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阿诺德·施特拉德形容自己的人生,想来他只会用一句简单的短语:
“向来如此。”
老阿诺德实在是太老了,连森林里的狼都换了几茬,他却依然是那个严肃又沉默的猎户。能记得年轻时的老阿诺德的人可不多了,能记得他已故的妻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甚至于老阿诺德偶尔会在擦拭墓碑时恍然意识到,他已经不记得她的脸了。
他们年轻时并没有太多的故事,猎户与农妇,也算是门当户对的爱情,好像他们生下来人生就已经定格了一般。爱丽,对,他妻子的名字,是一名像她的名字一样普通的女人,每天只知道围着田垄转。但他们的孩子却自命不凡,或许从他向老阿诺德央求一本书时,他们之间注定无法相互理解。
神啊、教义啊、经文啊,在老阿诺德看来都是教会拿来骗人的玩意儿,但爱丽执意要让孩子去读书。好吧,好吧,看看他读了些什么东西回来?满腹经纶,却连锄头都挥不动。自从识了字,那孩子的心思就不在田里啦,每天就知道对着路过的马车发呆,好像这样就能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一样。
最终,他走了,和他所谓的真爱一起。他们跟着贵族鞍前马后,只留下还在襁褓中的帕梅拉在这里。大约也是从这时起,老阿诺德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爱丽,他终于意识到爱丽已经不在了——哪怕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照顾孩子对老阿诺德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就像他把儿子拉扯大一样,不过是再重复一遍原先的过程罢了。他对帕梅拉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期待,反正她在不会成为累赘时就会离开,去过那所谓的好日子去。
他不曾幻想,也想不通除此以外的人生有什么不得了。人都是会死的,像所有生命的必然。一把匕首、一瓶毒药甚至是一场流感,都会让人死去。他也曾远远地看过那座城堡,高大,宽敞,可是这究竟和他的农舍有什么不同?
离巢是动物成年的标志,生命就是不断迁移的过程。像他离开老家在这里定居,像他的儿子去给贵族做骡马来换取一枚又一枚的金币。他本以为生命如此,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如此。
但当帕梅拉用无邪的眼神看着他将一头小鹿拆解时,当她说出她想成为爷爷这样的人时,老阿诺德意识到,有什么不一样了。他开始无法忽视这个孩子的存在,他开始不时感觉焦躁。他的脾气一天坏过一天,就像他那已然不再年轻的身体。
而后,这场长达三年,或许还会更久的闹剧开始了。这里的人都疯了,或许他也是其中的一员。每一天都是过去的一天,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一切都在变化,一切也没什么不同。
“爷爷!你看!这里有牛犊!”帕梅拉一天天地长大,和三年前相比,却只是个子高了一些。她善于躲藏,会用陷阱,但她最喜欢的却依旧是这群沉默的畜牲。老阿诺德总是跟在她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变成这样了,明明她笨拙地追上他脚步的日子好像还在昨日。
帕梅拉依旧把这里发生的事当做游戏,她透过门板缝窥探着外面的世界,对上一双又一双的眼。所有人都把她当孩子看,因为她还没学会欺骗和隐瞒。她对世界的看法是那么单纯,好像这里的一切就该如此。
“要不要去那边玩?”老阿诺德记得,说话的人叫维尔利多,是那个铁匠铺的小铁匠。他和那个叫丁香的医生明明先前还在讨论杀人的话题,却在发现帕梅拉之后立刻换了表情。他们变得柔和,变得亲切,变得像帕梅拉一样清澈。
维尔利多帮帕梅拉打开了门,里面是抱成一团的孩子们——像冬天里相互取暖的雏鸟,这样并不能让他们度过严寒,却可以让他们多撑一天。
他们排斥帕梅拉,在三年之前就是如此。母鸭会把一起孵化的鸡仔当做自己的孩子,但当那只小鸡不能下水时,它的谎言无法再维持时,它就会被它的“兄弟”们疏远。即便如此,帕梅拉依旧和他们挤在一起,说着故事,说着教会,说着这一个月发生的事,好像一切如常。
是的,向来如此,这座城镇向来如此,这里的人向来如此。
没人会苛责一个孩子。
人们用此来掩盖自己的虚伪,好像这样便能抵消自己全部的罪孽。
也许这也是他不信神明、不敬神明的报应,老阿诺德心想。他只是想让帕梅拉快乐地长大,即使终究他或她有一人要先一步离开,她会出落成大姑娘,用她的精明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那么聪明,她那么欢快,她会有自己的新家,她会成为幸福的新娘而后有自己的子嗣,就像生命的必然。
即使她离开他也无所谓,即使她迟早会忘记他也无所谓。他已经很老了,他在这里呆了一辈子,他还能去哪呢?
可她不一样。
“帕梅拉,你不能永远这样。”他用布满粗茧的手拍着她的肩膀,最终抚上她的脸颊。他的语气如此虔诚,或许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祈祷:
“神啊,我祈求你。”
他折断了她的脖子,很快,甚至不需要耗费什么力气。帕梅拉走得很快,没什么痛苦。她靠在他的怀里就像睡着了一样,甚至来不及听清爷爷最后念叨的究竟是“原谅(Forgive)”还是“遗忘(Forget)”。
钟声敲响了,这一轮游戏终于结束了。老阿诺德抱着帕梅拉向家的方向走去,他想,希望太阳再度升起时,一切不再如常。
如果你听了前一个故事,就认为我是个偏好吓唬人的家伙,那你可是大错特错。那只是故事,玛丽·莫里森也只是我故事中的人物,不过她是活生生的,我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除了——
你可以听听看这一个。
【空壳】
玛丽·莫里森来到达拉尔镇,她在迷宫花园丢了一把心爱的小刀。这把刀陪伴了她许多年,拥有武器的一切美德:便宜、好用且从不噬主。是她漫长路途上十分靠得住的一大助力。
其后一名穿着铠甲的高大家伙将之送了回来,他自称为西多尔·斯图尔特,可想而知玛丽有多感激这个铁大个儿了。“我应该如何回报你?”玛丽不喜欢没完没了的道谢,她盯着西多尔的头盔——那上面呈对称性地分布着一些孔洞,方便人呼吸,最上方是两条代表眼睛的狭长缝隙,能模糊感觉到缝隙后的视线落在她面上,铁皮隔绝了一切活人的气息。
“我有一座磨坊。”她提示,实际上她还有一些闲钱,有非常美丽的脸和躯体,作为一个寡妇她还有一个丈夫的名额。
但后者爽快地道,“希望你找回东西的好运气也能分点儿给我。”
“你丢了什么?”
