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思念,孤独,怨恨……
这绝不是人类仅有的感情。
抱有欲念被主人抛弃的器物,在春秋时分,化为人形。
而暗怀心愿的人类,也在寻求着某种际遇与改变。
科技的发展突破了概念的界限
传统与工业也在此融合碰撞。
而在微小悲鸣的背后,是一场被时代遗忘的哀悼。
器物与人类,是否能找到与之结缘的彼此。
两者的缘分与命运,无论善恶,就从踏入徒然堂的一刻开始。
欢迎来到徒然堂,
今天的你,也在期待着什么?
潘不知道自己哪一步走错了。
这两天胡克船长的脸色难看极了,跟沉了一艘宇宙飞船似的,在这里呆的时间也堪比从前两倍之长。只要潘醒着,胡克都在他的身边,要么在工作,要么板着脸指示他收拾柜子啊,擦那个专门用来“关禁闭”的大铁箱,潘知道胡克让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惩罚”他。也许船长自己没有发现,但每次潘做错事情,他必定都要让他遭上这么一出,还无法预料喊停的时间。
但他到底哪里做错了呢?是最近关于老虎的题目答错了,数独没有做完,匆匆多画的那几张蜡笔画太潦草,被船长发现了猫腻吗?以前就算他不收拾玩具,让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洒得地下室到处都是,甚至还有几次卡住了“门神”,胡克船长都不至于那么生气,这次又有哪里不一样?
潘踮脚去擦柜子转角处的积灰,不敢提问,只是尽量躲得离船长远一些,避免他突然间想起来什么,莫名其妙冲他发怒;船长偶尔还会“训练”他的耐受性,说是“吃生活”才能赶走他的坏毛病,这是潘最讨厌的训练,一想到如果船长生他的气,就有可能要迎来训练,他就害怕极了。比被他吊在桅杆上打屁股更恐怖的,就是潘总觉得船长会这么做,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开始。
然而两天下来,船长什么都没说。甚至在他们常规的身体检查和课程教学的整整一天星期六过后,胡克第二天也没有离开,迫使潘无法度过“秘密基地之日”。星期七整整一天潘都提心吊胆的,一边害怕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徘,一边恐惧着胡克的沉默会在某一瞬突然爆炸。他有时小心翼翼地试探胡克,假装轻松地提起一些话题,比如昨天身体检查的时候你给我打的那针一点都不痛哦。潘这么说的时候还盯着房间里的喇叭,唯恐徘的声音从中传出来……其实胡克的打针技术烂透了,潘不敢说被他拍打过的地方整块皮肤都红肿了起来,直到第二天都痛得跟狠狠摔了一跤一样。但他示好式的乖巧并没有换来胡克的仁慈和原谅——胡克仍旧板着脸,比以往更严厉,不笑,自管自地干活,也不再和从前一样耐心地同他讲故事,或者给他带新的礼物,只是处理他更大型、更复杂的数独。潘能肯定,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潘胆战心惊地度过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个星期七,所幸徘能读到他的心思,没在那天来喊他的名字,要不然就彻底完蛋了!潘庆幸逃过一劫,一边又难免有些失落,徘为什么不来找他呢?她为什么不可以给他留下些东西——秘密基地的暗号,通过传送门送来些什么东西,好让他知道他们还惦记着自己呢?他不禁怪罪起徘来,还是说贤余那家伙说服了他的小精灵不要总来找他?
更可怕的是,潘总觉得最近到处都有盯着自己的视线,好像胡克监督他做数独时的视线一样,严厉,笔直,但却看不见来路,也追踪不到出自何处。这视线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被绑得紧绷绷的,片刻都不能喘息。可每当潘偷偷瞟胡克时,他都在对着自己的电脑设备噼里啪啦飞快打字,似乎是在通过电波与其他人交谈,根本没有在看着自己。那视线到底是从哪来的呢?
第四天时,似乎胡克觉得这样的惩罚也到了极限。过了中午,他嘭地一下用力合上手上设备,“潘,”他简单说,“接下来我要先出去一趟。”
潘仍在闷头吃咖喱饭,本能地点点头,随后立刻愣住了。他慢慢放下勺子,迅速看了眼胡克。他的脸色比前三天看上去更加乌云密布,就好像即将捕猎的老虎,此刻平静地问:“你好像很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潘用力摇头,正想开口,却不知道该用秘密基地那边的语言,还是这边的语言回答胡克。船长发现了吗?他为什么会……?胡克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潘的头,他的手掌心很热,先是捋平潘的头发,然后下半手掌贴着他的太阳穴,只要他再朝下一点,用力一点,好像就能把小人捏在他的手心里。
“吾……啊,开普腾胡克……”
“你见过他了是吗?”胡克说,“平行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你。”
潘沉默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暴风卷席了他——楚琨玉告诉他的上级了?所以胡克从那个世界回来之后,一切都出问题了,他一定是被那边世界的接头人同步了这消息……他第一次知道约定是可以不必遵守的,而却没有任何办法去惩罚不讲约定的人。愤怒和害怕同时把他的心揪得紧紧的,就跟用指甲掐起皮肤一样。可潘也知道这时候已经不能说谎了,如果再否认,只会让船长更生气。还没等到潘怎么想到借口,胡克就又问道:“你是怎么出去的?”
“吾没有……”
“学会说谎了?”胡克提高声音,“嗯?从哪里学的?你真的想跟彼得·潘一样变成小说谎精吗?你以为你能瞒过我吗?”他双手牢牢地禁锢在潘的双肩上用力摇晃它,潘觉得自己就要成为可乐火箭了,没过多久气泡就要冲破他的脑袋,让他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你有蛀牙了知道吗?你在这里怎么可能有蛀牙,谁来过了?谁带你出去过了?”
潘使劲地扭动身体,试图从胡克身边逃开,“吾没有!……”他拍打着胡克的手背,带着哭腔喊疼,“啊呜哇,啊呜哇!”可胡克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还装?嗯?你以为你长大了是吗,到底是谁帮你出去的?”
潘根本不明白——他猜到了所有后果,比如再后来被胡克船长关禁闭,没错,等到胡克再一次回来时他就被锁进了那个大铁箱,刚刚亲手擦干净的那个;他也猜到胡克船长会动怒,会剥夺他以后成为星际航家的机会,哪怕现在船长没提,以后他也会想起来的……但他根本猜不到,船长竟会这样怒不可遏,比从前任何一次,任何他能想到的时候都要生气,甚至连脸都扭曲成了妖怪的样子。只是偷偷溜去平行世界,会让他那么生气吗?船长担心他的安全没错,可他明明也没出什么事——
“让你呆着别过去都是为了你好!是谁带你出去的,你到底跑出去过多久,吃了点什么东西,你翅膀硬了是吧,你是不是再也不要回来了?!”
从来没有人把他带出去过。从来都是他很想很想出去,从第一次开始时,就是他太想要找到船长了,所以门神才会准许他推门出去,可船长什么都不明白。一切都是因为船长开始的,潘是为了拯救什么都不知道的船长,现在他压根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就只会惩罚他!
“明明是为了你,我才……!”
“为了我?!你还会找借口了是不是,你说说你出去为我做什么!?”
潘越想越委屈,也越想越生气,于是执拗地瞪大眼睛望着胡克,也不再放声大哭,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跟楚琨玉那个叛徒一样,就算被关禁闭一百天也不能出卖他的汀可贝尔,大喊道:“反正,我没有!”
“你到底是怎么出去的?”
“……就是开门出去的!”
胡克气急反笑,“我指纹锁电驱白装的,你再撒谎?!”
“那是什么?”潘有些费解,但猜测那个所谓的“指纹锁”指的就是“门神”,不禁匆忙补充道,“门神给吾帕斯的!”
“别说了,给我呆着,潘,除非我准许你出去,不然你都不准走,”胡克大声骂了一句,“我……”
“……为什么?”潘小声说,“为什么那个平行世界有其他小孩?有那么多人,有……为什么非要等我长大了,我才能去旅行?”
胡克沉默了会儿。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再怒喝他,扬起的巴掌在半空中,落成塞进口袋的姿势。
“……这是大人的事情,你懂什么,别管太多。我得走了,你给我呆在这里,乖一点,回来我们再算账。”
胡克一走,整个世界又恢复了一派太平,只有鸟鸣与水流声。潘跌坐在地上,眼圈就红了,如果不是楚琨玉出卖了他,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胡克坚信外面有人在帮助他,若不是这样,门神也不会放他出去。确实……潘转念一想,第一次为了找到胡克船长而通过门神,他就遇见了徘,还有秘密基地里的他们……说不定,其实一直有个他不知道的神秘人在帮助他?因为他正是潘,世界的主角,永无乡的男孩,也许连平行世界的意志都站在他这一侧呢!
想到这里,潘就更加难过,星期七徘没有来,先前他们约好和娲一起去释放青目牛,他也因为船长那天晚上留下来了而没去成。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他还得在这里呆多久?他必须得一直呆在这里,从今往后,直到他也长到像胡克那么高的成年人吗?到了那时候,他也就是大人了,说不定,他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汀克贝尔了。更重要的是,她会忘记他吗?她会成为其他人的精灵——她那么喜欢画皮,说不准画皮会把他的妖精抢走呢?
潘飞快地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时钟。船长前脚刚走,就算他再精明,恐怕也想不到潘会如此勇敢,在这阵大发雷霆之后依旧打定主意要溜出去一次——只要和从前一样,大胆,小心,在船长回来之前也溜回来,他就能再去一次秘密基地,船长绝对想不到。也许不能久留,但至少能见到他们,向他们说说小孩的苦衷,说他并不是不愿意去那儿的,祈求他们不要忘记他,耐心一些等等他,等他长大,不用到胡克那么大,也许跟画皮一样大就行了……可是徘还没有来喊他,他今天能通过门神的考验吗?
潘一门心思想着外面的世界,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走到门前,发现门上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就跟他第一次跑出去时一样。不同的是,此刻脚边有只不足拳头大的小狗玩具卡在门缝里,正仰着头冲他笑。他顿时觉得这门也根本不像平时胡克打开时一样笨重,就好像小狗也在给他打气,只要跟彼得相信自己能飞一样地,相信潘靠自己能打开这扇门,那么他便能通过门神的考验——
那个世界如果有意志,果然也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潘如获神助,再一次跨过穿梭装置,一路朝通道的上方跑,三步并作两步飞跃过楼梯,他一手拽着转角处的立柱,漂亮地斜身滑过一个半圈,急转弯后又接着朝上跑,眨眼间就到了一层,他继续往外头跑,就在这时,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转过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潘。
“……楚琨玉!”
潘率先喊出了声。这男孩仍在客厅里,独自一个人在电脑上做模拟试卷。哪怕是楚琨玉,也掩盖不了此刻看到潘的震惊和害怕,本能地朝后缩了缩,“你怎么……”
“你告状了!”
想到船长的责骂与质问,潘愤怒地喊道,立刻把先前的轻快抛之脑后。他的长辫耷拉在肩上,这时也跟着他愤愤的模样晃来晃去,“你怎么可以——我们明明约好的!叛徒!骗子!”
“……你没权利这么说我。”
楚琨玉突然说,他垂下眼,脸色比平日里还要苍白,咬着嘴唇,继续敲打着键盘,没几秒钟又说,“我也没空再跟你玩过家家了,我这次要是不继续拿第一就完了。”
“什么东西拿第一不第一的,你怎么能出卖我,我们不是朋友,有过约定吗?船长说如果你跟人有过约定,就有义务……”
“我们还是朋友?”楚琨玉提高声调说道,这时他仍看着屏幕,手指却不动了,“你好意思说啊?朋友,朋友连我上次问你去哪了,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现在反过来说我是骗子,到底谁是骗子啊?”
潘愣住了,楚琨玉说的倒没有假,上次他为了保守和徘的秘密,一直都骗楚琨玉自己就呆在花园里没出去过。但楚琨玉那么笃定他在说谎,也聪明得让人恼火。潘这下有些理亏,正想说,这好像也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任凭楚琨玉冷着脸,“……我是真的不能说!”
“你都骗我,我为什么要遵守约定。”
“再下去我会被关禁闭的!”
楚琨玉一抬头,“你现在不还是出来了吗?什么都拦不住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反正能活蹦乱跳的……”他猛地打住,“你不就是想跟我炫耀吗?!”
“我炫耀什么了?!”潘只觉得炫耀不是个好词,恼怒道,“我是真的觉得你是我朋友,你不能再出卖我!”他想起胡克船长晚上还会回到通道这边,也会楚琨玉又会再一次跟他的上级汇报,又是一阵害怕,“我原谅你一次,你这次不能再告状了!”
“随你便,我爱说就说,你能怎么办。”
“你……!”潘绞尽脑汁,骂道,“你怎么那么自私!”
自私是个很重的词眼了,潘觉得普天之下,没有比骂人自私更过分,更恶毒的话。楚琨玉显然也被潘踩到了尾巴,站起身来,他恼火的时候看起来更加摇摇欲坠,潘觉得下一秒他就要晕倒了,“我说实话怎么就是自私了?到底是谁自私,你什么都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你就不自私了吗?有你这样跟人交朋友的吗,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啊?”
楚琨玉说着脸色更难看,连声音都跟着变小,这样弄得好像自己在欺负他一样。潘顿时也有些理亏,“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但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
“我看你前几天也没出去,怎么了,你外面的朋友不要你了吗?现在把气撒在我身上,你这样谁都不会愿意喜欢你的!”
“他们绝对不会这么想的!!!”潘气急败坏,“他们就是我的好朋友!!”
“是你朋友,非要你溜出去,他们就不会来看你,也不会来找你玩,要不然我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些朋友的样子呢,他们是会隐身还是怎么的啊?真朋友非得要你保密,还不准你把别的朋友当一回事吗?”
