐屁话?更何况,法师说着雨中散步的乐趣,腿边却横着一把明显是使用过的雨伞,这人还不诚实,何必多费口舌?
“你们想要什么书呢?”他懒洋洋地问,“是梦中之物凝固而成的那一本?还是海潮彼岸愚人注视的那一本?又或者星空深处变化莫测的那一本?哈哈哈!”
法师的话让加莉娜想起初入公园时感受到的那股震撼与压迫,想起雨声变化而成的潮声,某个潜在深渊之中的不可名状之物,以及伸向天空祈求的双手,他们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西罕诺,伶伶,莱……
“我想要属于夏绿书的那一本。”
翼族法师果决的声音将加莉娜扯回现实,她不再置身于充斥疯子的木舟,被狂风巨浪抛接,而是重新踩在踏实的地面上。
“啧,真是个实用主义者,小心看不到魔法的本源。”法师抱怨。
“那不如都给我?”
法师耸耸肩,咕哝着“真是不可爱”,接着摸摸索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个什么在翼族少年眼前晃了晃。那是个书本模样的胸针。
尼格勒伸出手,手心向上,手掌平摊在法师面前。
“不给你,哎嘿嘿。”
他嘻嘻嘻地笑着,收回胸针,一幅“你们拿我怎么办”的表情。
“是你让我们去找书的欸!”卡尔委屈地抱怨,“让我们去城中心的也是你!”
法师反而逗他,说:“可是你们没找到,反而被我找到了。”
“我看到了就是我的,”加莉娜说,她的语气很平静,手扶在刀柄上,“拿来。”
“嘿、嘿,冷静一点。”法师做出一个“放轻松”的手势,“给你就是了,小孩子(说到这里,他扬起下巴朝卡尔点了点)太容易生气可不好。”
卡尔鼓起脸颊,皱着眉头瞪他。
“唉,会长不高的,看看你们。”法师叹口气,像是真心在为这群未成年的身高担忧。
在注意到雪精灵瞬间握紧的手后,他很快转移话题,再次亮出手中的书状胸针:
“话说回来——你们知道了吗,这是什么?”
莉莉·索达利斯语气冷淡地说:“如果你知道的话,就不要卖关子了。”
“它是夏绿书的信物……看你们的样子,也已经知道她睡着了吧?”
“有话直说。”雪精灵回答。
“我做不了梦,但你们可以……我希望你们能回答我一个问题,然后,它就归你们了。”
“人为什么会想做梦?”
——这是什么问题?!狂怒再次降临,如天火烧尽森林,蓬勃的情感又一次占据加莉娜的大脑,她紧紧闭上嘴巴,恶狠狠地将头拧向一边,眼睛紧盯地上水渍倒映出的乌拉尼亚,预言者的眼睛看向未来,看起来有些忧郁,也许是在为菲薇艾诺今后的命运担忧,又或者感伤来源于他的性格。雪精灵的大脑被破碎的话语填满,充满力量的词语匕首一般在她的心灵上刻画,她甚至有种让雨水浇熄怒火的冲动。会做梦与想做梦不一样,睡着后不受控制是一回事,主动追求梦境又是另一回事……为什么想做梦?当然是因为没有了,失去了,再也不存在了,如果不在梦里遇见,那时光的流水会将珍藏的容颜带走,时间的力量是可怕的,最锋利的铁、最坚固的石头也抵不住这力量。
由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加莉娜错过了队友的回答,最终,胸针被交予卡尔,由他保管。
尼格勒最后问道:“你认识夏绿书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法师露出怀念又怨恨的神情,却没有回答翼族法师的问题。
这时,加莉娜开口了:“塞西尔说她和夏绿书是好朋友。”
“她当然是,哈哈,她永远都是!”法师的情绪发生变化,他的笑声不再有那种刻意的轻佻,强烈的情感使他的嗓音变粗,第一次,他露出带着强烈讽刺的表情。“正因为她是,所以她永远去不了那里……哈哈哈!”
看到他的变化,加莉娜的嘴角拉开,咧出一个笑容。说到底,眼前的男人与夏绿书与塞西尔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想回到现实,继续自己的复仇。可这世界和法师刚才的问题实在叫她恼火,她受到苦难的折磨、时常受到激情的控制,那眼前的人凭什么有余力做出那幅轻松的样子?所以她借用语言的力量,恶毒地将自己的愁苦转到对方身上,指望片刻的轻松。怨恨比单纯的恨意更复杂,爱与恨指向同一个目标,过去与现在不停拉锯,怀念时对方现在的可恶模样冰水一般从头浇下,诅咒时过去的快乐悄然浮现,又忍不住想起那人的好。这样的情感是沼泽,陷入其中的人一点一点沉下,触不到底,怎么挣扎也够不到岸边,能抓住的只有脆弱的枯木藤蔓,最终,淤泥在头顶聚合,世间的美好再也不见,他彻底毁了。
“那你又是谁呢?”尼格勒问。
“我是海勒姆·黑尔斯,一个疯子,只是个可怜又无助的老疯子而已。”
法师海勒姆开始抛一些五颜六色的光球,像在表演戏法一样。
眼见海勒姆不再有对话的意向,冒险者们转身离开,沿着道路向神殿区走去。雨仍然在下,但远处的红光已经暗下来,这大概预示着什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冒险者们的正前方与两侧忽地涌出许多小型飞行器,密密麻麻的,蜂群一样。尼格勒摆出施法的手势,却发现这些小东西只是在面前停留片刻,它们朝着侵入者的半球玻璃闪着光,有点像昆虫的复眼,而后飞走,仿佛对眼前的人失去兴趣。接下来的路程很顺利,这里不再如之前那样是荒漠中的海市蜃楼,是旅人永远无法达到的道标,他们试着往更深处走,发现那让他们离目标建筑遥不可及的屏障消失了。很快,那栋横躺三角柱状的玻璃建筑出现在眼前,神殿区与卡尔记忆中不同,这可以理解,是这个城市奇怪,而在一片建筑中,只有这栋拥有玻璃外墙的建筑没有其他神袛独有的特征,预示他们推断这就是夏绿书所在的梦神神殿。
“也许是那个胸针的作用,”翼族法师推测,“之前塞西尔也说过,要带着夏绿书的信物才能进入神殿区,到达梦神神殿。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塞西尔说她无法靠近夏绿书的信物,海勒姆却能将书拿在手里……”
“也许她只是不想去触碰。”莉莉回答。
卡尔和加莉娜没有加入对话,雪精灵撑着伞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不错,侏儒低着头摆弄书状的胸针,他穿着防雨斗篷,所以能将两只手空出来。
“啊!”他发出一声惊呼。在他手上,胸针的书页被打开,卡尔眯着眼睛,念出刻在书页上的文字:“夏绿书与……两位挚友。”
“我们到了。”雪精灵冷淡地说。
他们推开门,被一阵白光吞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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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8152,暴躁毛妹,在线报复
9091字,故事终于收尾了,不算后日谈全篇4712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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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那是何等盛大的光芒?
薇塔塔·德拉娜经历过许多次白光——面对第五季时,前往其他世界回收碎片时,目视其他神祇的牧师使用他们那刺眼的圣光时,初见那天空中无尽地狱般灼烧的太阳时。
她对裹挟了幼猫·福玻斯和她自己的白光并没有什么反抗,毕竟当一道光想要伤害你的时候,你是无法避免的,如果它没想伤害你,那更没有必要去和它斗个高下。
不像进入星海那般的坠落,这阵光芒像是河流,她仿佛回到母亲的胎内,温暖的、水流般的光芒裹挟着她前进,彩色的光之碎片从她身边掠过,这幅光景卓尔少女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却始终无法回想起来。
最差不过是一部分属于那些被她抛弃掉的过去的记忆罢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最终光芒再次盛大起来,将少女温柔地吞没。
“请坐。”
光芒的尽头是朦胧如烟的花园,围绕着它的光芒明亮而不灼眼,红茶的香味从少女无法分辨的方向飘来,身着淡绿色洋装长裙的女性高等精灵坐在白色的圆桌另一端,用温润且平和的目光看着薇塔塔,伸出戴着与塞西尔如出一辙绿叶手环的左手向着身边四个空位一指。
她戴着挡住上半面孔的面具,洁白的底色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那上面勾勒着蝉形的金色花纹,甚至没有露出她的眼睛,但卓尔少女不知为何就感觉她在看着自己。
薇塔塔不由自主地迈出脚步,一瞬间她感觉整个花园的景色仿佛万花筒那般在自己周围变幻,芬芳馥郁的花香舞蹈般旋转,而这股幻觉褪去之后,她已经坐在了圆桌旁的空椅子上,和戴着面具的精灵相对而视。
“您好。”不知何时珂旭的牧师已经坐在了薇塔塔右侧,自来熟一样向女性的精灵致意,“请问您是哪位?”
“您好。”戴着面具的女人回礼,伸手提起茶壶,将橙红的茶水倾入他面前的杯子,“我叫夏绿书……欢迎来到我的茶话会。”
“夏绿书…夏绿书……”薇塔塔被她胸口的蝉形项链和书形胸枕吸引了目光,只觉得这个名字格外熟悉,“啊,你是那个研究梦的人…?
“嗯,曾有人这么称我。”她同样将茶水倒进卓尔少女的杯子,茶香带着花的甜味在薇塔塔鼻端绕圈,“你们想要方糖?还是牛奶?”
“都要,谢谢。”幼猫发出毫无耻感的幼儿发言,“牛奶可以放多一些。”
薇塔塔捧着额头叹了口气:“方糖,还有,这次的事件到底是何方神圣干的好事?”
“你是指什么?”名为夏绿书的精灵用同样白色的小夹子夹起方糖,“你们来到梦中的事,还是唤醒我的事?”
“两者我们都想要获得答案。”珂旭牧师脸上的优越感在他将茶抿进嘴里时消失了,他少见地踌躇了一下,“如果不麻烦的话……这是什么茶呢?”
“不过我首先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被扯进了这个奇怪的梦里。”薇塔塔挑挑眉毛。
夏绿书面具下的脸似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幼猫的问题:“现在的你们是从那个梦里来到了我的花园。这或许……是个对我们双方来说,都不太情愿的结果。”
“这对我们会有什么影响吗?难道会使我们无法回去?” 幼猫紧张起来。
“看起来我们打扰了你的美梦咯。”薇塔塔看着夏绿书的面具,用手指在空气中描摹她面具的轮廓和花纹,同时对身边森精灵充满没出息气息的发言嫌弃地撇了撇嘴。
“不会,只是没想到有人能唤醒我,所以想请你们喝喝茶而已。”对于的幼猫担忧夏绿书只是付之一笑,“就结果上来说,你们的确是把我吵醒了。但通常来说不会这样,是谁在其中动了手脚呢……”
“你的睡眠品质真好,很多人都会羡慕你的这种福气。”珂旭牧师发出毫无智力的发言。
“我是不想搅人清梦啦。”薇塔塔用小勺搅着茶里的糖块耸了耸肩,“我们顺着唯一的线索,用那只蝉进了好像是梦神的神殿,之后就到这里了。”
夏绿书提了提自己的吊坠,又笑了起来:“我可是很喜欢这种精巧的小装饰呢。”
“有机会的话,我们回去之后可以给你寻找一些。”幼猫皱着眉伸长了脖子,“动了手脚的,是那个奇怪的中年人吗?”
“海勒姆听到你说他是中年人可是会不高兴哦。”夏绿书似乎反而笑得很开心。
“那么,那位小哥哥?”幼猫看起来几乎要大笑起来了。
薇塔塔对这两个人的对话不置可否,端起还氤氲着方糖化开痕迹的红茶抿了一口,酸甜的茶水入口,少女觉得自己的精神被茶香无声地抚慰了。
“我也喜欢这些小玩意,还想着回家以后也试着做一下呢。”卓尔精灵单手托腮,有点惬意的眯起眼睛,“虽然在那边骂了他一顿,不过那家伙看起来是你的熟人?”
“我们曾经一起喝茶。”夏绿书也端起茶杯,隔着面具看不出她的表情,“他呢,因为看见了太多噩梦,所以有点奇怪吧?”
“那我们现在也是熟人啦。我觉得在这里好像不用自我介绍的样子?”薇塔塔继续小口嘬着茶水,听到噩梦二字忍不住抬抬眉毛,“让你这么一说,我竟然有点好奇他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噩梦……”
“可怜的人。”幼猫顿了一下把嘴里的茶水咽下去,似乎一起咽下去了什么其他的发言,“我会为他祷告。”
“所有人的噩梦,现在的,过去的,乃至神祇的噩梦,以至于你们无法想象的种族的梦境。”夏绿书的语气淡淡的,那是叙述事实的口气,没有任何夸张。
薇塔塔背后有些莫名的起粟:“听起来就……他那颗脑袋怎么能塞进去那么多东西的?”
她连续做了这些时间的噩梦,就已经快把她逼疯了,如果经历了全部灵魂的噩梦,那个名为海勒姆的人类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他是看到了真实,还是迷失在了那些无尽的噩梦里?
“如果我的梦都能像这片花园这样,那我也会愿意做梦。”小女孩看着手里的茶杯叹了口气,“可是做完梦留下的都是遗憾。”
“所以,因为那些噩梦的缘故,他变得有些奇怪,仔细想想,在我入睡前起就是如此……”夏绿书没接薇塔塔的话,只是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薇塔塔觉得她的目光投向了花园之外的朦胧之境,“你们说,是他动的手脚?”
“大概算是这样吧,他还摆了我们一道。”薇塔塔放下喝了一半的红茶,向椅背上一靠。
幼猫重新板起脸来:“当然,这些只是我们的猜测。”
“先不说海勒姆的问题,总之那家伙坑的我们不轻。”薇塔塔摇头,“你什么时候开始‘入睡’的?”
“嗯——很久了,几百年?几千年?大概有吧。”夏绿书用一根手指支住自己的下巴,露出思考的模样来。
珂旭牧师又睁大了眼睛:“这么久了吗?不会想起来走走之类的吗?”
——你在对着一个进入了神明领域的人说什么呢?
薇塔塔又想敲他脑袋了。
“不会呢。”她似乎露出微笑来。
好在夏绿书脾气很好。
“如果睡眠品质能像你那么好的话,我也……”幼猫·福玻斯又把什么东西咽回了肚子里,“不过遗憾的是,在这个梦里没有我所爱之人。”
“梦呢,是想要什么就能出现什么的……不是吗?”她把脸向着幼猫侧过去微微一笑。
“是的而且不用担心会惹哪位生气。”珂旭牧师发出一串毫无停顿无比流利的回答。
“不过我觉得……你更像是睡到了时间之外一样。”薇塔塔懒得接幼猫的茬,她单手托腮,开始用视线描绘夏绿书的衣服,“那边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幻境?”
“那难道是您的一个梦?”幼猫两手环握,“如果是这样的话,唯愿有个人能把那个梦里的人从血脉之理的魔掌当中解救出来。”
“那是梦,就像你们感觉到的一样。”夏绿书欠身给薇塔塔和幼猫添上茶,薇塔塔点点头算是谢过这里的主人:“你这么说起来,海勒姆也在梦里过了那么多年?”
“他和你们可不一样。”夏绿书又笑了,“你们觉得他是人类?”
薇塔塔愣了一下,她忽然开始发抖,有些记忆在她脑中苏醒过来了。
19.
那个死在不期而至凛冬之中的吟游诗人曾经和薇塔塔聊天,他在夜晚的漆黑之月下笑着对她说,无论情愿与否,人的过去总会在某一时刻追上自己,而那时候不管是谁都无权拒绝。
诗人的过去在漫天的钻石星辰之中追上了他,他接受了那段过去,也付出了早就该付出的代价。
而这一刻,在梦境的花园之中,少女的过去终于追上了她。
薇塔塔觉得喉咙莫名地发干,她几乎颤抖着抓起茶杯,将新添的茶水倒进自己嘴里。
“……那他是什么?”她眼前闪过被她抛弃的过去。“他难道是梦妖?”
“差不多。”夏绿书的声音恬淡安然,薇塔塔耳边却不断传来来自过去的呐喊,“在我来到梦境里时,梦妖和魇灵正在相互敌视……不过,在我入睡前,他们已经恢复了和平。”
薇塔塔不再有余力去关注夏绿书的表情,她仿佛独自一人坐在这片朦胧的花园中,只有那些那些来自过去的声音在她的身边盘旋——神殿中姐姐们的教诲,离开地底世界时同族的惨叫,震破云霄的歌声与金铁交击,抛弃了她与她抛弃的哭声……
那些声音和馥郁的花香一起,从她所不知道的遥远的地方赶来,和她的过去一同呼唤着她。
“接受我们吧”,那些声音汇成这样的一股洪流,如同最深最重的噩梦。
那并不是遗忘,她怎么可能将那些过去遗忘?只是不想回望,不想思考,不想接受。
她说自己将过去抛弃了、打碎了、杀死了,然而一个活着的灵魂又怎么能真正摆脱自己的过去呢。
“他是噩梦的化身。”
夏绿书从面具下看着小小的卓尔精灵,目光悠长。
“诶——”薇塔塔偏过脸去,拖长了音调露出僵硬的笑容,“半梦妖我倒是认识一个,魇灵又是什么?”