“多年前,我与我的妹妹失散了,现在,我连她仅剩的画像都遗失了。”头盔之下的嗓音是年长的男性,听来稳重又诚恳,透露出深深的疲惫。“那是刻在木牌上的画像,不小心在迷宫花园把它弄丢了……我东奔西跑找了一整天,真希望有人看到告示后能告诉我它的下落,如果能够直接送回给我就更好了。”
“你的妹妹?”
“是的,一母同胞,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我母亲曾说我们两长得一模一样。”
“迷宫花园我去过,但木牌我倒是没瞧见,不过我来达拉尔镇以前也到过周围的几个村庄,倘若你能把头盔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长相,或许我能说清楚是不是在这附近见过她。”
那声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头盔发出了声响,“啊,恐怕不行,你从我这里再寻不到她的样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还长得一模一样。”
“想必有一些缘由。”
她放松地靠在教堂的长凳上,他们有一整晚地时间待在这里。黑夜中一些蜡烛在燃烧,昏暗的光照下模糊的人影分散在屋内各处或站或卧,她能听到他们低声哭泣和轻柔的哀求声,长久而持续地回响在屋顶之下,而那些墙外的吵嚷、喊叫、骤然响起划破黑夜的哀嚎,则是这支小夜曲的协奏。
那个铁桶则在这样的开场之中讲他的故事:
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的妹妹是个美妙的姑娘,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她和常年随领主出征的骑士订了婚,原本这次回来他们就要举行婚礼。但有一天她突然哭着找我,说和骑士一同外出的同伴已经归来,但她的未婚夫却不见踪影。
于是我找到骑士的同伴,他们告诉我,有一天夜里,他离开了他们露营地的篝火,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离队之处是距离小镇只有两天路程的荒原之上,那里地势平坦,既没有什么可怕的猛兽,也不存在迷路的可能。因此第二天一早,他们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人,也只是猜想他可能突然想起有急事先行一步,大伙儿对他这鲁莽的行为有些埋怨,在确认了营地周围并无异常后,就匆匆上路了。
说来也奇怪,虽然骑士和我妹妹订了婚,但我们——我、我妹妹和我的母亲——完全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在当地有什么亲戚。何况当时母亲也已去世,对他可能的去处我全无头绪。我妹妹哭着恳求,我只好答应她去骑士离开之处再看一看。
于是我带上干粮,到了同伴所说的营地附近,周围既没有村落,也没有树林,假如你能明白什么是空无一物——
就是说,那上头丝毫没有人类和动物的痕迹,方圆几百里连一个活物也没有。只有枯黄干草成团地倒伏在地上,它们扭曲的藤上长着长长的爪形的根系,深深抓住有些沙化的泥土。而风,一阵阵酷烈的风,像是巨大的无形马群在一望无际的地方四蹄翻飞,烟尘滚滚奔袭而来,带起可怕的气流咆哮!怒吼!横扫一切!
我不得不一边跟这狂野的怪风抗争,一边四处搜寻,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天,而且被这片荒原上的沙土和枯草疯狂侵蚀,但那处燃过篝火的坑还在原地,勉强能够辨认得出,仿佛人类留下的顽固遗迹。但也就仅仅如此了,除此之外我一无所获,如同他同伴所说:并无异常。
事实是,我应当早做打算,马上就离开这要命的地方,那或许我在夜晚来临前能赶到一处农舍,在马棚里借住一宿。但一想到我回去将要面对悲痛欲绝的妹妹,我就觉得难以呼吸,她深深爱着她的未婚夫,而现在,我则是能找回他的唯一希望,假如我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她的绝望会活生生把我淹死,你大概不能理解,这是双胞胎之间特有的感应——
一种你能想到的最奇妙最古怪的联系,在双胞胎之间,*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有时候它是一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蛛丝,它的两端分别牵着两颗心脏,哪怕是最细微的感情都会通过它而让另一人的心脏为之跳动。但有的时候,当双胞胎的其中一个陷入痛苦、绝望、疯癫,那么那种黏腻的可怕的感情就如同断裂的松枝上滴落的透明脂体,会彻底地把另一个层层包裹,他会失去自己所有的器官和感觉,而完全迷失在别人的情绪之中。
我和她之间便是如此,我不想她陷入这样的泥潭,于是我决定要尽最后的努力。我要在这里过一晚,碰碰运气,看看会不会再发现什么。我在深坑里燃起篝火,用的是随处可见的枯草团加上干枯的枝条,这个坑周围累着重重石块,这是前人留下来的福祉,能够防止风把火熄灭。
这样我孤身一人,等候着、等候着……
当黑夜笼罩,四周空荡荡但却充斥着不知何处不知何物发出的古怪声响,不是生物却又像是生物发出的呼吸和低吟,时远时近,既嘈杂又寂静——
而我明明知道在这荒原之上除了风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守在这一丛孤零零的火焰旁,半步之外就是被永恒黑暗统治的世界,这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盯着那唯一的热源在想——这难道不是一个邀约?
*一个古老的邀约。*
这个念头控制不住地进入我的脑子里。
*如果你在荒原上点燃篝火。*
这跳动的橙红的火焰,这温暖的燃烧着枯枝的烟气,还有在光源之下扭动的我的倒影,每一样都仿佛在招呼我看不见的孤独的在夜里跋涉的行者向我靠近。我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你呼唤牠们为你而来。*
接着牠们纷纷应和——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我来了!