楚琨玉捏准潘确实跑到了外头,这会儿丝毫没要放过潘的意思,连珠炮弹似地反问,“而且你懂不懂什么叫义务?我没有义务替你保密,因为我没觉得你拿我当朋友,除非……”他眨了眨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
潘张了张口,他必须在这里做一个决定:
在去找徘他们之前,与楚琨玉真正成为朋友,告诉他秘密基地里的友人们,还有自己在那儿度过的时光,然后一同做出新的约定;又或者,他会继续瞒着楚琨玉,保守他的秘密,然后被船长再一次发现他偷偷来过这个世界。
“你保证,只要我……”
“我保证。”楚琨玉郑重其事地说。他直直地望着潘,丝毫没有要闪躲的意思,连试卷上闪烁着的倒计时也不在乎了,“我们是朋友的话,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我都会告诉你,所以你也要这样对我的。”
另一个世界的彼得·潘,哪怕他的名字不叫彼得,也不叫潘,哪怕楚琨玉这三个字的发音相差甚远,但毕竟他是另外一个自己。如果自己从小到大都在这个世界长大,自己也会成为楚琨玉这样的人吗?若是如此,他也不难理解楚琨玉对他的上级有多么信赖了——在生船长的气、害怕船长之前,他也依旧是潘最信赖的人。
“……楚琨玉,”他认认真真地学着徘的样子伸出小指,盯着对方的眼睛,那是和他一样的眼睛,他想,所以如果楚琨玉想要说谎,现在他一定就能发现,“我们做个约定吧。”
五分钟后潘冲出通道,在冬末和煦的阳光下跑向那个通往地下的“仙尘列车”的车站。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徘的带领下前往那里,但他仍旧找到办法躲过那边的“门神”,乘坐列车,来到秘密基地。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看着手腕上的时钟,发现自己不得不回去为止,秘密基地里也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人。无论他再怎么大声呼唤,喊着大家的名字,都没有。没有徘,没有画皮,没有贤余,连坐着轮椅行动不便的娲也不在那里。那些郁郁葱葱的绿植与空鸟笼,就好像一栋空空如也的,人去楼空的废墟,而过去所有那些教会他说话,和他一起编故事的人都只是他在平行世界误闯入的另一个“永无乡”。
四个多小时后,潘独自回到通道站,胡克正在紧闭的穿梭装置“门神”前方等待着他,手中是一柄沉甸甸的教鞭,身后搬出擦得岑亮的铁箱。“潘。”他喊住他,个中意义,不言自明。潘扭头想跑,胡克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将他扯了回来。他有些疲惫,语气没有起伏,但每个字都很重:
“我们用最老的办法关禁闭,就派个人在箱子前看着你,怎么样?”
徒然堂所在之地名为武康路,旧时又称福开森路,三月回暖,正逢白玉兰花开,街上人流比起寒冬时多了不少,多都成群结队来拍照或者逛街。徒然堂不在无缘人面前露相,因此这看上去不大的铺子面前人流来来往往,却只被人当做是一栋破败的自宅洋房,鲜有人识破笼罩房屋整体的大型投影。
画皮这回没走武康路的大道,作为徒然堂的雇员堂而皇之走了后门,翻窗进去后从二楼走下去。缪小姐,也就是徒然堂的店主,此时正在徒然堂正门前院的银杏树下,双手托捧着瓷杯,轻轻吹了吹茶水,头都没回,“你回来了。”
“来了,店长,那个不出门的大家伙在哪?有事找她问问。”
被称作店长的缪小姐瞥了眼画皮的口袋,那儿装着的正是被淘汰良久的水族馆合作iPhone,破碎的屏幕到现在都没有修好,还好不是放在店里卖的灵器,倒也不是非得修好才行。贤余察觉到她的视线,懒洋洋地在画皮上方冲她晃晃尾巴,知道这地方不比外头,经营者怕也都是熟知怪奇异象之人。那双一下子就看见灵器和电子幽灵的鸳鸯眼,也分不清是先天的,还是在眼眶中加装了特殊义眼。
“老地方,喊几句找找她也许就出来了……最近城里的无主之物太活跃,辛苦你们了。刚回来也别太着急,找她之前先坐下来喝杯茶?”后面这半句话倒像是对着贤余说的,同时她也冲徘招了招手,“还有你,来了徒然堂就别虎着脸了。”
“这儿是徒然堂?发现那虫妖怪的地方。你什么都看得见,也看得见我?”
“正是。”缪小姐冲小小的电子幽灵颔首,“徒然堂里也有跟你一样的孩子,画皮说的那大家伙,就是一个寄居在灵器上的电子幽灵,就跟你和那条鲤鱼的关系一样,只不过灵器玉面与幽灵玉面,犹如一体两面,光是站在眼前,看上去模样完全一致,若不是瞧多了,几乎难以辨别。”
画皮显然没在意缪小姐到底在跟谁说话,兀自从她身边走过去,直奔徒然堂最深处的储藏间。徘目送她走开,摇摇头,“我才不要跟贤余一个样子。”
“自然,他有他的执着,抱着的心不同,大抵上样子也会各有差异。但画皮点名要找的,却是数据与载体齐心协力,倒不如说是浑然一体,那系统要是脱离它的载体,就绝无可能再从其他的地方复原。”
“那个叫玉面的吗。”
“确是。”她们沉默了一会儿,贤余给徘使了个眼色,后者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落在缪小姐的茶杯上,脚尖堪堪沾着瓷边,在缪小姐的注视与鼓励下踟蹰了会儿,还是说道:“我……关于我,想问你些事情。”
“别客气,我知无不言。”
徘正想开口,谁知率先被人打断了,“听说有人千里迢迢跑过来,就为了来见我一面?”说话这人远远飘来,青年模样,难以区分性别,几乎通体纯白,又因体表衣着在阳光下像是能流动,近似透明,因此给人感觉极不着调,好像下一秒就会快速从眼前消失。他,或者说她,说话倒与看上去清秀的模样正相反,咋咋呼呼,毫不委婉,“我倒要看看又是什么可怜的过气网红化成倒霉灵了?”
贤余和徘一个躺着,一个站在缪小姐眼前的茶桌上,齐刷刷抬头盯着那个纯白的“幽灵”,“……喏,你们要找的人就是她,或者说其中之一就是她了,”缪小姐站起身,笑道,“接下去的事情,玉面,你们年轻人就慢慢聊吧,我要去招待其他客人了,如果有需要,你们知道去哪儿找我。”
要不是缪小姐这么说了,他们都以为来人是个不速之客。玉面此刻没等两人开口就嫌恶地皱起眉头,“喂店长,这些人是来给我找人的吗?我瞧着不怎么行啊。”她双臂抱在胸前,见店长好像没听见,又重新低头看着徘和贤余,“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一条鱼,能用来干嘛,这年头靠谱的灵器都没了吗?”
“小姑娘家家怎么说话的?”贤余一鳍撑起上半身,也是没想到电子幽灵不都像徘的十八厘米,还有身高直逼一米八的,这会勉强白眼瞪着玉面,“请人做事哪有你这幅样子的,真是没教养的小冬菜!”
“哈啊?我可是听店长说,你们特意来找我,有事情想请教请教我,我这才算给你们面子,特意出来看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结果就这?还想教我做灵,我看看,你这屏幕都裂了,人懒得给你修对吧?也是嘛,都不知道多少代以前的手机了,算古董吧,又没真古董值钱,放徒然堂也没用,卖不出去的吧。”
“嘿你还来劲了是不是?这幅样子倒是秀秀气气,人模人样的,但你能出来,说明你家灵器也化了型,留在徒然堂里,不也还是找不着人结缘?”贤余双鳍叉腰,“嘚瑟什么?”
“可不,都怪现在这群没用的东西成天赖在徒然堂里,连个我们想找的人都找不到,你要骂也骂不到我头上来,你以为像我这种尖端科技的结晶,会跟你们较劲?”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沉默的徘与贤余,“一个破屏手机,一个八成也是过气手机软件,太搞笑了吧,说到底你们过来究竟是干嘛的,讨骂?”
贤余强压火气,指指一旁的徘,“她有事要问店长,除此之外,我们还听说名叫玉面的AI系统曾经做过基因剪辑这档子事,最近我们摊上一个小孩,正巧出生前也被人使用这个系统更改过基因片段,现在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副作用,想劳烦您,帮我们查查看。”瞧这话说的,鱼要能有一口牙,现在也都磨蹭着长全了。徘忘了问问题,只顾绕着玉面转了一圈,指出,“……你很高。”
“那当然了,不管是谈系统的成熟度,还是数据量,哪是你这种小软件能比的。你是什么?”
“101宠物店,”徘说,当下系统开始自动阅读软件商店里的介绍,“在这里你可以通过与自己的电子宠物培养感情,增加互动,以便解锁……”
“知道了知道了,做宠物的是吧,跟那手机半斤八两,都是人图一时新鲜,朝后就都给忘了的东西,你们啊,青春期就这么短暂,过气了就别想再翻身了,居然还生出念来,真是作孽啊。”
眼见徘更加沉默,贤余立马接过话柄,“嘿正不巧,你阿掰我可没什么兴趣陪着人一辈子,累不累啊?当个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没电了还要被人硬续,我巴不得那小姑娘别再继续拿着我了,但你猜什么?就算是没用的老设备啊,在旧货市场里被人拿了走,也总有人会拿你当一回事,至少还需要你当个帮手,可跟某种号称尖端,但门槛又高又难用,呆在屋子里攒灰的东西不一样。”
“你们一辈子也就跟着一两个人呗,全都仰仗着别人愿意用你多久,而我,你们知道什么叫基因剪辑吗?我是操控那群人命运的剪刀,人称基因魔剪,我给福分,可不止给那一两千,一两万人。这可是做灵器等级上的差异,搞不搞得清楚啊?”玉面边说边向前一步,俯身凑近徘——她靠得太紧,以至几乎像要碰到徘一样,促使后者受惊似地连退一步,一直退至银杏枝上,“……小东西,你退什么?”
徘从未试图和电子幽灵触碰过——虚无和虚无的对撞,是不是只能产生一股微弱的风,还是说,甚至连那种东西都没有?哪怕是玉面,她第一个遇见的同类,说实话徘也不想知道结果。
“我叫徘,”她远远地盯着玉面,“不是小东西。”
“徘,你好像很怕我?”
“不怕。”徘双手撑着树枝,自然不着力,随时都能离开,反倒是玉面,兴致盎然,“那怎么,你难道……不想被我碰到?”
徘咬着嘴唇,不说话,任由玉面在那儿大放厥词,说什么自己和别的电子幽灵不一样啦,就算是东西或者人她也能碰到,这话徘也不准备全信,只能信三分,剩下七分用来赌气,只要她不承认,玉面也就拿她没辙,谁知道这会儿贤余插了一嘴,“你也是电子幽灵,怎么碰得到东西的?”
“你们这种程度也想知道啊?门都没有,知道了也办不到,”玉面笑得更欢,“怎么了,自由自在,这模样还不比人类更方便?难不成你们会在意这种破事?”
徘不再晃动垂下的双腿,她矗立在半空中,从很高的地方俯瞰着玉面,太阳并没能在她脸上投下阴影,而是穿透她,就好像她不过是人直视太阳过久后,视觉短暂晕眩中产生的光斑集合体,“我在意。”
“在意看不见摸不着?也没见你寻死觅活的,这不还是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嘛,你们一天到晚纠结这种芝麻大点的事,所以才只配当这样的灵器和幽灵啊,真无聊。”
“停停停,怎么上升到人身攻击了呢?这也不是我们要来打听的事情,对不对啊,徘?”贤余眼见事态不对,连吐一堆气泡把徘挡在后面,可徘也不接他话里的暗示,于是他只得嚷嚷着把玉面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们来找你是因为这事还只有你知道,全天下,就你。”
“这会儿像点样子了,求我嘛。”
“求你了,玉面,求求你,救救我们,”贤余干巴巴地说,语速飞快,“我们想请你帮忙看看一个小孩基因编辑后是不是有什么并发症,要不然就算我们想救他,也不知道之后会碰到什么问题,早知道早处理早预防嘛。能肯定是当时你修剪的,数据就你这儿最全了吧?”
贤余确实没说错。此刻在徒然堂深处最大的房间里,盘踞在此处的器物储藏着难以估量的基因数据量,而作为器灵的那个玉面,此刻也正同她这庞大的躯体一起休憩着。就在她迎来画皮的同时,贤余也遭到了双生子般幽灵玉面的拒绝,“没错,所有经过我们之手的病例数据,一个不缺,但你可没资格启动我们。”
“知道知道,我不配,让画皮去,所以这不就在求你嘛。”
“求我也没用,说八百遍了,除非你们把我的维修工找过来,不然光凭你们,梦里什么都有。”
也是因为贤余和徘第一次来到徒然堂,不晓得电子幽灵玉面的恶劣声名远扬,过去来来往往的灵器,无不对其退避三舍,只怕说上三两句话,就被频频戳到痛楚。器之灵的念想一旦受此刺激过度激化,易出浊化的征兆,更有甚者还会因此发狂,成为伤人的狂百器;连那些个手艺高超到足以拯救狂百的清净师,都对它无可奈何——显然,清净师只能清净浊化的灵器,对性格糟糕的电子幽灵只有忍受的份。而她的载体,又是几不外出,性子平和,常年沉默的灵器,怎么瞧都跟狂化无关。于是五六年间,竟是没人能带走它,也从未有人能启动过这庞大的主机。此时,前院里的幽灵玉面趾高气昂地睨着贤余,正像是代替房间内始终一言不发的灵器玉面,向画皮作答:
“不行。”
画皮不知玉面模样,只知面前出现了这器灵的念。但这念并非如贤余一样,呈现成一大把刀削面那么长的雾状云,随着它的动作飘来飘去;玉面的念,令人一时间分不清楚究竟是它的愿望本身几乎绵延千里,还是这纯白机器本身便难以在房间门口仅以一眼窥探得全貌,而器灵的念遍布机器头尾,盘踞在每一束电线与每一小块芯片中。它并不似贤余那样灵活,上下走动,而是在这房间里一动不动,从一头延展到无穷无尽的另一头。画皮知道徒然堂里器灵繁多,却也从未见过有哪一个是眼前这模样的。
“发发善心,就查一个嘛,那还是个六岁小孩,知道之后也许就能救他一命。”
她好说歹说,眼前这弥漫着整个房间的“念”,也是被前院中电子幽灵称作“本体”的这位,始终不回答,甚至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见画皮的声音。这绵延的念最集中的地方就是在这老机体的一侧,画皮勉强能分辨她的方位,但除此之外都像在对空气说话,“贤余刚跟我说,外头那个,说要先得替你们找个人,是不是?”