实际上她认识两个,但她还不想那么快就承认自己输给了被她抛弃的过去。
“梦妖是美好的梦,魇灵则是糟糕的梦。”夏绿书耐性很好。
“那海勒姆是个魇灵了?”薇塔塔觉得自己开始耳鸣,“怪不得那么恶趣味……”
夏绿书又笑了:“嗯,算是吧。”
从梦妖开始的,薇塔塔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
即将结束于魇灵的,她费尽心思为自己取得的新生活。
她忽然之间恨透了这帮遨游在他人精神世界之中的多事生灵,虽然她并没有什么立场或是理由去怨恨他们。
“在你们回去前,能帮我个忙吗?”夏绿书交叉起手指,声音里带着些歉意,“不这样做的话,一切没法恢复原样。”
“什么事情?”珂旭牧师把他的茶喝见了底,“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的?”
“都坐在这里了,就当做一壶好茶的回礼呗。”薇塔塔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要我做什么?”
“希望你们能打他一顿,嘿。”她吐了吐舌头,“准确来说,是希望你们抢走他身上的一件东西。”
“您相信我们能办得到?”幼猫好像暂时失去了喝茶的心情,“它听起来比我们都强大多了。”
“那只是因为你太弱了——在梦里打他一顿的话,我已经打过了。”小女孩挖苦完珂旭牧师,同样用吐舌头作为同意夏绿书的回应,“你要他的什么东西?”
“胸针。”夏绿书指着自己胸口的书形小装饰,“像这个一样。”
“胸针?”薇塔塔摸了摸口袋里的蝉形项链,毫不意外地发现它已经不见了。少女露出“我回不去的话也没办法”的表情来,两手一摊:“那家伙甚至没跟着我们进神殿,在梦中拿到的蝉也回到你那里去了吧。要我回去找他吗?”
“嗯,我会送你们去找他……”夏绿书明显懂得薇塔塔的意思,“只要拿到了那个胸针,这场梦自然就会结束。你们要吃些什么吗?”
三层的蛋糕圆盘不知何时出现在圆桌中间,松软得像云朵一样的奶油蛋糕和酥脆得像梦一样的曲奇暂时把关于过去的事情从薇塔塔的脑中赶跑了。
“这个曲奇真的好吃,算是我吃过最好的曲奇了。能够有这样的梦境的话我也愿意天天做梦。”她满足地叹气,又一脸嫌弃地看了看珂旭牧师的方向,“还有你,是橘猫吗?吃那么多。”
幼猫·福玻斯的面前已经放了五个蛋糕碟,他手里端着第六个金边的白色瓷盘子,嘴边还沾着蛋糕上的奶油。这家伙用文雅的动作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把蛋糕暴风吸入,虽然在这个梦境中借着夏绿书的力量桌上的甜品在不停地补充,但还是显得这家伙有些没出息了。
“我不胖。”珂旭牧师对薇塔塔的吐槽瓮声瓮气地表达了反驳,之后停了一下,用更加过分的速度解决起他面前的那个镶着红色水果的圆形蛋糕来。
好在梦境的主人只是笑而不语,并没有什么不悦的模样。
“说起来,那个‘钥匙’为什么是蝉?蝴蝶不是更像梦境吗?”薇塔塔用叉子切下一块草莓蛋糕边缘的一小块送进嘴里。
“可是蝉,会在地下做很长很长时间的梦啊。”夏绿书啜了一口茶水。
“可它变成那副样子是梦醒以后的事情呀。”卓尔少女有些迷茫,她始终无法理解这个对梦境痴迷到成为梦境之中一份子的女性为什么要用蝉来作为自己的代表。
夏绿书似乎也愣了一下,之后微微笑了起来:“说得也是啊,哈哈,它醒来的样子可比睡着的样子可爱呢。但我是正好相反的啊……”
“以前我家乡有人趁它睡着拿它做吃的。”薇塔塔突然怀念起家里的油炸金蝉来,眯着眼睛看夏绿书的轮廓,“和它不一样的,好看的人无论睡着醒着都很好看呀。”
“那个能吃?”幼猫终于停下了他的超速吸入,一脸震惊且无法理解地看着薇塔塔,“你们地底居民居然吃那种东西?你就是因为这个逃出来的?”
薇塔塔被噎得差点把嘴里的食物喷出来:“没吃过就不要妄下定论啊!”
就地底世界的食物讨论过一回后,幼猫重新问回关于梦的问题:“请问有没有办法,可以让人做自己想做的梦呢?你看,有人像我一样总是能做美梦,也有人像薇塔塔一样,总是无法如愿。”
小女孩有点不悦地塞了块曲奇进嘴里:“……我只是想睡个好觉,现在让你这么一说感觉我好像被魇灵缠上了一样。”
幼猫好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特别招他们喜欢吧。”
“随你便啦,我都快习惯了。”薇塔塔终于想起自己的正事来,问了个早就想问的问题:“你到底是如何陷入沉睡的?和海勒姆口中的‘梦神’有关系吗?”
“是呢,我呢……想沉睡,便能够沉睡,就像人类睡着一样。”夏绿书似乎又在把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说完一句之后却不再继续。
“你不是精灵吗?”薇塔塔觉得背后有点发凉,而梦境主人只是笑而不语,小女孩最终摆了摆手放弃了对这件事刨根问底,“算了,对这种半只脚踏进神明大门的事情我还是不问了……”
幼猫接着卓尔精灵的问题打了岔:“如果你做梦的话,就会出现我们之前去的那个世界那样的地方吗?等你醒来,那个世界就会化为虚无?”
“那不是我的梦。”夏绿书摇头,“它只是梦见它的人的梦,梦境不会消失,而是会持续下去。”
“也就是说,每个梦都是一个世界?一个拥有自己的历史、现在和未来的完整世界?” 薇塔塔觉得自己有点傻了,“这些梦境的世界都会留在那里,等下一个人踏足进去?”
“我们的梦,也会变成这么完整的世界吗?”幼猫也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你可以这样理解。”夏绿书表达了默认,“只要你们把海勒姆的胸针拿走,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不会再出现如你们一样陷入梦境的人。”
薇塔塔决定在可能的范围内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的胸针连接了什么?拿走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夏绿书似乎在叹息:“碎片,它连接着藏在你们带来的挂坠里的碎片,正是那碎片……叫醒了我。”
“……就像暗月石那样的碎片?”薇塔塔瞬间联想到她踏上旅程之后的目标。
“嗯——性质不一样。”夏绿书侧过头去思考了片刻,“除那之外的,或许是吧。”
幼猫一如往常地思考坏事:“如果我们被它杀死了,就永远都醒不来了?”
“很遗憾,但是的确如此。”夏绿书算是默认了这个委托的危险性。
“我觉得他还没有那个胆子把我留在他的噩梦里,他要是敢把我留在那里,我绝对要让他怀疑谁才是噩梦的化身。”卓尔女孩对白牧师的胆怯表达了不屑,之后将问题抛回给夏绿书,“也就是说,那个碎片全都收集到你的手里之后,我们的世界和梦境的世界联系也就彻底断掉了,是吗?”
夏绿书点点头。
“那也就喝不到这么好的茶了……哎。”薇塔塔看着茶杯感到一阵惋惜,“好吧,当做好茶的回礼,就去揍他一顿吧。”
“虽然的确是有点可惜,我还想过带我的未婚妻到这里来逛逛的,不过我认为这是珂旭会想要看到的结果。”幼猫一如往常地忘不了他的所谓教义,“所以,我们会去。我们离开后,您会再次陷入沉睡吗?”
“也许吧。”夏绿书露出最后的微笑,茶香和花香在她的笑容里渐渐远去。
20.
再次从过于盛大的白光中脱身出来的时候,薇塔塔看到的是古怪的城市和仿佛要坠落下来的天空。那些颜色沉重得仿佛舞台上的幕布,又像是老油画上即将斑驳之前的颜料,深重的红色黑色与绿色白色相交。那些色块似乎是她刚刚离开的菲薇艾诺,却更像是被谁随意涂抹在岩壁上的画像,每一笔画都透露着诡异和不安。
而佝偻的、熟悉的背影,就站在这些色块之中,一如既往地歪斜恍惚,像是喝醉了酒。
“喂,老疯子,又见面了。”卓尔少女隔着一个梦境的距离出声喊他。
披着长袍的魇灵用夸张的动作扭过头来——他几乎把自己的脑袋扭了整整半圈,浑浊无神的眼睛里映出金发的青年和银发的少女。
海勒姆·黑尔斯的表情从呆滞变为疑惑,从疑惑成为慌乱,而慌乱之后是不可思议。
人类模样的魇灵嘶哑着喉咙大叫:“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才对吧?要不是你在夏绿书的信物上做了手脚,我们怎么用得着回到这里?”薇塔塔感到一丝厌倦,无论海勒姆是魇灵还是人类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这种毫无廉耻心的劣根性实在是让她感到恶心。
少女迈开脚步向着魇灵前进,重新浓厚起来的黑雾随她心意凝成厚实的盾牌,将红色的飞弹挡在溅射范围之外。她在这次梦境的旅程中第一次出鞘了她的剑,黑色的粒子跗骨之蛆一般顺从地攀援上去,如同她手臂的延伸。
这两年间,她对于神力的运用越发如臂指使,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和家乡的高阶祭司一战了。
“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的?魇灵法师海勒姆·黑尔斯?”
薇塔塔·拉雅特·德拉娜用覆盖了黑色神力的细剑远远指着法师的脖子,像是指着她即将去迎接的未来。
闪着刺眼光芒的光耀十字从伏在作为掩体的色块之后的薇塔塔头顶飞过,成功地命中了远处的法师,卓尔少女远远地听到魇灵发出的惨叫。
战斗意外地陷入了暂时的胶着,海勒姆借着他对于地形的熟悉像是跳蚤一样在巨大的色块之间穿梭,时不时用烦人的油腻术和法术箭骚扰着两个牧师,让薇塔塔想起小时候和城市里那两个惹人厌的法师学徒做战斗训练时的光景。
——那兄妹两个的阴损程度可比这个魇灵狠多了。
她抬手让黑色的巨盾挡住数发射向自己的光之箭,那些法术在盾上灼出仿佛被火烧过的痕迹,化作了光的粒子。这个家伙怕是把薇塔塔当成了和那些龟缩在地下而不敢去夺回属于自己土地的同族一样的人,实际上这种规格的光芒还远远到不了瞬间灼伤她视力的地步。
少女冷笑着让黑色的荆棘堵住魇灵的去路:“就这么点能耐?你还没有我们的学徒有能力,小丑。”
海勒姆握着他的法杖回头,开始进行嘶哑的咏唱。
薇塔塔自然没有听过这些奇怪的语言,她也从未在意过这些法师的能力,教导她战斗的嬷嬷只告诉她,对付这些玩杂技的家伙,“只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事实证明,无论是对付衍冬裔还是面前这个跳梁小丑,这八个字都是最有用的至理名言。
“头上!”幼猫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少女没有向上看,只是巨盾瞬间在头顶成形,接下来就是闪电劈裂盾面上数十枚长枪的巨响。
她怒吼着将巨盾投向还未完全结束咏唱的法师:“你给我吃下去吧!”
她能看到同样仿佛油画颜料般泼洒的血液从疯男人身上飞溅出来。
——闪电术,啊,这该死的闪电术。
她这辈子都记得被那两兄妹的闪电术劈中的痛苦,那种无力的麻痹、痛感和屈辱好像穿过数十年的光阴,重新刻进了她的脑海。
她踏在色块的墙壁上朝该死的法师奔去,黑盾出现又消失,被阻挡的法术在黑暗的幕布中开出彩色的花,无光的枪矛向着男人一发又一发地飞驰,最后重新化作黑色的粒子消失在他身周的防护罩外。
“胆小鬼。”再次让荆棘丛挡住法师所有的去路之后,薇塔塔充满轻蔑地对着海勒姆·黑尔斯的脸吐出这句话。少女用脚尖轻巧地站在荆棘的顶端,那些长而尖的棘刺仿佛她的王座,而她就是领域之内的年轻女王。
珂旭的牧师从远处奔向这片战场,满地的荆棘同样是他的阻碍。
她终于看到了海勒姆·黑尔斯的正脸,他的神情惶恐而不知所措,干瘦凹陷的脸上长满了唏嘘的胡茬,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像是玻璃珠一般毫无生气。
“你说你,都这个样子了,还在坚持些什么呢?”少女让黑色的长剑抵着魇灵法师的喉咙,看着他的眼中却满是怜悯和厌恶,“被无数的噩梦逼疯的家伙。”
“也许吧,但我是噩梦的化身……”海勒姆的声音依然嘶哑,说着仿佛不是发自他自身意志的句子。
薇塔塔玩耍一般让修长的黑剑在法师喉咙上切出一道血痕,看着颜料般鲜艳的血色从那里涌出来:“你知道吗?有人在我面前说过她是寒冬的化身,那个姑娘对我说,‘命运的寒冰从不宽恕,永冬的长夜永无尽期。’”
“……你想说什么?”男人抬头,露出无法理解的神情。
卓尔少女在他来得及躲闪之前抛出一枚黑闪电般的短锥,正中海勒姆的左眼,法师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
“嗯,她比你叫得好听。”薇儿塔西瓦微微笑起来,露出满足和玩味的表情,“她呢,死在我的剑下,死得很美,我很满意。那么你呢?”
少女让长枪穿透他的肩膀和手臂,将因为剧痛跪倒在地的法师强行固定在半空中,而男人的脸已经被他自己的血染成了一半鲜红一半苍白的模样,反而像是这一片沉郁色彩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别多做挣扎,在女神神力的笼罩范围内,我就是她的代行者——你总不会蠢到要去尝试反抗一位真正神明的神使吧?”她单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琢磨着从这个人身上如何下刀,“我想一想,先一根根切断你的手指脚趾,再一节节将你的手臂和腿分开,之后剖开你的腹部,让我们来看看你们魇灵的肚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最后让我用仁慈的黑暗送你上路,你说好不好?”
海勒姆·黑尔斯没来得及回答。
光耀的巨剑一瞬间夺去了薇塔塔的视力,卓尔少女本能地从荆棘丛上后跳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魇灵法师已经变成了无头的尸体,那颗头发凌乱胡茬唏嘘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两滚,停止了弹跳,什么东西从那具无头尸体的脖颈断口涌出,海勒姆的尸体就这样化为一团黑光,飞往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真是没有情调的珂旭神使。”她从色块的墙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幼猫·福玻斯,“在这样的地方,你真的以为他会真的死去?”
“他毕竟是一位法师,我愿意让他保住最后的荣誉。”珂旭牧师的话不咸不淡,“如果是这样的情况的话,那就留给珂旭来解决吧,他会主持一切的公义。”
薇塔塔看着年轻的森精灵冷笑:“公义?什么公义,把受了诅咒的同胞赶到地底就是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所谓的公义?”
“抛弃你们是珂宁的决定。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人是没办法对其置喙的。”幼猫·福玻斯的语调依然平静、稳定而彬彬有礼,和她两天前最初见到他的时候毫无二致。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管他是珂旭珂宁瑞图宁还是其他的什么神,都是一样的。”她用银色的细剑指着珂旭牧师的脸,“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些地上的白精灵,虚伪,恶心,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伪善,打着‘一切都是神的旨意’的旗号——”
薇塔塔睁圆了眼睛,终于说出她早就想对这个无心的白精灵想说的话:“什么神的旨意,实际上不都是你们的所作所为吗!”
幼猫没有回答她。
金发碧眼的森精灵青年只是静静听着她的斥责,然后弯腰去海勒姆留下的长袍上寻找夏绿书安排给他们去回收的书本形胸针。他将那枚精巧的小饰物从地上拾起来的时候,忽然抬头看着薇塔塔,定定地看了数秒。
“卓尔精灵不是被我们抛弃的,而是你们抛弃了神。”
这是薇塔塔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少女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漆黑之月熟悉的亮光从窗外照进来,把高大的男人本就巨大的影子拖得更长。
“睡得好吗,薇塔塔?”做着临时店员的武僧露出笨拙的担心神情,“今天也做噩梦了?”
梦中的世界在少女的眼前掠过。
“没有。”她最后小声地这样回答了,“我梦见了……生锈的树叶。”
字数:21159
讲真,这趟本我下得好累啊!