到这里来了!
*到你身边来了!*
我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我害怕极了。我毛骨悚然地感到有呼吸声在我的肩膀上,那些目光温热黏腻令人作呕地盯着我。
那头马鹿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在火焰产生的扭曲的烟火里,在黑暗之中,由远及近地显出它的轮廓,它哒哒哒踩着有节奏的步伐漫步走来,靠近你,靠近火。
这头雄鹿高大、灵活又矫健,非常年轻,肌肉健壮,雄健的躯体完美又优雅,一举一动都那么得体,眼睛又黑又大,带着点儿湿润的感觉,当它温顺地看你,就像是对情人低语。
而且它全身都散发着灵光,这是一种朦胧的淡淡的光线,柔和又令人舒适。你知道我多惊讶,在这个被神诅咒的暗夜,它是唯二发光的物体,神圣、洁白,它就这样像是救赎般出现在你的眼前!
*抓住它!*
我和他猛地站起身来!
*你必须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我们向它走了几步,它站住了,深深地回头看了一眼,灵巧地转身就跑。他大叫着,然后像一阵风般追着鹿去了,于是我也不得不追着他们而去。
是的,和他一起,和那个骑士追着那只雄性马鹿。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那身铠甲,那个头盔,是的,我的妹妹爱的那个人,就是他,就是那个骑士,就是那个*新郎*。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就和我一起坐在那堆篝火边。
我记得我要把他带回去,我的妹妹还等着我。但骑士疯了一样追着那头鹿跑得气喘吁吁,他身上的铠甲严重地拖累了他,他拼命呼唤那头鹿,他全力奔跑,把碍事的铠甲脱下来扔掉。先是头盔,这没费多大力,然后是身上的披风、背心、靴子,一些部件让他不得不短暂地停留下来,但是一旦摆脱了这沉重的束缚,他立刻就再次往前飞奔,而且脚步越发轻快。我难以想象他是怎么跑那么快的,篝火远远地落在我们身后,我为了追上他,学着他的样子,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服,但那是不够的,如果你要变成在荒原里奔啸的风,你就要丢弃很多东西,我在融化,我的五官,我的脸,我的手和我的脚,我的脑子里挤满了各种声音和念头,像是有无数人用我的声音在和我说话,巨大的融合的狂喜充斥着我全身,逼着我脚步不停地奔跑、奔跑!
我就这样处在极度危险的崩溃边缘,直到——
我感到我身上的那根蛛丝拦腰勒住了我,在这速度之下,它几乎把我切成两半!剧烈的疼痛让我清醒,我正好看到——那应该是我能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了,我看到——
那个男人终于抛弃了一切,他赤裸地大步奔向那头雄鹿,周身都散发着同样的灵光,他一头扎进了它的深处,他发出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呃呃——
如此这样仿佛啸叫的可怕声响,随着风一起逐渐地融化在黑暗里。
铁桶叹息地道:“我站在黎明前那一瞬间,我丢失了……我也不知道丢失了什么,总之我感觉我可能是风,是沙土,是枯草,是荒原的一部分,但我还是人吗?我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在夜里是什么来到我身边?他是不是每一夜都在那篝火旁等待时机,终于在我来的这一天和牠们融为一体?
但我又清晰明显地感觉到我——我的意识还存在——我现在还站在这里,我是谁呢?我能到哪里去呢?我把他扔下的衣物、盔甲一件件捡起来穿戴整齐,当最后一件头盔遮住我的脸,荒原上的太阳升起来了。”
“我没有再回去镇子去,那种一切都被融化的恐惧,让我既不想成为荒原上游荡的魂灵,也不想回去见我的妹妹。我也担心,她只要看我一眼,就能够从我心里完整地知道她的新郎的结局。然后她就会死在我面前。”
莱昂摸了一把脸颊,不出意外地摸到了血,已经流淌到了下巴的血迹在他脸上被蹭开,他有些嫌弃地又用手背抹了抹。
“啧……原来这玩意是你弄的吗,很疼啊。”
莱昂不在意生死,但是很讨厌疼痛,像苦味的果子,难以下咽。
对于这个被主人抛弃却还锲而不舍地追寻对方的人,莱昂的评价是——蠢透了。他在来学校的路上就听到有人谈论,有个疯狗一样的男人在到处咬人,一边咬还一边问认不认识比安卡·布鲁特,简直像是只追索着新鲜血肉的猎犬。
不过要是代入到另一方——莱昂没养过宠物,但想象一下也能体会到,要是自己身后有这么个家伙追着不放,也是一件相当有成就感的事情。
“……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有一头绸缎似的银发,最会说些甜言蜜语?怎么样,你有没有为她着迷?”
基兰果然也对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简直要为疯狗先生打个响指,恭喜你终于找对人了。
因此莱昂回忆了一下那位大小姐的模样,确实是非常美丽的一个女人,言语和眼神之中都透着压抑的疯狂,对他下达了血腥又残忍的委托。
不过那都不是很重要,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谁又能肯定地说自己是正常人呢,或许只有不正常才是正常,就像死亡不是死亡,生命也不是生命了一样。
莱昂微微眯起双眼,他又不是三岁小孩,男人和女人之间无非就是那些事情,但是对面这个傻大个为什么不会思考一下,那样的贵族小姐怎么会和自己这样的家伙上床。
虽然也不是没想过罢了。
他在心里耸耸肩。
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不过我可是第一次,你呢,基兰,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有没有和她这样的美女上过床?”