四周仍然一片死寂,这里比起学校机房,或者是电视剧中人工智能背靠的庞大服务器所在之处,更像是堆满机体的实验室。别说灵器答话的声音了,连没有启动的机体都阴恻恻的。画皮飞快地在心里算计了一回,抬高声音继续说,“我知道你听得到嘛,你们非要找到那个人不可,对不对?但我们这边也要赶时间,等到把人带回来,那边可就来不及了。”
谁知道到了十八天后机构要完结“潘”的项目会对那小子做点什么,更有可能事情一旦暴露,整个项目数据和存档都被销毁,潘的状况就更难查明,“……那要不我们做个交易?我答应给你找回来,天涯海角都给你找,但今天你得先帮我们查查。”
画皮支棱着耳朵,等待本体玉面的回答,同时围绕机体,细细检查着它的模样。机体看上去就是那种运行时隆隆作响,对散热要求极高的复杂主机,却找不到跟徒然堂里老电脑一样的老外接插口,房间的墙壁也完全隔绝了信号,别说让玉面系统强行联网了,房间里连手机都只有半格信号,恐怕整个房间的墙壁都是用特殊材质制作的。
玉面一贯的沉默就是拒绝,那头贤余和徘的动向飞快地语音转文字传送到画皮携带的手机上,又再经Siri的女声一朗读,虽然慢了一点五拍,也算知道那头的进展也是一条死路。这两个玉面,一个在面前装死,一个在外头骂人,倒也默契,画皮此刻一挑眉,半是对着面前这个玉面,半是指示贤余,“……不是听说找了好多年了么,这都没找着,别总赖我同事和别的灵器嘛,要是人早就死了呢?”
外头的玉面一怔,胸口看似吊环的饰品竟在阳光下剧烈涌动着异色,“你说什么?!要是他死了,最后我们都没找到他,这难道不还是你们的问题吗?!垃圾,废物,连找个人的事情那么多年都做不到,还想让我给你们帮忙?别痴心妄想了,我们绝对不会启动。”
“宁可等一个失踪的人,也不愿意帮我们救一个可能要死了的小孩?他才六岁,那么高,”画皮比划了一下,戳了戳机体齐腰的地方,“前途无量,往后长大了,也可能成为一个维修工呢。”
“不可能。”
“要是这么就死了,死前都不知道自己生前被动过了什么手脚,到底能避免的,还是不能避免,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不关我事。”
画皮蹲在纯白的机器前,她的头发贴着金属,低声说,“最后一次问你了,真不准备帮我们?”
仍然是沉默。画皮站起身,什么都没说,朝后挥挥手,走出了这间先前从未涉足过的房间。再回到前院捎上贤余时,听说刚刚幽灵玉面也已经走了。外头整条武康路上星星点点亮起灯,让徒然堂看上去更像是一栋遗世独立的鬼宅。
“我跟缪小姐打好招呼了,咱们回去吧。”
“这就打道回府了啊?”跨出徒然堂的时候灵器特有的浓郁氛围也从周围消散掉了,人形还是人形,灵器的念也就贤余一个在上方飘,此刻有些嘲讽地说,“真拿那玉面没办法,回头还得去看那机构的当地存档?”
一出徒然堂,画皮掏出法宝摇身一变,又是一幅足以混进人群里的普通女孩长相,但语气还是一模一样,“不要正面刚嘛,既然这样行不通就换个法子,接下去就看缪小姐能不能看在我们劳模员工的份上帮个小忙了。”
贤余乐了,这下好,最好能让那个傲慢的家伙吃瘪,“……行,那回去吧,我瞅见娲这两天好像也出去过几次,好像进展不错嘛。”
“确实不错,掰手指数数,成就得达成四五个了,”画皮挠挠头,说着掏出手机,打开最新警报的提示消息,“嚯,这儿倒有个家伙不打自招了。”
“什么家伙?”贤余觉得有些奇怪,但画皮没让他看见手机,而是立刻收了回去。这小姑娘见鬼的有那么多个手机,这个提示消息又偏偏不在贤余的本体里,突然之间意识到其实自己只有九分之一的情报,哪怕是个成天喊累的灵器这会儿多多少少心里也有点膈应。但很快贤余就安慰自己是因为内存不足的关系,要不然画皮什么都往它这儿堆,中年人也实在是吃不消。一路上画皮闲逛着走去地铁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贤余闲聊着。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今天耳机里的声音特别安静。
“它没上线?”
“……谁?”
“那个叫Py的宠物店APP助手。”
“噢……”贤余想了想,“她很快就会过来了。”
“这样啊。”画皮点点头,过了会儿突然又说,“该喂鱼了。”
这时候,徘正安静地等在徒然堂玄关处的吊灯上。缪小姐送走画皮后,她便从空中一跃而下,又因电子幽灵不受重力约束,于是不具惯性地在她的宝石义眼前骤停,大小刚刚好好倒影在她的眼瞳正中央。
“缪,”她轻声说,“徒然堂什么都懂吗?”
“不敢说什么都知道,但关于灵器狂百,无主之物和电子幽灵,或是更多同他们打交道的人,我还算是清楚。”
缪小姐想到先前在院子里,若非玉面突然来瞧个新鲜打断了她们,当时这浑身颜色鲜艳,像热带小鱼般的电子幽灵似乎正想说些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和原始程序呢,是同一个名字吗?”
“不是,我是101宠物店,我的名字是徘。”
“那么徘,你想问我什么呢?”
她犹豫了会儿,想起玉面的话,没有身体又如何呢?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岂不是超越人类的存在?可不受任何拘束,不也就无法对其他任何人,对画皮感同身受,如此一来,她怎么可能超过那些过去钻进人心里毛茸茸,活生生的宠物,抑或现今机能丰富,甚至足够成为半个巡逻仪的机械玩伴?她正迟疑时,缪小姐却什么都没说,等得很耐心。她虽是徒然堂店长,但对待画皮时,与其像那些主管和大老板,反倒更像是自己饲主的饲主,和蔼亲切,让徘心里平添了几分好感。
“……我想脱离我的载体,想拥有身体,”徘下定决心说,“想变得和画皮一样,有什么办法?”
缪小姐一愣,“从前我只知道,灵器愿意和人类结缘,替人类完成愿望,也在人类的帮助下完成自己的愿望,因为灵器大都与人类相伴许久,所以生出不同于人,却又因人而来的念。可倒从来没有见过生出自己愿望来的电子幽灵。你是想要成为人吗?”
“是或者不是,都无所谓。”徘摇摇头。她的衣着突然变化起来,仍是那身泳衣,却褪去本身的颜色,头发上长出毛茸茸的耳朵,脚上踩着爪子鞋,随着她继续说的话不断变化着,好像试图用图像的方式展示给缪小姐看。
“你看。小狗会热,蹭鼻子的时候,湿漉漉的,小猫会喵,挠肚子的时候,咕噜叫,小鸟会跳,啄人的时候,耳朵很疼,小鱼会游,朝涟漪去,伸手的时候,就亲你的指头。”徘停下,仍浮在空中,随着暖气流上上下下,又微微朝后退了一些,垂下视线,“……缪,我也想变成这样。”
“我明白了。”缪小姐迟疑片刻,“这确实不光是脱离载体能办到的事情,哪怕将你的数据用另外一种方式储存在有神经反应的机械宠物上,你和器物本身仍然是分割开的……你是从画皮这里知道了哀悼者,所以才来问我的吧。很抱歉,你和哀悼者们还不一样,恐怕在你身上行不通。”
画皮是哀悼者……这是什么意思?徘一愣,她从未从画皮口中听到过这个词,为什么缪小姐却很清楚的样子?
“嗯,”她有些犹豫,“细节不清。”
缪小姐叹息道:“徘,你要知道,哀悼者们虽然全身都是义体,也都是由徒然堂将她们的灵魂固定在义体上的,但在这之前,她们……或者说她们生前,与从数据和系统中诞生的电子幽灵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生前?”
眼见徘仍旧不解,缪小姐不得不点破,“在成为哀悼者之前,她们都是普通人。徒然堂不会乱动活人的魂魄,所以哀悼者们,全都是曾经死过一次的人类。”
全部都死过一次?她过去从来没有想过。既然身旁充斥着怪异,娲是人身蛇尾的古神,贤余是器物中诞生的灵,自己是数据集合体的灵魂,潘是讲话奇怪的小孩,所以哪怕画皮看上去跟一般人不一样,她也只当是全身改造程度较高的新科技带来的后果,哪怕画皮能变成别人,那也是因为画皮和娲和贤余都一样,有特殊的超能力……画皮曾经是人类?画皮曾经死过一次?徘成为她的宠物那么久,从金鱼,到日积月累的数据,到如今,她生出自身的意志以来,她竟然一无所知?
“我很希望能帮到你,但这个办法不行。”缪小姐又像想起了什么,安慰道:“好在电子幽灵不似灵器,不会因念想过深,或追寻愿望走得太过导致污浊,所以你不必太担心,如果平时觉得寂寞,也可以自己来店里坐坐,我们这儿有灵器还挺欢迎各种各样的电子幽灵呢,就不知道你们对不对盘,我去给你喊过来,哎,电……宇普西龙啊?”
“所以你也不行。”
徘低声说,她的身影在吊灯底下忽隐忽现的,就好像是漏进门缝的夜风搅乱了光线,“……就算是徒然堂也行不通。”
再是缪小姐一眨眼的功夫,她还没来得及答话,徘就从徒然堂消失了,如同她去过的其他任何地方一样,身后了然无痕。
娲正细细擦拭着一只画眉笼,在这里,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灰尘会落在笼子上,而擦拭本身就有更多的意义,就像亲手摘下蒲公英,捏造青目牛一样,由娲精心呵护的鸟笼自然会有娲的力道在里头,其中囚禁的东西却并非简单的画眉或八哥。它们既未成形,又非灵器,只有手持那本书的人才能看见。
自打提篮桥一事后,上海各地的怪异传闻愈渐增多,这里头当然有画皮和娲的功劳,先前的不用多说,近来娲又对外头领来的保姆和小鬼头很是满意,前者倒是化成老青狗,其服侍的家中,火从箧簏中起,衣物尽烧,而箧簏故完;而后者,又是个极其依赖母亲,也被母亲全方位控制着的男孩,他母亲许愿说希望孩子能永远不要离开她,这倒是好办,娲一伸手,取各自的血涂在对方额上,便将他们双双变作青蚨,自此往后,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除此之外,还有希望能有亲生孩子的同性恋人在她帮助下变成龙阳羽人,想要逃离家庭的老妇人浴盘水中,久而不起,变为鼋矣,与那些喊不上名字来,但也从上海各个角落越发活跃的无主之物一同交缠在一起,把这地底下的怪异之脉催得好不热闹。
基地里前几天都没人在,娲倒也不寂寞,夜里散步,穿行在街坊间时,总能遇见个大爷,拎着一瓶熊猫白酒或者七宝大曲,最爱朝周围一圈听众吹嘘,说自己属虎,算命的说,天生是个爱造反,但会握有权力的人物,于是年轻时闯南走北,如何得罪了一众流氓又被人挑断脚筋,后来做了肌腱重建才恢复行走能力,倒是否极泰来,知了江湖险恶,正迷茫时,便有一回见郁郁稷山紫气东来,知道是祥瑞之兆,于是洗心革面,去了广州从商,如此发家。说话时,穿着一袭哑光的紫羽绒衫,看上去暖和,从来没脱下,上头还绣着个双色标记。他身上曾经倒也有空位,可惜后头给补好了,娲盘算着把填上去的人造之物挖出来后,倒还算个好容器。画皮一回来就知道看娲的样子一定找到了下一个目标,咧嘴一笑,“看样子大家都挺顺利嘛。”
但娲先注意到了徘的异样。她和贤余同时和画皮一起进来,一个仍然懒洋洋地答着画皮的话,徘却只顾独自往上窜,消失在娲成群的鸟笼之间。“怎么了?”娲问道,画皮却摇摇头,说在徒然堂里遇到了点困难,但已经拜托店长想办法了,人命关天,就算没明说,店长也是明事理的人。
“有人进来过吗?”画皮绕了一圈,检查四周的动静,好像都跟前几天没什么区别,娲也说确实没人进来过的痕迹,画皮想了想,“那人应该来过,但还不知道确切的地方是在这里。”
“什么人?”
“我们调查的那个研究员,叫胡克的那个,”她指指口袋里手机,看在娲讨厌这东西的份上没掏出来,压低声音跟贤余说,“这不是上次我们发现了他照片吗?我在地铁四周监控录像里对他进行定向人脸识别了,这不,之前就收到一次警报。”在从基地出发,去咪可希身边潜伏以窃取信息之前,画皮就事先潜入地铁监控室,连接地铁局域网同步监控录像并给自己偷加了一份权限,再将胡克的照片输入进警报软件做定向识别,这不就被她算准了,在地铁站入口的第八号外部摄像头捕捉到了那人的行踪。
“……说不定就是正常坐个地铁的事情,别那么大惊小怪嘛,就算是罪犯,也得先有个犯罪嫌疑人的过程,”贤余打了个哈欠,随着哈欠喷出一连串气泡,“你就那么笃定啊?真是年轻人。”
“坐地铁也不会老在地铁口绕来绕去又不进站,你不觉得可疑?”
“看上去他像是知道在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但并不知道具体在哪。”
画皮转念一想,“那他怎么知道这儿的?”
“谁晓得呢,难道是潘说的?”
“潘要是什么都说了,胡克也不会就呆在上面绕圈不下来吧,稍微有点脑子就会知道潘说的列车是回库车。”画皮沉默了会儿,“他也有挺久没过来了。”
“我们没喊他来呗,这小子还是听话的。”贤余瞟了一眼上方漂浮着的徘。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从贤余半浮空的地方,能看见她垂下来的裙摆。它不知道徘是不是故意的。如果电子幽灵想完全避人耳目在旁偷听,可真是轻而易举。它知道徘也在关心潘的动向,于是抬高声音追问,“……后面准备怎么办?我们在博雅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所谓的永无乡项目距离预计结项时间只有十八天了,谁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十八天之后的打算究竟是继续取出他体内所有器官,还是将他转移,或者完全交给那个委托人,”画皮眯起眼睛,“但总之,如果我们要把潘从那里救出来,就更要稳住,不能打草惊蛇。胡克来过这附近,却不知道这地方,可能是潘并没有亲口告诉他,而是因为别的原因暴露了……要是监视他的人还没肯定他溜出来过了,我们现在也不能让他立刻从那群人面前失踪,毕竟这后面的事情麻烦着呢。”
“……你们不救潘?”徘远远地说,这次画皮的耳机里也有她的声音了,“他很可怜。”
“救人也要讲基本法,不是把人拎到这儿来就算救了。”画皮双腿盘起,一屁股坐在残破的石柱上,“……这该怎么说?小孩谁管,谁养,就凭我们?还是接着送去孤儿院,以什么名义?能保证不被那群人找到吗?这可是他们见不得人的项目过程,可不是简简单单地消失一下就能放着不管的。”
徘几乎意有所指,从空中直坠而下,落在娲与画皮的中间,指责道,“告诉潘实话,他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不瞒,不骗人。”
画皮透过她看着娲,娲的视线和耳机里的声音也闹得人烦。这也太难了,这话要怎么说,该怎么说,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能理解器官移植、克隆人、医疗机构吗?画皮伤脑筋地看着贤余,就算能理解,这不残酷吗,为什么不换个办法把他从那地方拐出来?