没力气去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
(洛尔伽:我总因为自己是鸮型人而感觉和你们这群精灵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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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来,梵塔西娅觉得喉咙不太舒服。
她不知道是只有自己这样,还是别人也这么觉得。据她观察,鸮型人少年虽然只睡了后半夜,但依然看起来休息得不错,除开还有一点迷糊之外,身体没什么异常;捷特倒是在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摸着脖子清了清嗓,而奥菲莉亚今晨在说话时的嗓音与平常相比也不大一样。
这是小事。高等精灵少女这么想,并且简单地将其归因为在睡眠中没有做足保暖措施,或者此地气氛过于压抑,又或者是二者共同作用而导致的结果——不过是一时的不适应而已,这点小事甚至用不着浪费神术。
在这座城市里,她即将见到的,会令自己不适应的东西要比这点身体上的不适难以忍受得多。兀烈卡卡的牧师想。
外来的冒险者们蒙塞西尔·卡思伯特女士的好意,得以在陋室之中蜗居了一夜。在这一夜里,每个人能被分到的空间不可避免的逼仄了些,男女共处一室放在平时也挺令人不好意思,但在这个物质条件简陋得过分的情况下,谁也没有怨言或者异议:大家都和衣而睡,并且认为有个能挡风的墙壁就已经是非常值得感谢的事情了——最重要的是,洛尔伽的翅膀不是一般的暖和。
次日一早,他们便立刻出发,决定去尝试达成前一天晚间所确定下来的目标。受伤的皮可西被暂时交托给塞西尔女士代为照料,后者虽然答应了下来,但似乎对将妖精留在城市边缘的行为不是很赞同。
考虑到兽人对妖精的态度,或许的确是这样,但没有谁能在此时提出更好地建议了。塞西尔女士想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没有拒绝冒险者们的请求。
外来者们在城市开始活动之前离开了塞西尔的房舍——城市尚还沉寂,但郊外的贫民窟中,精灵们大都已经起身了。这个种族在一天之中只需要四个小时的深度冥想而不是通常的八小时睡眠就能保证身心健康,但话虽如此,在梵塔西娅或者捷特,甚至奥菲莉亚的印象之中,除开那些苦行者或是职业特殊的精灵之外,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做:睡眠是一种令人放松的享受,而精灵喜欢享受。可怜居住于此地的精灵们显然与“享受”这个词无缘,在晨光微熹时,他们就得起身,简单地盥洗过后,便必须向着城市的方向前进,在兽人规定的时间开始之前到达自己的岗位,开始一天的工作——而据前夜里半夜不睡觉的夜行性鸮型人汇报,直到午夜过后,那些白日里没有人的空屋窗口才会亮起主人归家的灯火。
精灵们脸上的表情麻木而空洞,即使逆着人流前进的冒险者们不论从行为还是衣着打扮上都十分引人注目,他们穿行在人群之中时也没有接收到任何超出正常范围内的注视或者打量。
或许这些人们已经没有余力去关心陌生人的事情了——又或者,他们已经麻木到不想去关心他人。渗进情感之中的疲惫绝望,或是在残酷折磨下变得冷硬的心灵,梵塔西娅说不好到底是哪一种更令作为旁观者的她感到心痛。她只好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时候,暗处涌动的力量还沉寂着,还不够——时机尚未成熟,你要忍耐啊,降罚者的牧师。
冒险者们越向前走,迎面向他们走来、随后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精灵也就越少。正如塞西尔女士所说,越是接近弧顶废墟的地方,人烟就越少。而当附着着苔藓的青灰石块断裂堆砌而成的墙壁近眼前时,冒险者们几乎已经身处于一片破败而萧索的荒地之中了。
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对现在的他们来讲,这当然是件好事,但梵塔西娅在面对这巨大的残骸时仍然感到心下凄凉:昔日精巧美丽、令人赞叹的建筑奇迹被某种宏大但残忍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摧折了,纤细而脆弱的平衡在一瞬间被打破,断裂残损的艺术自空中折翼,陨落地面,尸骸在此沉睡,无人问津。
即便时隔数百年,那时的景象也依旧能轻易地被复原:不知具体出于什么原因,从天空坠落的弧顶明显都还在他们落地时的位置上,而稍有些常识的人都能据此景象推断出,当时推倒了三根弧顶的那股力量是自“拉文·艾佐”的方向来的。横贯城市东西方向的那道弧顶倾颓断裂,撞到了其他的弧顶,连锁反应让“菲宁·希尔”与“尤尔·坎”也没能幸免。昔日荣光不再,残骸落地,大部分都掉在了南边的郊外,但还有少部分,是落在城区之内的。
就比如现在,冒险者们顺着废墟所找到的这一部分。被荒废的空地顺着弧顶的走势一路向着城市中心延伸,即便四下里仍是人迹罕至的无主之地,前方却已经能依稀看见兽人居住的区域了。
——更妙的是,这附近完全看不到守卫的影子。
有些事情只要被道破了玄机,在下一个瞬间里就会立刻变得分外简单。在遮挡住所有该被挡住的显眼特征(比如梵塔西娅火红的头发,还有洛尔伽背后的那一对羽翼)后,冒险者们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城市的中心。在守卫缺席的情况下,他们这一次没有遇到丝毫的阻拦。
于是,外来者们得以仔细地打量在原本菲薇艾诺的城市规划中属于“王宫区”的这个区域。平心而论,这里建筑得不错——当然,你不能以精灵的水平来要求兽人,更不能用原来的菲薇艾诺来与之相比。客观地来讲,在这片城区之中,建筑物虽然歪歪扭扭,带着兽人粗制滥造的风格,但从位置与结构来看,显然是经过不错的规划的。此处的街道也宽敞——比郊外精灵们居住的地方宽敞得多,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上:大部分,自然地,是兽人,不过还是能看见小部分的人类,和数量更少的精灵出现在阳光之下。兽人的孩童们结成队伍,旁若无人地在街道上追逐打闹,手中擎着木制的粗糙兵器,应该是在玩某种野蛮的游戏。但若是他们胡乱挥舞的攻击不慎击中了走在路上的哪个异族人,周围那些成年的兽人们不仅不会呵斥他们,反而会哈哈大笑着鼓励。
显然,这不是什么对兽人之外的种族友好的氛围,而这种气氛对这个临时结成的小队来讲,可能会带来一些其他的潜在风险:比如说,他们得担心脾气暴躁的梵塔西娅会不会在某个时间里突然无法忍耐现状,从而做出一些不但对她自己的生命安全有所妨害,同时也会牵累整个队伍中所有成员的事情来。
暂时来讲,拜其自己不断说服自己“要忍耐”所赐,兀烈卡卡的牧师似乎还没有突然爆炸的倾向。其他人也因此,得以一边留着一个心眼提防身边的这位危险品,一边裹紧身上能够遮掩特征的道具(尤其是努力拽着斗篷遮住自己的鸮型人,洛尔伽看起来快要在墙根底下缩成一个球了),同时低调而谨慎地观察四周:他们接近王宫区了,“一片绿叶”可能就在附近,冒险者们不想错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咦?”但很快,洛尔伽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这不是因为鸮型人少年阅历尚浅,所以在城市之中发现了什么对别人来讲可能是常识,但对他自己而言就很新鲜的事。因为很快,另外三位精灵也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群……该死一万遍的兽人。”梵塔西娅紧握着拳头,精心修剪的指甲刺进手掌里。兀烈卡卡的牧师在疼痛之中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但还是没忍住,低声将这句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菲薇艾诺。珂旭的赠礼,森林中的明珠,精灵与妖精的乐园,后来的绿林故都——现在,其中连一棵树都找不见,遑论绿叶。
树木对于热爱自然与生命的精灵来讲,意义自然非比寻常;对于生长在密林深处的鸮型人也同样,是以身处梦境的四位外来者或多或少都对此种暴行感到愤怒。但对于捷特与奥菲莉亚——一个生长在沙漠,因此对“绿树成荫”的场景总是缺乏概念,将大地荒芜寸草不生视为常态的精灵;以及另一个不太清醒,又或者说过于清醒,以致于关于使用一种冷彻、抽离,并且事不关己的视角来面对一切的狂人——来讲,他们所感受到的愤怒终究有限,是以还能够继续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来进行思考。
“这很奇怪。”奥菲莉亚突然开口,“或许兽人会砍树用作别的事,他们也的确是种索求无度,不知餍足的生物,但一棵树也没有还是太奇怪了。”
失落之年代至今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一代精灵凋亡殆尽,也应该足够一棵树苗生长茁壮,成为参天巨木。即便兽人不懂得栽培,精灵也该懂得;即便兽人又会将其砍伐,精灵也总该种上新的:很难想像这个生于林木之间的物种就这么任凭这片空地被光秃秃地放着。
捷特左右观望了一下,见没人愿意接话,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或许他们有意为之。”他猜测,“兽人故意砍掉所有的树,就是为了让精灵不舒服。”
“这没意义,”诗人反驳,“费时费力,而且,作为这城市主宰的兽人要是想让精灵不好过,总有一万种更省力也更直白的方法,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呢?”
这句话令在场所有人不由得想起了精灵居住的贫民窟那狭窄、逼仄且脏乱的景象,并与此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显而易见,但在前一天里,谁也没注意到的事实:就连精灵聚居的地方,也没有树木的生长。
这很不对,但他们没法凭现在所知道的信息推论出原因。冒险者们又轮流提出了几个破绽百出的观点,随后相互驳斥,指出其中不合理的地方。几分钟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胡乱猜测对现状不会有任何改善,并且一致同意暂且搁置这个问题,重新专注于“寻找绿叶”这个问题上。
如果将注意力从“绿叶”或是“植被”上挪开,转而观察城市之中的街景的话,还能发现另外一些冒险者们不甚理解的地方:占据了原本行道树的位置的,是以相同间隔直挺挺地耸立在道路两旁的黑铁铸柱。铁柱在顶端的部分做了一对延伸出来的横钩结构,自这个部分是左右对称的,而且在每一根铁柱上看起来都大同小异来看,这应该是精灵匠人的手艺——兽人是无法在大量生产中达成这样平均的品控的。在铁柱顶端的每一个横钩上都挂着一个灯笼,这灯笼是以黑铁铸成骨架,在四周镶嵌玻璃的方式制成的。不论是铁架还是玻璃的质量都很稳定,是以这应该也是精灵制作的。
捷特仔细看了看那些灯笼。上面虽然被火焰熏黑了一部分,但若是擦去那些灰尘,每一块玻璃都不含杂质,晶莹剔透。这种品质的玻璃在克林菲尔理应属于价格不菲的商品,但兽人似乎能够量产,或者至少,掌握着能够量产的技术。
如果再将视角放远,顺着街道延伸的方向往前看的话,依稀还能见到王宫的影子——只从影子来看的话,这个王宫与梵塔西娅记忆中的相比没有多少变化。在更远的地方,还有一座高耸的塔,从兽人们歪歪扭扭的建筑丛林之中直刺出来: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从它笔直的姿态就能看出,这应该是精灵的杰作。
“那是月光塔。”在鸮型人少年指着塔尖询问的时候,兀烈卡卡的牧师这样回答,“最初,是精灵们为了感谢珂宁赠予我们这个城市,所以怀着希望与天空中的明月相呼应的念头建造起来的高塔。后来……也罢。”
在原本的世界里,这座塔在菲薇艾诺陷落之后也被毁坏了。在梵塔西娅所熟悉的绿林故都之中,她所见过的那座塔是在原本的残骸基础上重建的。当时的长老会费尽了浑身解数,请求了同时期的大法师辛·赛德制作了一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悬挂于塔顶,以凭吊那些在失落之战中殒命后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同胞们。
这些故事在他们脚下的这个菲薇艾诺之中,显然并未发生过。
洛尔伽不懂得那些突然冲上梵塔西娅心绪的哀恸与感伤是源于何事,但至少他感觉得出,高等精灵少女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他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但在少年刚刚准备伸出手时,雪精灵诗人的声音吓得他立刻缩了回去。
“我想。”奥菲莉亚以陈述句一般的语气说,“我们可以找一个兽人小崽子,问问他这城市里具体的情况。”
捷特本想说,他觉得这并不能算是一个好主意,但疯诗人并不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而是仅仅通知一下,“接下来她会这么做”而已。洛尔伽显然对这一类的事情完全没概念:丛林中长大的少年大概不知道兽人这个物种在被创造的时候,脑子机灵就不是什么重要而标准;而在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之中,进行任何一种可能会惹怒占统治地位的种族的行动都是要冒极高的风险的。
他转回头去,意图想要从梵塔西娅那里得到一些支援,但以往总会精力充沛地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奥菲莉亚的做法的小牧师此时却显得兴致缺缺,甚至没有对这个提议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我想我就不去了。”她只是表示了自己不想参与,“如果我忍不住痛揍了一个兽人幼崽,接下来又会引起一大堆的麻烦事。”
奥菲莉亚眯起眼睛,以一种评估的态度打量起与她同行的那位小牧师:“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
梵塔西娅看了疯诗人一眼——看了一眼,那个眼神无力到连瞪都算不上:“现在,我不想跟你吵架。在这个清醒的梦境之中,我想我必须思考一些对我来讲很重要的问题,才能面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奥菲莉亚看着小牧师的眼神仿佛她看到了一只巨龙在沙地里没形象地打滚那样震惊。能说会道的诡辩家一百年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她像是被扔在岸上的鱼那样,张了张嘴,又将它阖上,直到梵塔西娅再次开口,潜台词干脆地表示:你不需要寻找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我不想听。
“如果你们办完了事情回来,我就等在那一边的小巷子里。”她抬手随便指了一个建筑间的深巷,然后立刻转过身去,没有再看队伍中其他的任何人,没精打采地悄悄躲在了黑暗里面。
“梵塔西娅,你天生就是兀烈卡卡的牧师。”菲薇艾诺夏主神殿主任牧师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回荡了。
藏身于黑暗之中的红发牧师抿着唇,任凭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任谁听来,对一个在兀烈卡卡神殿见习的牧师预备役来讲,那都是一句极为明显的赞誉,在她的小圈子之中广为流传的褒扬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句话后面还有一个“但是”。
“但是,”主任牧师的声音带着笑意。或许他没觉得这是个问题;又或许他认为这是个问题,不过要等到梵塔西娅长大到需要面对这个问题时,还需要很长时间。总之,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态度一点也不严肃。“你总是太心急了,这会令你错过或者忽略许多东西。有的时候,你也得放慢自己的脚步。”
就像吾主引导着蓬勃的生命之力,并将他们撒向大地那样。梵塔西娅在心里默念。烈火与奔雷固然宏伟壮观,裹挟着巨大的能量,但我们不应该忽视生发的草木与鸟兽,它们亦是生命力的承载者与展现者,只是它们的生长总是需要时间引导。
这种事应该像是治病。曾有一个通过“门”来到绿林故都的,至少声称自己领导过三次革命,将城市乃至国家从压迫者的手里解放的人类牧师在神殿落脚时曾经说过。压迫者是病灶,而想要导正这一切的兀烈卡卡牧师则是医生。你不能直接用尖刀刺向病灶,利刃毫无顾忌的戳刺可是要人命的;你得首先判断病灶的根源在哪,然后才会知道该如何引导受压迫者的不满与愤懑,在何时、以什么角度下刀才能稳准狠地祛除病灶——而事情到这里并不是结束,虽然那位人类牧师声称,他总是在这时就躲开去,逃往下一个受压迫的城市了。
革命成功不过是个开始,因为破坏总是比重建更加容易。如果你要等待一个受压迫的城市重新站起来,或许得需要十年、二十年的时间。那个如同风一般悄然降临,又如风一般不辞而别的牧师说。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对我们人类来讲,实在是太长了。
在这一切之前,你得先学会忍耐。他说。
而现在就是得要用到这项技能的时候了。梵塔西娅想。
她在隐蔽的深巷之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被这口气呛得不住咳嗽起来:相信我,这不会是个好主意——一个兽人的气味已经够受的了,何况是数以千计、万计的兽人长期聚居在一起所产生的的气味呢?但你甚至不能说这里空气是污浊的,因为此处毕竟是城市的外围,人口并没有那么密集——和现在的菲薇艾诺中心区域相比,这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梵塔西娅捂着自己的口鼻,尽量压低了咳嗽的声音:她的喉咙还是不舒服,在这么一折腾之后又开始发痒,这令她的咳嗽一时间没法停下来。于是,她把自己藏得更深了些,又蹲下身去,缩进角落里。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她的眼眶发红,眼角也带着生理性的泪水。
这才不是菲薇艾诺。小牧师一边用手背使劲蹭掉了眼角的泪光(她不希望自己被突然回来的同伴认为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了),一边委屈巴巴地想。菲薇艾诺应该永远被花草的清香填满,而不是充斥着这种难以形容的兽人味。她委屈了一会儿,又暗自生起气来,并且放任自己在“兀烈卡卡突然降临此地,云端之上的红色巨人以天火与滚雷将所有兽人赶出城市,一切不属于此地的建筑也被夷为平地”之类的幻想之中徜徉了一会儿——但也就一小会儿。她知道,这种想象过于不切实际了。
这和她平常一个人也能搞定的小打小闹不一样。梵塔西娅冷静地想。与疯诗人共同旅行的经验倒不是对她全无益处的,至少她也学会了一点该如何将自己抽离开来,以置身事外的角度冷静思考的方式。即便她再怎么不情愿,她都必须承认,想颠覆一个城市的统治阶级不可能和抓住大街上逃跑的小偷,或者救助捆在树枝上的小猫之类的事情是一个难度。这些事她单枪匹马就能做得很漂亮(奥菲莉亚也应该能的,这可是能抵扣那“十件好事”的好机会,但诗人似乎总是不那么积极)。但清剿海岛上对航线产生威胁的海妖就显然是另一个难度级别了,而现在她想做的事情明显在那之上——对一个刚刚成年的精灵来讲,这个有些太过分了。
——但这绝不是能够阻止梵塔西娅的理由。小牧师努力地回想当年主任牧师曾经讲给她的那些安利,试图寻找成功的那些案例之中是否暗含了某些共通的规律,而这些规律或许能够作为参考。
若是奥菲莉亚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感动:空木桶小姐终于还是学会了一点聪明人思考的方法——可惜,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够踏上与学者相同的路途。梵塔西娅抓到的思路的确是对的,但或许她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她努力过了,只是在她的同伴们在巷口伸出脑袋向内探看,并且打断她的思路之前,她没有得出任何有用的结论。
她有些沮丧,不过立刻,这点情绪就被和刚刚她思考了半天的问题一同扫地出门了。兀烈卡卡的牧师站起身来,不抱什么希望、仅出于礼节地询问:“怎么样?”
