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卡斯蒂安一点儿也不惧怕黑暗。
可是我很害怕——麦金斯·波士顿闷闷不乐地想。就寝时间早就过了,他却被希尔拉着走在学院的走廊上。整幢楼的电力系统出了问题,哪里都是漆黑一片,他把羊脂蜡烛举得老高,豆大的火苗怎么也照不亮眼前的路。劲风夹杂着雨滴喀啦喀啦地砸着窗玻璃,除此之外一丝声音也听不到,更让这夜显得死一般寂静。座钟低沉的音响在大理石墙壁间回荡,整整响了十二次。
“希尔,够啦——我们回去吧。”路过一副屠戮恶魔的宗教画时,他忍不住拉住同伴的衣袖:“它就在书桌里。明天一早我就把它揣进口袋,再也不拿出来啦。我发誓。”
银发的男孩回过头来。他有对儿幼猫似的灰蓝色眼睛,就那么直视着烛火,任由光明在瞳仁中心烙下极亮的点。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如果今晚神不陪在你身侧,有谁会护佑你、看顾你,从可怖的梦魇中拯救你呢?”
没有那尊小木神像我也可以睡得很好。麦金斯抽了抽鼻子:若神真的慈悲,该把我送回老家的小木床上,给我睡前故事、晚安吻,还有掺了糖粉的热巧克力——可他一个字儿也没说出口。他的同伴是个不谙世事的征战天使,银子似的发丝上跳跃着火的辉光——没有谁能拦住一道光。麦金斯想,他会像柄圣剑似的,向前、向前、一路向前,直劈进面前的黑暗里去——
希尔突然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冗长的走廊上走了很久。麦金斯的脑子里堆满了黄油饼、葡萄干和七点钟的儿童节目,他叭地撞在希尔身上,差点儿在后者嶙峋的脊骨上撞断了鼻子。
“嘿!”他委屈地叫道,“你弄痛我啦——”
希尔回过头,食指轻轻点在嘴边。“嘘,麦吉。这儿有点怪。”他的眸子在烛光里闪了闪:“圣歌教室的门对面应该是《礼赞》。”对,就是《礼赞》,很久以前挂在他床边的那副《礼赞》。——这幅画是送给你的——父亲就是那么说的;那时他的手那么暖、那么大,完完全全地把他的小手给包裹住了——你瞧,希尔,欢乐的天使在圣庭里齐声高歌,天上的父慈祥仁爱,护佑我们的宝贝永世平安——
那墙上现在挤着黑黢黢的一堆,怎么看都不像副木框的油画。
“你——看错了吧?”麦金斯颤声问:“我一点也看不清……”
这里太黑了……希尔想。应该要有光——
走廊尽头的墙壁上忽然亮起了一簇明光。然后是第二簇、第三簇,无数光亮由远及近,依次点燃。一尊尊白漆的圣母像拢在光晕里,悲悯的脸孔静默在胡桃木框的大窗间,火光在她们怀中摇曳,欢快地驱散了黑暗。
希尔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德莱尔神父说过,神恩学院里没有圣母像。她太仁慈了,而“执教者当扬起手中的鞭”。他在麦金斯的反对声中走上去,想要碰一碰圣母的脸颊——他的手指悬停在空中。神像怀中的圣子没有五官,小脸被一个熊熊燃烧的眼窝填满,胡桃大的眼球在火焰里翻滚爆裂,噼噼啪啪噼噼。
“我猜……这设计师不太喜欢国教。”麦金斯在他身后干干巴巴地说。十几尊圣母像猛地转过头来,头颅喀嘣喀嘣拉扯着石制的肌腱。十几张惨白的嘴巴裂开了,她们无声地狞笑着,沥青似的黑血从眼眶、从耳孔、从糟烂的尖牙后面喷薄而出,迅速在他们脚下积了一层。
麦金斯感到肩膀上猛地被人推了一下。一个声音压过他的尖叫——他才发现自己在尖叫——在他耳边鸣钟似的喊了一声:“跑!”
那是希尔的声音。
麦金斯像儿童剧里的傻羚羊似的跳着转过身,带着他刺耳的尖叫拔腿就跑。可是地板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走廊像节日的风车一样旋转起来,参差的木块撕扯着他的腿,把他往黑洞洞的咽喉里吞;他张嘴呼救,却被浓稠的黑血噎住了咽喉。他绝望地伸出手——这回有人握住了它。那人的手又小又冰冷,却死死地抓着他,任凭整个世界像洗衣机滚筒里的长筒袜般搅在一起,也没有松开。
通明的火光熄灭了,雨滴敲打着每一扇雕花大窗。
“收工。——我们有两个,买一送一。”有人笑着说。他俯身拎起两个昏厥的孩子,步履匆匆幽如鬼魅,夜雾般消散在黑暗之中。
铜质吊灯里的灯泡闪了闪,挣扎着亮起来了。地板洁净光滑,墙壁白皙平整,夜晚的学院寂静无声——《礼赞》静静立在墙上,画中天使环绕着神的庭院,唱诵着主佑幸福安康。
凌晨三点半。
一辆老旧的冷藏车在林间道上横冲直撞,音响里激昂的摇滚乐吵醒了半个森林。它呼啸着碾过碎石、草根和遍地坑洼,轮子“哐”地撞上了公路边的白条石。“操,给老子加把劲儿啊!”巨熊·史蒂夫一巴掌拍在喇叭上,猛地把油门踩到了底儿,那老姑娘终于嘶吼着冲上了路。男人宣告胜利似的大吼了两声,突然有人一拳头砸灭了播放器,嘈杂的音乐戛然而止。
“这东西吵死了。”副驾驶座上的人呸地一口啐到车窗外。他有张浮肿的圆饼脸,整个人缩在深棕色皮衣里,眼睛被一架旧墨镜遮得严严实实。
史蒂夫耸了耸肩。“给钱的说了算。”他说,从置物盒里摸出一根粗卷烟。
什么家伙半夜里带着墨镜出门?这些都没所谓,都没所谓。老迪克只管报价,他巨熊只管拉;这人的货物很少,给的价可极高。疯子才会和钱过不去,连神都会对金主微笑哩——
可是神显然没多余的笑容分给圆饼脸。冷藏车在公路上走了不到两公里,突然一个疾停,那家伙毫无准备,整张脸拍平在前车窗上。“狗娘养的……”他呻吟着骂了一句,左手捂住鼻子:“谁让——你——停——他妈的——车!”