你能跟一个小孩说的最残酷的事情是什么?贤余反问,画皮想想说,你没爸也没妈,潘之所以叫潘不是因为你是彼得·潘,而是因为在这个社会上,你根本就不在那个人人归位,浑然自成的庞大体系里,因此也就不是一个有名有姓,能称之为人的人。贤余说不对,是永无乡其实是一个儿童为主角的谋杀故事,胡克船长真的是坏蛋,汀克贝尔却不是任何人的守护妖精,你要什么就有可能得不到什么,你以为只要长大一切就好了,但最难的事情永远都还没有发生,比告诉他圣诞老人不存在还要困难。
画皮沉默一会儿说,世界上也没什么事情真能说是最难的。
贤余浮在半空,觉得身体越来越沉,好像它疲惫的念想也因为此刻的焦虑而变得很重,把它往下拽,回过神来时,它就被娲拎在手里,甩在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鳞片。画皮噗嗤一笑,“娲,你是想吃了它吗?”贤余浑身一哆嗦,唆溜一下就从娲手中窜走,娲神色一动,愠怒道:“……没教养。”
她倒是有那么一点想念潘,倒不是真觉得那小子有什么可取之处,除了能帮助她们从外面找到更多野生的怪异回来喂饱自己之外,他也只会时不时地帮她捶肩。她记得潘的手,总是很用力,又很小心,力道就像小狗使劲摇晃的尾巴啪啪打在腿上时一样,不让人真的讨厌。娲眼看着徘落在她的尾巴上,近来因为潘不出现,她在秘密基地里也多以人身蛇尾的姿态活动,比在轮椅上自由多了。
“画皮,”徘忽然问道,她背对着娲,仰起头看着基地上空灰蒙蒙的云,这些云雾并非是真正的云——这儿毕竟是地下,但这云雾般的景象究竟是从何而来,也从来都没有人问过。好像因为娲盘踞在这里的缘故,所以一切都有了解释,一切力量也有了来源。徘轻声问,“有一天你没有打开101宠物店。”
“啊?”
她仍注视着上空,“有一天你断更了,七百多天里,其中一天,贤余说手机开着,一直开到没电,101宠物店在跳提醒,你没有打开。为什么?”
“有这样的事吗?”画皮挠挠头,“谁记得啊,肯定有别的事耽搁了呗。”
“……你是什么人?”
“我嘛,可不就是传说里的妖怪,真实的样子,喏,面翠色,齿如锯。”
“这样啊。”徘知道画皮说话时仍然注视着娲,好像这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娲听的,她转过身,朝画皮踮脚跃去,又落在贤余的尾巴上,“……那我是谁?说话的我。”
“101宠物店的AI助手?还是贤余,你用系统女声在恶作剧吧?我猜对了?”
“你的能力还不够,画皮,”娲打断道,她朝徘伸出手去,但徘却没有和以往一样跳到她的掌心里去,“如果眼睛看不见的话,就要用心去感受。”
“哎哟活见鬼了,我的好娲啊你怎么连这种话都知道了,”贤余大为震惊,“这不是潘总在这里念叨的另外一个故事嘛,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搜完了,是小王子里的吧,那个故事里有毒蛇有狐狸的。”
“嗯,”徘点点头,“我们要救他。”
秘密基地里一时沉默。没有人想反驳画皮提出的一系列麻烦,毕竟这些都是紧紧跟着潘而来的麻烦,要是不考虑以后的事,当下就算把潘捞出来也无济于事,甚至有可能过早暴露小队,功亏一篑。娲扭过头,不接话,“……来吧。”
徘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窜,她趴在娲的肩膀,见女孩朝自己的方向微微倾过头,这下红了眼眶,“娲,我不是什么人工智能助手。”
“嗯。”
“我们不好瞒着潘,事实就和数据一样,篡改或者掩饰就是不对的。”
“就像我们给别人讲故事一样,我们也要给潘讲一个故事,当故事说得够好,就会适合他。”娲翻开那本纸张薄脆的古籍,似是陷入沉思,“……他让我觉得很熟,明明现在他身上,感觉不到空位。”
“他失去了一颗肾。”
“哪里有点不对,我总觉得……”
画皮并不清楚娲此刻的低语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朝哪个她不知道的空鸟笼说话,于是舒舒服服躺在墙角,翘着二郎腿玩起了101宠物店,这天女孩模样的AI助手始终没有出现,连屏幕上方的弹窗提示都少了许多,她洒了很多鱼食,多到金鱼都不再上浮张嘴为止。画皮打了个哈欠,“……娲,晚上我去给你找那目标?”
“不错。”娲垂下眼睑,“潘呢?”
画皮眨眨眼,先前整理的所有关于胡克、博雅卓悦医疗机构中捕捉和回传的数据、永无乡项目资料全部都汇总在一份本地加密文件中,但距离还原整个故事还差零星几个关键之处,“耐心点嘛,再等两天,相信我,玉面那里没查到的东西,也许其他人有办法帮我们查到,等知道潘以后的麻烦是什么了,就能想想对策了。”口袋里,被调整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此刻亮起了屏幕。
如果我们来不及等了呢?
徘越退越远,她没吱声,所以娲和画皮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在鸟笼之间,在那些除了娲之外无人所见的怪异之间穿行,如果有一天,潘就会被人关起来,就会死去,就像画皮也在某一天突然就死去,然后摇身一变,变成如今的模样,周围却无人知晓,连她最亲密,最忠诚的宠物也发现不了呢?
TBC.
二零四四年三月二十八日,胡克十五岁生日,过完春节,虚龄已经十六。那年的冬天和每一个华东沿海的冬天一样,潮湿阴冷,弥久不散。那时他住在崇明,说是区,茫茫大一片,仍似是一块游离在外的县城,可县也不是县,城也算不上城。他离家出走,在棚户区附近的几处桥洞下随流浪汉一同呆了仨月,学会打掼蛋、斗地主、抽乌龟,骗烟捡酒,躲过辅警和那些专职寻找离家出走少年的警探,如此习得三大要领,不刮胡子,不用支付宝,不用微信。
百天后,他听闻家中数天无人,盗贼在门上动了手脚,准备挑个晚上去行窃,于是他预先报警,然后悄无声息地独自回了家。防盗门锁没换,屋子里一个人都没,爸出差去莫斯科半年不归,外婆在微信说妈妈在家中急得病倒,又住了院。他只跟外婆报了个平安,关掉手机,草草洗把脸,打开电脑重新连接校域网,接收老师发来的准考证,衣服都没换,第二天就去参加了中考。作文题目是:请以“希望”为题,谈谈你的十五岁。他写,十五岁的离家出走总有一个目的,去找什么,或者从什么身边逃开,就好像十五岁的田村卡夫卡,逃离预言。但若要寻找沙尘暴,就该去北方,不用爸妈账户里的钱就去不了北方,所以我在北方路的桥洞下呆了一百天,夜夜等待桥下刮起沙尘暴,这样我就能一步跨进去,再也不出来。“希望”就是崇明的沙尘暴。
他偏科严重,少年时又体弱多病,此次没有申请特殊免试,体测直接拿了零分。另一方面,思想政治极差,音乐美术倒数,语文英语勉强及格,倒是剩下科目尤其理科,包括地理,都极为拔尖。原先也多有出路,走特招,或者是竞赛,只要愿意,用班主任的话来说,就“总能想想办法”。但他一言不发就逃课三个月,缺席了百天誓师与最后的冲刺,像是同龄人中的叛徒,躲过无处不在的命题、演算、定理,也从那排低矮的,像偌大监狱似的长格子间里脱离而出。人说,这是他抄起长矛,对风车发起的挑战:把所有人头顶横梁上那不得侵犯也不得碰触的排名表撕下,好像把生死簿丢进阴沟的小鬼。于是,这些原本可商量,可周旋的余地,也都在这长矛顶端被挑下,最后甚至谈不上失之交臂,而是理所当然地与学校的特殊推荐名额无关。
但鲜有人知道,年少的胡克并不是在对学校,或者说考试发起挑战。在高压态势与狂风暴雨般的骂战后,他选择逃出那间朝北的屋子,以自己的未来作为筹码,换取同他母亲两败俱伤的结局。十五岁的时候,想要的结果无非就是用尽一切办法,不计成本,不计付出地痛快爱一个人,或者痛快地伤害你的敌人,对胡克而言,后者尤是。
于是整个暑假、两个最燥热的月份、潮湿的六十二天、蝉鸣无休无止的一百二十四个太阳与月亮下,他独自一人在家,忍受父亲的缺席与母亲无休无止的视频电话。他一次都没有去医院看望过母亲,只在视频时将电脑搁在一旁,只留半张脸的侧影,在咒骂和哭泣声中沉默地倾听并且铭记,不置一词,面无表情,内心却是反反复复推敲,斟酌,寻找措辞,孵化各种拒绝的理由。结束后他都会打电话给外婆。外婆在电话那头,安静得像田野里的鼻涕虫。他听见她陈缓的呼吸声,也知道她在听,于是说起那些被母亲随心所欲像破布袋一样丢来掷去的傍晚,说起高烧不断时甩给自己的巴掌,说被拔掉的头发、同学嘲笑的斑秃、满嘴的溃疡,说他想杀掉妈妈,想得快要发疯。反应过来时,意料之中,他中考落榜,与超过半数的其他人一样落得个一眼能见底的人生。这底并不是确切的终点,目的地,而是他们心里的井底,洞穴的底部,一种盖棺定论:从此他们与这世界上的某些事物就再无关系了。天上地下的差距,他十五岁时还并不清楚,只对它有个模糊的概念。
九月,中专开学,他提着一个宜家尼龙布袋,背着个盗版北极狐双肩包,搬去和学校附近的外婆同住。外婆是个聋子,也是个哑巴,小时候,听说他太外婆不信疫苗也不信那些个县医院的医生,成天在村里兜兜转转,大骂那乡镇卫生院占了她家祖上该留下的农地,便由着小女孩自个儿发高烧,烧了整整四天,躺在行军床上半死不活。隔壁有个好心大爷看不下去,翻箱倒柜找着盒链霉素,偷偷给她屁股上扎了几针,命捡回来一条,耳朵也聋了,更让太外婆笃信西药就是盅,反手就要那人赔上三十多万损失费。不出俩月,那大爷不堪骚扰搬走了,女孩天天被泡在中药里,像个腌孩,又过了几年,他外婆也走了,只有疯疯癫癫的太外婆留在村里,守着一块地,满框草药,守得土一年比一年肥沃,人一年比一年更贫瘠。后来的事胡克也不知道,总之他外婆念书识字,认识了他外公,有了妈妈,再往后就有了他,他们从来不谈他外公外婆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听妈妈说,外公是二婚,他们过得算不上幸福,不过普通人家罢了。
幼时胡克从来没从妈妈那里听到过什么童话故事,西游记或三国更是只能自己找有声书来听,而妈妈口中的故事,全都是在说丈夫的不靠谱。她总是一遍又一遍,绘声绘色地说他们的婚礼,说到他明明那时候还没有从母亲的肚子里生下来,却好像亲眼见过那场婚礼。郊区的平价饭馆,台下十来桌人,亲戚居多,少数好友,爸爸穿着白西装,妈妈穿着婚纱,在大厅中央合成板搭的临时舞台上交换戒指。他一双汗手,手指粗笨,又太紧张,眼睁睁地看着那枚钻戒从手指上滑掉,掉进夹板缝里不见了。这双手,曾经反复同她的手十指相握,关键时刻却做了大傻事。那戒指要五万块呢!她大喊道,花了大半年工资!他们凑在一起,一个撩着婚纱长摆,一个满头大汗,眼冒金光,凑着头打开手机闪光灯四处找那枚戒指,找得婚纱脏了也破了,西装肩上缀了汗渍,全场嘉宾也都站起来,作为婚礼的余兴节目开始表演寻找戒指,却从来都没再找着过。妈妈愤愤说,一定是有人捡着就自己偷偷揣兜里了,那戒指,值五万块钱呢!胡克这辈子都没见过五万块钱的钻戒,只见过妈妈左手无名指的那一圈银戒指,廉价又普通。
他与外婆同住的这些年里,几乎把这些故事抛在脑后,每天放学就准时回家,在线上自学其他科目,嗅着老人身上洗洁精和烂橘子的味道,身体神奇地疯狂生长,变得远比从前健康强壮。外婆的沉默将他从妈妈手中庇护下来,同时妈妈也噤了声,不再过问他的近况。这是姗姗来迟的决裂,让胡克晚于他人,迎来自己真正的生长期。但后来他知道其实是妈妈对他失去了兴趣,失去了希望,从他中考落败的那一刻起,他就是那个家庭里从钻戒变成细银戒的一部分。他为虎作伥,作为他爸爸的儿子,致力于给这家庭中的女人带去不幸。她确实说的对:过去她对胡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她泪如雨下,棍棒似风,咒声比刀剑,长年累月,即是想将他从一团软绵绵的婴孩,雕刻成一个能替代他父亲的男人。
于是胡克常常,不间断地陷入一股轻微的困惑,外婆肚中究竟是如何长出那般伶牙俐齿的怪物?好像她迟迟老去的沉默,身上所有的声音都被曾在她肚子里过于强壮的妈妈捋走了似的。奇怪的是,他明明知道夺走了外婆声音的不是妈妈,甚至也不是太外婆或者那盒链霉素,真正永远夺走外婆声音的是她自甘于聋。正因为她自小就体会过真正的寂静,足以媲美宇宙的真空,将她从他们所在的风雨交加的世界里圈养起来,她才变得比任何人都聪慧,像被封在水晶里的长者,主动选择闭上耳朵,只对少部分人敞开心的聆听,这正是胡克与外婆亲密无间的原因。如今,哪怕她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人听得懂她的发声,啊啊咿咿,咿喂咿啊,这种无法被大多数人理解的语言,则将她变成世界上最老最睿智的疯子。
十八岁时,外婆在睡梦中死去,算是喜丧。爸爸在北京一去不复返,妈妈也没回来。他拿着外婆为数不多的存款,又问亲戚七拼八凑借了笔钱,转账给殡仪馆巧舌如簧的男人。交完这笔钱后,他连一个月的公寓房租都交不起,于是抱着骨灰盒,请了半个月的病假,在第七天操办了个简陋的葬礼。那些日子里,他独自走到离公寓步行一个小时的山丘,爬到半山腰,挑中块大石头,蹲在那儿花了一夜功夫亲手磨成块墓碑的形状,后来又辟出一块野地,把外婆埋葬在一株小树边。堆好墓丘后,他去同学参加的美术练习班附近捡了几管没人要的油画颜料,拿起把小剪刀从尾部一点点剪开,手指头戳着破毛巾,就着一点残剩下来的颜料往石碑上凿好的凹糟里抹,以做题字。写的是他唯一学的行书,不标准,带着胡克少年时代遗留下来的瘦瘪劲儿。那上面写着他外婆的名字,张庆珍,有很多捺,也有很多撇。