梵塔西娅真的不觉得向兽人的幼崽探听情况是个好主意。兽人本身就是一种又蠢又笨的生物了,而跟没有充足时间进行学习的兽人幼崽沟通起来,显然是更具有灾难性的一件事。
“不怎么样。”果然,奥菲莉亚硬邦邦地说。
捷特的表情有些微妙,但在看见诗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鸮型人在表达上又有障碍之后,他还是开了口:“总之,我们知道王宫的确有重兵把守,拿着‘那种武器’的兽人在那里也最多。”
这是他们本来就通过推论得出过的结论,但能得到一次确认总还是好的。梵塔西娅想要以此强行地说服自己。可烦躁感还是一阵阵地从脚底往上窜,让她想要蹦起来揍点什么东西。最后,她只是简单地用鼻音“嗯”了一声,没开口。她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什么不雅词汇冒出来。
他们从暗巷中离开,再次四处游荡,试图寻找另一个可能存在的突破口。要说这和一开始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洛尔伽缩得比之前更小了,还会以警惕的目光悄悄看着任何一个似乎有靠近他倾向的兽人幼崽。梵塔西娅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关心地询问对方发生了什么,而鸮型人少年对此的回应是更加地裹紧了身上的斗篷,确认自己的翅膀完全被掩盖在了下面。
很令人惊讶的,这次回答问题的竟然还是奥菲莉亚。
“我发现,这座城市里可能甚至连只鸟都没有。”某种意义上的罪魁祸首首先提出了一个看似没有关联的话题,然后才做出详细的解释,“刚才那个兽人小崽子表现得像是根本没见过翅膀,几根羽毛就能让它开口。”
梵塔西娅扫了疯诗人一眼,看了看缩成一团的洛尔伽,又回头去紧紧盯着奥菲莉亚:“你没有直接强抢洛尔伽的羽毛吧?”
雪精灵在小牧师不信任与不赞同的目光下耸了耸肩,随后一旁的捷特插了句话,给出了证明:“那倒是没有。”
梵塔西娅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此事的另一位当事人。洛尔伽虽然可能没太听懂之前精灵们快速地说了什么,但似乎能够从他们的神态、动作,以及几句话之中便于理解的字汇懂得谈话的意思。
“没有,抢,”他说,“我,翅膀,羽毛,自己会掉。”
枭型人少年表示自己给出的羽毛都是自然脱落的,不过显然,这看起来也并没有打消梵塔西娅对此事的疑虑,只是她没有再继续就此事发表别的看法了。兀烈卡卡的牧师斜着瞪了奥菲莉亚一眼表示警告,后者淡然地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或者说,暂时过去了,和疯诗人谋杀没有抵抗能力的兽人一起并列,等候发落。
好消息是,城市之中并不是只有兽人这一种生物在行走,偶尔,他们也能看见人类或者精灵在街道上自由地行动,这令四位外来者总算还是显得没有那么突兀。据梦中的旅人们观察,人类的数量到底还是比精灵多一点,而在原本的菲薇艾诺里遍地都是的妖精则是完全看不见的。不论是人类还是精灵,在与兽人交谈的时候都会明显的露出谦恭甚至于谄媚的态度。这想必不会是没有回报的,因为那之中的人类大多穿着光鲜一些,而精灵们虽然仍旧表情麻木,但看起来也多少要比聚居在城外贫民窟之中的精灵们好一些。
梵塔西娅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她在许多故事里见过:一个陷落的城市之中总会有原住民作为这种为虎作伥的反派角色出场。她本来对此是鄙夷的,但在见过贫民窟之后,她又不那么确定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算得上家庭美满(毕竟可能十几年都见不到一次自己的父母双亲),但至少,她确定自己在物质上是没有什么欠缺的,也从来没有为生计发愁过。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像生活在贫民窟中的那些精灵们一样,在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每天从晨光熹微工作到夜深人静的情况下生活。或许如果易地而处,服从兽人能够带来更好的生活条件的话,在无法忍受之后(这用不了多长时间),拉普索迪斯也会这样选择的。轻歌家行三的诗人先生即便是跪着也必须要充分地利用自己漫长的寿命,这是他在珂宁的见证下对自己爱人的在天之灵发过誓的。
至于她自己,更可能的是在忍受不了之后,拖着一个兽人的防卫小队垫背,因为寡不敌众的反抗而被杀死。
如此想来,她又怎么能怪罪那些人呢?兀烈卡卡的牧师自嘲地想。放在以前,她可从来不会思考这样复杂的问题,她总是先趁着热血上头的那一股劲儿做出行动,完成或者搞砸一些事情之后,才开始总结或者反省。而现在,这次经历(或者说与奥菲莉亚一同旅行而潜移默化地造成的影响)令她学会在行动之前进行更多的思考。这总归是一种成长。
虽然她根本不想要这种成长。
冒险者们沿着废墟尽可能地向着城市内部走去,在这一过程中,空气变得愈加浑浊,这虽然令人难受,但好歹,他们没遇到任何阻拦。他们很快接近了那些宏伟的建筑。在这个世界的战争之中,菲薇艾诺的中心部位似乎没有遭到太过分的破坏:王宫的轮廓与梵塔西娅记忆之中的那一座相差无几,除了上面多了些兽人风格,比如头骨或是牙齿之类有碍观瞻的装饰之外,那似乎还是原来的那一座王宫;在更北方耸立着的月光塔形制也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塔顶的长明灯不再闪耀了。
这景象叫人不怎么舒服,尤其是对一个曾经长住在菲薇艾诺的高等精灵来说,但梵塔西娅,值得表扬地,忍耐住了自己的怒火。尚还年轻的兀烈卡卡牧师正在逐渐学习如何使用策略而非暴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为了这些,暂时的隐忍与情报收集显然是必要的。
他们在王宫附近绕着圈子徘徊了一阵儿,尽可能地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研究策略。大约每隔五分钟左右,就会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兽人警卫队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四个人一组,他们没法在人数上占到便宜。如果只让兀烈卡卡的牧师来思考这个问题,她会说或许我们能强行突破守备闯进王宫去,而她自己也清楚,这显然会造成一系列后续的连带问题。在需要隐秘行动的现下里,这种做法很不明智。
幸运的是,他们的队伍之中还有两个游荡者:捷特和洛尔伽早已经惯于寻找敌人在防守上的空隙,并且精熟该如何才能悄悄地潜入一栋建筑物的方法。在长久的时光中与几乎与大地融合起来的弧顶废墟破碎而成的石块在他们看来是绝好的掩体,他们能够凭借这些遮挡视线的障碍物避开守卫,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然潜入守备森严的王宫——在两位经验丰富的游荡者们眼中,兽人的守备森严看起来其实也不怎么样。
出身于沙漠的高等精灵和出身于丛林的鸮型人在几个眼神的交汇之间就已经无声地完成了一系列的沟通,他们分别带着一个队伍之中没有什么潜行经验的同伴(疯诗人或许还好些,但你真的不能指望一个初出茅庐的兀烈卡卡牧师明白什么叫隐秘行动),小心谨慎地躲在障碍之后,避开守卫的目光,一点点向着王宫的方向移动。
万幸,兽人脑子不怎么样,眼神和听力似乎也不怎么好。游荡者们轻易地找出了由废墟与残骸构架而成的守卫视线的死角(这些死角还挺多的),然后带着自己的同伴们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并且成功地在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来到了宫墙脚下。这一堵墙的高度与梵塔西娅印象之中的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或许只是因为疏于修缮而稍稍有些破损而变矮了一点。原本洁白平整的石墙上布满了灰尘与风蚀的刻痕,有些枯黄的缠藤在失去了生命与水分之后还执着地爬在墙面上——梵塔西娅觉得自己已经快要麻木了:这样的景象的确很令人心痛,但在现在的情势之下,她首先想到的是,这倒是很方便他们攀登翻墙。
洛尔伽本来想要趁着四下无人舒展开自己的翅膀,但当鸮型人少年解开自己的斗篷,从中将双翼解放开来时,他挥动羽翅时所感受到的微妙气流提醒他,至少在新的飞羽重新长成之前,他还不具有一飞冲天的能力。少年垮下脸来,但还是想要尝试一番——不高,大概只有两米左右,就算洛尔伽是短翼,通常来讲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捷特伸手按住了赌气想要挥动自己翅膀的洛尔伽。高等精灵以不赞同的语气开口:“别张开翅膀,你忘记那道闪光了吗?待在地面上。”
鸮型人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自己的双翼,用斗篷重新将自己裹起来,开始尝试着用四肢在墙面上进行攀爬——他显然不擅长这个:他有翅膀!飞起来悄无声息的翅膀!本来他是绝对不会有使用自己的四肢而非双翼来登高的可能性的——这个城市就是这点不好。洛尔伽在心底忿忿地想。
四肢的不协调使理应第一位翻过宫墙的游荡者少年落在了最后一位,幸运的是,在他与这面坑坑洼洼、布满灰尘的白墙死磕的过程中,并没有任何一队兽人守卫巡逻经过——又或者,这也是游荡者们计算好的。总之,等到他来到了宫墙的另一侧,并且让自己双脚落地之后,等待他的是三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精灵队友们。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捷特发问。
高等精灵游荡者显然是在等到自己的游荡者同伴落地之后才肯发问的,而且他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双眼直盯着最后一个落地的队友。捷特似乎很希望洛尔伽能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但鸮型人只是歪了歪头,等了一会儿,然后表示在他看来什么也没发生。
的确,这是一个显然经过规划、并且显然已经被荒废了许久的庭院。原本应该是花坛的位置只有光秃秃的泥土——没有了花草,同样也没有树,铺地的石板与台阶已经受损破碎得不成样子,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堆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杂物。除此之外,什么异常的地方都没有——如果你不将“王宫内部竟然没有守卫”这一点算作异常情况的话,不过冒险者们对这种异常还是乐见其成的。
但谁知道兽人会不会突然从某一堆杂物的背后冒出头来。洛尔伽认为此地不宜久留,因为在他们面前,庭院之中堆积的杂物所造成的视线死角不会比刚刚他们耍弄外围的兽人守卫时所用到的那些少。鸮型人做出想要离开令人感到不安的空旷地带的示意,可是精灵们没有动。
“……我的确觉得有点不对。”梵塔西娅不太确定地说,“地面是不是在动?”
奥菲莉亚小范围地踱步了一圈,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是。地面在震。”
“那看来不是我的错觉。”捷特点了点头,并且做出结论:“这下面有东西。”
“我没听说过王宫地下还有什么能动的东西。”兀烈卡卡的牧师说,紧接着,这句话就被疯诗人反驳了回去:
“那是你所知道的精灵王宫。”她冷静地说,“但我们又怎么能知道我们眼前的这一座王宫和你所知道的那一座是完全相同的呢?”
于是梵塔西娅小小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一个小插曲过后,队伍终于又一次向前推进。冒险者们依旧谨慎地以杂物作为掩体向着王宫的建筑一点点挪去,而直到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整个庭院都空荡荡的,别说兽人守卫了,就连来闲逛的人都没有。
这很不合(精灵或者鸮型人的)常理。冒险者们提心吊胆地躲藏了一会儿,在简短的讨论之后,决定挑一扇因年久失修而破损的窗户翻进建筑物之中——这样的窗户还是挺多的,也不知兽人是故意就那样放任它们朽坏,还是单纯地不会修理。他们挑选了一扇看起来布满了灰尘,显然很久没有被微风之外的东西推动过的窗户,在下面遮遮掩掩地又隐蔽了一会儿,以确认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确实没有人在活动,才敢推开窗子,一个接一个地翻进房间里去。
第一个进入房间的奥菲莉亚在落地时掀起了很大的灰尘,这令疯诗人着实咳嗽了一段时间——很难说这到底是因为她落地时气流扬起的灰尘,还是因为空气之中污浊肮脏的气味。这个房间里没有人,门是虚掩着的,但兽人显然在长期使用这栋建筑的事实已经自熏天的臭气之中昭然若揭。雪精灵捂住口鼻,尽量压抑住自己咳嗽的声音,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从虚掩着的门板旁边狭小的缝隙之中向外窥视。
随后,捷特、梵塔西娅,最后是洛尔伽,外来者小队中的另外三人也依次进入了这个因为长期不被使用而积了许多灰尘的房间里,并且无一例外地在落地之后迅速地捂住了口鼻。冒险者们屏息凝神了一阵子,在这段时间里,陪伴他们的只有细微的风声。
——然后,终于不耐烦了的奥菲莉亚直起身来,堂堂正正地推开了原本尚还虚掩着的房门。
“——你做什么??”被如此突然的举动吓得浑身一震的梵塔西娅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死地拽住了雪精灵诗人的斗篷边缘——谢天谢地,她还记着自己应该压低声音。这句话用以表达震惊的语气虽然强烈,但因为说话的人克制着自己使用声带的欲望,总归还算不怎么响亮。
“开门。”奥菲莉亚用自己正常的音量说,这和在敌方阵地之中显得谨小慎微的兀烈卡卡牧师倒是显出了一点有意思的对比关系来。
“动动你的小脑瓜吧,这是兽人的城市。”率先走出了房间,以一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大摇大摆地走在长廊上的诗人以正常的音量和陈述的语气说,“而兽人从来都不是一种会缜密计划的生物。感谢军主在创造自己的眷族时没让他们多长点脑子,这群自大的蠢货在王宫里根本没有守卫。”
“怎么可能没有守卫——呀!”梵塔西娅揪着雪精灵诗人的斗篷,用被压制过的音量尖叫,却猝不及防,被后者回身之后伸出的魔爪狠狠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因为他们觉得,在自己的城市之中,不会有人敢于入侵中枢地带吧。”奥菲莉亚平平淡淡地说。
这听起来很让精灵(特指梵塔西娅)感觉不服气,但据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捷特和洛尔伽的观察看来,诗人的推论似乎是可以被证明的。他们可以说是毫不遮掩地在整个王宫的一楼中游览了一圈,除了叫人难以忍受的兽人气味、灰尘,以及各种各样没什么用的杂物(王宫之中原本的装饰,被挖走宝石、剥去金箔的艺术品一类)之外,就只有一些可能是用于某种侏儒的机械,但根本看不出它会有什么用处的金属制品零件而已。冒险者们如此明显的行动完全被放任自流,一路上他们连半个兽人都没有看到——王宫的一楼似乎已经完全被用作堆放不需要的杂物的仓库了,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过来。
他们在一楼搜索了一番,几乎一无所获,倒是发现了几处楼梯。通向二楼的那些明显是经常被使用的,楼上也有兽人在活动的迹象,而更加被精灵们看重的,则是仅有一处的通往地下的楼梯——显然,他们都很在意刚刚翻过宫墙之后感到的震动到底是什么。
“下面很黑,要直接下去吗?”梵塔西娅问,“要不要弄个火把什么的?”