“有路障。”史蒂夫眯缝着眼睛说。“前头路给封了,老大。俺下去看看,也许得换条路。山体落石什么的,上个月格兰诺就有一次,他们说——”
“——开车。我说——走!”圆饼脸一把扯住他浸满机油的脏领子:“没时间了,你这蠢货,冲过去!”
大块头死踩着刹车板,眼瞧着圆饼脸的手往右挪了两寸又两寸,那儿有个东西把衣袋撑得梆硬又鼓囊。“轻松,”他说,“老大,放轻松。咱们在公路上,得守这的规矩……”
咔嚓。有人拉开了枪的栓——可圆饼脸的手还空着呢,那枪口是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听听看,罗尼。”有个声音心不在焉地说。“守规矩——就不会死得太快。”
时间静止了一瞬——针尖儿大的一瞬。那不速之客有双阴鸷的紫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刀刃般森冷的光。他提枪的手被黑色皮手套裹着,大衣也是肃杀的黑——一个杀手。史蒂夫想。老迪克说他们中有很多人爱穿这颜色,好像裹紧外套就能把什么东西隔绝在漆黑的壳子里,比如人性——或者染血的旧伤。这死神怎么凭空出现在车里?什么时候,从哪儿?没有人给他答案。圆饼脸——那人管他叫罗尼——正忙着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谢尔盖……!”他恶狠狠地挤出那个伏特加口味的名字,手摸进衣袋,抬手对着那家伙就是一枪。可后者赶在枪响前射中了他的手,血腥气伴着硝烟在车里扩散开,失准的子弹一头撞上窗玻璃,碎玻璃肆无忌惮地洒下来,像场突如其来的冰雹雨。
罗尼用另一只手捞住了掉落的枪。他的左手有副不识凶器的纯洁样,扣扳机时一路从腕子抖到食指尖儿。死神没打算杀圆饼脸,史蒂夫想,至少不是现在。那人的枪口就悬在金主宝贝儿的头顶上,动手的时间大概不够自己点一根烟——可他只捏住了圆饼脸的左手腕。他们中肯定有个疯了,或者两个——这些该死的疯子!失控的子弹在车厢里乱飞乱撞,像群迷了路的凶恶蜂兵,擦过他们的脸颊、衣襟、头发丝,射穿椅背、车顶、仪表盘,空间像被压到极致的可乐罐子,碰的炸开了花。
“我的车! !”史蒂夫大叫。好买卖总是搭着等价的大风险,他知道世道一向如此,也不在意谁把谁打成烂泥浆——但他们不该伤害他的好姑娘。他从座位底下抄起他的枪,那威力惊人的大家伙早就上了膛,但谢尔盖捏着罗尼腕子的手一转,两击连发的子弹击中了他握枪的手;他的脑子刚意识到疼,凶器已经被第三发子弹打得脱了手。大块头疼得嗷嗷叫,再也无暇顾及刹车板,圆饼脸一脚踩在油门上,那老姑娘转瞬变成了疯婆娘。慌乱中不知谁一肘撞在音响上,呱噪的男音开了腔:“魔鬼降临在猩红之夜,”他嘶嘶啦啦地唱,“屠戮,屠戮,灰烬,灰烬,万物寂灭——痛饮污秽的血!”
冷藏车带着能震碎脆弱心灵的重鼓点撞在路障上,印跳舞白熊的车身直接打了横。史蒂夫在翻车前一刻跳下车,熊一样的躯体足在地上滚了五六圈。然后他听到了迟来的枪响声。凶手拆掉了消音器,震耳欲聋的枪声像卸去了桎梏的魔怪,在公路上利落地扩散开,一路扯碎了沉寂的夜。
史蒂夫呻吟了一声,双手抱住受伤的头。他的“老姑娘”七零八落地躺在公路上,摇滚乐已经停止了,四周冷漠又沉寂,可怕的杀戮仿若从未发生。车门被拉开了,史蒂夫不用猜就知道活下来的是谁。“别开枪!俺给你钱!”他大声嚷道,心里用最恶毒的句子把那杀手的亲友问候了个遍,“唐城有银行提款机——俺没看见你的脸!求你……”他偷着睁开眼,眼睛被车灯晃得生疼。那死神伫立在强光里,是个拒绝光明的漆黑影子。“滚。”他说,声音不急不缓,仍是漫不经心的调子。两声枪响突兀地炸裂开,车大灯被打了个粉碎。
黑暗倏地降临下来。
“——黑暗就要把你吞掉啦,莫伊!”
他依稀记得那女孩甜美的笑容。“你不寂寞吗,亲爱的智多星?陪我跳支舞嘛——”她拎起圣诞舞裙大红色的裙摆,在图书馆的静谧中转了个圈,喧哗又惹眼。
“人不会被黑暗吞掉的,黑暗只是种缺乏光线的低照度环境而已。”年少的莫伊说,目光落回书本里瑰丽的神话传说: “请回舞会上去吧,我想继续读这本书了。”
这段岛外的插曲早已埋葬在莫伊记忆的深处——可当他开着谢尔盖的车拐上39号公路,那人的身影蓦地出现在车灯的光晕里,那句关于黑暗与吞噬的玩笑话却突然滑进了他的脑海。车窗外的夜浓稠得令人心悸,谢尔盖正靠在一辆冷藏车的废墟上,无声无息地抽一根烟。晦暗的烟雾拢着他肩头披散的银发,那身影几乎融进了黑暗,像灵魂里的最后一丝光也被压榨尽了。
方向盘的纹路硌得他的掌心有些发麻。莫伊踩下刹车,车子不情愿地停下来,发出一声沉重的咕哝。“你的枪声音很吵,谢尔盖。”他打开车门,走下车:“连唐城都要被吵醒了——你的职业素养忘在弗罗恩岛上了吗?”
那人回头摆出一个微笑,面庞像出自三流工匠之手的泥塑,空洞又没生气。“你来得真快,莫伊。”他说,弹弹手里的烟,半截儿烟灰扑簌簌地落进黑暗。“人死了,任务是什么?”
莫伊的眼角不自然地抽了抽,目光扫过对方溅满血渍的脸。“……抹消押运人L,”他摇了摇头,打开后备箱,把几只塑料汽油桶递到谢尔盖手里:“销毁运输车。”
“车上装着什么?”
莫伊怔了怔,反问:“什么?”