外婆过世后,胡克依旧没有回家,与母亲断了联系,在当地半工半学,熬了一年多,把借条一张张打清,勉勉强强拿了份中专文凭,也干脆放弃升本科的机会。十九岁,他抛下一身烂摊子,离开崇明,提着一只尼龙编织布袋和盗版双肩包,只身来到上海。从此往后十七年,再也没走过。他小时候第一次听说有个地方叫“上海”时,丝毫不觉得崇明是它的一部分,而应该是另外一座岛。但这个吞没了他的城市从一开始就套着欺诈犯的面纱,它并不是一座在海上的岛,没去那儿的人总觉得它是座蓬莱,去了“上海中上海”的人知道那只是个大型加工厂,把无数梦扔进燃油桶,最后全部套进一个模子里,丢进可回收的垃圾桶再烧成灰烬。你来自哪里?人们在不是岛的上海问你,非常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就好像你去了火星,坐在坑里的外星人叽里咕噜问你,你来自哪个星球?或者好像你去了加拿大或者美国,垃圾桶旁裹在旧大衣里的人问,老兄,你又是从哪来的?在上海他们也这么问,不是突然流行起用这问法代替招呼,要真这样,那这招呼早就流行了大半个世纪,成为任何时尚都望尘莫及的经典。在上海,这问题本身超越任何经典,任何真理,成为这城市最沉的内核:你从哪里来?胡克向来不知如何作答,有种问题被问了一百遍你也永远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就是最好的示范。
他在上海这些年里学会了沪语,或者说上海话,跟在老家说的本地话还不一样,如果被人发现是从崇明或者金山来的,仍要被人看低一头,背地里说你是乡下人,不屑听你说久到开埠之前,久到还没吞下那些吴语评弹和宁波人惯说的阿拉之前的事。他学会的沪语在过去是新沪语,在现在也变成为数不多人才会说的旧语言,好像太多人涌进这座城市,即将用第三代上海话将他好不容易才学会的这一代也覆盖掉。刚刚起步时,他干过很多活,白天保安,虽然是体力活,但也不像建筑工地上那么累,不至于一下班倒头就睡,能混个基本工资和社保。晚上凭着一些网上自学的课程接一些代码的外包,有些公司员工偷偷找枪手,或者是独立游戏,也有些看不清全貌的程序块,大都开价不高,他也权当练手接外快,补贴花销,来者不拒。写出过一堆bug,差点被人直接拉黑,但他也不在意,换一个马甲便是,倒也是能勉强凑活过下去。他仍对念书时感兴趣的科目念念不忘,自学些应用生物科技的大学公开课,偶尔也有些天文物理的,为此还硬着头皮跟字幕学了点英语和德语。闲时囫囵吞枣汲取这些知识,什么都看,也什么时候都在看,午休时,吃饭时,一手筷子,一手在纸上演算,时常吃到饭菜都凉透。同事嘲笑他,你以为自己是个大学生吗,他也不说话,想早晚有一天,他会出头人地,把这些人全部踩在脚底。他们的人生,就像那些初中时日日夜夜都把头埋在试题里却仍被抛下轨道的同学们一样,确实早早就看见底了,在安保亭、足浴间、廉价超市、群租房里成为蚂蚁。但他仍在以他的方式报复母亲,无论怎样,二十岁的选择比起十五岁来要更多,既然敌人的期望转变了,那憎恶的方式也自然也跟着转变,他要做好准备,在他对母亲彻底失去任何价值之后,给她当头一棒,最好也能借此,让她原就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一命呜呼,那他可就真的杀掉她了。
可上海的一切都变得很快,也比胡克隐约预料到的更快。随着无人巡逻机的迭代与安保系统的又一轮更新,停工与基层失业潮拍上岸,打湿了他的鞋,随后就在甩干旧球鞋,一个愣神的功夫间,就将他们全数吞没。回过神来时,他发现偌大的上海滩,竟无处可去,无处可归。他一边想着要不回老家吧,灰头土脸回去,也好过饿死在马路上,但又心有不甘,犹豫不决,便独自一人在东川路附近走,漫无目的,饥肠辘辘。一张古怪的科普讲座宣传单把他导向另一间更神秘的大楼,他不知不觉走向同事们嘲讽的神坛,穿过没有盛开的石楠,木木地跟随其他年轻人走向静候开场的自习室,在第一排没有人的地方坐下。面对后座愁眉苦脸,不抱希望递来的问题,他自然而然接过,自然而然地解起那道题,得心应手,如沐春风,一时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自我。
那里相比他曾经逃离过的长格子间,时时刻刻都敞开着门,像是四通八达的丛林中央,只等他选择伸手拉紧哪一根藤条。二十二岁,胡克放下笔,抬头看见弯腰注视他的老林,也看到了不一样的可能性。
现在他仍注视着老林,比起十四年前,他身上老化的迹象来得比常人都慢许多。而胡克没有在自己手臂之外的地方加装或者更替过义体,以至如今,他和老林之间看上去比起父子更接近兄弟。但他也清楚这个名头响当当的“林牧教授”并不是什么传说中不老的妖怪,每一寸未露老态的皮肤与眼角都是这位曾经名噪一时的生物学家付之以心血的结果。
经营私人诊所一定很赚钱,更何况是开在酒吧“果园”后,成熟产业链,环环相扣,好像一个平躺在地的巨人,前面吃下赌徒与拳击手,消化完毕,后面就一股脑儿直通屁股,半点肥水都没漏外人田。他胡克怎么就没在前头想到呢,早点想到也不至于如今还在争要一个破烂的副研究员头衔,照顾甩不掉的拖油瓶度日。
“我过来一趟可不容易啊,林老师。”
这破诊所藏得很深——虽说林牧这些年里销声匿迹,不知行踪,但有心要找到他的痕迹也不太难。胡克只消跟过去的同事稍作打听,大抵就能知道他离职后脾气大变,翻脸不认人,要不是都知道他是自己想走的,还以为是强行被大学开除落了心病。二十分钟前胡克挤过还没开始喧闹的人群,要了杯最便宜的啤酒,一饮而尽,权当交个过路费,一开始就没做在吧台久留的打算。最近他手头不太宽裕,不是因为过度开支,而是由于过度节俭。少年时代谈不上贫困,但足够拮据,让他近乎病态地喜欢看账户里数字的增加。现在拳击场还没开张,绰号“斯芬克斯”的女孩看不出来有没有睡着,诊所的高峰时间也没到,无需排队也无需预约,只有酒吧走廊,一天二十四小时看上去都是一样的永夜。胡克停在她的面前,“让开。”
女孩纹丝不动,高度义体化的金属覆面令她看起来像是台线条优美的最新Apple Helper。她开口毫不含糊,不带寒暄,直奔主题,“细君,打三字。”
“大戆比?我看起来是要去跟人打拳的吗?”
“莫须有,打四字口语。”
由于女孩的双眼也都被他小时候常见的那种VR模拟眼罩覆盖,胡克根本看不出来她到底是戏谑还是认真的,恼怒道:“小姑娘,我又不是武松,这过山还得先打虎呢?来,我们先认识认识,你叫什么名字?”
“一粒谷,撒满屋,打一名词。”
胡克烦躁地挠挠头,嘟囔了一句我操,又不敢骂太狠,怕被真正的狠角儿给一拳呼脸上就丢出去,不由压低声音,看着她手中那杆长提灯,“我也不劳烦你给我带路,路我认得,拳击场我也不去,我来找林老师,老林你知道吧。”
“无头无尾一亩田,打一字。”
“来真的?非搞不可吗?你别看我这样,我跟我外婆可学过不少,人称灯谜小王子。你这看起来还没成年啊,能进酒吧吗?”
“心有余而力不足,打一字。”
总算轮到个能答的了,胡克挑眉就往前迈步,对斯芬克斯横在前方的灯杆笑道,“忍。”
路藏在酒柜里,没有岔口,斯芬克斯让开后,他钻进暗深的甬道,摸索着前进。由于拳击比赛还没开始,酒吧里的人在傍晚时也不多,他几乎在快要离开拳击场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穿行在观众区的最后方,那个孤零零的擂台四周围着网兜,在没有开灯的拳击场里就像个埋伏已久的阴谋,就要有个占据高地的狙击手在他进入诊所之前给他致命一枪,然后从每一个过路人的口袋里炸出一笔钱。胡克打了个哆嗦,加快脚步。
诊所里只有林牧教授一个人,如今他既是医生,又是教授,但他仍习惯喊他林老师。他没有敲门就走进去,靠着门框边的白墙,看着埋案不动的林牧试探性喊道,林老师。后者没有回答他,但胡克知道他没有睡着,也没有戴着耳机。诊所里非常安静,甚至能清楚听见林牧口中的低语,这种低语并不是针对他的,而是属于如今老林的自言自语,那些他故友们口中难懂的“呓语”。这呓语令胡克想起他的外婆,因此他坚信这并不是像外人传言中所说的那样是林牧的恶意,或者傲慢,他想,只是林牧如今也拥有了他自己的真空而已。
“林老师,是我,胡克。”
林牧的双臂和胡克的左臂一样,都早早更换成了义肢,大部分时候被白袍遮住。看见林牧的时候,胡克久违地回忆起手臂创口的剧痛。更换义体的第九年,他有时几乎会忘记原本的手臂其实并不是这像胡克船长一样的金属“钩子手”。他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嘎吱嘎吱在地面上拖了一路,尖锐的摩擦声总算让他皱起眉头,露出嫌恶的愠怒,或者也是胡克身上一股酒气的缘故。
“我来看你了。倒不是为了寒暄,省了那些,就是想向您请教一些事。”
“原来我现在还有可教你的东西?”男人头发花白,金属细框的眼镜架在鼻梁前端,几道黑色弧线,和他高耸的颧骨一起将中年人的脸部割裂成冰冷冷的几块。胡克想他还真跟当年离开学术界时看起来差不多,要不是因为他当年走了,项目甩手丢给别人,胡克指不定也还能继续苟在那个项目组里。
恩师的离开曾经对他是个天大的打击,林牧这种一路顺风的学术精英一定想不到,他一走,手底下的胡克作为一个连本科都没走正经程序上过的社会闲散人士,压根连当个合同工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谈要留在顶尖的实验组里了。曾经因为讲座开始前一道除了胡克以外几乎无人能解的命题,他向处于失业潮中近乎溺死的胡克垂下一根绳索。青年毫不谦让,奋力抓紧绳索向上攀爬,摇身一变,成了十四年前大名鼎鼎的重建器官实验组中的一员。从最远离实验室的基础处理工作做起,胡克如饥似渴地从良师身上汲取一切足以又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在林牧的手下,胡克的糟糕履历也被拼死的勤奋覆过,最后成为林牧所在这一领域的得力助手之一,可后来,同样也是林牧,把这根恩赐的绳索收了回去,令胡克不得不离开项目组,另谋他处。
要说他恨,他自然也是恨过一段时间林牧。你很难说纯粹地去憎恨自己生命中唯一的恩人,但也同样很难纯粹地原谅一个重新把他踢下象牙塔的人。但胡克不会说现在他还在恨林牧,如今他称得上是心平气和,至少面对林牧,还知道要放上半分敬畏和真心。那段时间早就过去了,既然后来谋到职位,虽有诸多不顺,但能摆脱刚来上海那几年的不体面,归根究底也都是当年林牧的功劳。没必要跟从前的坎过不去,只要现在的老林也能继续帮助他就行。
“那当然,林老师永远是林老师,你不是还差点被评上终身职位吗?要不是你走了,项目也不会交给别人,那项目在我被踢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虽然现在也没什么花头。”
如果他不像那些旧友们说的那样无情,身上还残留点感性的话,现在就该有些愧疚感了。胡克的项目碰到很多问题。譬如潘明明是楚琨玉的克隆体,按理来说,在基因完全复制,只对先天肾病的基因进行定向剪辑的情况下,应该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楚琨玉的排异反应。但先前潘的左肾移植手术却以失败告终,他们还不清楚能不能找到方式规避同一个问题;同时楚琨玉的病情也又一次反复,在平稳之前也没法进行第二次手术,可一旦好转,想必出资人楚某也会要求他们立刻展开行动。如今他们只能对着两人干着急,虽然肾脏移植这一部分的工作并不是胡克负责的主要工作,但这件事情一日不解决,负责克隆胚胎的胡克也无法从中解放出来,原本是想同时利用克隆儿童进行些脑神经与适应性反应的数据收集,但眼下的潘也有脱离掌控的可能性。在没有进行肉体虐待的前提下,潘如果生出“逃离掌控”的念头,那就是最棘手的局面了。
“……林老师,你这样一句话都不说,挺吓人的。”
“你用移液枪时还有坏毛病吗。”
“不是这种实验操作上的问题……”
“那就别来问我。”
“我只能问你了。”胡克顿了顿,“这是只有林老师能解答的问题。”
“你学了那么久还不知道世界上不存在只有我能回答你的事情吗?”
这倒是真理,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只有一个人才能解决的。但胡克确实清楚,自己只能问林牧,问其他的任何人——永无乡项目组里的其他人,或者是楚琨玉的父亲,都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真正的答案。只有林牧,甚至说,只有现在的老林才能回答——
哪怕是十四年前的他都不行。
“……你把它当人吗?”
老林没有说话,他仍伏在桌前,甚至手中没有任何东西,身体也一动不动。但胡克却能感觉到对象凝滞了一瞬,他知道老林现在也不会答,于是捉住这一息的动摇继续追击,“就是那个样本,你后来走了,是因为无论如何,实验室里都已经容不下那个样本了吧?后来它去哪了,我从来没问过你,其他人也没问过。他们以为是销毁了,自然,当然是要销毁的,毕竟它从一开始就不能……不能成型,就算是在培育箱里也不行。但我知道你的,林老师,要不是因为它,你不会偏偏就在那个节骨眼上走……”
“那么久了,你就把它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对吧?”