捷特打量了一番那个开往下方黑漆漆的洞口,评估道:“看起来下面也并没有那么黑。我认为点一个火把挺没必要的——我们没有材料,而且火光在黑暗的空间里会令我们太过于引人注目。”
但有点光总会令人更加安心一些。兀烈卡卡牧师本想这么说,但在经过思考之后,她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洛尔迦在精灵们进行这一段简短的对话时好奇地凑近了地道的入口,试探着向那一团漆黑的空间里探头探脑,想要试着在微弱的光线之下看清这一条未知的走廊中的结构与陈设。结果,他才刚刚向着通道之中低下头,下一秒,就忍不住张开翅膀从地面上窜了起来——因为羽毛受到了损伤,所以没有像捷特之前所见到的那一次那样飞出三米高,只是比常人跳起来的高度稍高些而已,但毋庸置疑地,少年的确从平地上一下子窜了起来,然后落地,迅速地将自己从最前方的位置转移到了队尾。
在两位高等精灵明显被吓了一跳的震惊目光的反方向,站在通道出口附近的奥菲莉亚悠哉地开口了:
“各位,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附近的味道比菲薇艾诺城区里的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珂宁在创造他的眷族,也就是精灵的时候,想必是将一切他所喜爱的特质全部都堆砌在这个物种的身上了。在经过了如此长久的时间之后,那些其他的智慧生物,乃至精灵自己,对“精灵”这个种族的印象都基本是自由自在、善良、纤细敏感,但是强大之类的(或许在有些种族看来,最后一条应该被划去)。
这当然是造物主的赠礼,即便是并不信仰珂宁的精灵,也不会有谁对这些自他们出生以来便伴随左右的特质有什么怨言。
但捷特现下里真的,很想抱怨一番:为什么秋主当年在塑造精灵时,一定要将他们的感官塑造得如此敏锐。
实不相瞒,通道之中的气味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在不好的那方面上。
观点明显地分成了两派的冒险者们停留在那道通往地下的楼梯口处,原地待了十分钟左右,以进行严密而富有逻辑的讨论,从而得以说服意见不同者。最后得胜的是坚持向下探索的那一方——原因很简单,奥菲莉亚也属于这一边。要是只论口才或是辩论的技巧,恐怕剩下的两个精灵加上一个小型人三个叠起来都打不赢疯诗人一个。
总之,他们终归是已经走在了黑暗的楼梯之中。虽然在地下,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这里明显是经常被使用的设施之一:深远的地方传来一些巨大而持续着的轰鸣,这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从未听过的。里面肯定有人在制造这些杂音,或者至少有人在照管那些会发出声响的东西;台阶的中央部分不怎么有灰尘,显然有许多人经常从上面走过;不过对于没有经历过相关训练的人来讲,这虽然能让他们得出结论,但到底还是需要经过一次思考,多少晦涩了些——其实,决定性的证据非常明显:四周漂浮着剧烈而呛人的……兽人味。而且相当浓烈。很明显,经常来往这里的成员中肯定包含为数不少的兽人。
这在不通风的地下空间里简直就是一场森林大火爆发级别的超级灾难:剧烈,持久,而且影响深远。冒险者们刚一进入通道之中,就已经被这种令人非常印象深刻的气味刺激得汗毛倒竖,更加糟糕的是,随着他们不断地深入地下,这种味道不仅没有渐渐变淡,反而更加浓烈了——这是符合逻辑的,但也因此,更加令人绝望。
在这个情况之下,对环境适应得最好的反而是一开始被吓到应激,并且剧烈反对探索地道的鸮型人少年。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地下待的时间已经足够长,导致他的嗅觉自动屏蔽掉了这股味道,洛尔迦虽然还捂着鼻子,但至少在行动能力上没出现什么问题。在这之后的是奥菲莉亚和捷特,疯诗人或许是因为在追寻真理的过程之中见过更大的场面,而捷特本就出身于环境恶劣的世界当中,是以这两位精灵的忍耐力显然更高一些。梵塔西娅则是四人之中状况最糟糕的那一个,开始时强烈要求探寻震动源头的小牧师现在甚至看起来已经神志不清了,她几乎将自己的整张脸全都藏在了胡乱揪住的布料后面,全凭奥菲莉亚牵着,她才没有掉队。
若要问雪精灵诗人为什么会大发慈悲地牵着看管她的狱卒,那是因为小牧师手中胡乱抓来的布料正是奥菲莉亚的防风斗篷。
来自沙漠的高等精灵虽然最开始时不赞同在没有得到任何情报的情况下探索一个地下的黑暗封闭空间,但木已成舟,捷特依然还是忠实地贡献出了他作为游荡者的技能。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段地下通道没有他们本来预想的那样黑:走廊的顶棚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了一个黑铁与玻璃制成的灯笼,与街道两旁挂在铁柱上的那种看起来差不多,现在正在发出昏黄色的光——自然比不上日光,但比蜡烛或者火把要强一些。或许是捷特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灯笼也散发出一股与兽人的臭气并不相同,但又难以形容,只是同样令人不快的古怪气味。当他这样提出了之后,这个观点得到了所有精灵同伴的肯定,只是不管是神志不清的梵塔西娅,还是见多识广的奥菲莉亚,她们都同样说不出这种古怪气味的来源,甚至找不出和它相似气味的形容。
——至于洛尔伽,可怜的鸮型人已经什么都闻不到了。
这一段通道也没有他们原本猜测的那样长。虽然在冒险者们的主观感受上,他们在这条因为不和谐的气味而令人颇感压抑的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但根据实际在计算步数的捷特提供的数据,在走过三十级阶梯之后,他们只是又走了二百三十步左右,就已经到了通道的尽头。
这通道的尽头并不是死路,它连接着一个更大的空间,但显然,那个空间之中明显有其他生物活动所发出的声响(他们刚刚进入地道时就听到的,那种巨大得快叫人耳聋的轰鸣声,现在想来或许这里就是地面在震动的源头),是以冒险者们并不能贸然上前。有进展终归是好事,就连梵塔西娅也终于肯把自己的面孔从奥菲莉亚的斗篷之中拿出来了。一行四人靠着墙壁的边缘,从下到上一排四个脑袋沿着拐角探出了头,试探着朝通道后面的空间看去: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太大了,或许应该说是大厅才对,但这里又没有一般意义的大厅所给人的开放感。即便是如此宽广的空间,这里仍旧因为昏暗的光线、刺鼻的气味,闷热的空气和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嘈杂音响给人压抑而不快的感觉。但从外来者们藏身的角度窥视的话,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人想要继续上前,因为他们都听见了兽人语的咕哝声——看不见人,但是距离很近,声音几乎就是从他们的身边发出来的。就在这一刻,甚至连梵塔西娅都瞬间掌握了游荡者们在无声交流时所使用的那一套暗号语言,跟着洛尔伽和捷特一起心领神会地缩了缩身子,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了唯一一个能听得懂兽人们在说什么的奥菲莉亚。雪精灵诗人欣然上前,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靠近走廊的尽头,屏息凝神地偷听,直到那几个语气之中明显带着嘲弄和嗤笑的兽人经过路口,渐渐走远。
“有七八个兽人。他们聚在一起喝酒。”在他们走开去之后,奥菲莉亚压低声音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以示他们在人数上占据的是绝对的劣势,绝对不能冲动行事——否则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一边。
然后,雪精灵诗人停顿了一会儿,直到兀烈卡卡牧师也点头表示自己会乖乖待在原地之后,才接着叙述她从刚刚偷听来的对话之中所得出的信息:
“他们,这群兽人,在强迫精灵给他们制造‘那种兵器’的零件。”奥菲莉亚说。
经过前一天的那件事,在洛尔伽不幸损失掉几根重要的飞羽之后,冒险者们都不会傻到对“那种兵器”没有足够的印象。他们还并不知道这东西的学名,不过在经由上下文,几人互相之间都能对他人表达的意思心领神会的情况下,这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们还觉得精灵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觉着挺明显。那东西的结构,起码最前头的那根管子,难道不是相当具有辨识度吗?”诗人冷笑着,一边庆幸自己不是逐字逐句地翻译了那些兽人仿佛高高在上的蠢话,一边顺手按住了想要跳起来打人的小牧师,再次顺手揉了揉那颗火红色的脑袋瓜,“抛开那些没用的话不提之后,他们还说,只有‘将军’和他的亲信知道‘那种兵器’的组装方法。”
梵塔西娅仍旧蠢蠢欲动:“那要是我们——”
“——没有什么要是。”奥菲莉亚冷漠地打断了她,并且根本没有要听她接下来的分辩的意思,“别提什么你一个能打十个之类的蠢话了,就算你能,你也没法自子在一瞬间里干掉两个小队。这里是兽人的城市,除非你想自杀,否则我们绝不能被他们发现。”
小牧师于是缩回了墙角,气鼓鼓地闭上了嘴。紧接着,由在黑暗的环境之下天然具有保护色的洛尔伽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番情势:
“大,下面,空的。传来,大的声音。”鸮型人小幅度地比划着,示意他们面前的这个房间还有更加复杂的结构。“兽人,聚在右边;栏杆,前面;精灵,下面,做工,机器,很吵。”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搞明白游荡者少年的意思。他们面前的这一块平地不过是个类似剧院二楼看台一样的空间,下面则有更广阔的的位置,供那些很可能是贫民窟之中居住的精灵们进行工作,而他们所使用的机器则是那种巨大声响的源头,进一步的,或许王宫之内地面的震动也是源自于此。
冒险者们在这里又爆发了一轮短暂的争吵,对立的双方主要是梵塔西娅和奥菲莉亚——但这一次,捷特和洛尔迦都站在了诗人的那一边。理所当然的,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认为仅凭他们四人去面对整整两支兽人小队是个不明智的举动:他们甚至不一定能战胜已知的那八个兽人,更何况,下面的空间之中是否还有更多的敌方增援,他们也无从预先进行探索。
三比一,梵塔西娅不切实际的提案以绝对的悬殊差距被驳斥掉了。这像是她会提出的意见,但在奥菲利亚看来很稀奇的,小牧师在被否决之后没有孤注一掷地单独开始行动或者吵闹起来,而是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安静下来,等候其他人做出的下一个决定开始实行。
冒险者们很快决定暂时退回一楼去,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就对之前已经明确过有兽人活动的二楼进行一番探查,如果情况不允许,或者他们被敌人发现了的话,就要立刻逃走,不能停留。他们尽量悄无声息地从大房间的门口退开,转身向着空无一人的通道另一侧迅速地离去。在这一过程中,梵塔西娅仍然保持着那种令奥菲莉亚惊讶不已的安静与温顺——这简直不像是一个兀烈卡卡的牧师会做的事情!疯诗人这样想,虽然在她对那些令她印象深刻的牧师为数不多的回忆之中,占据了“兀烈卡卡牧师”这个身份的唯一一个人,就是梵塔西娅本人。
或许她该这样说:这简直不像是空木桶小姐会做的事情。但当她不着边际的思维流窜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外来的冒险者们也恰好从地道中探出头来,再次呼吸到了菲薇艾诺中心不算清新,但绝对比地下好上百倍的空气,并且因此如释重负。就算是雪精灵诗人,也忍不住在此时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了一点笑容。
顺便回手再次揉了揉梵塔西娅火红色的头发,并且换来了落在腰间的狠狠一击。
“好了,诸位。”在奥菲莉亚“嘶”了一声,并且回过头去的时候,打断这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战斗的是突然出声的捷特,“接下来,我们或许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他们确实,谁都没预想过这种突发情况。
冒险者们在慌不择路地逃窜,但这座王宫就像是那个童话里所说的能装进一个世界的兔子洞一样,几乎从二楼的每扇门后边都能冒出一个或者几个兽人。很快,四位外来者就不得不在两位数以上的敌人的围追堵截之中艰难求生了。
这的确是一场硬仗,但谁也没觉得会这样突然。外来者们刚刚才一上楼,二楼的走廊之中就迎面过来了一个兽人——并且毫无疑问地,发现了他们。
梵塔西娅和奥菲莉亚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在经过维斯那件事之后,她们在突然遇到敌人时的反应能力已经比之前提高了很大一截——但还是不够快。在牧师的剑光或者诗人的歌声能够成功碰触到那个兽人之前时,他已经发出了一声洪亮而饱满的战吼:
“Warrrrrrrrrrgh——”
在下一个瞬间里,他就倒了下去,只可惜,还是为时已晚。那声大吼在白色石料制成的王宫走廊之中左右回荡,一刹那就传得很远,而这无疑已经惊动了至少左近房间里的其他兽人们。冒险者们当机立断地回头跑下楼梯,向着他们原本进来的那个房间移动:这是一开始时就说好的,如果被发现了就要赶快逃跑——但现在的问题是,在他们前方的走廊之中也传来了兽人语的喧哗声。
这个小队只好向着其他方向转身,沿着一些没有那么熟悉的走廊开展行动。精灵的王宫结构复杂,这是好事,可也是坏事:兽人们没有那么轻易就能够抓到灵活的他们,但他们在不熟悉这个场地的情况下也没法迅速地从建筑物中脱身。冒险者们只能尽量地拖延,只是除非佩特拉女神在此时突然决定垂怜,这些闯入禁地的冒险者们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幸运的是,虹彩女神喜欢优秀的故事,而她此时也的确垂青于这四位梦境当中的旅人。
就在他们遭遇了兽人的前后夹击,走投无路地进入了一小段空无一人的走廊中时,侧面的一个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以通用语叙说的低语:“喂,过来这边!”
冒险者们面面相觑,恐怕这是一个陷阱,但情势已经刻不容缓,他们只有进入这个发出了友好的声音,只可能是陷阱的房间,或者被前后簇拥而来的兽人抓住并且施以酷刑的两种选项——头脑正常的人显然都不会选择后者。
跳入陷阱怎么看也不是个好主意,但现在也没有别的选项了。跑在最前头的捷特干脆地拉开了那道在出声之后便缓缓滑开了一道缝隙的门,洛尔迦警惕、但依旧迅速地窜了进去,落在最后的奥菲莉亚在将小牧师一把推进房间里之后,顺手将这道门再一次紧紧地关住了。
这是一个灰尘很大的房间,没有窗子,光线不足,而且显然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但现在,这之中除了冒险者之外,还站着一个身着长袍的人类男性。
按理来讲,初次见面的人应该相互进行自我介绍——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场合。就在与冒险者们一墙之隔的背后,不计其数的兽人们正在走廊上奔跑、喧闹,忙乱地寻找那些竟然敢于入侵王宫的“精灵杂种”们。只可惜,碍于他们在被创造出来时就没有多少的脑容量,他们是搜索行动只是听起来声势浩大而已,实际上根本没有做出什么成果。
兽人们没头苍蝇一般地搜查了一番,但是因为这个房间在他们的印象之中锁已经坏掉了,所以干脆地跳过了冒险者们现在的所在地,并且称“不要浪费时间,快去别的地方找”。这令房间里那位人类男性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表情,似乎是尽力憋着笑不想让人发现的样子——如果不是情况如此紧急的话,冒险者们或许也能有闲情逸致在此时笑上一笑。
过了很久之后,走廊之中的声音才渐渐平息。在确认了附近不再有兽人的存在之后,那个男人才轻轻呼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以轻佻的语气说:“哎呀,之前把这里的锁修好了真是太好了,嘻嘻嘻。”
或许他是想要令房间之内的气氛轻松一些,只是没有任何其他人跟在这句话后面进行发言。男人说出这句话之后,房间里只响起了两声梵塔西娅因为被灰尘刺激而终于忍不住了的咳嗽声。
男人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难以在一照面中就取得这些不速之客们的信任,但他看起来也没有很在乎这一点。这位穿着显然带着兽人风格花纹的长袍的先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大概诸位还不得不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各位精灵请忍耐一下恶劣的环境。顺便一提,在下不才,是海勒姆·黑尔斯。”
昏暗的房间里,代表洛尔伽所在地的那一小团黑色的部分抖动了一下,从中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洛尔伽·笑音。”被教导过“在对方报上名字之后你也应该介绍你自己的”这种基本礼节,并且显然打算恪守这一点的鸮型人少年指了指自己,然后更加小声地接着说了一句“谢谢你。”
在有了一个人领头之后,自我介绍这种事情就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剩下的三维冒险者也简单地向对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对在危难之际拉了他们一把的海勒姆先生多少表示了感谢。穿着长袍的男人在他们的话音落下去之后笑了笑,但似乎并不是因为收到了冒险者们的谢意。
“不客气,不客气。”这两句话他说得很敷衍,但紧接下来的句子中语气却显得真挚了些,“居然敢直接闯进来,你们的胆子也不小呢。”
这个情景之下,谁也不敢放松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类的警惕——在一个兽人的城市的中枢部位,出现一个人类固然看起来比出现三个精灵和一个显然非本世界住民的鸮型人更加合理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将这件事合理化的话,那此人是敌是友还很难说。
就在精灵们思考怎样组织语言才能够使他们的刺探更加不着痕迹时,没有这方面的观念,是以能够更加直白地表达自己想法的鸮型人已经先开口了:“为什么,你,在这里?”
自称叫做海勒姆的男性态度坦然,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那样:“我在兽人的手底下工作。就是那个——啊——将军吧。他们这么叫的。”
这令冒险者们几乎同步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如果单从“为兽人将军工作”这一点来看,这个人类男性无疑是他们的敌人,可他却在刚刚挽救了四个正面临着可怕结果的冒险者,并且在之后毫无顾忌地揭开了自己的身份——这个“为兽人将军工作”的号称之中,恐怕有很大的水分。
紧接着,他所说的话就证明了这一点:“哎呀,我也不是一定要做这份工,只是不巧被看中了而已,嘻嘻……兽人有多少秘密呢?我答应他们,只是为了知道这点而已:秘密越多越有趣,不是吗?”
联想到之前在地下偷听到的内容的洛尔伽眼前一亮:“亲信?”但那男人只是保持着吊儿郎当的微笑,不置可否。
奥菲莉亚浅色的眼珠在眼眶里轮了一圈。在确定海勒姆至少不是完全地站在兽人那一边之后,诗人张口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他们所说的‘将军’也是兽人吗?”
海勒姆点了点头:“是的,但和普通的兽人不同。将军的脑容量大概比较多吧。呵。”
男人最后的那声冷笑之中明显带着嘲讽的意思,这让奥菲莉亚咧开了嘴:“有意思,有意思——那么您现在知道了什么秘密呢?”
“这个嘛——”男人拖长了声音,仿佛在思考,“在这个菲薇艾诺里最重要的一点,大概就是,这里的精灵完全失去了希望:就算给他们趁手的兵器,搞不好他们也不会反抗。”
听到这里,梵塔西娅明显没法保持沉默,但诗人已经眼疾手快地率先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并且紧跟着海勒姆堪堪落下的句尾开口发问,没有给小牧师插话的机会:
“应该不只是那种‘砰砰’响的武器夺走了他们的希望吧?”奥菲莉亚问。
海勒姆笑了笑:“哎呀——”他用那种令人忍不住想要生气的语气提起了另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说来,你们知道为什么菲薇艾诺里没有树了吗?”
诗人从这句话中嗅到了一些不妙的气息,但还是开口:“愿闻其详。”
于是男人得以愉快地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兽人把树烧了。”
他顿了一下。这明显不是话题的结尾,是以冒险者们没有打破这一小段的沉默。海勒姆似乎对此非常满意,然后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再次开了口:
“——有一个精灵反抗,就把那个精灵绑在树上,然后烧掉。于是菲薇艾诺里渐渐地就没有树了,城市的周边也是。”
男人又停下了话头,看来对满室寂静仍旧非常满意,并且欣赏起冒险者们的表情。
在场没有人不为这种残忍的行径感到惊讶与痛心。奥菲莉亚更是在第一时间里加重了自己放在梵塔西娅肩膀上的双手的力度,以防这位兀烈卡卡的牧师一时冲动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只是她多虑了。梵塔西娅在如此残酷的行径面前不可能保持镇定,但这实在是太超出想象了。作为降罚者的牧师,梵塔西娅不可能不清楚火是怎样的一种能量。每一个兀烈卡卡的侍者都会教导他们的后辈:吾主赐下的天炎是一种强大但危险的能力,它能够将碰触到的一切烧灼殆尽,在这个过程中,也会给被烧灼者带来极大的痛苦,因此必须要谨慎地使用。每一个兀烈卡卡的牧师也都知晓甚至亲身感受过火焰的威力,以确保他们的确将前辈的忠告铭记在心——那些反抗者们被捆在树上活活烧死,即便从海勒姆的口中说出的不过是苍白空洞的只言片语,但对于梵塔西娅来讲,她有足够的经验去为此补充细节。
当然,没有谁在面对这样的酷刑时还能无动于衷——而这显然发生过许多次。原本的菲薇艾诺之中林木多如繁星,而现在呢?也无怪乎在树木被摧毁之后,也没有精灵愿意再去栽种了:谁又愿意让自己一手培植的植物成为同胞死刑时的刑具呢?