“车上装着什么。”谢尔盖心不在焉地说,拧开桶盖,汽油稀里哗啦地浇在冷藏车上,臭味刺鼻。“‘叛神者’的押运人是个新手。神慈科做的不是慈善——”他慢慢绕着倾倒的车身走,闲适得像在自家院子里浇一丛无害的花:“他们的目标是车上的货。我在这里,说明老头子觉得货物很危险……或者很珍贵。”
“——或者两者兼具。”莫伊打开手机。车上装着什么?任务说明一个字也没提。“叛神者”尚未察觉,神慈科想付之一炬。“我们该先……”先打开货箱看一看——莫伊抿了抿嘴,把没说完的话噎回喉咙。谢尔盖手中捏着一只廉价火机。莫伊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一整片深而且沉的暗紫,带着种湮没万物的死寂。这人的世界跟他一起死了,他不再关心退路、阴谋、尔虞我诈或其他生存下去该关心的事——
反正那间公寓里再没有人会翘着腿等他回家了。
“……开始吧,谢尔盖。”莫伊最后说。
谢尔盖滑着了火机。他松开手,火苗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腾地而起的火焰吞没了冷藏车的尸骸。“下一个。”他对莫伊说,静静地凝视着火海,森冷的眸子里翻腾着狂暴的光:“下一个任务……”
咣!冷藏车里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响,几乎被爆燃的噼啪声吞没了——可紧接着是更低沉的一声、又一声!货箱里有什么东西——是活的!莫伊下意识去看谢尔盖,却发现那人已经冲进了火海。浓烟四起,冷藏车吱吱嘎嘎地惨叫挣扎,白色车体油漆融化,像个扭曲斑驳的噩梦——火势很快会蔓延到油箱!“谢尔盖——!”莫伊的声音难得透出一丝焦急:“你疯了吗,你会死的!”别去理会别人的性命,你连自己都救不到!
谢尔盖没有回头。莫伊叹了口气,他总是不肯回头,因为那魂灵早已疲惫不堪,只盼着沉入死寂,和虚无融为一体。他想起离开唐城的时候,那人若无其事地对他说:你开我的车,晚点来。以防不测,我的账户是……
别告诉我这种事。他翻了个白眼:我会立刻把这账户提空,然后带着我男朋友从弗洛恩消失,半毛钱都不给你留。
那就祝你们幸福。杀手露出一个恼人的笑容,抬手把烟蒂摁灭在墙上:我已经死了,莫伊。
大火把夜空侵染成狂暴的红,谢尔盖的风衣在刺眼的明红中翻飞,那抹黑色几乎要被火焰撕碎。
他对着冷藏车的老式挂锁开了三枪,一把拉开铁门。陈腐的寒气扑面而来,车厢里一片漆黑,只有几个木条板箱模糊的轮廓。谢尔盖眯起眼睛,看到黑暗里有一截雪白的小腿:它被指头粗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脚踝上还挂着只制式的铐子,和这车的性命牢牢拴在一起。谢尔盖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枪,最后一颗子弹尖啸着划破空气,细链应声而断。他俯身抱起被囚禁者,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个孩子的身体:瘦瘦小小,肩膀窄得承受不住这世界的恶意——并且完全冻透了。
“救……”那男孩哆嗦着说,全无防备地瘫软在他怀里,声音微弱又颤抖:“请——救……麦——”他的胳膊也被绳子缚紧了,冰冷的手指死死抓着谢尔盖的前襟,好像只要稍微松懈,就会滑落溺亡在黑暗里。
“别怕,我在这里……”谢尔盖恍惚地说,在黑暗里揽住孩子稚嫩的臂膀:“我绝不让你死,亚——”
亚伯早就不在这世界上了。
像一场梦被惊醒,突如其来的愤怒在他心底炸裂。我他妈究竟在做什么?他想,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干系!任务已经结束,我该在回岛的路上,这会儿可能已经到了唐城——
你想做个救星,妄图用一些行为补偿你曾经的错。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冷冷地说。
不论亚伯,还是那只小小的乌鸦——你总以为能给予他们幸福。可你连平静的生活都保障不了。
谢尔盖一脚踹开车门。他抱着孩子跳出车厢,冷藏车在他们身后轰然爆炸,夜空中腾起一团张狂的火球。热浪猛地撞上他的背脊,那杀手把稚弱的生命护在怀里,任凭自己被狠狠砸在柏油路面上。可接着谢尔盖便从怀里扯出那男孩,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得老远,好像他是什么锐利的东西,会把人割得体无完肤。
“你真是不要命了。”一个严肃的声音说。莫伊铁青的脸出现在他视野里:“哪怕再晚几秒……”
“随便吧,莫伊。”谢尔盖打断他的话。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卷烟。莫伊不赞同地挑了挑眉,他没有理会,兀自把它点燃。摩根医生说他烟抽得太多,那男人尽职尽责,一定对身为搭档的莫伊说了同样的话——可他本就不想长命百岁,况且张牙舞爪的思绪吵得他要发疯。莫伊走过去查看那个孩子,谢尔盖狠狠吸了一口烟,感到脑子在尼古丁的作用下安静下来,低语的魔鬼缩回不见光的角落,蛰伏伺机。
“——这孩子受的都是皮外伤,不过有点脑震荡。”过了一会儿,莫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个熟人……你记得他吗?”
谢尔盖回过头,看到莫伊正把一块绣羽毛笔的手帕覆在男孩头上。那的确是张熟悉的面孔,五官出奇的精致,可是太过清冷和消瘦,令人觉得疏远。“谢——菲奥……”他伸出手,似乎想捉男人的衣摆:“先生——”
“——希尔。”谢尔盖的语气变得冰冷。“希尔·卡斯蒂安。”
这就是他从火海里救出来的人——一个披着孩子外皮的小宗教分子。那未熟的脊背上早刻满了血腥和献祭——谁说不是用沾满他人鲜血的凶刃,以神的名义一刀刀刻印在灵魂上面?