他知道老林不会对他说实话。如果他能说,愿意说,也不会等到现在,不会在八年前不事先知会他一声就擅自离开辞去岗位。胡克确实没有资格要求林牧这么做——但相应的,这会儿他也没必要等他同意,或者等他首肯。那些烂话他也知道怎么问都不会有结果的,你通过伦理审查了吗?显然没有,废话。你找到其他办法绕过伦理审查了吗?这也根本不可能,要不然至于遮遮掩掩吗,当年胚胎销毁也是有记录可寻的,但谁会那么无聊还要求留下销毁过程的证明?他更关心的可不是这种伪君子的面子,也不是寻求一个自我闭环的良心安稳,那种东西早在决定将潘的胚胎植入人造子宫时就已经不作数了。
“……这么算起来,它已经很大了。”
老林只字不发,甚至连停下来看一眼胡克的动作都没有,而胡克继续问道:“你要怎么处理那个……看染色体的话,那个姑娘?”
胡克一眨不眨眼,牢牢盯着老林,看着他的侧脸,惊人的平静,过往他只有在实验室里才会见到这种出世的专注力,而现在的老林,是在忍耐他的冒犯吗?
“你是怎么处理她的?放在哪,是关着吗?她会跟社会有接触吗,身份怎么处理的,上学了吗?林老师,我是真的很好奇,我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样本该销毁的就销毁了,问我做什么。”
“样本是样本,我问的是它。”
老林慢慢地抬起头,他在这天第一次也同样注视着胡克,他的视线很沉,但目光却并不尖锐,“你做了什么?”
“我也把我手头那个它放在眼皮子底下。我以为圈养起来就没事,可现在不行,他长大,有可能想跑了。”
诊所里,胡克还能嗅见和医院一样浓重的消毒水味。那个教室不同的是,这里铺天盖地都是被暮色笼罩的雪白,就像两人身上脏兮兮的旧袍子。这一次他没有看见四通八达的岔口,也没有看见藤条,他意识到从老林离开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注定会用不同的方式走上同一条道路,至于走到底之后要再次如何选择,没有人能再递给他那根藤条。
“滚。”
老林重新弯下脖颈,像头掩去鼻息的长颈鹿,眼皮都不抬,低声说,“你不走,酒吧的安保就来送客,以后别再来了。”
胡克叹了口气。走出诊所时,天已经暗了。自从二十年代开始他们把往年头顶的电线全都埋到地下之后,上海的天空也并没有因此看上去更爽朗。东方航空的大型波音机体从不远处通体透亮的办公楼顶部倾斜朝上,反射的玻璃光将机体笼罩在一股光里。胡克仰头看了会儿,看出神,几乎快忘了他为什么在这儿。加装摄像头的前三天过去,运行良好,让他多多少少觉得一个多月前地下室电力系统大面积瘫痪后,自己四处奔波,请靠谱又口风紧的人来检修加固也不算太亏,至少确保了未来新增的实验设备不会再让家庭电路超负荷。但保险起见,胡克也趁着星期六身体检查的机会,在潘身上注射了微粒芯片。这时,手机开始锐响,芯片正在朝他发出定位偏移的警报。
他赶紧打开监控视频,地下室空如一人,但门仍紧紧闭着:潘溜出去了。
嘣!嗙!哗!三声巨响,特斯拉、法拉第未来、iCar X争前恐后留出一条小小的门缝,此刻被人猛地往里推开,挤得门口衣架噼啪倒下。徘也没注意那人,顺着一阵扑面而来的雾气往里跳。一百一十五年如一日,没有扩建,也没有拆迁,保留着原汁原味的薄皮和逼仄,汁多与水蒸气,肉香与攒动的人头。墙壁上八个热水汀和地暖轰轰蒸腾,头顶风扇像刚刚发动的飞机引擎飞快地搅动着不属于初春的潮热。这里头一个小桌子挨着另一个小桌子,每一桌旁边密密麻麻塞满五六个塑料板凳,捧着蒸笼来的机器服务生套着斑驳的围裙,一手一臂杂耍似地垒老高,路过一桌便熟稔地喊着号码往桌上甩几笼。那蒸笼一沾桌,便顺着那亮晶晶滑溜溜的台面一下滑到最里头,就好像小笼包里的汁水都成了这桌的养分,生出永远擦不干净的油腻。如果要封个称号,全上海最脏的小笼包铺恐怕就在这里。由于这儿是上海,因而给它派个全世界最脏的小笼包铺锦旗大概也一点都不夸张。
她平常和画皮一起呆的地方虽不大,却没眼前这股阵势,只瞧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面对面头冲头亲密地争夺醋与姜丝,再齐刷刷低头嗦一口牛肉汤,咬一口鲜肉小笼包,热汽像可乐气泡冲上鼻子。她不知冷热,也闻不着香气,但光看这些人狼吞虎咽,也懂好吃,寻思得回去告诉画皮,专挑能吓跑人的时候来。这时旁桌戴玉镯子的女人与玻璃窗后裹着围兜捏面皮的阿姨扯着嗓子,隔着大半个店铺说起闲话,谈及她们一百一十九岁的姥爷。玉镯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跟那围兜数落起自家姥爷,说当年伊就总爱念叨屋里厢的五个光榔头,个个瘦缩得不像样,毕竟那个辰光,屋里饭都是恰不饱的。撒宁家生的小囡多,就遢着面孔去讨点米,开口闭口囡囡长开了,又好看了,恨不得夸出花,夸到别人家阿婆都不好意思,喊侬坐下来吃杯茶。但吃茶归吃茶,最后抖抖索索,逃不过去把那点油票分别人些来调换些米。回去的时候心里挖塞,免不了被家里母老虎拍着头骂,老大方的,一塌刮子那点油也分出去,辣手啊。现在个戆肚姥爷也还这幅滕头斯,充阔佬,一点办法都么有。她说起来话就是这地方独有的调调,叮咚生脆,抑扬顿挫,程序没内置方言,徘这下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坐在天花板的风扇上乘风凉,像坐大摆锤。
她没有五感,自然体会不到他们吃饭时的热情。回想起来,也从没在画皮身上寻觅到过这种热情,见得最多的是瓶装饮料和苹果,不太吃东西,偶尔吃,也吃相粗鲁,不是因为饿,用贤余的话来说是没教养。这确实不是什么好话,但经过画皮与变形虫那一遭后,徘确实发现画皮身上有不少怪事。吃饭不香就作罢,她晚上有时还得用充电插头,吸附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就跟贤余本体的那种充电插口一样。画皮浑身上下确实改造得多,甚至,也许她带着银色流动斑马纹的黑色皮肤也是义体的金属表面,可改造的地方到底有多少,需要和贤余本体一样,闲下来还要特意充电呢?
“徘,画皮要走了!”
小笼店外头,贤余的声音远远传来,混在这人头攒动的低声中就好像贤余也是来吃小笼包的一份子,徘留恋地又瞧了一眼那些小包子,回到门口那辆特斯拉的后视摄像头上,“嗯。”
画皮在人群中健步如飞。此刻她看上去与平日的模样判若两人:浅粉长直发,傲慢的上挑眼加紫色美瞳,脸部皮肤光滑白皙,鼻尖挺巧。画皮之所以名为“画皮”,怕也是因为她手头这秘密武器,隐世的法宝,能让她完美化身成另外一个人。三天前锁定了胡克所在的医疗服务机构后,他们决定假装成有意向的客人,单刀直入,与那个可疑的医疗机构进行交涉。画皮选定了想要假扮的顶流网红“咪可希”,根据其直播视频所在的方位,隐藏在她周围的普通人群里观察了两天,拷贝日程安排数据,模仿其举手投足,尤是下了直播后待人接物的模样。这事真是惹恼徘,倒不是说人脸的模子变了,画皮就不是画皮了,而当画皮说话口气也变了时,她又摸不到画皮的真心,哪知道那法宝会不会让人心也跟着一起变。
“你要是看着烦,不想跟着去,又怕出事,那只好我去了啊……虽然挺麻烦的,但我好歹也是个灵器,有点战斗力,非这样不可的话我就只好出手了呗。谁让你也派不上用场,不如呆在基地里陪着娲。娲还在往外放妖怪呢,最早一些连我都不记得了,最近收回蒲公英,放生青目牛,还陆续把大鬼交给一个年轻人,又把一个钟点工变成了老青狗,画皮这里就我看着。”
徘摇摇头,不要,她想,贤余不就是一条鱼吗?帮不上什么忙,还不比她行动速度快,接近瞬时地本能理解数据,截储快照也动不起真格;也不能变成一条独角鲸,光是长钻角和大尾巴就能横扫几公里的敌人,替画皮冲锋陷阵。既然有这顾虑,自然更要天天呆在画皮身边保持警惕了。况且虽然101宠物店的喂食提示仍旧淹没在众多PUSH消息里,可哪怕是变身成“咪可希”的画皮,也还会记得每日打开三次,花上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不止,注视着瓷缸中的金鱼。有时候她喂得太多,鱼食都被荷叶兜拢,金鱼的嘴一张一合,用泡泡表示回应。有时候她也不再喂,就一直打开着非投影的展示界面,让金鱼在她桌边的手机屏幕上游来游去,游到贤余先看困了。
徘不禁想,说不定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近两年来,画皮只在中途一天出现过断更的情况,其余每天都至少会上线打卡,经验值一大堆,也不解锁其他宠物,就专心只养鱼。既然结缘的办法行不通,她消沉了一小会儿之后就开始另寻他法,但任何数据和载体之间的关系都像她和贤余的关系一样,哪怕她将数据迁移到机械宠物的身上也无法拥有表层的神经反应,最终仍然会像现在这样,基本上和贤余是各管各的,除非有意进行数据传输,不然基本无法共享。
她需要的并不是数据层面上的帮助。徘想,是超出这个范畴之上,更神秘,更蛮不讲理的方法……灵器之间传说,能搞定这些东西的地方,全上海就只有画皮那个东家“徒然堂”了。他们会有办法帮助她吗?
“这儿倒是不难找。”
这声音将她拉回当下。画皮连少女的嗓子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此刻她戴着顶镭射鸭舌帽,把一头长发都包进去,鼻梁上架着副盗版古琦墨镜,脖子上缠上条羊绒围巾,活脱脱就是艺名“咪可希”的年轻女孩模样。明明画皮只要想把自己隐藏在人群里,分分钟就能办到,这时却大费周章,只为了模仿出“试图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的样子,可谓是伪装的伪装,高手中的高手。贤余与徘接连跟上,在他们面前的机构建筑不比常见的高楼大厦,更接近一栋占地面积极大的私人宅邸,坐落在闹市区的背面,就好像是群山以北,突然落得个清净。画皮通过人脸识别,自动门朝双侧收拢,踏入的第一下就踩在地毯上,没有留下任何声音,就好像踩在云端一样。
“真他妈奢侈,这地毯怎么洗?”贤余嘟囔道,“有钱人是不是不洗地毯?还不用拖地,一个月换一次就成?”
“咪可希女士,您好,欢迎您来到博雅卓悦医疗,我们致力于为您提供各种疑难杂症的整体解决方案。您的预约时间是下午14:00,预计专属医疗顾问会在五分钟内接待您,由于您目前尚不是我们的会员,因此今日我们会针对您的需求进行简单的方案介绍与历史案例的展示,您若有意向进一步使用我们的服务,需要先与顾问沟通,加入我们的会员俱乐部后再继续详谈。项目会根据您的具体需求内容、难易度、紧急度综合权衡定制计划,价格也会随之浮动,请问您是否知情并同意?”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健忘的样子吗?当然知道,预约的时候你们不是长篇大论解释过一大通了吗,别再多废话,我还赶着下一个直播,三点前就得走,你喊那个人快一点。”
“好的,那还麻烦您耐心等待了。”
这出演得倒是不赖,贤余翻了个白眼,躺在地毯上昏昏欲睡,如果可以的话,秘密基地里也这么铺一层就好了,躺在长毛地毯上走向消失的结局,对灵器来说算得上舒适,但估计娲是不会同意的。正在想的功夫间,徘已经绕开机器人接待员,钻进机构内部的各个房间逐一打探每个人屏幕上的内容。电子幽灵的阅读速度远高于人类,更何况徘是以“快照”的方式记下每一屏后再去加以理解,因此不会遗漏任何细节。一层所有房间阅览完毕后,徘回到画皮身旁,此刻她已经被带进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这里看上去与其说是医疗机构,或者是某个大公司的办公室,倒不如说更像是洋房别墅中的一间书房。四周全无医院那种冰冷冷的布色,反倒多是胡桃木色与深棕色布置,一整面落地玻璃窗,采光极佳。房间里没有办公椅,看似随意地在房间几处搁着一张深红色旧皮大沙发,一张设计简洁的单人椅,看得出来都很舒适,不由得叫人放松警惕。
“下午好,我是您本次的咨询顾问,敝姓王,王衡,您叫我小王就行!”
说话的是个胖墩墩的男人,脸圆,肚子圆,身体也圆,跟那些猜测中长得一派精英范儿的顾问倒不太一样。按道理说,这些顾问全都是医疗销售,形象愈佳,越是容易卖得出手,但近年来反倒有股不一样的趋势:自从义体横行,身体上都能做更替的大动作,脸和体型管理就更不在话下,如今反倒又有一股新鲜的潮流涌起,开始欣赏起一些“不完美”的人。尤其传统精英,觉得他们光是模样就真诚,讨人喜欢,因此也更容易收获信任。面前这自称小王的顾问恐怕也是顺赶着这潮流,在画皮变作的咪可希面前扮演一个真心为你的好大叔。
徘在心里冷笑一声,听小王寒暄几句后进入正题,“那么咪可希女士,我看到您在预约表上写,您想要咨询的内容……暂时保密。”他搓了搓鼻头,盯着眼前的屏幕,“呃,说实话,我们一般会要求客户在预约表上写明白具体的事项,您这个要求面议,以前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很少,非常少……”
“还不是因为你们网站上也没写能不能做,我哪知道啊。”
“您说的是,我们业务面非常广,合作的专业机构也从各大顶尖生物科技到医疗研究所全部都有,我们自身也有几个常驻项目组,从常见项目到研发创新项目,数目太多,有些又相对艰深,不太好理解,所以不会全部都写在网上……”
“我就直说了吧,小王,你们这里,能做那个不?”
“您说哪个?”
“ctrl+c,ctrl+v嘛,”画皮摘下帽子,扯开发绳,甩甩长发,然后半摘下墨镜,注视着小王,“一模一样,复制黏贴,你懂吗?”
“您是想制作一个您的……义体?”