好吧,莱昂承认,人有些时候就是要为自己说出的话付出一些代价。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把匕首戳进疯狗的伤口里然后看对方发狂,为此支付一张门票也是合理的。
基兰的攻势又快又猛,莱昂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逐渐变成了勉强招架。用弯刀扛住短剑的攻击的一瞬,力道大到震得他虎口发麻。两柄武器摩擦发出另人牙酸的声音,但基兰也因此与他的距离近到一定程度,莱昂刚想调转刀柄,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简陋逼仄的房间没有缓冲的东西,莱昂的头重重磕在地上,耳朵充血似的嗡鸣。
莱昂的眼角被一片亮光晃了晃,嘴角传来一阵凉意,紧接着舌头就品尝到了温热腥甜的味道,莱昂心脏狂跳,基兰已经把短剑伸进了他的嘴里,下一秒就可以从这里伸进去捅穿他的脖子。
哦,或许这家伙现在更想割下他的舌头。
他想笑却因为基兰的钳制而没有成功,莱昂迅速拔出刚才晃了他眼睛的东西——基兰用来设陷阱的那把匕首,然后由上至下插进基兰的脊背——连角度都异常合适。
当莱昂猫一样准备从窗户跳下去时,还不忘好心地告诉基兰真相:“还有,和布鲁特小姐上过床是我骗你的!”
说完,莱昂便纵身一跃,风刮过伤口有些疼痛,但不受大地束缚的快感压过了一切。他无声无息地融进阴影里,再见了基兰,下次换我给予你疼痛吧。
自从死人会复活,我认为总的来说世上发生的怪事并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得更少。有人反对我,他们说人死了之后还会喘气这还不奇怪吗,想想这样的情形吧:一个人指着因为犯下谋杀罪而被公开行刑的人说,看啊,这人杀了我,他马上就要被处死了!但被这凶手杀死的可怜人不但在人群里围观,还能和其他人议论纷纷呢!而到了第二天,哎呀那个身首异处的死刑犯居然也从地上爬起来了,仿佛他是个崭新的人似的!世上平白无故多了两起凶杀,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死掉,这还不是怪事吗?
而且假如再也没有人死掉,那灵魂——我们的灵魂又怎么办呢?那些在荒原上、在古堡里游荡的呜呜咽咽的游魂,和我们死掉的祖先们,他们又去往何处了呢?我们不再害怕走夜路了,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绝无可能死得掉的,再也没有什么可敬畏之事!再也没有什么永恒的安眠!就连教会收税都不再会提起给你留一块墓地这种话了!
啊,对了,我们也不再有什么审判了!多怀念从前,万事万物的对错是多么笃定?假如有什么难题,我们就用火来烧!倘若有人被大火烧死,就证明他是清白的!倘若他没死,那他一准儿是恶魔!可现在人人都会死,然后人人都会活过来!我们再也不能证明这个人是好是坏!也没法知道哪些事儿是魔鬼干的了!
现在!死亡、幽灵、魔鬼都统统消失了!反对的人言之凿凿道,依我看世上的怪事哪一件不是因这三件事而起的?既然它们都消失了!那么怪事的总量一定是变多了,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变多了,他非常有把握地说,那就一定是变得更少了!总之一定有所改变!
但我要说的是,世上发生的怪事总量并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少,我将为我说的话负责,你们总能在我这里听到形形色色的怪事,从前我每天讲三个,现在我也每天讲三个,因为世上发生的怪事总是不多也不少。
【可爱的小径】
死亡——
当然,大家都晓得现在人们已经不会死了,虽然杀人这个古老的可恶的罪行仍然时有发生,毕竟不管是为钱财还是为享乐,人们都是乐于自相残杀的。毋庸置疑,绝大部分的死亡总是人类所造成的,但你需得知道这世上有极少极少的例外,即:有些土地是会吃人的。
你随我来看,在达拉尔镇的陋巷,让我来给你布置一个这样的处所。我一边动手干活儿,一边告诉你这个故事。
我,玛丽·莫里森,喜欢郁郁葱葱的植物,因此我到了此地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迷宫花园。顺便一提,我在那里遇到了可怜的埃米尔。不过比起达拉尔镇中埋藏尸体的迷宫花园,我还见过一个更可怕更恐怖但又更加美丽的地方。
一个春日,我正要去一个陌生的村庄,走着走着,我发现路边有一条细小的分岔路,那是一条可爱的小径,铺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圆润鹅卵石,两边长着郁郁葱葱的矮树,树上爬着翠绿的藤蔓,藤上长满了野花。
当时日当正午,时间还早,而且距离我的目的地也不远了,我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周围没有什么路标指出这条小径去往何处,那尽头又是什么。我心想,玛丽啊玛丽,你既没什么要事,也没有什么地方要去,为什么不顺从心意,沿着这条可爱的小径走走呢。或许在那里面会有小妖精做馅饼呢。
于是好奇心驱使之下,我心情愉悦地踏上了这条岔路,两边的花儿簇拥着,争先恐后地散发出悠悠香气,绿色的植物生机勃勃旺盛地生长,既没有人工修剪照看的痕迹,但也不会显得杂乱,鬼斧神工的大自然呀!只有铺得整整齐齐的鹅卵石让人知道这是有主人的了。
走了一会儿,我远离了大路,越往前走,树丛就更加茂密起来,我注意到在树丛里还有些长得大大的莓果,一串串儿,有的黑黝黝、有的红艳艳,沉甸甸地点缀在绿意之中,时不时从树影中传来或清脆或嘹亮的鸟鸣,我甚至能想象那副小鸟取食的可爱景象。
我不断地走,但我总也没有见到一只鸟儿,这实在太奇怪了,我只听见它们起劲儿地在周围叫嚷,但我什么活物也没瞧见。更为奇怪的是,我已经走了好一阵了,原先日头还在正中,这会儿已偏出一个角度了。我和普通的姑娘可不一样,我长得高大,脚程也快,这样一段时间,我应当已经走出好几里地了。照理说,若是有什么村庄、庄园之类的早该到了,可只有树呀花呀莓果呀,和我脚下的鹅卵石!除了这些之外我什么都没瞧见!
我认真打量四周,这些景象!这些景象!几乎和我走入小径之中时一模一样,只是树更高!花儿更大!莓果更繁密!