谢尔盖曾自己为是地“帮”过他一次,那事件作为男人“叛神倾向”的有力证明,这会儿仍令有心者雀跃不已。
“我听说休利特的葬礼被你搅得热闹极了,伙计!——就是为了这小家伙?”几天前,他要求调出希尔·卡斯蒂安的档案时,罗杰·威姆幸灾乐祸地说。这人是他在档案局的熟人,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各取所需。他哼着一首乱七八糟的乡村调子,把加多了糖的速溶咖啡放在谢尔盖手边:“恕我直言,你该把他留给他的神,老兄。像他这样的孩子——在神父堆儿和没完没了的祷告里长大的‘羔羊’——他们的脑子像坨泡烂了的《牧者福音》,根本不会承你的情。”
谢尔盖把飘着奶沫的咖啡推开,从陈旧的档案袋里抽出几页薄纸。“羊”是对他们这种特殊能力者的非书面称呼。管理者还将他们的能力称为神的“恩典”,对每个受困于弗洛恩的人宣称:你必跪伏,因主神赐福,令牧者牧羊于神之庭院。这句《牧者福音》的开篇语被镌刻、被印刷、被唱诵,文质彬彬却像个恶霸,无孔不入地霸占了整个弗洛恩双岛。
罗杰说希尔·卡斯蒂安是只“羔羊”,因为他登岛时还不满六岁。照片上男孩的小脸还有些圆润的痕迹,大大的眼睛不像现在那样空荡,不过闪烁着湿漉漉的惊惧。他穿着件过大的儿童衬衫,银色短发七零八落;大概相机对面有人喝令他要微笑——于是男孩的笑容便怯怯地呈现在谢尔盖面前。照片的背景白得刺眼,上面用一种公式化的字体写着:希尔·卡斯蒂安,一百一十二公分。——弗洛恩档案管理局。他继续往后翻,那孩子入岛前的履历上只有一句单薄的“生于卡布里省,马维诺拉,卡斯蒂安家族”,似乎那一切早与他撇清关系。再后一页罗列着诸如“教历一三九六年五月进入弗洛恩唱诗班,同年九月入读弗洛恩岛立神学院”之类的条目,琐屑又刻板,完全占据了他短短的人生。
“温情可不值得稀罕,”罗杰还在对面絮絮叨叨,不客气地抓起那杯被嫌弃的咖啡,捏着嗓子学出一个可笑的童音:“不行不行,尊敬的好先生们,我只要我的神!”
如果是以前,谢尔盖八成会打发给他一个笑容,可当时他没那个心情,所以只投去冷冷一瞥,然后在对方不满的嘟囔声中收回目光。接着他看到纸张末尾,不知谁用夸张的花体字留下一行评语:“天籁之音的圣洁天使,愿你成为神之利刃。”
现在这神的天使正在流血——谢尔盖皱了皱眉头,他总是在流血。莫伊压在他额头上的帕子浸透了,血正从银子似的发间汩汩流下。他的伤令人想起黑暗中孤注一掷的疯狂撞击,大火中那几声沉重痛苦的闷响——孩子的头骨也会发出那种声音吗?
谢尔盖把烟叼进嘴里,那烟叶不知混了什么东西,味道有一点苦。“想活下来?”他发出一声冷笑:“怎么不顺从神的安排?”
希尔没有说话。脑震荡的症状似乎还未消去,他像只未涉世的雏鸟那样轻晃着头。
“我们该走了,谢尔盖。”莫伊从旁边扶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别找一个孩子的麻烦。”
“他会长大。”谢尔盖提高声音,烟蒂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火星四溅:“然后迫得很多人去死!”
莫伊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晌。然后他说:“我们都需要休息,谢尔盖。你,我,还有这个孩子。”他晃了晃腕子上的手表,“我们的船在五点半。”
谢尔盖扭过头。有只受伤的野兽在他的眸子里一闪而逝,莫伊看过去时,里面已经恢复成一片深沉的暗紫。“你说得对。”杀手说。“抱歉……他一定还在等你回去。”他踩灭那烟蒂,肃杀的身影在夜色中挺得笔直。
希尔在他身后打了个喷嚏,薄薄的嘴唇冻得发紫,衬得他的小脸愈发惨白。谢尔盖脱下毛呢大衣丢在他身上,然后捻起胸前的旧式银坠——一个邪恶的逆向十字——碰了碰嘴唇,小心地收进领口。“先去唐城。”他对莫伊简短地说,一边拉开车门。
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摆。
谢尔盖回过头。他衬衫的衣摆上攥着一只又瘦又小的手——希尔的手。漆黑的大衣滑落在地上,那男孩衬衫的衣领扯破了,血正顺着纤长的颈子流下来,把胸膛染成一片怵目的鲜红;他那么瘦,总让人觉得血马上就要流淌尽了——可他手上的力道固执得令人吃惊。
“请——请救救麦金斯……”男孩的声音急得有些走调。他的眼睛突然亮得可怕,像蓝色的冷火在灼灼燃烧:“他没有犯错,他没有犯错,他没有……”他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请救救他,菲奥多罗夫先生……!”
=====TBC
感谢观赏!