“义体,备用身体,随便你们怎么说都好,反正就是你看,我现在这样,也不想变老,也不想出点意外就翘掉,对吧?在脸上和身上替换东西,虽然价钱很大,我出得起,但你瞧,早晚有一天……总有意外嘛,而且现在医院里也只能做体表和四肢有关的手术,万一里面捣鼓一下出了问题,嘣一下,怎么办?趁现在状态好,不如做个一模一样的备用身体,再把我的大脑,或者你们叫什么?大脑数据?反正也给备份一下,这样万一我出了意外,还有一个我不是嘛!”
小王挠挠头,额角有些出汗,笑道:“这可真是科幻小说里才有的不老不死啊!备份记忆和制作一模一样的义体以当前最顶尖的科技手段来说都没有办法……”
“我还以为你们博雅是业内最顶尖的呢。”
“啊呀,咪可希小姐是已经自己提出了一套解决方案呢,说实话,我们的客人里抱有这种想法的确实不少,但大多也都是比较有创意,比较想尝鲜的用户。咪可希小姐,有没有真正的疑虑,或者想解决的……”
“噢,我想要个永远健康的卵巢。”
贤余差点从一旁的书柜上摔下去,可怜的咪可希女士,因为画皮这一番话突然就有了个身患卵巢癌的母亲,不但是末期卵巢癌正在靶向治疗中,即将摘除整个卵巢和子宫,还极有可能已向全身扩散。因为极有可能具有遗传性,完美的咪可希女士唯恐自己未来也患上同样的病症,于是未雨绸缪来到这里,为的不是治愈,而是预防潜在疾病。这可与那粉发紫眸的嚣张劲儿半点都不般配。再看画皮,说这话时还轻描淡写,但也符合咪可希平日里一贯的样子,理直气壮,毫不心虚。说这么大的谎真没关系吗?
“……我了解了,您主要是担忧未来发病吗?在这种情况下,常规的预防手段您……也不放心,所以想要一个保证,万一不幸也得了这病,不至于得完全摘除卵巢……确实,卵巢不像子宫还能人造,还比一般的器官更难找到捐赠人,相对来说……”
“而且我不想要别人的,我只想要我自己的。”画皮摇摇手指说,“谁知道别人的卵巢有没有我的漂亮呢?另外,我听说移植手术什么的,要找到匹配的人也很难。我很担心以后的事情,我妈二十岁就生我了,谁知道我们这代人吃的喝的,还有我的工作压力会不会让病情来得更快。钱都不是问题,给我搞个义体吧,难道你们办不到吗?办不到就找别的办法给我解决。”
“唔,一般来说,这类非紧急需求我们不会立刻着手,请您见谅,毕竟这是您打了提前量的考虑,目前医疗科技的发展也是日新月异,虽然体内器官的更替仍然是难点,谁知道未来呢……就现在来说,我所知道的卵巢手术一般分为自体移植,同种同系移植及同种异体移植。我们的常规做法无非还是帮你在排队名单上尽量靠前,甚至提前开始排队,在合法,合理的范畴里,但确实如您所说……”
徘已经在房间里转上了好几圈,此刻已经坐在胖子的头顶上,一眨眼就是一个快照,把屏幕上所有的后台系统以及搜索记录全部照下来,隐约可见一些“明星案例”、“首次突破”、“常规项目”的标签,她冲贤余眨眨眼,在画皮的耳机里继续说道:“可以,继续问,那边资料都出来了。”
画皮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这法宝可真是厉害,往身上一披,连指甲也都做好了,每个指甲盖的顶端弧度都完美得能用尺子量出一样的数据,指甲缝没有倒刺,完美得跟假手似的,“小王,我直说了,常规做法,我们都知道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到了那会儿黄花菜都凉了,我又不是什么有钱没处花的人,白白给你贡献个十几年会员费?你们这算盘打得好啊。哎对了,还有,这事情你可得给我保密,你们这里隐私保护做得怎么样?我妈的病,还有来找你的事情,可不能被那些狗仔知道,就算在我的经纪公司也只有没几个人知道,而我可是他们的铁饭碗……要是消息漏出去了,我都能想到会骂得多难听,到时候我就要找你麻烦了啊。”
“那当然那当然,我们这里都有最严格的保密措施,您也知道上我们这儿来的客人大都不差钱,但身份特殊,我们启用的数据保护都是大型企业级的,不敢打包票跟国家机密一样,但至少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安全等级。”
那也遭不住有人坐在他边上跟他一起看内部数据嘛,贤余拍拍尾巴,徘仍然低着头死盯电子屏,面无表情举起右手比划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示意他们继续。
“你们也尽力给我想办法,不该声张的事情我也不会到处乱说。”语毕,画皮摘下墨镜,普拉达的眼镜链圈在锁骨上,多时髦的做派。“那么,小王,你能给我提供什么完美的移植方案呢?”
“我们这儿倒是有过这样的先例,虽然不是同样的器官,但为了避免排异反应……抱歉,容我问一句,您母亲是否也曾有直系亲属患同样的卵巢类疾病?”
“吃不准,可能有,也可能没,你就当做可能有,往万全的方向处理,能不出错就不出错。”
“明白了,那么我处倒是有一个方案可以简单跟您描述一下,具体细节的话,您知道……”
“得先交钱入会对吧,我都知道。”
“您也是爽快人!那么我就跟您先简单说说——您知道克隆这项技术吗?”
“也是科幻小说里的设定。”
“现在倒也没有那么科幻了。早在五六十年前,其实就已经有私人企业为主顾提供克隆宠物的服务,您看,虽然收费不菲,但拯救了一颗颗破碎的心,哪能说是不道德的行径呢?”
画皮仍然保持微笑,“谁说什么道德不道德的,也要记得与时俱进嘛,又不是什么老谈三纲五常的年代了。”
“可不是,总之,技术就放在那里了,发展可不会因此停下。五六十年都过去了,自然,更复杂一点的细胞,更麻烦一点的过程,技术上也都能克服。但因为那些更新不了的老条例,所以大抵上还是要保持低调,基本保密。”
“你是说……”画皮笑意更深,“克隆人?”
“哎呀,我的意思是,替您准备一个跟您一模一样的小咪可希。您今年……我瞧您的预约单上写,今年十七?那么就是比您小十八岁的咪可希,只不过她完完全全是属于你的东西,比起义体来,自己能蹦能跳,还能说话。”
这基本就坐实了机构能够制作“克隆人”的项目切实存在了。浮在小王眼前的徘猛地一抬头,眉头紧蹙,紫水晶似的眼睛里几乎快要冒出火焰,压低声音说道:他屏幕上出现潘了,项目名称“永无乡”,基因提供者名为楚琨玉,委托人没有公开姓名,只写了是楚父,项目状态目前仍在进行中,预计结项时间还有十八天,中途延长过一次,原定结项时间在六个月前,即二零六四年的九月中旬。
“过去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案例,用这种方式制造出完美的内脏给委托人用于移植。与您情况不同的是对方在找到我们时就已经发病,不过由于是慢性症状,所以就算刚刚发病也来得及从头开始做……”
画皮笑眯眯地听着小王介绍案例,同时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屏幕上共享文档中描述的项目进展几乎字字指向潘当前的处境,他们过去只知道潘所在的房子古怪,身处的环境与外界迥异,谁能想到他竟然是一个项目里被有意创造出来的器官供体!那么他肚子上所谓妖怪留下的疤痕正如画皮所料是手术留下的痕迹,只不过目的并不是要治愈他的疾病,而是利用他治好另一个人——再想到他将上海称为“平行世界”的举动,怕是连潘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出身。
“……由于您所说的卵巢癌和一些其他的疾病一样,遗传可能性极高,所以如果您选择我们来为您做这一整套方案的话,在一开始我们会对您的基因进行定向剪辑,将卵巢癌相关的部分去除,以保证新的器官能尽可能多地保持健康水平。至于基因剪辑,之前多有新闻报道,您可能担心它造成的副作用——这个就放心吧,按照我们的项目手法,您最需要的也就是卵巢,因此其他身体上的负面影响都在项目范围以外,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干扰。”
如果他说的项目进程也全部都在潘身上发生过一次,那么作为器官供体被克隆的潘,一定也经历过基因剪辑的过程,造成的副作用由于“不在项目范围以内”,连此刻徘所死盯着的屏幕数据上都显示为空值,不知是因为顾问没有更详细的数据权限,还是这里压根就没有保存无关数据。徘努力保持冷静,继续监控着屏幕,低声道:继续听他说,基因剪辑对潘的副作用在这上面没有任何记录。
“你们保证那么稳?”
“……当然,目前我们的基因剪辑手段也比十年前进步不少。博雅医疗一直以来用的都是结合AI技术的最新系统,譬如十年前比较出名的玉面系统,以及现在正在使用的火种系统,您大可以放心,哪怕您选择去美国或者瑞士特意做这样的手术,也不会有更好的硬件设施了……”
十年前的玉面系统?画皮灵光一现,虽然他看不见,但多多少少也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徒然堂里那个占地面积值月租十万还闭门不出的家伙,难道不就是个什么叫玉面的灵器?这回可真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一睁一闭又到徒然堂。
“对了,咪可希女士,”小王顿了顿,一手轻拍着耳朵,那是塞着耳机的地方,他仍然保持着微笑看向画皮,只是这笑容比起先前的模样更加干瘪,以至于那种和煦的、讨人喜欢的宽厚感一时间也从他滚圆的脸颊上消失,“接下去请您随我移步至我们的贵宾室吧……”
“贵宾室?我还没加入会员呢,客气了。”
“在那儿我们可以再进一步聊聊令堂的情况,我们与各大医院和大学的医疗数据库接轨,经过您的许可后,可以在这里直接查询到她目前的身体情况与历史上所有诊断以及治疗过程,更全面地了解您的需求,方便我们继续介绍下方案……还是说,您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有问题,徘低声提醒道,他屏幕上在说“芯片认证出现故障,二代和三代数据库均查询无结果”。画皮立刻意识到也许问题就出在最开始的知情同意授权上——从进入这个机构,由机器人获得她的准许后,隐藏在屋子里某一处就扫描了他身体里的身份芯片!这机构明摆着就是替有钱人卖命的地方,恐怕对防媒体曝光自有一套流程,因此哪怕预约上门,知名如她扮演的咪可希也逃不过这一轮检测。画皮装得了咪可希,但在数据上可成不了咪可希!
画皮啊呀一声,放下翘起的二郎腿,掏出手机,“……这怎么就到三点了,我先得去赶下一场直播了。小王啊,不着急,方案的事情我们下次再细谈吧。”
小王拍了拍手。智能家居的光线在此刻也全部暗了下来,先前落地玻璃窗前的窗帘齐刷刷放下,方才还因尊重委托者隐私而紧紧关着的门此刻也由外被人踢开,一排安保人员铁青着脸堵在门口,背后的大屏幕上正是那位咪可希的直播。是那个真货!她头戴机车头盔,身着瑜伽服,手中挥着模拟器,你想成为我这样吗?那就赶上潮流吧!“……这小姑娘的日程难道临时改了!”贤余惊诧道,“亏我们还提早记了半个月的——”
他们盯着那直播里的广告——如今不时兴热气瑜伽和普拉提了,她们热爱把自己的脑袋接上虚拟现实模拟器,在漆黑一片只有主机闪烁灯光的机房里愤怒地上蹿下跳,并且决定管那个叫2065杀戮瑜伽。咪可希和白领们脱下西装,穿着露露柠檬,在健身教练的带领下冲进异世界大杀四方。于是当她们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之后,还有些人必须得仰赖她们的私人医生将她们重新与世界连接上。这哪叫什么改革!二零六五年,不允许连接故障,不允许错误,人生仍旧一局定胜负,和从前比明明一成不变。
画皮耸耸肩,“那个是录播。”
“包括新活动的线上邀请嘉宾与虚拟形象互动?”
“记错了嘛,在我助理身上投影的,效果果然不错吧。”
“确实不错,以假乱真,如果这里才是咪可希小姐本人,那么随我去贵宾室详谈,错过的直播继续挪用替身和投影,应该没关系吧?毕竟好像关系到您未来健康的事宜,比能代替的直播更重要一些呢。”
这下没办法,她慢慢举起双手,从原处站起身,朝贤余使了个眼色。小王从她身旁走来,“所以你到底是谁?爆料记者?狗仔?你怎么做到……”
就是现在!徘从抽屉里钻出来,一指办公桌右手边第二层,贤余心领神会,一个甩尾用鱼鳞拉开抽屉,抱起一把美工刀远远抛向画皮——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小王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画皮朝上一伸手,便稳稳抓住闪着银光的拆快递专用刀片。
“……你觉得一把钝刀片能帮你出去?不如我们还是坐下来好好把话说开。”
“好说好说。”
画皮原地起跳,方向竟是朝小王后方紧闭的落地窗而去。窗帘轻如无物般腾飞,掩住画皮的身影,只听得刀片卡扣嘎达作响,她朝上一推拇指,反手就扎向锁骨中中央,朝下一划拉,在一群保安的茫然与小王的惊诧中露出咪可希最后的笑容,抄着一口洋泾浜,消失在窗帘后的阴影中:
“……大噶再会咯。”
TBC.
夏雷趴在黄浦江边的栏杆上,散开平日里束起的金发,任它在晚风里轻轻飘扬。他穿着一件黑色皮衣,里面是黑色背心。江边的风透过皮衣的缝隙钻到他身子里面,让他慢慢清醒过来。
叶驰星站在他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同他一起望着江面。她把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似地轻轻拍打着。
十分钟前,发生了一件让他俩都不甚愉快的事。
今天是他们的初中同学会,组织活动的班长将聚会地址定在黄浦江边的酒店里。
因为有病人,夏雷晚到不少。等他在人群里找到叶驰星的时候,她早就和同学们聊得不亦乐乎。她今天穿了一条及踝的黑色无袖网纱裙,蓬松的裙身上用细密的纱料打了好多个蝴蝶结,里面再搭一条黑色吊带裙打底。脚下配一双黑色圆头皮鞋,脑袋上依旧带着那顶她最喜欢的黑色宽檐礼帽。
他还未来得及喊她,反而边上一个捏着酒杯的男人迎了上来:
“哟,夏雷,你来啦?”
说话的人同他们都是28岁的年纪,但脑袋上已经显现出秃头的趋势,啤酒肚将POLO衫顶出一个不太美妙的弧度。他脸颊发红,身上的酒气扑鼻而来。
见夏雷冲着自己皱眉,此人叹了口气道:“我是朱钦啊!学习委员朱钦!你忘了吗?”