这个话题足够令人惊讶,但在这里并不是结束。海勒姆在欣赏够了外来者们脸上混合着惊讶、恐惧,愤怒与惋惜的表情之后,再一次拖长了声音开口:
“——不过。”
他将这个转折词的长度拖到令人生厌,以确保这个房间之中已经没有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人之后,才继续:“在所有的树木都被烧毁之后,兽人们发现,只有一片叶子没有燃烧。”
这让冒险者们全都眼前一亮,洛尔伽更是直接出声:“绿叶!”
——遍寻不到的线索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哪怕之前才提过了一个异常沉重的话题,也足以让梦境的旅人们精神一振。
“无论怎么做都不会被毁掉的那片叶子,到底是谁的东西呢……呵。”海勒姆以呓语一般的语气自言自语。
这的确令人好奇,不过对这些异乡的来客而言,比起“它原本属于谁”,“它现在在哪”这一点才更加重要。
“兽人会怎么处理烧不掉的树叶呢?”奥菲莉亚询问。
海勒姆没有一丝停顿,仿佛早有准备地回答:“在将军手里。”
奥菲莉亚再次用力地压了压小牧师的肩膀——梵塔西娅现在简直就在脸上写着“我要杀了将军”这几个大字呢。
出人意料的,兽人将军的亲信似乎对兀烈卡卡侍者的如此表现乐见其成。他以一种愉快的语气提出:“看来你们想要那片叶子……呵呵,我们来做个交易,怎样?”
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现在勉强还保持着清晰思路的捷特与奥菲莉亚达成了一致,决定至少听一听对方想要提出什么样的条件:“请讲。”奥菲莉亚回应。
“王宫北边有个月光塔,你们应该知道吧?”
冒险者们点点头。即便不是菲薇艾诺的原住民,甚至原本并不居住于德菲卡,他们也从梵塔西娅那里听过了这座塔的基本信息,也自户外的街道上隐约瞥到了高塔的塔尖。
海勒姆以轻松写意的态度继续说:“我呢,可以帮你们把那片叶子偷出来,而相对的,你们去那塔上帮我做件事。”
“你想要做什么呢?”捷特询问。
男人自然而然地再次以另一个似乎没有关系的话题作为回应:“以前那上面应该是有光的,精灵把月琴放在塔顶过,不过那东西跟着弧顶一起——砰!”
他比了个表示毁灭的手势,但这一次,他没有给自己的听众留出消化情绪的沉默时间。
“所以,我想在那上头做点什么,让整个菲薇艾诺都能看到,比如——”
海勒姆的目光在梵塔西娅佩戴的兀烈卡卡圣徽上转了一圈。
“——点一团兀烈卡卡之火——这一类的?”
小牧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而提出这个建议的男人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听起来很有趣吧!我很想看看兽人们对此的反应!很有趣吧!一定会很有趣吧!”
他高举起双手,行止疯疯癫癫,而这个提议显然得到了奥菲莉亚的共鸣。疯诗人也有志一同地跟着笑了起来:“非常有趣!干了!”
在两个疯子一同笑过之后,那个男人再次开了口:
“然后这座城市之中的精灵们或许就会明白过来了。”
此时他看起来倒是个冷静理智的正常人了:
“不管是对于所谓的自由,还是对于所谓的复仇——”
—TBC—
房间内有个整面墙的书柜,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藏书的数量虽比不上月见草 牧师的书房,但想当然的,这里的藏书,在他原来生活的世界,根本不可能看得到。
《不同世界间趋同演化案例》、《生物演变考》、《世界关联性论丛》——这几本书,只要看到标题,就知道内容一定不会令人失望,他可以把一些比较有趣的部分摘抄下来,下次向非信徒传播福音时,又可以多个话题了。
那本通道能量基研究,看起来就像是那些学究气很重的法师会喜欢的东西,即使是最为博学的拉玛牧师恐怕也看不太懂,只要勉强记住个书名就可以了。
幼猫还在脑子里琢磨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顺手拿起了那本《不同世界间趋同演化案例》。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薇塔塔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人的距离甚至不大于一米。他们本来就待在一起,卓尔少女在走路时又爱拉着他的衣角(这当然是在他被垃圾浇一身之前的事情),但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这才想起,他们正处于一个醒不过来的梦中,在这个血脉之理招摇过市、人们出行不骑马、不坐马车,改以名为“火车”和“蒸汽车”代步的世界当中,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是个邪恶的卓尔精灵……
幼猫放下了那本令人着迷的《不同世界间趋同演化案例》,走向了书柜旁的办公桌。
如果正对书桌的位置能有一幅精美的画作,或者一扇看得见花园的窗户,书读着读着感到疲劳的话,至少可以让眼睛短暂休息一下。
幼猫坐在办公椅上,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晃荡,他的手也没有闲着,把他能够得到的抽屉都拉了一下,可惜全都拉不开。
“桌上只有一台不知道可以用来干什么的机器,抽屉都锁上了。”幼猫说着,站起身来。
他形容的那台机器,按钮众多,绝大部分的按钮上都只有一个字母。他相信,只要用手指一戳,就能知道机器的用途,但他不敢,像他这种做每件事之前都习惯做个计划的人,最讨厌的东西就是意外。
他来到窗户旁,把窗帘掀开了一个角,悄悄地往外看。
就和薇塔塔说的一样,外头有些光,但是不多——也就是说,他们还不能出去。
“你能不能再幼稚点啊?”薇塔塔的声音逐渐靠近,最终在幼猫的正后方停了下来。
幼猫脑子里想的东西,薇塔塔肯定一清二楚,甚至连一个小女孩都能想得到的事情,珂旭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幼猫低下头,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装出了要祈祷的样子。
幼猫向人们传福音时总是在说:“你们应该一无挂虑,凡事要借着祷告和祈求,以感恩的心将你们的需要告诉珂旭(注)。”,但若果有人问他:“你敢不敢向珂旭祷告,请求他实现你当下的愿望?”,他的答案肯定是:不敢。
”咔咔咔——“薇塔塔不知道在捣鼓着些什么,幼猫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管。
他就像个即将面对死亡的老者一样,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能够看见一头金色的巨兽,逐渐向他逼近。
他似乎还能闻到对方散发出来的气味,感受到大地的震动。
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有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为什么你会认为,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同伴,是一件幼稚的行为?”幼猫的语气是如此理直气壮,换一个人站在这里,恐怕真会相信他的无辜和天真。”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薇塔塔说着,“哇啦——”一声拉开了抽屉。
幼猫可以听见纸业翻动的声音,他终于转过身,看看他的临时同伴获得了什么发现。
“不说是因为没必要。”薇塔塔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快速地翻看着:“哎呀,找到有意思的东西了……”
好奇心害死猫,幼猫虽然不是一只真正的猫,但最基本的好奇心还是有的,何况薇塔塔眼下会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和他们目前正面临着的问题毫无关联。
幼猫相信,薇塔塔不会把文件藏起来不给他看,就算直接问她,也可以获得回应——问题不是出在队友身上,那么究竟出在哪里呢?
吟游诗人和艺术家之间有一个口耳相传的说法,假如某个人在机缘巧合下遇到了珂宁,非但没有抓住机会讨他欢心,而且还弄巧成拙惹恼了他,只要诚心诚意地为他画一幅画、雕刻一件艺术品、跳一支舞、唱一首歌或者念一首诗,而那个人敬献的艺术作品或者表演又足够出类拔瑞的话,就能重新获得他的恩宠。幼猫觉得,假使那个当事人是一位精灵女性的话,她所能得到的也许还会更多……
哄好精灵的造物主听起来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虽然一般人想要创作出足以撼动他的作品完全是痴心忙想,但世界很公平,一般人想要遇到他再不慎惹怒他同样是难过登天,所以普罗大众也不必太过担心。
艺术之神有一位双胞胎兄长,他一方面有着未写之年最伟大的神祇、世界的建设者这样的美称,另一方面,严苛、死板、锱铢必较等的评价也总是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幼猫当然觉得这样的评价有失妥当,要是有人胆敢在他面前发表这种不适当的言论,他一定要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大音量,毫不留情地将对方的论点一个个粉碎。
如果必须让幼猫寻找一个词语概括这位神祇的行事准则,他绝对会用“择善固执”去形容他。人们经常以为,只是在心里头犯罪,就不是犯罪,但对这位纯白无垢的神祇来说,只要一个男人见到一个女人的时候,脑中产生了污秽的想法,就等同于已经付诸了行动,灵魂已经往黑暗的彼方前进了一大步。
对于逾矩者,珂旭一向毫不留情。即使是他创造的人类,在规则面前,都不可能获得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宽容。一旦失去了他的眷顾,在想重新让他对你改观,并不是不可能——著名的林·芬恩办到了一件从来没人办到过的事情,他将整个瑞姆欧林都纳入神圣王国贝薇丹迪的版图当中,并且大力推行珂旭信仰,换句话说,这个人将全世界献给了他的上主,最终让他的种族重新获得了眷顾。
幼猫不需要为精灵犯过的罪行向珂旭忏悔,如果只是想对自己犯过的罪负责的话,倒是不用想办法给珂旭送个世界。但作为珂旭的牧师,能够不作恶,就最好不要作恶吧,幻想自己在作恶,或者引导他人去作恶,最好也不要。
幼猫在心里头对自己说:“事情也许没那么糟,我们来想想雅丽蒂亚小姐——想想她的过去,再想想她所得到的。”
有位瑞图宁牧师离开故乡的时候,拜托她的学生将留在猫妖精村的个人物品送回她的兄长家中。她并没有说自己将要到哪里去,仿佛是故意不让人找到她似的,这令她的兄长们都十分伤心。
她的两位兄长,一个躲在森林深处只肯跟动植物说话,一个待在珂宁神殿里哭泣不止,他们的状态实在令人担忧,关心他们的人只好写信把他们的父母从深林城请回来。
幼猫成为牧师的时间不长,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向他的老师学习,当他们赶回菲薇艾诺,探访那两个成年依旧却依旧不省心的孩子时,他也理所当然地跟了过去。
他的老师斯卡蒂要陪伴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的丈夫布依波乌斯要安抚他和妻子的养子,幼猫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们任性出走的女儿整理她最后遗留下来的事物。
没人知道那个小姑娘的灵魂和身体会不会一起回到这里,拜访姓白鼬的这一家人,但她即使回来了,也不再是这个家的女儿了。
她在猫妖精村的瑞图宁神殿举行了“新名仪式”,跟昔日的自己道别,一心一意要做女神的仆人。此后,世上再也没有月季·白鼬,只有瑞图宁牧师雅丽蒂亚小姐,同时也意味着斯卡蒂老师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
雅丽蒂亚送回来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一些贵族小姐才会穿的衣服和饰品,幼猫虽未见过她本人,但曾经见过她的画像,是个 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少女。他把她的裙子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脑中已经想象出了她肌肤细滑的触感,甚至还能闻到她身上的体香,在他的脑海里她已经满含羞涩地躺在了他的怀里……
幼猫为了压制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连忙把那条裙子放回箱子里,开始整理她送回来的那些书籍、笔记和日记。
幼猫自问不是一个爱好窥探他人隐私的人,但窗外吹进来的风正好翻开了其中一本日记,于是他就看到了……
“不论那些神学专著是怎么说的,对我来说,神祇就只有两个分类——珂旭和其他神。我到了这里之后,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应该让她也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分类。世间上,再也不可能找到另外一个如她那般独特的神祇了,即便是珂旭的敌人们——复苏者、恶之花、恐惧之主还有悲荒继承者,我都能捏着鼻子在他们的教义当中,找到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取之处,但对着她,我真是无能为力。每次有人向我解释她的教义,我都会打从心底涌起一份疑惑,到底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信仰这样一位神?常听人说,不是人选择信仰的神,而是神在决定哪些人能成为他们的信徒,哪些人不能,我想在她的计划里是不打算让我从她那儿获得救恩的,所以任凭我花了再多的努力,都体会不到她的好。”
幼猫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又往后翻了几页:“路路,就是那个收留了我,吩咐我叫她师傅的猫妖精问我要不要回家,还说她可以亲自送我回去,但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月见草和尼斯洛克让人把我的私人物品送到了这里来,别说是向我道歉了,甚至没有来这里看过我一次,关心我在猫妖精村到底过得好不好,他们肯定因为不需要再照顾我这个麻烦的小妹妹而乐翻了天。至于我的相亲,他们脑子里除了珂旭,还有别的吗?到头来,我就只能留在这里,假情假意地扮演一个虔诚的信徒,换取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尽管是深受神眷的雅丽蒂亚,都有迷途的时候。每当幼猫觉得自己快要没办法继续追寻珂旭的道,就会像这样开始回忆雅丽蒂亚的日记。像雅丽蒂亚这样从小就深受神眷的女孩,都有迷途的时候,但她总会靠着自身的努力,以及神祇的引导,找到通往目的地的方向。
幼猫的父母兄弟都不是牧师,他们对珂旭宗教的认识,仅止于最表面的那一部分,他能从他们身上学到的,就是如何用最少的金钱维持最基本的体面,毕竟他们在怎么说也是英雄的后裔——是菲薇艾诺的贵族(穷得叮当响,还欠着一屁股债的那种)。他厌恶自己的虚荣与贪婪,他深知自己心中的恶念多如繁星,他需要花比他人更大的力气,才能勉强追得上珂旭的脚步,稍不留神可能就会永远迷失在黑暗当中,再也无法翻身。
幼猫不想失去他费尽心思才能得来的一切,他的动机可能不那么高尚,他的行径甚至带着点卑鄙,但他的的确确是费尽了心力想要让珂旭满意的啊!虽然他努力得来的结果近乎于无,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他认为珂旭不会忽视他的用心。
薇塔塔靠近了过来:“就是这个无稽之谈了吧,我们要用到的……”
幼猫看着自己的鞋尖:“上面怎么写的?”
“这上面说,这个蝉可能是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衔接点。或许指的就是我们的世界了。”
“这样啊。”幼猫往窗外瞥了一眼,外面的灯光正在远去。
“虽然这些人看起来不信咯……”薇塔塔敲敲桌面:“喂,你在听吗?”
“还有呢?”幼猫漫不经心地问。
“没了啊?还是说你想听他们把所有蝉都杀光了这件事?”薇塔塔把文件递到幼猫的鼻子底下:“不信自己看。”
“不用了。”幼猫摆摆手,别过脸去:“他们走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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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会做那些梦么?”
他这么问。
“偶尔。”
她这么回答。
1.
离那场鏖战仅仅过去一年,暗月城的状况仍然混乱。“花下之女神”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新客,黑色的牧师袍仍然挂在橱窗里,一排七色的围巾钉在墙上的缝隙间,现在连一丝吹动它们的风都不存在。
薇塔塔·拉雅特·德拉娜仍然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只记得梦中的自己惊惶无措,却不记得那里有些什么。在她第三十二次从躺椅上跳起来的时候,叫作零的大块头也正好小心翼翼捧着她新定制的茶具进到店里来。
“又做了那些梦?”男人一只手托着木盒,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女孩揉揉自己的额头,从门缝吹进来的热风惹得她一阵头晕,“没关系,只是太热了。”
店里的空气沉默了一阵。
“路上,买到了这个。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青年人最终张开另一只手——薇塔塔有意地没去注意那只手上虬结的伤疤。
“镜子?我这里的足够了。”她看着那只手上金色的镜盒,皱皱鼻子。
“是银磨制的,很精致,不太多见……我想。”手固执地把镜盒向女孩面前送,又犹豫似的往回缩了一下。
卓尔牧师叹气,紫色皮肤的小手从泛着古铜色的大手里接过镜盒,来回端详起来:“侏儒的作品?”
男人没应声,算是默认。
“那个假诗人的白精灵以前跟我说过,侏儒的东西最靠不住。”薇塔塔笑了一下,“傻大个,你又上当咯。外面是黄铜,里面是铁,你看到的镜子是一层镀银,你拿起来可能觉得很轻,在我手里感觉像块砖头。”
“……那我拿去退掉。”零为难地挠头,另一只手伸过去拿镜子。
女孩推开他的胳膊:“算了,挺好看的,放桌子上做装饰。”
男人离开的时候,漆黑之月也暗下来了。今年的夏天不像去年那么热闹,还有烟火和浴衣,白色和红色花现在也绽放在她的衣柜里,从那之后她却没再穿过那套衣服。
镜子的质地是黄铜和白银,材质里并没有铁,盒盖上浮雕着精致的齿轮和树叶,大概是有一个侏儒朋友的精灵做出的东西。
说傻大个被骗了,纯粹是她的恶趣味。
薇塔塔愣愣地看着银制镜子里自己的脸,银色模糊了她脸上淡淡的几条伤疤,甚至抹淡了她皮肤的颜色。
吹掉灯之后,少女窝在躺椅上和衣睡了。
——总是要醒来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花下之女神第二天没有开门。
带着钥匙的零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躺椅上沉睡的卓尔少女,和桌上打开的镜子。
2.