由于已经不再是企划性质,涉及到的角色就不一一一圈粗啦。有问题请私~
死之将至
————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阳锐锋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卧槽。
他他妈居然见到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郑邈,可以说是我屮艸芔茻了。当年他眼睛刚瞎那会儿郑邈这二逼就天天躲着他,老觉得阳锐锋眼睛瞎到只剩光感是他的错,结果人好不容易躲了他三个星期等到他搬离原来的工作地点,他们却好死不死地精准地在小仓奥萝拉的演唱会——一个浪漫但不适合尴尬偶遇的地点碰上了。你以为这就是最尴尬了?当然不是,最尴尬的是他的眼睛才因为台风被扎穿了,这样会带给对方一种两年了这眼睛还没好的操蛋错觉,而这无疑加大了他们的对话难度。
如果仅仅只是遇见了,那阳锐锋还能转过头立刻跑路,他被狗追了三条街练出来的速度可不是盖的,但是操蛋的是他俩都出于社会型礼仪礼貌地询问了对方是否要共进一杯咖啡。
于是乎,阳锐锋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卧槽。
本来就沟通能力以及语言能力极端匮乏的阳锐锋还遇上了如此尴尬的情况,他根本无话可说。身为一个有话直说的ky,他只会说能造成尴尬的话,而绝对不会说任何一句打破尴尬的话,所以气氛令人绝望地冰冷。
“呃……你的眼睛……”郑邈欲言又止,好像对于这种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
“钢筋捅的。”阳锐锋飞速地打断对方的话,完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他看起来窘迫异常,明明需要继续话题他却尽是干一些掐断对话的事情,“我自找的,不要管。”
“啊这样……”郑邈铩羽而归,讪讪地把话头收了回来。
啊——阳锐锋你这个傻逼——阳锐锋恨不得怒扇自己二百八十掌,你他妈就不能多聊点别的然后友好地和人家互道晚安然后滚回家里吗,现在不又要空气突然安静了吗。
但最令他担心的不是现在尴尬的状况,也不是会被看到之后可能会被以为绿帽专家,而是他的精神状态异常糟糕,他能出来看公演不代表他自己没问题了,不如说他就是为了稳定的精神状态才来看公演的,结果遇到郑邈——郑邈绝对不具备任何让他现在稍微好受哪怕一点的能力,这家伙反而让他神经紧绷,大脑混沌,他讨厌和过去接触,也痛恨改变,郑邈曾经是让他的生活发生巨变的元凶之一——即使他很大一部分都不是自愿的,这也是事实,无论阳锐锋如何认为郑邈确实是个不错的家伙,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决不允许郑邈再一次摧毁这些。曾经的他不甚在意是因为他身后空无一物,而现在,难得他有了不舍而想要去捍卫的东西。
“郑邈。”于是他淡然地说,“你没必要抱着歉疚感,真的没有必要,像你这样死脑筋的笨蛋应该是不明白的,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错误就能导致的满盘皆输的局面,一切都是必然的:我的右眼瞎掉,我不得不搬来这里,我缔结SO,我的眼睛被捅穿。我们跟着所谓命运生活,该接受的总该接受,该释怀的就该释怀。我明白你觉得自己曾经做错过什么,无论它是不是存在,它都不是一切的根源,你也该放过自己了,当你的人生行将覆灭,松手总是最好的方法。”
“也许吧。”对面的亚洲人将脸埋进手里,“你也缔结了SO?可你现在也算是个残疾人了,他们放你出来不会不放心吗?你的手环自从我见你到现在一次都没有亮过。”
“也许我们的关系没有一般的SO那么粘腻。”阳锐锋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而且他捕捉到了对方话里的那个“也”字,这个字的出现往往证明了对方与他处于相同的状态——SO中,他们的行为不逾矩,更不至于引起误会,这样是最完美的。虽然他不擅长处理人际,但是最基本的人类观察他还是适应的,这样很完美。于是他颇为满意地随手点开了手环的屏幕,“我们沟通不多,但是基本的SO界面还是——”
没有。
女水精从他的咖啡杯里探出头来。
没有SO认证界面。
猫头鹰停在了枝丫之上。
阳锐锋皱起了眉头。身为一个科学家,他第一件事永远都不会是责备机器,寻找客观原因永远是最后一步行动,就如同第一件事一定是考虑人的因素。
所以是……有人解除了SO吗?他开始思考,出门前说实在的他没感觉到什么异样,他和理查德一如既往地斗嘴,安格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们甚至还来了场关系友好的互相吐槽。总之——
“啊。”阳锐锋突然清醒,麻痹他对面还坐着个人呢,突然就这么自顾自地分析起来好像实在是有点没有礼貌,“没事,看就不用看了,总之我们之间不如别的SO那么紧密,但是我们享受这种关系——”
“啊是吗。”郑邈微微笑了起来,“这样也挺好呢。”
“是啊。”阳锐锋低下头,轻轻说,“是啊。”
——一切都不曾存在。——
他应当打电话的。后来他想起来,他该早点打电话的。
他们中国有句古谚语,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他现在这个状况,对,就是这个凄惨的,本来准备打个电话问SO结果突然被打进来的电话叫去加班,而在刚刚加完班就被叫去出差结果他突然发现自己把手环落在了上锁的办公楼里的男人。
“我的人生会不会就是一场悲剧啊?”他面带怀疑地问候机厅坐在他旁边的他根本不认识的男人。
“说不定呢。”那男人对于突然有人和自己搭话毫无反应,甚至还特别淡定地回了他一句。
总之他现在是已经办了补办手续,还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即其他城市,阳锐锋身为一个家里蹲,总是将这些事情小题大做),结果还告诉他需要三个工作日才能完成,明天还是星期六——
哎哟喂我的个老天爷唉,阳锐锋崩溃地都没时间犯神经病了。
真可谓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就不明白这种所有操蛋的事情都聚在一起的玄学是谁发现的,如果他知道是谁他一定要冲上去和人家疯狂握手,他妈的实在是太过于感同身受了,他一辈子都在游刃有余和颇有余裕中度过,而偏偏在这个时间点好像所有曾经的事情的隐患都聚在一起爆发了——
他的加班是因为他在台风期间精神状态摇摇欲坠登记的时候写错了一个数据,导致他的流体模型在实践的时候出现了重大Bug,他不得不立刻赶回去修改数据以便模型能正常运行。
他的出差是因为他组了SO之后心情异常好,写出的理论报告直接否认了无数同事的价值理论,直接把人家逼辞职了,所以他的事情才变得疯狂地多。
而他的手环——只是单纯忘了而已,他忙起来就容易忘记一些东西,他到现在还记得他自己有一次不小心把重要的实验报告丢到了五楼的实验室里,结果钥匙忘在家里了,窗户也锁了,他只能徒手从一楼一直爬上去,从饮水机旁边的小窗户翻了进去——相信他,一辈子都不要去尝试经历,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就和废了一样。
“啊……”阳锐锋长叹一声,感觉自己的人生失败极了。
他抬头扫视这个机场,自从和飞机场不认识的男人进行了深刻而没有意义的一来一去的对话之后,他发现来飞机场并非不是一个冷静下来的好方法,他每天买最便宜的机票进飞机场,在那里从会议结束一直坐到需要回去睡觉。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多亏了这个,他得以对可能发生的事进行了分析,他比对了自己曾经做的事情和理查德与安格斯的反应得出了结论——他暂时还没做错任何事情,如果有人解除了SO,那么一定是他俩之间出现了矛盾——但他没发现,所以第一顺位的可能性绝对就是系统错误,大概占比80%。虽然他不想接受这种设定,但是排除一切可能性之后剩下来的那个永远才是正确答案。
但是他更清楚的是,安格斯和理查德,那两个蠢货根本没有他的记忆力能记住所有案例,这也是他费尽心思非要去补办手环的原因,那俩看到他的SO解散了,和对方一确认那肯定觉得解散是他的问题,而偏偏这个时候他的手环打不通电话。
呵呵,人生重来算了。
阳锐锋恨不得把自己的左眼也抠出来。
不,不不不,回忆一下历史书。阳锐锋突然想到,别说手环了,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的时候,人与人之间是如何沟通的——
信。
你他妈在逗我?!阳锐锋恨不得朝天大喊,这个世界上还有信?!