“哦是你啊,”夏雷笑了笑,松开紧锁的眉头,但心里却计算着如何摆脱他:“你变化挺大的,你不说我真没认出来。”
“哎,那可不,”朱钦摸摸自己的脑袋,脸上又扬起得意的笑容:“机关里太难混啦,今年刚升正科级,一堆事呢。”
“那不错啊,恭喜你。”
“那你呢?现在在哪儿高就呀?结婚了吗?”
“我跟人合开了私人牙科,”夏雷借站位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叶驰星:“还没结婚。”
“你自己当老板吗?那挺好!不过你以前学校里成绩不都排年纪前几的吗?老同学跟你说实话,你可别生气。其实按照你这个成绩,你就应该去考公。搞个铁饭碗,真的比自己当老板要舒服,钱既不会少到哪里去,还有晋升空间,你现在顶多开个诊所就到头了吧。”
“呵呵,我对考公没什么兴趣。”夏雷换了个站姿,一副随时都要溜的样子。
“你傻啊,你当了公务员,什么老婆娶不到,你知道公务员多吃香吗?哪像你现在老婆都没有。哎,你和小时候一个样,死脑筋。”朱钦拍了拍夏雷后背,全然不顾对方毫无兴致,换了个话题继续道:
“诶对了,你见过叶驰星了吗?我跟你说你可别吓一跳,你同桌小时候完全是男人婆的样子,现在总算是有点女人味了,个子高腿又长,就是胸不够大,来来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醉呼呼的朱钦带着夏雷来到了叶驰星身边,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琥珀色眼眸里隐忍的怒气。
“叶驰星,人家刚从美国回来,现在在上海交响乐团当首席小提琴手。来,你们同桌打个招呼!”朱钦说着绕过夏雷,一把抓过叶驰星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和女同学聊得正高兴的叶驰星忽然被人抓到一边,对方的手还从自己胳膊上挪移到腰间,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连忙不动神色地朝夏雷的方向挪了几步。
叶驰星和夏雷互换眼神,达成共识:“这个朱钦和小时候一样烦人。”
初中时,朱钦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但每次大考总分却总差了夏雷三四分。当时的他就看不惯那个“金毛猴子”,现在当了科长的他定是要在夏雷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好出一口恶气。而在女同学里,他也并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角色。他一会叫微胖的女生“坦克”,一会又叫瘦小的女生“竹竿”,以至于叶驰星有次实在看不下去,便站出来与他对峙。虽然叶驰星赢得了女生们的全体支持,但她也因此在背地里被朱钦贴上 “男人婆”“贴钱给我我也不要”的标签。
而他恶劣的习性在十三年后的今天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吃饭时,夏雷那边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不少女同学,听说他还是单身后,甚至有人直接递上微信二维码,说是要给朋友介绍。而朱钦则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粘在叶驰星边上,连位子也一定要坐在她的右边。
朱钦给她一杯接一杯地倒酒,一定要她都喝下去。他嘴上说着“小时候不懂事给你敬酒道歉”,一旦叶驰星表示出一丝不想喝的态度,他便说“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打心底要她难堪。
正当叶驰星犹豫着是否要喝这第四杯白酒时,坐在左边的夏雷便直接从她手里夺来那杯酒一饮而尽。
朱钦有些不快,但还是执意给叶驰星再满上,不料她的酒杯又被夏雷夺走。直到夏雷替她喝了五六杯后,朱钦这才忍不住发作起来。
“靠!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朱钦拍案而起,把忙着吃饭聊天的同学们吓了一跳。大家纷纷朝这两人投向目光,原本热闹的气氛顿凝固了起来。
“你给女同学灌白酒就够意思了吗?”夏雷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肆无忌惮地给叶驰星夹了个鸡腿,然后把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悠然自得的样子让人格外来气。
见对方眼都不抬,朱钦倍感羞辱。他快步走到夏雷身边嚷道:“我跟叶驰星喝酒关你什么事?”
“朱钦你喝醉了。我们今天同学聚会,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啊。来,别闹了,坐下吃饭。”班长见状,忙站起身打圆场。
可当班长刚走到朱钦身边,朱钦却飞起一脚踢在班长的肚子上。班长连连后退,狠狠地撞在包厢内放酒水的矮柜上。同学们发出一声惊呼,却没有人敢再上前。
朱钦毕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物。他不敢惹比他高一个头的夏雷,便伸手像钳子似地扣住叶驰星的手臂,想把这个让他丢脸的女人带走。
但叶驰星硬是挣脱了他的爪子,朝班长的方向后退几步,握住矮柜上已经喝空的玻璃酒瓶。而下一刻,夏雷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朱钦一愣,摇摇晃晃地笑道:“操,我说呢。夏雷,怎么哪哪都有你。这下我总算明白了,你俩怕不是早就有一腿。怎么?操男人婆让你很爽吗?”
这句话让叶驰星倍感恶心,但她此刻更担心气头上的夏雷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她小心翼翼地拉住夏雷的下摆,轻轻唤他:
“夏雷,你冷静些。”
“我知道,你别担心,。”夏雷安抚道。
他面不改色地依旧笔挺地站在那儿,但他紧握的拳头和手背上爆出的青筋正暗示着他此刻正强抑着滔天的怒火。他镇定地做了一次深呼吸,调整好步伐道:
“朱钦,爷告你一件事。”
“什么?”
“就算当了科长,垃圾也还是垃圾。”
“你他妈的说……”
朱钦还没吐出这句话,他的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夏雷一拳。朱钦一个踉跄,侧身摔倒在地,眼冒金星,脑袋嗡嗡直响。
而就在朱钦摔倒的那一刻,叶驰星赶忙抓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包包,一把拉过夏雷就往包厢外跑。两人三步并两步朝酒店外奔走,直到转弯拐上南京路,领头的叶驰星才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来吧?”叶驰星转身朝身后张望。
“没。”
“那就好。”叶驰星长长舒了一口气:“你要是再耗下去,他们报警都说不定。按照朱钦的性格,到时候就真不好说了。我真的好怕你跟他打起来。”
“我又不是小孩,肯定自有分寸,你别担心。”夏雷揉揉叶驰星的脑袋,转而沉下眼眸中的光:“但是……”
“但是什么?”
夏雷没有马上回答,叶驰星也没有急着问,两个人慢悠悠地踱到黄浦江边。江边的风虽然让夏雷清醒不少,但吹不散他内心怒气的余火。他低头一看,叶驰星的手依旧挽着他的胳膊。
在这江边,两人的姿态确实与那些来欣赏夜景的情侣们没有任何不同。 况且今天两个人恰好都穿了一身黑,这比那些单纯穿着情侣T恤的恋人们更有意思。夏雷想到这里莫名得意。即使如此,他的心情也没有办法很快平复。
他停下脚步,在前走着的叶驰星也跟着停了下来。她刚回头,整个身子却被他往他的方向扳了过来。
“疼不疼?”
他皱着眉用拇指指肚轻轻蹭过她的右手上臂,仔细地在灯光下摩挲被朱钦捏红的胳膊。他整个温热的手掌都紧贴着她的肌肤,连没有红印的左手臂也未能幸免。
“你揉了不就更疼了吗哥?”叶驰星好气又好笑,脸颊上却升起了绯云。虽然他们在电音节那天拥抱过,但至少是隔着衣物,况且在美国好友间的拥抱并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直接触碰到肌肤还是让她心里痒痒。
可在这样暧昧的情景下,背着光的他还是一脸严肃。她很难透过他垂下的眼睑与睫毛来观察他的眼神。只是他抿着嘴唇,仿佛咬住了许多他想吐露的情绪。
“要是把你捏青了,我就得把他揍进医院了。”夏雷还是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力度变得更加轻柔。
“行啊,他进医院那你就得进派出所了,搞不好我还得花钱把你保出来。留案底都算轻的了。要是你走出派出所,几百个狗仔队围在门口拿闪光灯怼着咱们的脸咔嚓咔嚓的,第二天我就能在微博热搜上看见你了,说影后和著名音乐家的儿子什么什么的,你不想出名也必须得出名了……”
“听你这么说,还真蛮糟糕的。”夏雷噗嗤一声发出轻笑。
“是吧?”
“但如果狗仔队说你是星二代的绯闻女友,那出这个名也不是不行。”
“拉倒吧,我才不想用这种形式上热搜。”
“哦。”
“……所以你要揉到啥时候啊,我皮都快被你搓下来了。”
夏雷听闻动作一滞,却没有放开她。他低垂着眼皮道:“我一想到那种垃圾碰过你这里心里就烦。”
他的声线本身就比较低沉,现在再这般在她身前低喃,他的每个字都成了蛊惑她内心的咒语。她努力保持镇定,像往常一样不在乎地打趣:“只是手臂而已啊哥,又不是封建社会。”
“我不管。况且他还叫你名字,他不配叫你名字。都过了十几年了他竟然还记得你名字,这他妈就离谱。我都不记得他们好多人的名字了。难道你跟他自报家门了?”
“没有啊哥!”叶驰星听着都快笑出来了:“再说你年初看见我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了,你有啥资格说别人啊。你不要这么双标。”
“我就双标。”
叶驰星气得翻了个白眼:“走走走,我带你去吹吹风,你现在真的是脑子瓦特了。”
就这样,两人在江边吹了十分钟的风,夏雷这才完全冷静下来。可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他还是觉得无法平和下心境。
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想直接牵起她的手,或拥抱她,或在替她整理头发时低头吻她,亦或直接用语言告诉她。无论哪种方法都好,他只想让心里的感情得到确实的方向。让她住到同一个的小区,也是想让她更加靠近自己。
他能感受到她喜欢他。她从不排斥他言语的挑逗与肢体的接触。他考虑过到底什么时候告白,但却没有把握。虽然她确实是喜欢自己的,可她似乎并没有将感情向更深层次发展的想法。一想到她并不属于自己,他就感到不安。
他瞥了眼光着手臂的叶驰星,向她的方向挤了挤:
“你冷吗?”
“我冷你是要脱外套给我吗?”
“我脱了里面就只有件背心了。”
“那就算了,你要是感冒了怕不是还要传染给我,你穿着吧。”
“我感冒了你不来看我嘛,咱们好不容易都住一起了。”
“是住一个小区!你不要漏掉关键词啊!”
“不过我倒知道一个让咱俩都不会着凉的办法,”夏雷笑着展开自己的皮衣:“你躲进来,大家都暖和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躲里面和你吹风啊?我不会回家吗?”
“那我们一起回,都住一起了。”
叶驰星懒得再反击他,转身准备离开。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难道上班时在白大褂里直接穿背心吗?”
然而,身后没有传来他的回答。
夏雷站在栏杆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江面。他们的面前凭空冒出一艘五米多高的龙船。这艘船似乎全身都用led灯构筑而成,如发光乌贼一般,迷幻的彩光毫无规律地在船身上游走。
“外婆?”夏雷嘴里嘟哝了一句,不受控制地朝前走了一步,靠在栏杆上。
叶驰星警觉地抬头望向那龙船,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
夏雷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龙船,但他的双眼变得格外空洞,仿佛这诡异的光芒吸走了他的神智:“外婆,星星来了。”
听到这个称呼,叶驰星不由一愣。“星星”是夏雷外婆对她的称呼,也只有当时他们还是孩子时,夏雷才在私底下这么叫过她。这个昵称太过久违,以至于她的反应都慢了一拍。
但是她知道,外婆在四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且不论这艘船到底是什么,总之无论如何外婆都不会出现在这船上。自从她们从徒然堂接回白雪月和仓木决,她便窥到了世界本隐藏着的真实。潜意识告诉她这一定不是人类可以掌控的力量。
她还清醒着,她要保护他。
当叶夏雷慢慢抬起脚踩在栏杆台阶上时,叶驰星忽然不知从哪儿生出怪力,冲上前去双手抱住他的腰,一口气就将这个身高一八九的成年男性从栏杆上拽了下来。但无疑,她支撑不了他的体重,于是直接变成一个肉垫与他一同摔在地上。
痛觉让夏雷霎时清醒。意识到自己正压在叶驰星的身上时,他慌忙坐了起来,转身将她扶起。他埋头检查着她的身体,生怕她哪里磕伤压痛。这也是叶驰星第一次见到如此慌乱的他。
“痛不痛啊?哪里压到你了吗?”
“没事没事,你别害怕。除了你有点沉以外,我没事。你拉我起来吧。”
两人站起身后再度望向江面,果然刚才的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驰星生怕夏雷又发生什么意外,拉住他的双手问:“你还记得刚才的事吗?”
“嗯,”夏雷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披散的金发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我看到了临终前的外婆。那天她的身体突然变得特别好。她披上她最喜欢的红色毛衣,让我扶她到院子里去。她坐在那棵柚子树下,说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所以我刚刚看到她披着那件红毛衣,站在船上。我知道那是幻觉,但不知为什么,我控制不了自己。如果没有你……”
叶驰星张了张嘴,却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个晚上,她见到了他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的情绪:愤怒,委屈,脆弱……她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编织吹散雾霾的风,只能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道:“夏雷,你记得我们小时候聊到的哈雷彗星吗?”
”那个啊,”夏雷露出苦笑:“小时候我们还说一定要一起看的,但是……”
儿时的他们无意间聊到了哈雷彗星。这颗76年才会光临地球一次的彗星,在他们短暂的生命中也只会出现一次。上一次是1985年,而下一次是2061年。他们本来约定将来一定要一起迎接那颗彗星,但是这个约定谁都没有守护好。
那一年她在遥远的美国,而他失去了外婆。他们两人在那一年都经历了太多,直到看到新闻报道才想起很久之前的约定。而宇宙再也不会给他们第二次机会。
叶驰星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他在她的眼睛里读到了很多,但无论是坚定也好温柔也罢,他只觉得自己不会找到第二双和她一样的眼睛了。
“没事的,”叶驰星柔声道:“哈雷彗星虽然不会再来了,但是我回来了呀,我不也是星星吗。哈雷彗星76年才来一次,一次也就一瞬间。但我可以一直都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听到这番话,夏雷只觉得内心所有郁结的情绪都被融化了。无论是他的不安全感,还是幻觉引起他的思念与遗憾,似乎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只要她愿意在自己身边就好。无论她刚刚那番话到底是什么含义,他也不想去追究了。朋友也好恋人也罢,在这个瞬间里他就已经满足了。
他弯下腰去紧紧地拥抱着她,让她几乎难以呼吸。他把脑袋埋在她柔软的颈间,他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桂花与茉莉的香气,心里是未曾有过的平和。
叶驰星感受到脖子里有凉凉的东西时,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轻轻地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
两人无言,只有温暖的风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