我向前看,在我看得到的最远的地方,仍是那样,无数的树、花和莓果,它们静静地立在鹅卵石的两旁,向远处不断伸展,伸展——
我又回头去看身后,我已经走得太远,远到那条原先看来可爱至极的小径在我身后仿佛被猛地拉长了,无限地、无限地向我身后延伸出去,在那两旁也长着那么多的树、花和莓果!
要不是我能碰到那些植物和石块,我甚至都以为我是一副画里的人,被框在画框里,钉在墙上,而画的内容就是一条无边无际、无头无尾的小径,而我则站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的小径中央,回头去看身后——
一种异样的寒气从我背脊直窜到脑门顶,但我安慰自己,有什么可怕的呢,你只不过是走了很长一段的路罢了,只是这条路没有拐弯,没有分岔,又长又直——是啊,它真的太长了,太直了,到底是谁?有什么必要修这样一条路?有个声音在我心底小声嘀咕——你只要掉转头往回走,就最多再走和刚才那么一会儿的时间,你就能回到大路上,到那时你就知道,这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小径罢了,和其他普通的小径一样,没什么不同。
于是我转身往回走,但来时悦耳的鸟叫现在让我心烦意乱,起先我还压抑着心底怪异的感觉,逐渐地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像是有人追在我身后似的,最后我终于跑起来!
我慌张地跑,跑啊跑,跑啊跑,一直跑到跑不动为止。我已经失去了距离感,但幸好我还能看到太阳,比起我往回走的那时,日头又落下去了一点儿。按这时间算,虽然小径仍然没有变化,但我应当距离路口很近了,我实在跑不动了,但又不想停下,就还是往前慢慢走。
假如我就这么一直走,走出了这条路,这个故事也没什么好讲的了。何况大家都知道我有一些该死的好奇心,要不是这样的好奇心我也不会偏离原本的大道拐到这条小径上来了。
于是我一步一步往前走,但脑子却出神地想着一些事,一些古怪的事,比方说——
我想到,比方说,我怎么竟然连一只鸟儿也没看见呢。明明它们就在周围!明明它们叫得那么欢快!而且鸟的叫声此起彼伏,倒像是相互之间在传递信息一样。我越想越奇怪,越奇怪越想,最后竟停了下来,我看着道路两旁的矮树,树非常密,层层叠叠,但如果非要往外走的话,如果我一定想要去看看那些鸟儿的话——
也不是不行。我只要掰断一些树枝,就可以从这小径之中脱身而出,进入矮树林,甚至更远的地方,或许那些鸟儿隐藏在那里面。
我一想到我马上就要回到既定的大道上去了,那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又变得悦耳极了,于是我开始掰那些树枝,我想,玛丽啊玛丽,你不看个仔细怎么能安心呢。
我力气很大,很快就在矮树丛上弄出一个能容人通过的洞口,我想我只要进去看一下,就看一下,然后我就回到小径上来,再也不回头,一直走到大道上去,然后在夜晚来临前,我就能在我的目的地美滋滋的睡上一觉。
我打定主意就只是去看一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觉得那是个好主意,总之我往那个缺口踏出了一步,又一步——
又一步——
矮树丛之后连着更高大的树木,树木挨着树木,进入森林之后光线骤然暗下来,而我好像是撕碎画布的老鼠,从画的破洞又钻到了深处——
更深的地方——
我快走几步,抬头四处张望,树木的高枝儿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鸟儿,没有其他任何的生物,这里安静极了。
那豁开的洞口是一个联通外界的通道,光从洞口透进来,在幽暗森林里十分耀眼。而我正借着光四下里走着,找那些该死的鸟儿们,我只需要看一看,只需要看一看,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它们全躲起来了,就好像刚刚叫个不停的鸟儿突然之间全死光了。
我自顾自找着,那光却逐渐暗了下去,我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那个洞口——那个洞!它正在变小!
我不太确定,但——
更多的树叶正从它边缘闭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什么生物正在蚕食那光团,周围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我来不及细想就往洞口冲去!但那两三步的距离却随着光的消失,越变越长了!我拼了命地跑!我从没跑得那么快过!但它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每过一刻就变得更小一些!很快就从一人高的洞口,缩得只有一个木盆那么大,接着缩成一个拳头大小——
眼看就要消失在我面前了!
越急越乱,陡然间我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猛地绊倒!狠狠跌在地上!
当那团光消失的最后一刻,趴在地上的我终于看清楚——
在那洞口周围,在我踩着的泥土两边,在树叶下,全是牙齿!全是牙齿!全是牙齿!全是牙齿!
牙齿!牙齿!牙齿!牙齿!牙齿!
我的天啊!巨大的牙齿!密密麻麻的牙齿!
一些埋在泥里!一些露在外面!露在外面的部分圆圆的,白白的,洞外透过来的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就像沾了水的鹅卵石一样!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身下坚硬的泥土和头顶的树叶都翻腾起来!阴影交错!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嘴正要咀嚼!吞咽!它的食物!
故事结束了吗?没有!因为——
你还记得吗,如今死人会复活。
要是三年前,恐怕我和我的故事都要血腥地结束在这里了,不过当日头又升起,我从最近的教堂睁开眼,坐起来,发现我只是回到了上一个镇子,距离我的目的地仍然是只差一天的路途。
当我向人们谈起此事,我发现当地的失踪案可以追溯到征服者威廉赢得英格兰那会儿,甚至——
或许——
在这片土地上出现第一位国王,第一位骑士之时,就发生过无数次了。我想,可能一开始它只有短短的几步路,在漫长的岁月里,随着失踪人数的增加,那小径越来越长,鹅卵石越来越多。
可是随着神的旨意降临,死亡不再是终点,随着死人从这片饥肠辘辘的土地上逃走,传闻也越来越可怕,逐渐不再有人踏足此地。
而我呢,我,玛丽·莫里森向来是一个固执的女人,即使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但我还是要去我的目的地,我甚至在半路上又撞见了这热情好客的老伙计,还带走了一大把鹅卵石呢!