算了,还不如去找个公共电话——
他妈的。
阳锐锋恨不得自掌嘴三百下。
公共电话啊!!!他过目不忘的能力不就应该应用在这种地方吗,你让他背出他上上个送报纸的号码都没有问题更何况是安格斯和理查德,他他妈是不是被钢筋捅傻了。
“嗯?”接电话的理查德带着鼻音哼哼两声,“手环故障了?”
“没有,滚。”阳锐锋言简意赅。
但他在回去之后依旧张开双手抱住了他的两个SO。
“卧槽,你谁,你咋了,你什么毛病?”理查德惊恐。
“不是,你是阳吗,我深切地怀疑。”安格斯震惊。
“都给我闭嘴,感受片刻宁静。”阳锐锋骂道。
Fin。
落于腐花
#本互动发生在提交SO申请前。
如果OOC了白樫先生那么我非常抱歉。希望能和我提出。
————人们无所事事,我也无所事事。只有爱情、剑、马的四蹄。————
无论阳锐锋相不相信灵异事件。他每年都会来扫墓。现在扫墓的人已经很少了,因为没有所谓父母,更没有所谓兄弟姐妹,这堪堪世界上让你有紧密联系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你的SO,可悲的是当你的SO解散之后他们也与你失去了值得互相探望的可能,因此扫墓成为了奢侈的事情,只有还抱着狭隘而落后的传统观念的人,或是念旧的人会来扫墓。
阳锐锋不觉得自己念旧,自己对于老旧的东西总是毫不犹豫地丢弃,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他从没像他人那样舍不得丢掉什么,或是同情什么旧物。他总觉得他比他自己想的还要残忍的多。因为他觉得那是它们应得的。像他应该沤烂在黑泥里一样理所应当。所以他必定是抱有老旧观念的人了,在他闲来无事去查询SO-174856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点,单身为一位科学家,他是喜爱这个SO号码的,它没有字母乱入,没有数字重复,堪称完美。但是身为一个人,他是哀伤的。因为即使理智的他在叫嚣着你应当对你的父亲们拥有如此完美的SO号码而感到骄傲时,那个渺小、卑怯而感性的他却说,得了吧,他们解散了,其中的两个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个行踪不明。这就是你的父亲们,这就是你的家,这就是你骨子里面流着的血。你的死亡命中注定,请静候它的到来。
在信息充斥的时代下,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他的其中一位父亲洋冬暖与应当与他没有血缘的父亲张黎明的墓碑。他们像每个死者一样排列着在墓园中沉默。除了亚洲人的名字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阳锐锋看着他们,像看着两块石头。
这算什么呢?他在心里想,质问他们。左瑛为了你们被政府软禁了。我第一次去见他的时候我十五岁,我告诉那里的执行职我是作为学生去考察课题他们才让我进去。像探监似的看我身上的另一半血。他透过我去看你们。那天回去我还被同年级的学生从头到尾浇了一桶水,该有的资料完全潮透。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一切了?我的出生不被任何人所期待。我只是你们在任何一人死去后用来怀念的纪念品。可惜我身上连漂亮的金粉都没有。我只是一事无成的破人偶。
即便如此他依旧经常过来。虽然他是有神论者,但他不信鬼魂(i知道这件事估计得大骂他是霍格沃茨的叛徒),所以无论是早是晚,他都不曾恐惧。他抱着不同的花,像一个怪物一样让它们腐烂在了那里。没有人扫墓,花便只与爱情绑定。而在他手上却是满溢的死亡。
所以当他在墓地见到别人时,他是震惊的。他在这个墓地来来回回十一年不曾停歇,是第一次见到别的扫墓者。
“美羽。”他隐约听到那男人说,阳锐锋并没有在偷听,也没有那方面的癖好。只是那男人来扫的墓的墓碑就在他的父亲们的后一排,精致小巧,上面挂满花环,美丽极了。别的墓碑都是素白统一,没有生气,而那个墓碑永远如同不曾老去,阳锐锋曾经以为那是上帝的旨意。现在他觉得也许那男人就是上帝派来的。
“美羽,我现在很好。”那男人说,“天治也许也很好,我和他不常碰面。他来看过你吗?如果没有,你和我说,我替你去揍他。”
“您知道这只是一块墓碑吗?”阳锐锋问。他兴许冷淡无趣,但素来有话直说,哪怕对方与他素昧平生,他依旧不想看到别人痛苦,“请节哀,先生。但是尘归尘,土归土,与其放着执念,不如由她去吧。”
“你是谁?”那男人好像先前并没注意到阳锐锋站在那里,兴许是阳锐锋的白大褂与墓碑融为一体,他又非得驼着背抽烟,站在那里看着墓碑不说话活像一具尸体。总之对方好像惊了一下,随之摆出的是警惕的神情和捏紧的拳头。阳锐锋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又要挨揍了,于是他向后退了一步,但是却没有道歉。他从不道歉。
“阳锐锋。一位路过扫墓的化学家。”他说,“没准备刻意听你说话,但我们离得太近了,我的两个父亲就在这里。”他指指自己身后,“如果你觉得被冒犯了也许我能请你吃个饭?”
“父亲?”对方明显对这个陌生的词感到诧异,“你是传统派的?”
“不能这么说。”阳锐锋挠了挠头,有些蛋疼地解释,“我觉得用『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一位男人及他的SO之一』形容他们实在是太麻烦了,于是选择了传统派的叫法。”
对方看了看他的长相,又狐疑地瞥了瞥那投影着两位亚洲人姓名的墓碑,姑且算是相信了他的说法。然后他松开了拳头,表情缓和了些:“我第一次见到来为所谓父亲扫墓的人,反应有些大了,请您节哀。”
“没事,反正我是个怪胎。”阳锐锋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
“白樫翼士。”那有挑染发色的高大男人象征性地伸出手来,“您好,阳先生。”
“您好,白樫先生。”阳锐锋看到对方伸出手,愣神了几秒钟,用戴着手套的手用劲地在白大褂上蹭了几下,才敢握上去,“打扰您的谈话了。要不我请您吃个饭?”