蒸汽。
仿佛将整个月湖煮开了那样多的蒸汽灌注进卓尔少女的梦境,闷热与潮湿蒙住她的视线,三道弧顶将灰色的天空切割成四个部分,黑色的巨兽散布着锈蚀的味道,发出悠长的鸣叫。
少女在惊惧中抬起头,没有焦点的目光穿过灰色的天空。
“……诶?”
薇塔塔抬起手臂,在自己手上咬了一口。
她下嘴不轻,虽然咬不出血,但两排牙印是真真切切地印在了虎口上,疼痛也是真真切切的。
这是梦的话,未免也太真实了。
是幻觉?还是被什么东西下了咒?
她听吟游诗人讲过回到过去的占卜师的故事,而她面前的与其说是过去,不如说是她没有任何概念的另一个世界。
果然还是幻觉的问题,小女孩这么想。
铁锈味道的巨兽鸣叫着离开了,它行走在黑色的钢铁上,穿过蓝色的水幕般的光,消失在她视线的末端。
但不是做梦,这又能是什么?
蒸汽冲进了她的梦境,将她带离那个她想逃离的现实。
“通向暗月城的火车!”
有个声音在薇塔塔头顶炸响,吓得离成年还远的小女孩一哆嗦。
“通向索那尼尔的火车!”
那个声音继续高喊,余波在建筑中撞出一波波的回音。
奇装异服的人们涌入,人潮推搡着卓尔少女,她毫无知觉地被棕色白色和灰色的生物们裹挟着朝不知何处而去,又被从刚刚落脚的地方挤到别处,黑色的巨兽从另一方向进入她的视线,依然带着白色的蒸汽和轰响的鸣叫。
之后人潮被巨兽吞没,在它间杂着透明的腹部,薇塔塔甚至能够看到那些人带着毫无生气的面具向外张望。
大概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薇塔塔·拉雅特·德拉娜明白了“恐惧”的含义。
那只吃人的钢铁野兽是什么?“火车”是什么?这里是哪里?索那尼尔又是哪里?
远处水面似的蓝色光幕她很熟悉,那是“门”,现在在暗月城它的作用就是连通各个不同的世界,她也有幸通过那个东西去过那个名叫菲薇艾诺的精灵——纠正,白精灵之城。
虽然那并不能算作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甚至可以说那次“事故”直接导致了薇塔塔在接下来的两年里都严正拒绝离开暗月城这件事情。
但是,看在夏德娜女神的份上,剩下的这些东西,都是什么玩意??
有个人没被人潮推走,他站在薇塔塔身边,比起瘦小的卓尔少女而言像个旗杆。薇塔塔扭头只能看到他的上衣,棕色的皮质和灰白的棉布,很没有男子气概地镶着蕾丝花边,一枚挂着金链子的黄铜镜盒塞在他胸前的兜里,露出小半个身子来。
为什么一个男人要装着镜子?
他还把镜子打开看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还用很嫌弃的表情看了我一眼???
小女孩觉得自己的脑壳要炸了,不如暂时放弃思考吧。
奇装异服的人潮暂时散去的时候,黑色的巨兽也饕足地离开了。
它几乎吃掉了这个建筑物内所有的人——那些奇装异服的家伙像是被蛊惑了一样排着队,从它遍布全身的嘴里自己走了进去,在它的肚子里也坐在椅子上毫无表情地乖乖待着,难道是在等着自己被消化吗??
最可怕的是,看到不上车的她自己,这群人的表情像是看到什么稀罕东西一样,竟然还带着些轻蔑的怜悯——他们的真的疯了?
然后那个家伙穿过了“门”,是去其他的世界寻找新的猎物了么?
难道库瑞比克完蛋了吗!!
不,还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没被吃掉。
那个人不是奇装异服,他穿的是另外的某个神的牧师袍,但没关系,也许他是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唯一一个还正常的人。
——等等,如果这也是我的幻觉怎么办?
少见的,少女的手在颤抖,她怕这个该死的幻觉世界再给她来点她最受不了的玩意。
她这么想着,直到那个白衣的不知是哪个神的牧师——如果不是他身上闪着什么圣徽,她绝对不会认为他是个牧师,比起来他那身装备更像个骑士——从长椅上站起来,高大的白色精灵慢慢地把脸扭向她这边,金色的头发在灰色的天光下黯淡地闪光。
哦该死,去他妈的。又是个白精灵。虽然能猜到,她待在暗月城这么长时间都没见过几个自己的同族,只有这些像是闲不住的金丝燕一样的白精灵才会满世界乱跑。
但她还是要骂一句,该死的,怎么又是个白精灵。
可能这也是种在血脉里的嫌弃吧。
金发的白精灵用一双深绿色的眼睛打量她,在那双翡翠一样的眸子质问般的扫视下,卓尔女孩开始庆幸自己捂得够严实——虽然在菲薇艾诺出现“事故”的时候她也穿着这身衣服——不会轻易地让人看出来她是个卓尔。
没人比薇塔塔更清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卓尔女孩在那群疯子手中会受到什么样的苛待了,或者说,至少看上去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
“小姐,你也是……从那一边来的人吗?”白精灵牧师开口了。
3.
黑色的巨兽再次长鸣着到来又离开,薇塔塔·德拉娜和幼猫·福玻斯并肩坐在菲薇艾诺火车站的长椅上,看着这个名叫“火车”的玩意来了又走,带走“月台”上的人流,也将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伙吐到这块名叫“月台”的高台上。
这些东西都是幼猫来到这里之后问到的,薇塔塔开始觉得自己被吓到头脑都不冷静的行为真的是太丢人了。
“所以那个野兽……不,那个巨大的铁块就叫火车?它的用处是把人带到不同的地方去?”薇塔塔微微侧着头,其实按她的性格她很想直接把脸转过去盯着他使劲问的,毕竟就算是白色的皮肤,这家伙的五官在白精灵里也算是很端正的类型,而她从来不会让自己放过养眼的人不去看——
所以说,该死的白精灵。
“是的,小姐。”白色的牧师彬彬有礼,“刚才我在这里问了他们,他们说,这里叫做火车站,我们坐的地方叫作月台,是用来等待火车并且上车前往各种地方的。简单的说,就和可以坐很多人、跑起来不会累、而且很快的马匹有些像。”
啊,彬彬有礼,讨厌的彬彬有礼。
“唔嗯……真好啊,你怎么问出这么多的呀。”卓尔女孩摇头晃脑。
“嘴就长在鼻子的下面,只要肯开口,一定会有人蒙珂旭神的怜悯回答问题的。”白色牧师依然平静又彬彬有礼。
那只适用于你们白精灵,蠢货。
“这个梦真是太真实了。”少女抬头看那三道弧顶。
“是啊,太真实了。”幼猫·福玻斯目不斜视。
仿佛有冷风在两人背后吹过。
“幼猫牧师,我们要不要离开这里?你刚才说,上‘火车’要买票,我想回暗月城,我觉得到那边我就能醒来了,而我没找到我的钱包。”薇塔塔有点尴尬,“我猜你的也找不到。”
“小姐,你真的很聪明。”白牧师感叹了一句。
两人从“火车站”走出来的时候,灰色的天空裂开了一条不规整的缝隙,不太明朗的阳光洒在森精灵的头发上,薇塔塔忍不住又拉了一下自己的帽子。
——讨厌的白精灵,讨厌的梦,还有讨厌的阳光。
“……小姐,那是你的皮肤吗?”
她听到牧师有些颤抖的声音。
还不到一百岁的卓尔牧师差一秒钟就要拔剑了。
如果这个名叫小猫的牧师只是和普通的牧师一样穿着袍子举着圣徽,没有穿着盔甲背着巨剑的话还好,现在他那身装扮让薇塔塔觉得这家伙简直是那种见到异教教徒之后就会直接用那玩意把人家砍碎的角色。
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反倒是憨憨一样愣在了原地,指着她手臂的手指甚至还在发抖。
“小姐,你,你是……”
幼猫·福玻斯瞪大了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俊秀的脸上露出被谁塞了只苍蝇一样的表情,说不清是吃惊、愤怒、厌恶还是被什么吓到了。
这个表情,一年半之前薇塔塔也见过,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同一张脸上。
“啊!你是!你是那个!”女孩觉得自己眼球都要爆出来了。
耻辱的记忆又一次苏醒了。
4.
卓尔牧师在逃窜。
薇塔塔·拉雅特·德拉娜觉得自己来菲薇艾诺游玩就是个错误,都怪那个傻大个每次来店里都和她讲他在外面打怪升级还装逼的那些故事,搞得自己这个前冒险者心里也是痒痒的想继续出去玩,女孩已经在心里用拳头暴击了零一万次。
如果没有他每天都在给他讲那些故事,她就不会在这里被两个白精灵追击!
这两个一老一少的白精灵似乎是师徒两个,两个家伙都背着看起来就会跑不动的巨剑,却跑得跟狗一样灵巧又迅速。
——该死的白精灵!!
虽然最后逃脱了他们的追击逃回了暗月城,这件事故还是导致在之后的一年半薇塔塔甚至不肯再离开花下之女神,有好几个月她连食物都喊对门的小兄弟帮自己带外送,无论零再怎么向她保证她的化装完美无缺,她也不肯出去别的地方溜达了。
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两个家伙里面的年轻精灵,她终于想起来了。
“是你这个家伙!!那时候追着我砍的白家伙!”
少女像只炸毛的小猫一样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会对着珂旭牧师咬上去似的。
“小姐,我觉得你理解错了什么……”森精灵摇着两只手往后退,“那时候我的老师想要攻击你,我追着她是想要阻止她……珂旭教导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和种族就歧视他……德拉娜小姐你别咬我!”
薇塔塔松开嘴,白精灵胳膊上留下了两排牙印。
“扯平了。”她气鼓鼓地把双手往斗篷里一揣,向城里走去了。
这座城市与她印象中的菲薇艾诺相距甚远——她对这座白精灵之城唯一的印象就是绿树成荫,而现在这座城市充满了烟雾和蒸汽,街上走的不是精灵而是什么种族都有的家伙。她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矮人,虽然她见矮人不多,但她可以发誓那绝对是个矮人,没有别的种族有那些粗野的矮子那么多的胡子。
唯一能告诉她这里确实是她来过的那个菲薇艾诺的,大概是城市另一边的神殿区,那片建筑依然是她来过的时候那副样子。
不过就算是这一片地方也给她一种违和感,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出现。
幼猫·福玻斯倒是勇往直前,他没有丝毫迷惘也没有丝毫犹豫地朝着神殿区大步流星地走去,虽然薇塔塔觉得他们一直在向前走却一点都没有接近那片区域的意思。旅店、咖啡馆、饭店,建筑物在他们身边陆续后退,那片建筑群却像是在向后躲避他们,连变得清晰一点的征兆都没有。
“我说……你没觉得我们在做无用功吗?”
卓尔女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的神好像不喜欢我们去打扰他诶,幼猫·福玻斯牧师。”
停电之后消沉到摸鱼。
只能防爆了。
————
空气异常潮湿。
无法辨认的光芒在混沌的天空之中流动,莉莉·索利达斯很不适应这样的气候。德莫拉虽然也有潮湿多雨的日子,但却没有这样近乎污浊的云朵。在雨开始下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躲进了街边纵横的檐下,又被行进而来的、不知名的机械怪物驱进了商店。
随着雨越下越大,空气里弥漫的既不是清新如洗的气味、也不是饱含尘土的污浊,虽然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但从几人不约而同皱眉躲避的表情来看,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气息。
隔着商店门口透明材质的墙,尼格勒依然在看着外面。不知为何室内显得比室外更昏暗,外面落着雨的天空散发着一种暗红的辉光,而室内的灯光相当聚焦,照在那些花花绿绿、不知所谓的东西上面,衬得周围更加阴暗。自从几人进来之后,就一直被那个散发着红光、如同视线紧随般移动着的金属物件跟随。
很快他们就摸清了那东西追踪的规律——那东西的视野范围似乎有限,并且对翼族的羽翼这种存在有些盲目而缺乏防范。显然在场的几个人都对于偷窃并无负罪感。只是说如果有钱的话,必然会选择支付;如果像现在这样口袋空空,倒也不在乎在翅膀之下遮遮掩掩地塞上好几个看上去像是防雨斗篷一样的东西。
出于某种原因,最终他们都披上了过大的斗篷:为了减少动作次数,在偷窃的时候选择了单一的目标、也就是同一个型号的斗篷。最终翼族们交错收拢羽翼,把自己裹进那种半透明的、却异常坚固的材料之中,以至于像个臃肿的茧。同样的斗篷在加娜莉身上只是显得有些宽松,至于卡尔,他就像穿着个移动的帐篷,在地上薄薄的积水中曳行。
帐篷的存在让大家躲那些飞行的小金属怪物的时候有些碍事,但好在卡尔似乎很快就掌握了中个诀窍。只是在没有其他人的街道上,无论再怎么小心翼翼,都有些格格不入。也许是这座城市压抑冰冷的气氛感染了冒险者们,他们甚至不再交谈,只是在记不清道路的时候互相轻声修正方向,直到那个所谓的公园出现在他们面前。
“……期待是个普通正常的城中花园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莉莉冷冰冰地把自己的双翼拉得更紧。
所有的植物都成为了某种金属的、分叉的东西,枝枝蔓蔓地覆盖了整片公园。除了其锋利的形态之外,还算有绿色特征与真正的植物搭边。枝桠的末端偶尔会挂着球状的、发光的东西,简直就像是鮟鱇鱼前所垂悬的小灯,笼罩着长椅与坐在其上的人类。在繁茂的金属枝叶间掩藏着几条路径,曲折地延伸向“绿地”深处。
“喷泉广场、绘画街、乌拉尼亚雕像,等等等等。”尼格勒用一种平板的声音念到,“听上去都不像是有书的样子。”
“虽然我很想说谁爱去谁去,我不想往那种看起来就不太对劲的地方走。”翼族巡林客埋在自己的羽毛间闷闷说道,“但……”
“事已至此。”加娜莉提醒道,“ 走罢。”
“知道吗,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个梦,醒来了之后我要谋杀自己的脑子。”
加莉娜清楚自己是在做梦:这地方有什么都不奇怪,长满发光眼睛的钢铁城墙、投下虚幻帷幕的彩色弧顶、油垢腻着烟气熏着的怪异小巷……
可这实在又太奇怪了。在加莉娜尚且年幼又活泼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对她讲过,梦是人的寄予,梦是记忆的整理,梦是心灵的旅行——梦是现实的投射。一个遗都人想不出维斯的刚朵拉,长寿如精灵也不会明白短生种是怎样尽力奔跑、追着永不回头的河流。那么,她是怎样想出眼前这些东西的?这些僵硬冰冷的死东西、钢铁炼熔的寒冷森林?树木笔直向上,将天空啃咬出不连贯的缺口,残存的天空边缘线条曲折,还常撕出一道道细窄缝隙,迷幻的光和规律闪烁的星子就从那裂口往地面窥视。
雪精灵固执地走着,她面朝那个奇形怪状的神殿尖顶,使出她盯着猎物的毅力和忍耐,一刻不停地走。这是什么梦?她问,朝某个不知是否存在的对象:什么样的人会在梦里这样为难自己?追求一个永远到不了的道标?我可不干,不干了!
于是她突兀地停下来,望着远方那许多东西,披着钢铁的壳子,里面不知什么样,还有个顶上全盖着玻璃的东西,肚子里透出黄色的光。加莉娜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又带着点谨慎看看四周,倒还真有个发现:
两个翼族,一个侏儒。
他们穿着同样不合时宜的衣服,身上带着武器,跟她一样往前——也同样停在原地。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这三个赶路人也只能停下脚步,商量接下来的办法,其中,那个侏儒摸摸耳朵,又抬起手扶了下帽檐,接着他无意一瞟,目光恰好和加莉娜对上。
这就是几位梦中旅人相识的过程。
“这里大概是菲薇艾诺。”卡尔说。
他是一个工匠学徒,做首饰的,同时也是信奉珂宁的牧师。卡尔指着天上的弧顶,为身边的队友解释:“东西向的那条是‘拉文·艾佐’,西南向的是‘尤文·坎’,东南向的是‘菲宁·希尔’,也就是黎明、正午、午夜。
“……我们刚刚经过的应该是尤文·艾佐·希尔,也就是商区,我记得这里有家甜点特别好吃……嗯……对,‘门’应该也在附近。”
冒险者们在这莫名的地方走了段时间,没有十分有价值的收获。听着卡尔软绵绵的介绍,加莉娜仰着脖子看天,一点也不在乎这样行走会撞到其他行人,反正他们就算低着头也总能游鱼一样避开自己。这冷硬的城市依然会迎来黄昏,亮白色的光球一齐绽放在路旁竖着的铁杆子上,稳定地将光明洒在近旁;远处闪烁起令人惊叹的光,像彩虹女神手中落下的泉水,也像极北抚过夜空的柔软纱帘。
那是什么?
雪精灵皱着眉头,尽力将今天看见的一切想个明白,她在努力,试图从记忆里扒拉出点能派上用场的灰烬。这几年她一直将精力放在复仇上,对其他事物不大上心,可毕竟,她生在深林城,那是北方精灵联盟的首府,同精灵王城比也不会相差过多,可这里……
“几位旅人,要不要来试试占卜?”