现在,我的朋友,我可给它找到用武之地了,假如你想杀掉我,你就尽情来追猎我吧,而我要布置一个致命的陷阱:我要把这只怪兽带到你面前来。
为什么要来学校呢,可能自己也有一颗追逐知识的心吧,逛过了城堡,再逛逛学校,一切之前独属于上层人的区域现在毫无保留地向所有人敞开,这怎么能说不是神的馈赠呢。
学校的氛围和城堡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年轻的干燥的气息,或许还有若有若的血腥味,当然,在现在这世道,这是非常正常的。
莱昂没有带兜帽,反正他足够年轻,就算混进这里也没人会觉得有什么异常。要是幸运地碰到识字的人,还能问问他昨天拿到的药剂瓶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整个一层居然连个鬼影都没有。
在城堡中尝到甜头的莱昂,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室中的柜子,兴奋地搓了搓手。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挨个搜寻了过去,只不过没有什么收获,都是些不值钱的边角料,甚至连书籍都没有。
而下一刻,他的视线就被一大片红色占据,那是一大把红色的长发,它细腻又艳丽,如果长在哪位美丽的女士的头上,一定如同绸缎般炫目。
可是现在它出现在这,是被谁割下来了?
莱昂自己就有一头耀眼的金发,所以对类似的东西都格外感兴趣,他轻轻用刀尖拨弄着这些散落的头发,虽说这种质量的头发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但是莱昂并不打算这么做,要说为什么的话,大概是自己也有类似的东西吧,不想把自己切割成块,打包放在称上称量。
随意搜寻的时候,莱昂惊喜地摸到了几把钥匙,耗费一些时间,终于打开了其中一个木柜,里面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瓶养护油和一把钝器。莱昂叹口气,随手拎着钝器走来走去,只能说总比没有要好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楼上隐约传来了歌声和踏步声,莱昂仔细听了一会,声音只是在同一个位置响着,而且听起来有很多人,很热闹的样子。
但在上去之前,莱昂一拍手,用钝器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把红色头发编成两条粗长的辫子放在笑脸两旁,看上去扭曲又可爱。莱昂对自己的作品满意极了,随意地甩着新找到的战利品去寻找声音的源头。
通往二楼的楼梯踩上去就发出腐朽的吱呀声,未凝结的血液淌到了他的脚尖前。
莱昂抬头向上看,正好和一个头颅的双眼对上了视线,只不过它已经从身体上被分离了,胳膊则在不远处。
莱昂顿了一下便踩上了被血浸湿的楼梯,黏糊糊的血液粘在鞋底,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奇特的声音。
一路上,尸体在增多,而歌声的源头也近在眼前了,那歌声是那么快乐,莱昂喜欢热闹!他摩拳擦掌,想要加入他们,来吧,一起演唱这庆典的,赞美的歌声!
但还没等他走到最热闹的房间,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就从房间里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莱昂皱皱眉,他不喜欢这种被酒精支配而失去理智无法沟通的家伙。
“你!就是你!”
莱昂歪歪头:“我!就是我!”
“混进我们之中的小贼,你偷了什么!”
莱昂随意地甩着手中的东西,偷确实是偷了,但可不是刚才,看来在自己之前还有别人来过。
他真诚地给出建议:“你看看你丢了什么不就知道了,为什么要来问我?”
“你假装跳下去又折回来!想偷更多东西!这些都归我们了!我们抢到了!”男人得意地叫嚷这,但听在莱昂耳中无异于野猪嚎叫,难听极了。
他连刀都没拔,直接用手中的钝器做武器和他周旋,一边打一边想,这个做法怎么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呢。
不过要撂倒这个大块头,还是费了一些功夫。莱昂晃了晃有些眩晕的头,骑在对方身上,像敲西瓜一样把他的头敲烂了。
“唔……衣服脏了……”敲烂一个人的脑袋可是个体力活,莱昂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他选了个最近的安静房间,但是为什么,这个房间会有一口大箱子呢?这难道不是在诱惑他探索吗?
莱昂遵从了神的旨意,打开了这个箱子。
他并没有做什么防备,于是在箱子被打开的一瞬,雪亮的刀光照亮了他的瞳孔。
距离太近,根本没有办法闪避,莱昂只来得及微微偏头,就被刀擦着脸颊划过去,紧接着就是涌流的鲜血和尖锐的刺痛。
而下一秒,他所在的房间房门被踹开,一个持刀的男人速度极快袭来。
“啧……”莱昂迅速抽刀迎战,短兵相接的一刹那,莱昂看清了对方的脸,瞳孔都因为兴奋而缩小,“基兰!是你!”