“哈,你请客吗?”白樫翼士爽朗而短促地笑了一声,但是阳锐锋依旧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对方没有想亲近他的意思,这反而让他感到轻松,他也不太擅长对付非常自来熟的人,“虽然我很是乐意,但还是下次吧!我还要留下来陪一会儿美羽。”
下次得是有缘了。阳锐锋听出了对方的话中话。他在这里来来去去了十一年才第一次遇见这位白樫先生,谁知道下一次遇见是不是又是一个十一年,而他阳锐锋是否还活着。
虽然他们很疏远。但至少白樫翼士的感情很真。阳锐锋看着对方轻柔地抚摸墓碑。心中一股难言的嫉妒腾腾升起,没人曾经爱过他,没有。他孑然一身,像一只落单的黑豹。
但这不行。阳锐锋微笑着与白樫翼士道别,离开了他的两位父亲的墓碑面前,这是恶之花。我当掐断。
他死死抠住自己的心脏部位,感觉它跳动地异常缓慢。
Fin。
/“沃德,”那个男人对他说,“你就像个存钱罐,你知道吗?”男人抖掉手里的烟灰,重重地吸了一口,胸腔里发出可怕的轰鸣声,“一个叮当响的存钱罐。人们非得把你砸碎了看看里面有多少惊喜才肯罢休。”/
理查德站在镜子面前。他攥着支口红,这支口红比他上个月卖出的两幅画加在一起都要贵,但他不怎么在乎,反正也不是他买的。这个家里有谁会买口红?他正偷偷摸摸地站在安格斯卧室的洗漱间里,也许你会猜测,这准是安格斯老情人留下的证据,但他要为安格斯澄清,这支口红是他从阳锐峰床头柜里摸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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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安格斯操昏头了?”阳锐峰不悦地冲打扰他清晨休息的理查德皱着眉头,口气很不客气,“现在是凌晨四点,你问我要不要用海鲜烩饭做早餐?你他妈脑袋里一片海洋,还游进鱼虾了?”
“这是个很值得商讨的问题,”理查德义正严辞地回答他,他用余光搜索着对方的床头柜,心里默念着:眼前这个混账玩意儿是你的房东!在遇见他之前,你的房租只能按周付。所以他好脾气地说,“现在我知道你不喜欢海鲜烩饭,好极了,因为我就做了海鲜烩饭当早餐。”
在这个点闯进阳锐峰的房间里就是找骂,但天马上就亮了,理查德可没把握自己能在阳锐峰两眼清明的状态下从他眼皮底下顺走一根试管。他手速极快,在阳锐峰一副“任你自生自灭”的派头重新倒在床上那一会儿,他就偷到了那支口红。
而理查德打算拿它来干点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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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同居人的性癖是什么感受?
“就像坐在你杀死的人旁边和他的灵魂交谈一样。”电视里传出男声旁白。
理查德从沙发背后探出支着乱发的脑袋,“阳,看电影吗?”
阳锐峰疲惫地摇摇头,他眼圈青黑,面颊苍白,浑身上下写着“让我一个人呆着”。他缓慢地放下手中的公文包,摘下围巾,挂在玄关旁的衣架上。理查德多看了他两眼,立刻就发现他脖子上的猫腻了。阳锐峰没回应他,他脱下自己的白大褂,颈项上的吻痕立显在空气中。一排新鲜、猩红的吻痕。理查德突然坐立不安起来,他偷偷地打量了一圈阳锐峰:“你是该好好休息了。”
他的确对颜色敏感一些,在阳锐峰像个自闭症小孩一样把自己关进卧室了却残生之前,他意识到那红色不该是皮下微血管被吮吸后破裂的痕迹,那看起来更像是……颜料。
涂了颜料的吻痕。理查德酸溜溜地想。相当有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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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是一支口红的杰作,直到他赤裸着上身躺在安格斯的床上翻一本杂志,正在找安格斯刊登了作品的那一页,被后脑勺磕着的硬物给弄疼了。理查德就这样从被单下摸出一支纯黑色镶银边的口红。他困惑且警惕,拔开那只口红的盖子,看见被暴力破损、有个缺口的猩红色膏体。他把口红在手背上画了一道,几乎是立即就认出了这红色。那几块横距在惨白肌肤上的吻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十分亲密、缠绵的举动。
理查德转了转眼睛,把那支口红塞回被单下。在淋浴间传出的哗哗水声中爬起来,无声地走到门口。
他在门口停了两秒,又返回来,拿走了那本被他踢到床底下的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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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斯和阳锐峰的冷战爆发得突然又猛烈,理查德不免受到了波及。现在在他摆好美味佳肴的餐桌上再没谁对他的冷笑话领情,他几乎要失去做食的兴趣了。鉴于他本就兴趣不大。在他对当两个男人之间的传话筒的第二天就感到厌倦后,他决定做点什么——理查德·沃德是个相信爱的傻蛋,他不觉得有什么是在两个互留吻痕的人之间解决不了的。那就不如再留一个。
理查德向来是行动派,这就是他正站在安格斯的淋浴间里的原因。他在镜子里端详自己过长的额发、微卷的发尾,咖色脸颊,淡粉的嘴唇。他几乎快忘了自己的模样……他没有浪费多少时间,他打开那支口红,缓慢、流畅地由嘴角内侧滑至唇峰,他有艺术家的手法,用指尖将红色推开,抹成单薄的形状,使劲抿了抿唇。
我希望安格斯的浴室里没有摄像头,他想,轻轻地凑近那面洁净的镜子——他的呼吸打在镜面上,晕开一小片白雾。他用手指抹去,将双唇贴上去。那是一个冰冷、坚硬,不带任何感情的亲吻,他没有闭眼,镜面里深灰色的瞳孔里映出他自己的模样,睫毛扫在玻璃上,几乎扎进他的眼睛里。他离开那面镜子,一个鲜艳、清晰的唇印静悄悄地挂在镜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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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的恶作剧立竿见影,晚餐时安格斯至少看了阳锐峰十几眼,阳锐峰看起来对他突然收到的关注疑惑又谨慎,小心翼翼地决定什么都不说,而理查德不动声色地把大笑都憋进了肚子里。当安格斯望向他的时候,他就无辜地眨眼,把问题抛了回去。
最后安格斯沉不住气地说:“有谁想跟我解释一下吗?阳?”