他们循着声音看去,那是个坐在街边的占卜师,宽大的兜帽遮掩她的面容,从声音判断,那应当是位年轻女郎。雪精灵对这类虚无缥缈的活动一向没什么好感,难道她的命运就寄托在那几张薄薄的纸片上?这些人强硬地将不可捉摸的线条收束于点:概括性的几个词。再由点生发出——或者说建构起——对应的画面,内容取材于诸神,连捏造的功夫都略去。过去、现在、未来……口唇里落下的字句轻而滑,话头留在那里,剩下的交由询问命运的人自己补全,这实在是不错的生意。
而我的命运、我的命运……
“那么,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说话的是莉莉·索利达斯,她同尼格勒都是翼族,两人之间也更为亲近,像是之前就认识。很明显的,巡林客是两人中更能有技巧地使用语言的那个,在其他人尚且犹豫时,她回答了。
“代价啊……我想听听你们的故事,如何?”占卜师稍稍抬起头,雪精灵能感受到她视线的停留,接着,她发出轻笑,像想到什么趣事一样,“如今这个时代,一个好故事可比金钱重要。”
加莉娜站在队伍末尾,最外围,她的脾性教她难以融入团体,或是与其他个体发展出稳定友好的关系。此刻,雪精灵睁着眼,面前的对话流水一样过去,没让她留下一点印象。直到不久前,她还一厢情愿地认定眼前的一切都是她那破损的脑子作怪,凭不知哪里听过的只言片语造起梦中的虚构楼阁。现在她倒是明白过来了,可那又怎么?她就得作出应和吗?
……
“至少我本人并不相信占卜的真实性,权当以故事换故事吗,或许不坏。”语言就那样从年轻翼族的口唇中流出,自然又快速,目标明确,“不过,好故事比钱重要,这样的说法倒是……很特别。”
她停顿片刻,说出那句话:“在交换故事之前,不如解释解释所谓神谕,权当展示一下你的诚意如何。”
“行啊。”占卜师说,并没有特别在意之前所说的“酬劳”,满不在乎地答应了。她从面前的桌子左侧扒拉来一个盒子,手指拨开锁扣,从里边拿出一叠牌。占卜师切牌的姿势很漂亮,动作流畅,这副姿态能为她挣来不少东西,至少在顾客看着她,焦急地等着命运的审判、等着天上落下的定数时,这好看的姿势能让占卜师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加分不少。
“抽吧,你们抽到的那张就是你们的现在。”她将牌顺着抹在桌面上,摆出一个好看的弧。
就在加莉娜神游的当儿,对话已经进展到她所能想象的前方。尼格勒和莉莉对视一眼,法师伸出手,干脆地抽走其中一张:
卡片上,一只巨龙正向山下吐着烈焰。
“嗯……”占卜师接过那张卡,随着她的动作,挂在她脖子上的吊坠落在领口外,那是个蝉的样子。
“你们现在正面临着一股无法对抗的力量,正是那股力量将你们留在了这里——仅凭通常的手段,你们无法与它对抗。”
翼族法师听到这话微微皱眉,似乎对占卜师话语中的某些词持不赞同态度,他问:“那么, 不通常手段呢?”
占卜师停顿片刻,通过她的动作,可以推测出她将视线放在尼格勒身上,又在片刻注视后将话题挪开:
“下一张牌是你们的未来。”
莉莉·索利达斯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抽取那张预示未来的卡牌。在这张卡牌上,春之女神瑞图宁手握一根枯枝,枯枝顶端长出了新芽。
即使在不明白神谕卡规则的雪精灵来看,图片的寓意也已十分明显,事情正如她所猜测,那占卜师再次笑起来,解释道:
“这张卡代表,你们一定能够转危为安……无论你们遇到了什么,呵。”
雪精灵还未来得及因占卜师的故弄玄虚发怒,就被对方取出的两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她将一块红宝石呵一个水晶球摆在桌面上,接着做出一个展示的手势:“梦的旅人,你们想要选择哪条道路?”
漫游的神思被某个字点醒,加莉娜问:“你知道这是梦?”
雪精灵的语气因她的急切和弥漫的些许怒气而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好似她握着一把利剑,让剑尖悬在对方眼前。占卜师没有因雪精灵的突然发难而瑟缩后退,她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神色不变,兜帽遮住她的脸,让人没法从她表情的变化中窥视她的内心,但她放松的姿势足以说明她的毫不在意。
“梦和不是梦,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也许占卜师是以一个极为轻松的态度问出这句话的,这是面对雪精灵的一个简单回应,不必花费太多心思的说明,没什么意义的一个反问,试图将问题推还。从加莉娜的反应来看,她成功了。雪精灵此刻被身体深处骤然升起的喧嚣控制,那团嘶吼着袭来的风暴是如此激烈,加莉娜甚至没法在短时间内辨清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情绪。她不由自主地顺着占卜师的话语往下想象,是的,她向自己承认,梦与非梦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痛苦始终如乌云一般遮住她的头脸,伸出柔软的须枝扒着她,附在她身上,让一切明媚沾上黑灰。
“我讨厌这里。”加莉娜·伊万·涅夫回答,她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
尼格勒见她不再有继续对话的意向,问:“那这两条路,会引领我们去到哪里?”
“回家的路。”占卜师简略回答。
“至少我做梦还能梦到些美景……这两条道路有什么差别?”莉莉站在尼格勒旁边,打量着摆在桌上的两样物体。
“一条探寻你们自身,一条探寻这个世界。”
终于,一直站在桌边的卡尔提出疑问,他眨着眼看向占卜师,木桌遮挡他的视线,侏儒只能费些劲抬起头:“这个世界?这不只是一场梦吗?”
占卜师没有回答,只是伸出食指敲了敲木桌的桌面,催促这些梦中旅人快些做出自己的选择。
在一阵商量后,这些外乡人的手指向水晶球,得到一个地址:眼珠酒吧。
“这个名字很有遗都风采啊……”尼格勒低声说,他想起将自己领回去的那个半精灵,不知他现在如何。
“所以,占卜师小姐要一起去喝一杯吗?”莉莉还记着之前的那个条件,“你要求的代价到了那里一并付清,如何?”
“这就不必了,小姐。”占卜师回答,“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旅程。”
顺着对方的指引。他们逐渐偏离宽敞的大路转向延伸向四方的岔路,又在经过几个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路口后拐进一条并不算大的街道。他们并没有花费很大力气就找到了水晶球预示的眼珠酒吧,它的招牌有些倾斜,在周遭不知用途的成束黑色粗线的遮挡下,经由的路人仍能一眼发现它——招牌上画着的许多眼球正从不同方向望着你。
这时候还是下午,在加莉娜的经验中,这是许多人一天中精力和热情稍稍减退的时刻,清晨的清醒随着时间磨损,午后强烈的阳光又常照得人生出困意……可这时候人们又得忙着将手头上的工作与任务解决,以求早些回到温暖舒适的家。在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地方说温暖舒适的家有些叫人疑惑,但道理总归是差不多的,只有闲汉无赖才会整天将自己浸泡在酒吧中,反正也没救了,不如来点甜头找点慰藉,寻求此时的快乐。因此,加莉娜认为酒吧中的寂静是符合常理的,可她又感到不快活,一片安静,某种氛围让她警觉,看不见的、被压缩成固体或液体的东西在酒吧门口踱步,审视这些外来者,间或伸出细长灵活的舌头舔舔尖利的白牙。
雪精灵不顾还在观察的队友,走上前推开活动的木门进入酒吧。一种叫人不愉快的湿冷扑上来,翘着尾巴钩住来客的脚踝,酒吧内部相当阴暗,没有“赫鲁晓夫”燃烧整个冬季的火炉,只有一些冷色的光在闪烁。大体上,这里的布置与加莉娜印象中的酒馆很是相似,尽管她只去过那一个酒馆,但这类地方看起来总是差不多的:桌子、椅子、人。
酒吧的客人们都坐在桌边,一根根东西从笼罩顶部的黑暗中垂下,那些在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属光彩的树枝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冷硬,它们甚至可以称得上柔软。这些树枝并不像道路上排列整齐的铁杆子一样笔直地刺出地面,带着一种力道与狠劲,而是以一种生物会有的韵律轻曼地摆下,像舞者做出手势那样,你会觉得那部位是活的,单独活着的。又是这些东西,以与外表不相称的锋利刺入人的脊背,植物的根系从死体上吸取养分或许也是这副样子,显露在外的部分看起来柔软又无辜,底下的却紧抓着培植自己的基体不放,细弱的分支蓬松地充盈,只有将它们拔起来才能看到那副惹人厌恶的贪婪模样。
雪精灵瞪着这副景象,她恍然自己的脑袋被放在黑暗的土壤里,隔着一层松软的沙土,再往下数一层带着点湿气的土层,接着才是她眼前看到的——这些人干嘛让植物的根茎扎在自己脖子后边?顺着这些根系往上,离开这黑暗的空间,这些金属植物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
她想看看。
巡林客将心中的好奇控制在一个合适的范围内,她没有忘记自己所处的状况。于是她让视线飞快往四周一扫,在确认没有可能存在的危险后,才走向那些金属植物。而在她背后,她的队友们前往房间一角:那里有这里唯一一个活动的人,他正进行一场没有观众的表演。
他们都活着。
这是加莉娜确认的第一件事。她将手从温热的脖颈间收回,雪精灵可以感受到手指下跳动的脉搏,它很稳定,象征眼前的生命健康且平静,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加莉娜又顺着从颈椎摸到脊椎,那些管子正是在这条曲线上扎根,埋入人体。为着自己的方便,雪精灵提起眼前目标的背部衣料,凑上前透过制造出的空隙往里看,她不去在乎礼节与其他东西,只顾满足自己的好奇。加莉娜眯起眼,配合手的动作一点点确认,她发现在第三节颈椎所对应的部位有个小铁片,正正方方的,还有钉子的头部露在空气中,上面垂下的树枝就从这里进入他们的身体。来自深林的雪精灵用手指推了推这闪着银色光辉的小铁片,推不动,用指甲抠,也不动弹,她较上劲了,狠命去掐,倒是撕出一个口子,让铁片周围的皮肤与这薄而平的小玩意儿分隔开。红色的液体流出来,加莉娜皱着眉头拿开手,将之前拎起的衣料放下,按下,血液被不知什么材质的衣物吸收,洇出一片暗红。
不动声色地处理完这些事,雪精灵后退一步,终于忍不住去看这些人的脸……他们难道不会痛吗?
那是非常快乐、美好的表情。
曾经加莉娜也有这样的表情。当她听到母亲的呼唤,提着裙摆穿过树林,轻巧地跃起跳过粗壮的树根;当圆月洒下糖霜般的银粉,鸟儿衔起来吃下,于是唱出甜美婉转的歌;当柴火噼啪作响,母亲陪在身旁,父亲伸出手臂搂住她们,不善言辞的男人看着妻女火光映照下橙色的脸,体内的幸福要堆积不下,只得轻轻叹口气。
——就是这样的表情。
嫉妒的火焰燃烧起来,加莉娜双手抱臂深呼吸几下,她抓着自己的手臂,指甲掐进肉里。做梦多快乐啊,是吧?雪精灵恶毒地诅咒,别起来了,睡下去,看看那些假东西,然后现实里所拥有的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如同水流漏出指缝。
发泄一番后,雪精灵的心情很快好起来,她想起自己的队友,就往之前的角落走。翼族正在和那人交涉,他们身边还围着几个散发柔和光芒的光球,这些圆圆的东西按照各自的速度行进,在空气中划出自己的轨道,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所有光球都绕着一个中心旋转,它们各自倾斜着经过的路线正巧能练成一个个圆。等加莉娜回过神,吧台里的人已经拿着酒瓶喝起来,那酒似乎是翼族法师从上着锁的柜台里拿出来的。放出光球的法师仰头灌下几口酒,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他的动作很急,像饿了许久的人看到温热饭菜。
“告诉你们一些事吧。”他晃着酒瓶,最初的几口很好地缓解掉他对酒精的渴求,现在他算有闲情逸致去说些别的。
“可不要学他们那样,”他伸出手用大拇指点向其他人,“被那种东西接入,能够去另一个世界——不过,你的脑袋,可是会就此坏掉的。”
“你去过吗?另一个世界。”尼格勒问。
他耸耸肩。
“那些树枝是什么?”不顾队友的提问,雪精灵说,“我在苏利文从没见过这样的植物。”
“那可不是树,那是 的一部分。”
加莉娜没有去探究对方话语中的缺失,那被不知名力量凿掉的浮雕,象征名字与荣誉。雪精灵只以为这是另一次的幻听,她常常这样,在无人处听见呼喊,看见早已消亡的身影。她的注意力很快分散,滑向其他地方,漫无边际地飘荡,那人的声音将她唤回。
“……你们觉得这酒吧里的眼睛,是谁的眼睛呢?”他问,“嘿嘿,说是画在墙上的,搞不好是长在那里的……你们怎么想?”
他动动手指,规律运动的光球四散而去,隐蔽住酒吧的灰暗在光芒下溶解,露出一直存在的真实样貌:眼球,数不尽的眼球,它们覆盖在墙上、柜台上、桌子上,铺天盖地,如同堆积在河底的石子,这些饱满的果实有的半睁,有的阖起,有的滴溜溜在眼眶里打转,成束的茎干埋在掩体下方,四面八方的通路都向上奔,也正是金属树枝垂下的地方。就加莉娜看来,这实在有些像长满树瘤的古木,树皮的纹路将这些突起串连在一起,作为树木的丑陋装饰,那瘤子里面指不定包着什么恶心东西,要是拿锐器戳破,说不定还会滴下浓稠的灰绿色脓液;也可能是被邪恶力量污染的畸形巨蛛产下的卵,有坚韧湿润的膜保护内里,可那东西总能被挤裂,于是未成形的怪物变为死胎落下,柔软的肢体粘在一起,被母体吃掉作为营养的补充。
加莉娜在直视这些东西的时候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这和她跪在焦土上哭泣时不同,这情绪不是由未来的失却带来,而是某种更深刻、更宏伟的……她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后退一步,挪开视线,低下头去盯自己的脚尖。。
“他们是在做梦……呵哈哈,在梦中做梦。”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听到尼格勒冷静地提问。
“是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在这里碰面有什么意义呢?哈哈哈,塞西尔把麻烦的事推了过来。”
在自顾自笑过一阵后,他说:“你们要找到书,能够打开梦神神殿的书。”
接下来的对话不再能吸引加莉娜的注意,她迈开脚步回到木桌旁,伸出手触碰。树枝是冰凉的,和真正的枝桠不同,这些树枝很齐整,有着相同的宽度,可以想象,如果横着切开它们,所有的断面都会是同样的圆。加莉娜试着去捏手上那根,它稍稍扁一点,显示出一定程度的柔软,巡林客拔出腰后带有肠钩的短刀试图割裂树枝,一股阻力阻止她的动作,她能凭经验判断伤害的造成,但想要割断它们似乎要花更多的力气,如果她强硬地砍上去,金属树枝与她的短刀会两败俱伤。
“……加莉娜?加莉娜!”卡尔从吧台小跑到雪精灵身边,他叫她的名字,没反应,于是侏儒只能抓住雪精灵的衣摆摇晃几下。
“怎么?”加莉娜带着点不耐烦地问。
“我们该走啦!”卡尔没有去在意雪精灵不十分友善的语气,他照旧带着那有点软绵绵的笑容。
“去哪儿?”
“找一本书,嗯……”侏儒好脾气地回答,他好脾气地解释雪精灵因神游而错过的那段信息,“是这个城市里剩下的唯一一本书,好像怎么也毁不掉,要是把它给丢下,说不定还会‘呼啦——’一下飞回来。”
“等找到那本书,进入梦神神殿,我们就能回家啦!”
听到队友的解释,加莉娜总算有些动力,她跟在其他人后头,往酒吧的出入口走。
“去城中央……呼啊……”
被尼格勒搬到椅子上的法师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胡乱摇晃,他说梦话似地挤出这样几个字,接着又睡过去。
冒险者们在眼珠酒吧里耗去一部分时间,等他们再次走在街道上,天色渐渐暗淡,已接近黄昏。就在钢铁森林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就快和行人投射在地面游来窜去的影子融为一体时,荧蓝色的光从天上的三道弧顶向四周展开,在几个呼吸之间铺满城市的天空。加莉娜之前没见过这样在浑浊的同时还刺眼的颜色,她抬头看着望不到边际的天幕,想起书中提过的一种水生植物,南方的夏日尤为适合它的生长,据记载,河网联盟的部分河道会因为该植物的繁盛挤满绿叶,船只难以行走。现在本该洁净的天空也被莫名其妙的光芒污染,星辰也无法落脚——谁乐意到这样肮脏的池水中嬉戏?
光幕中由远及近走来一个女孩,她看起来像是精灵,可与真正的精灵相比,她的眼睛过大,几乎占去脸部的四分之一,像有人抠下两颗过大的玻璃珠子摁进眼眶。还没等加莉娜从突如其来的厌恶中回过神,那女孩动起来,她轻盈地转了个圈,蓬蓬裙表面的纱也扬起来,本该十分有活力的动作搭配上女孩过长过细的四肢,落在雪精灵眼里就像切掉线的人偶自己摇摆起来,僵硬死板。
“大家晚上好——我是大家的播报员夏绿书❤梦里的各位和清醒的各位,接下来是明天的天气预报——”
加莉娜将视线从不知怎么跑到天上的女孩脸上挪开,继续向前走,就在她低头的时候,那女孩偏偏头,视线交错……
就像她正在注视着他们一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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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7312
由于角色(脑子不太好)的原因,可能一直都是pov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