木制的小梳子上没有雕刻过多的花纹与装饰,毛糙卷曲的头发缠绕在木齿间。显然这把梳子的主人并不在意自己的头发究竟如何,或许对她来说有着比自己头发更重要的事需要关心。但是基兰没有机会去询问她。
简陋的长屋里空空如也,他站在最里侧的地方,这里的主人们只用一堵半长的矮墙加上几片帘子便围成了他们的起居室。干草铺成的床铺虽然简单,但却干净十分,它们的主人将它们收拾得整整齐齐,基兰看不到一点灰尘或是杂乱的草叶。而那把梳子就这么无人问津地躺在其中一个床铺上。
基兰是从屋顶翻进这座长屋的,他在长屋的中段落脚,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塘和干净的床铺告知了他这里仍有人居住的信息。
住在这里的会是什么人?女人……基兰拿起那把梳子,深色的发丝挂在上面,不是银色。她是久居此地的居民还是也因为圣战前来的外来人?但是既然对方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他纠缠这些事实也只是浪费时间。但他还来不及放下那把梳子,屋子里悄无声息的宁静被骤然打破,他的全身因为这只破碎的瓶子本能地进入警戒状态。
有人来了。
先是门板发出悠长的呻吟,而后是金属的摩擦声。对方穿着盔甲,摩擦声不止一处,他想起阿诺德•亚尔曼,这是个和那人一样全身身披重甲的人。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听起来像是个男人。
他屏住呼吸藏身到矮墙后,来人的脚步停在长屋的中端,也就是那个火塘处。紧接着是锅碗的碰撞声,他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住在这里的是战士,还是个佣兵?发出声响的人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火焰燃烧起来,水被舀进容器,很快锅也被架上了火塘。
这间屋子唯一的窗户在外面,无论基兰接下来要采取何种行动都无法避免和外面的人打上照面。他小心地将帘子撩开一道缝隙,打算先观察外面的情况,却不想那人的视线从他头盔上眼睛处的缝隙中投出同他撞了个正着,原本被对方拿在手中的瓷碗几乎是立刻朝他飞来。
基兰立刻躲到矮墙后,盔甲之间激烈的碰撞声几乎和瓷器碎裂的炸响一同响起并以极快的速度向他逼近,他从腰间拔出短剑,构成帘子的粗陋布料发出垂死的撕裂声,穿着不知名家徽披风的骑士好像传说中攻破城门的巨人一般闯了进来。在那看似坚固的盔甲上存在着一处致命的弱点。基兰杀过很多这样把自己穿得像个铁罐一样的人,对方身高与他相近,他不假思索地瞄准那头盔上的缝隙——后面是骑士用来窥视外界的眼睛。
只不过对方同样经验老到,被扯下来的布料这次被抛向基兰,但基兰只是弯下身躯躲开避免陷入同那碎布的纠缠,从始至终他的视线都不曾离开对方身上,这下他又逮到了头盔下同脖颈处的缝隙。
他的速度很快,骑士没有拔出长剑的时间,便只能立刻后退同他拉开距离,基兰的短剑只来得及在他的头盔上留下一道划痕。
“如果你想说‘我才是这儿的主人’,那你可别把这句话说出口,”骑士说,“因为这是我的台词。”
“你住在这儿?”基兰瞥了眼身后那张之前放着木梳的床铺,“你一个人?”
“听你的意思我还有个室友?”趁着距离被拉开,这次骑士拔出了他的剑,“哈哈,你说得对,我和我妹妹住在这里!你杀了她对不对?!”
“莫名其妙。”尽管基兰并不知道这里的主人究竟何许人也,但至少一定不是这个骑士。他拔出另一把短剑格挡住刺来的长剑,同时另一手刺向对手盔甲的缝隙,只不过这次被对方的盾牌挡住。
“我知道的,你这样的小白脸最会说花言巧语,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哄骗这里的小姑娘给你开门的?”
“真遗憾,我来的时候这里半个人都没有。”既然对方也不是这里的主人那基兰也失去了和他急促纠缠的心思。黑麦粥在锅里翻腾,气味随之在这间屋子里翻滚。真是有闲情逸致。他瞄了眼身旁墙上的窗户,没有锁,距他只有几米远。基兰已经开始在脑内规划逃离的路线。
“哦,没准和我一起住的其实是我的双胞胎弟弟呢,你喜不喜欢男人,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说着西多尔再次举起剑。
他妈的神经病!事已至此基兰已经懒得再去听他的随口胡诌,他没有接住这一剑而是闪身躲开,直冲窗台把住窗户的边缘翻身撞开半掩的窗户飞速离开了这间房子,把骑士和他“真没意思”的抱怨统统留在了身后。
手工行会建立的学校今天无人开展教学活动。基兰甚至怀疑这里在圣战降临后是否还会正常地履行教书育人的职责,还是说这里的需要学习的课程早已更改?而看到他的身影时教师与学徒只当他是二楼的那些众多租客中的一个,没人对他的脚步加以阻拦。就连楼上狂欢似的喧闹声这里的人们也颇有默契地视而不见。
圣战降临后不只是这个镇子……基兰去过的每一处城镇几乎都死亡与痛苦的狂热所笼罩,正常已经不复存在。似乎只有还把持着所谓正常的他才是不正常的。
还是说他也早已崩溃,现在只是一具模仿着活人的尸体?
但那又如何,活人拒绝死亡,死人却并不羡慕生者。没准远处的喧闹就属于一群尸体,他们热烈地庆祝着永远不会到来也永远不会结束的死亡。基兰不想加入他们,死人的疯癫令他厌烦。
地面上的血迹为他指出了一条路,他推开这扇门,门后的房间了无生气,血迹在窗前断掉,他走去将头微微探出窗户,发白的地面上鲜红的血迹指示了那个可怜人的身形与踪迹。看来这个人剩了一口气,足够他逃离这里。
除此之外这个房间里空荡荡的床铺,椅子,看起来像是男人衣物的布制品,没一样能引起他的兴趣。
前往另一个房间的路上他途径那处狂欢之地,喧闹的源头,门后堆积如山的尸体印证了他的猜想。一群疯子。基兰继续向前走去,直到他找到了一间安静又没有沾染过血迹的房间。
说是没有沾染血迹或许不准确,倒塌的桌椅和角落里的血点向他无声地控诉了一场争斗,但至少没有之前的房间被一道漫长的血路横贯来得令人触目惊心。比起那个满是血腥味的房间这里要更适合休息,基兰相信在别人看来肯定也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他想起在城堡的那个陷阱,尽管他仍不知道设下那个陷阱的是谁。他已经受够被当做猎物追逐的生活,他得想个办法让自己变成猎人。
同样设下一个陷阱就是个不错的办法。