理查德搁下碗筷,他碗里的饭还剩一半。“我有个约要赴。”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从餐桌上离席,他的外套也落在沙发上没拿,兔子一样跑出了家门。他会后悔的,在他感受到这个深夜的冷风后,但那是两个小时后的事了。他快活地离开房子,走啊走啊走啊……像阵风一样走得不见踪影了。
残损吟歌
本故事发生在180天最后一个月,时间线在《尸骨无存》稍后一点,前提是阳因为试图自杀被关押进了神经病医院,并被发现有严重的精神性疾病,进行电击疗法,电击疗法导致记忆障碍,忘记了很多事情。
————你生命中的问题并不是意外或偶然发生的,它们是特别为你量身定做的。你心中的某个部分爱你甚于一切,而路障就是它制造出来的,为的就是带领你回归到你自己。它以极端的形式唤醒你,要学会慈悲,信任,温柔的对待自己。————
Richard Part.
“你好。”理查德说,“打招呼要说‘你好’,我上次来的时候和你说的,你忘了?”
“你好。”对面的男人乖巧地重复道,“对不起,我忘了。”
“没关系。”理查德晃了晃脑袋,“你看你不是记住怎么道歉了么?你总会越做越好的。”
“嗯。”对面的男人点点头。
“被夸奖了要说谢谢,你还记得吗?”理查德不厌其烦地说,“无论是因为什么,虽然你很聪明,做这些被夸奖实在有一点大材小用了,但是还是要说谢谢的。”
“谢谢。”男人立刻说。
“安格斯会很高兴的。”理查德冲他微笑,“你知道吗上次你对他说了声我很喜欢你他回去乐了一个星期,这次发现你又学会那么多他保准要乐飞天了。”理查德看着男人的表情,稍微有点难过,因为他不知道安格斯有没有为此高兴,就算高兴了又高兴了多久,他和安格斯几乎说不上话,和他拌嘴的阳锐锋又乖乖地坐在他对面活生生像个啥事都不懂的孩子,他甚至有点怀念那个聪明而狡黠的阳锐锋了,虽然他讨人厌,嘴巴贱还是个白眼狂,但那是他们的阳锐锋啊,不是这个傻不拉几地看着他,长着阳锐锋的脸又谁也不是的一个病人。
“你相信圣诞老人吗?”理查德突然问阳,他想阳现在像个孩子,说不定这些玩意儿他也信了。
“不信。”阳笑了,摇了摇头。
“我信。”理查德笑容瞬间僵硬在了脸上,他努力维持着它,害怕它瞬间崩塌,“我还相信他是个聪明的亚洲人,平常喜欢骂骂人吐吐槽,但是送礼物从来没有忘记过我这个坏孩子的。”
“你看起来不开心。”理查德看着阳锐锋一字一句地努力组织着语言,这个家伙忘了他是谁,忘了他骂过理查德无数次蠢货,忘了他给理查德买过一板玛丽颜料,被理查德骂过一顿又买了老荷兰,忘了他为了理查德进过很多次医院和局子,忘了他给理查德打过不可计数的金钱,最后连怎么说话都忘了,亏得这家伙一度以巧舌如簧闻名于世,骂过的记者可以排到加勒比海去,结果现在说话还是被一个经常被他气得直哆嗦的人教的,“唔。你好吗?”
“是‘你还好吗’,阳。”理查德冲他咧开嘴笑,但是心里感觉揪在了一起,这个不会反驳他的阳锐锋看得他难受至极,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把那个该死的乔治·格林千刀万剐,“我好的很,你呢,你好吗?”
“我很好。”阳锐锋冲他淡然微笑,理查德就在那一瞬间几乎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面具。那个嘴如蛇蝎的阳锐锋在欺骗他们的时候也会摆出这种我没卵事的笑容,事实上一切都糟透了,上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后就消失了。然后有人打电话给他们说阳锐锋试图自杀,被拦下后他妈的被关进了神经病医院,每天都在歇斯底里地发疯至少要打三管镇定剂,安格斯还他妈捡到了他的遗书,然后阳锐锋要遭受惨无人道的电击,每天抽搐着躺会他可怜的小病房,还一天天忘记他本来记得清清楚楚的所有东西。
他知道他不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知道以前每一次的他不好,但至少这次他知道。
但他没有拆穿。
Angus.Part
“阳。”安格斯坐下来,对面的阳锐锋穿着病服,安安静静地靠在那里,他仅剩的一只眼睛像鹿一样温润地看着他。看起来对他言听计从。
“你好。”阳锐锋说,“理查德教我这么说的,我说的对吗?”
“对,你做的很好。”安格斯说。但就戛然而止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阳在想什么,他们像回到了学生时代,他们坐在图书馆里,他对面的还是那个年轻的,没有遭受苦难的,不会与人交流的笨拙的阳锐锋。他看着一本厚而晦涩难懂的书籍,偶尔机警地抬起头来推推眼镜观察一下四周。但这个阳锐锋又不像他,这个阳锐锋呆板,乖巧,似乎没有想法,连最基本的日常会话都不会说,所以他从不对安格斯说很高兴你又来了我很想你,或是希望你下次再来。
但是他不说话阳锐锋就不说话,他拥有的时间不够多,阳锐锋被他的主治医生称为很危险,随时可能发病,安格斯知道自己最多只有二十分钟时间,但是二十分钟实在是太短了,他和阳以前在图书馆可以一坐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关心,仅仅是坐着。
那时他们还奢侈地拥有许多时间。现在这些该在那无穷无尽的时间中说完的话被压进二十分钟,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过得怎么样?”他问阳。
“一切如常。”阳冲他露出一个狭小而局促的微笑。安格斯霎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话紧紧地卡在胸骨里,挤得他觉得感情就要爆炸。
他想说没有什么一切如常。常是正常的意思,我们正常的生活是我和理奇在看电视,你闷在你的房间里做实验,偶尔路过被我们一起拉到沙发上对电视上的节目指指点点大笑出声,或是我们做爱,在沙发上三个人吻得不知道谁是谁,最后颓然地倚在一起盖着一张温暖的旧毛毯。而不是我现在像探监一样有时间限制地探望你,你他妈的记不得任何事情,回头还得躺在那张挨千刀的电椅上电得你神志不清。
“我会把你带出去的。”安格斯咬着牙说,“等我解决完手头的事情,我们帮你出来。然后我们三个——还有理奇,我们在一起。”
“没关系。”阳淡然地冲他得体地微笑,“你幸福就好了。”
然后他惊讶地看见阳的眼泪无声地流下,但他依旧保持了微笑。
“你们幸福就好了。”
阳锐锋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