好奇心是人类的天性,这是宙斯给予人类的原罪,就像潘多拉打开灾厄的木匣,或许也会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给自己来上一场鲜血淋漓的偶遇。
倘若这里只有一堆衣服确实足够扫兴,但是基兰愿意给下一个人添加一些乐趣。他在箱子上设下机关,用细线将从箱子里找到的小刀和箱子固定在一起,只要有人打开箱子就会收到这份特殊的“礼物”。
接下来就是等待的时间。他离开这个房间转移到隔壁的一间上了锁的房间,这里的摆设都大同小异,但至少在远离狂欢与鲜血的地方他能够片刻地从死亡与现实中解脱出来。他没有在床上躺下,而是坐在椅子上抱着双臂,轻轻合上眼皮。现在还是白天,痛苦没有降临,这个饱受死亡折磨的人因此可以得到短暂的喘息。
他在许久以前的夜晚也是如此毫无负担地悄然入睡的吗?基兰对以前的记忆感到模糊,剩下的只有和比安卡那些记忆越发明晰……即使他烧掉了他们的记忆,亲眼见证了被毁灭的故居,然而那道银白色长发的身影却挥之不去。
基兰。她微笑着,声音像是轻柔的绸缎。
基兰……她柔软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脸颊,用同样柔软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基兰,她留在他记忆中最后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爱你。
痛呼声从隔壁传来,基兰睁开眼睛,金色的眼眸中没有爱,没有回忆,没有清醒。该回到现实了。
基兰在过去三年里有过许多临时的同行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活人有死人。这个年代死人太多,尸体太少。死不掉的人和不想死的人一股脑儿地被神塞进世间在地面上游荡。这是个所有人都成了亡魂的时代。基兰从没想过要费心去记那些人的模样与过往,他们在他日后的生命里就和每晚的死亡一样都是行色匆匆的过客,巨大的空洞吞噬着人们,直到他们只剩下自己或是神明。
因此在看到那为自己的到来兴高采烈的少年时基兰的内心一时是错愕的。如果不是那把劈来的弯刀他会真的被对方的热情唬住,好在对方没有掩盖自己真实意图的想法,经过之前的相处,他也已经知道这个满嘴谎话的小东西远没有看上去那么人畜无害。
“没想到你这么欢迎我,”基兰架开对方的弯刀,莱昂暂时同他拉开了距离,“让我猜猜看,排除你忽然信神的可能,买我的命的会不会是个女人?”
“女人。”莱昂向前迈出一步,继续挥出自己的弯刀,与基兰的短剑再次碰撞出尖锐的鸣叫,“继续说啊,看看你还知道些什么?之前你半个字都不肯给我说,现在该补交一下陪同费了吧。”
对方的答案和态度终于让基兰在踏入这个城镇后第一次露出由衷的笑容,“好啊!我来猜猜看,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有着一头绸缎似的银发,最会说些甜言蜜语?怎么样,她有没有让你着迷?”
这个金发的年轻男人微微眯起眼睛,像一只猫咪在暗处打量他的猎物。基兰几乎要冷哼出声,没有一个男人不会被比安卡·布鲁特迷惑,她像对他那样,抚摸过那些男人的脸庞,用轻柔的声音哄骗他们的耳朵。
他不想知道他们上没上过床。
于是在那些男人会说出更多会惹火他的话之前他割下他们的舌头,将他们拖在狂奔的马后让他们的脸和胸腹在地面拖行出同他们的惨叫一样绵延不绝的血迹,直到裸露的骨骼下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哈哈,”莱昂笑出声来,他甚至放下了自己的弯刀,“你说得对,她确实有魅力极了。不过我可是第一次,你呢,基兰?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有没有和像她那样的美女上过床?”
我确实应该先割断他的舌头。
“如果你想知道,”基兰的声音已经开始接近于野兽的低声咆哮,“我对你的劝告是管住下半身和你的舌头,因为接下来你会因为你的胡话而倒大霉。”
“不好意思,说胡话大概是我的天性,不然的话那也太无聊了。老兄,你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因为我的小玩笑而多出了一些乐趣……”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之前基兰的短剑已经直冲到他的面前,他堪堪用弯刀挡住这次攻击,剑刃之间摩擦出火花,金属冰冷的摩擦声在他们耳边炸响,直到短剑的护手也撞上弯刀,用短促的声音宣告这次交锋的结束。
这个距离太过危险,莱昂的脑中警铃大作,对方身高和力量都在他之上,武器的攻距也比他要短得多,现在这个距离对他不利。但是在他的下一步行动之前天旋地转已经先一步而至,当他的身体撞翻了桌椅,脸上加剧的疼痛和眩晕才慢人一步地提醒他:他刚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在这个金发小子再次开始吐出他的那些胡话之前基兰先一步走去掐住他的脖子,他像要处理一头待宰的羔羊一样按着莱昂的脖子将他压在地上。掐着对方脖子的手向上移动捏住下颌骨逼迫对方张开嘴。
“你说我该怎么让你和你该死的舌头说再见?是直接伸进你的嘴里绞个稀巴烂,还是从这儿,”短剑锋利的尖端在莱昂下巴后面游走,激起了对方皮肤上的鸡皮疙瘩,“直接从根上干净利落地给你来一刀。”
我看你想给我来一刀的地方不是这儿。只可惜莱昂现在被对方钳制,不能再用他引以为傲的聪明话术作为缓兵之计。但是他还有别的办法,甚至是基兰自己送上门的礼物。
而现在基兰手中的短剑已经伸进他的嘴里,“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这样的混蛋活该下半辈子……呃!”忽然背上的疼痛让他手上一松,莱昂立刻趁机推开基兰的手,拔出刺中他后背的那柄匕首,那也是基兰用来设下陷阱的匕首,这次他又刺中对方的肩膀,基兰闷哼一声。
当基兰从肩上拔出那把匕首莱昂已经逃至窗边,他坐在窗户上,一条腿已经蜷缩着踩在窗沿,他用表情宣告着胜利。
“那个就还给你了,不用谢我。顺便说一句,要是我知道自己扔了的狗不仅在找我甚至满脑子都只有我我他妈会高兴死。”
“你——”
“还有,和布鲁特小姐上过床是我骗你的。再见了,基兰。”
金发的身影消失在窗户后面,当基兰跑去时窗户下面已经空无一人。
“操!”他一脚踢翻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