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菲奥多罗夫用手指拈着厚麻布的边沿,掀起织花窗帘的一角。
雨滴猛砸在窗玻璃上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夜色已深,那盏不太灵光的老路灯伫在街角,忽明忽暗的辉光几乎难以穿透厚厚的雨幕;大街上空落落的,连一个形色匆匆的影子都没有。
时间已经很晚了。谢尔盖对自己说——那个男孩不会来了。
这样很对,谁也不该在一个这样糟糕的夜晚离开家门。麦金斯——坏天气会让那孩子生病的。他理应留在家里,就着睡前故事喝下整杯热气腾腾的果茶。
谢尔盖放下窗帘踱到桌边,把刻意摆好的几罐橘子汽水推进角落——礼赞街42号楼的走廊上依然静悄悄的,只有男人自己的脚步声沉甸甸地跟在身后,合着雨水冰冷的噼啪声敲击着耳膜,迫得人几近发疯。
然而他刚把一盘冷透了的速食意面倒进垃圾桶,敲门声便突兀地响了起来。
盘子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这位在职的冷血杀手飞快地走过去捉住门把,等到想起自己该再谨慎些的时候,厚重的铁门已经被拉开了。一股挟着潮湿霉味的寒意从门外闯了进来,走廊上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一个孩子瘦削的身形,他深黑色的影子哆嗦着,在满是污渍的斑驳墙面上缩成小小一团。
——真是他的麦吉。
眼前的男孩活像只差点儿溺死在汤锅里的鸡雏儿,冰冷的雨水顺着褐色卷发的发梢一个劲儿往下流;水滴滑过他满是雀斑的圆润脸颊,趟过有些短小的、浸透了雨水的深红色呢子外套,又从裤脚吵吵嚷嚷地跌下去,在小羊皮靴周围堆积成一汪混浊的水潭。
“快进来。”谢尔盖忙把麦金斯揽进门厅,脱下对方沉甸甸的湿外套。他的视线在男孩沾满泥渍的双膝和脏兮兮的小手之间逡巡,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真不该来。雨这么大,路一定难走极了。”
他握住麦金斯冰冷的小手——可却被对方轻轻挣开了。
“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哥哥。”麦金斯的声音小得像只冻僵的蚊子,紧攥着衬衫的手指绷得骨节泛白——他的毛昵外套的确短了一截儿,以至于衬衫的下摆也被污水沾染得泥渍斑斑。
谢尔盖看了他一会儿,脸色重新缓和下来。
“你得先暖和过来,宝贝儿。”他柔声说,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麦金斯,把他湿漉漉的小脑袋搂进怀里:“先擦干头发——我该给你洗个热水澡。或许一杯热的橘子汁白兰地……”他抱着麦金斯往屋子里走——也许是错觉,男孩好像抖得更厉害了。蜷在他怀里的小身体冷得像块融水的冰。
公寓楼制式的客厅千篇一律,只在角落里有一个不太起眼的装饰壁炉。初春雨夜的寒冷湿气从墙纸后面渗出来,不怀好意地充满了整间屋子。谢尔盖在沙发最软的一块垫子上放下水淋淋的男孩,脱下他泡得发胀 的靴子和短袜,扯过沙发罩巾,捂住冻得通红的小脚。
“哥哥,我……我其实……”麦金斯突然说。
谢尔盖抬起头,可是对方并没有说下去。他青紫色的嘴唇徒劳地翕张着,瞪着谢尔盖的眸子里掺了很多孤寂又冰冷的东西——可怜的孩子,他一定被这雨夜给折磨坏了。
“别怕,没有什么能伤害你了。在这里等我一下。”谢尔盖揉了揉男孩的头,然后站起身走进卧室。他拉开刻着过时花纹的大橡木衣橱,拨开一整排黑黢黢的大衣和衬衫,露出叠放在深处的一大摞灰白色褥单。一条暂新的、印着小鸭图案的嫩黄色绒毯躺在那灰白黑的荒漠中央,看上去既温软又乖巧,像一抹明亮的光。
他把那束光搭在左胳膊上,心满意足地合上了柜门。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卧室——紧接着,一双细细的手臂从身后抱紧了他。巴在他胸口的指头上紧紧箍着一只白漆的木头指环,正中横着一道熟悉的暗红色缺口。
这可真有趣,谢尔盖有些好笑地想。麦金斯是个瘦削的孩子,可衣着物事总是比他自己还要小上一圈儿,简直像是错穿了弟弟的衣服。
“不论你想说什么——我在听,麦吉。”谢尔盖忍着笑意说。
男孩没有说话,脸颊紧紧地挤男人的后背上,让人不禁担心起他圆乎乎的鼻子尖儿。
过了好一会儿——也许躲开男人的目光终于让他鼓足了勇气——麦金斯的声音虚弱地响了起来:“非常、非常、非常对不起,菲奥多罗夫先生……其实我——”
更猛烈的敲门声炸雷似地响了起来。
麦金斯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他像只不堪重压的弹簧似的,猛地从男人身边弹开了。
谢尔盖忙转过身,可麦金斯已经跑出了卧室。他追着对方蹬蹬蹬的脚步声后面,在门厅的旧衣帽橱后面找到了吓坏的男孩。
“麦吉?——”谢尔盖抖开毯子裹紧男孩的身体,捏了捏对方的肩膀——他的手像是捏在裹着棉布套的沙发扶手上,没有得到丁点儿回应。男孩湿润的眸子一直动也不动地瞪着铁门,背脊随着门外的巨响痉挛似地颤动着,仿佛那拳头正一下一下地捶打着他幼稚的脊梁。
谢尔盖皱起眉头,大步走到门边。他的拳头铛地一声砸在铁门上,声音里渗着冰冷的怒意:“滚!”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不请自来的家伙轻声笑了起来:“晚上好,银发的伊万。”
门镜里只能看到一个光滑而俊郎的下巴,在公寓走廊的灯光中显出一种冰冷的青白,皮质夹克衫的领子一直拉高到了喉结。
“蒙您关照,我来接我可爱的羊羔回家。”他笑着说。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谢尔盖提高音量:“滚开——不要考验我的耐心,狗!”
门外的人笑得愈发开心了。
“你在里面对不对,希尔?——”他用一种出奇柔和的语声哼着说:“开门,开开门,我亲爱的小羊羔。”他哼起一支轻快的调子,乐音混杂着雨声回荡在走廊里,听得人心烦意乱。
一只小手轻轻地拉住了谢尔盖的胳膊。他回过头,看到裹着小鸭毯子的麦金斯正一脸惊恐地往他脸上瞧——泪水从幼鹿般温顺的眸子里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无声地划过他涨红的双颊。
“别哭,我的天使。你认识他?——他是你的搭档?”谢尔盖低声问。
男孩湿润的眸子惊恐地张大了。他把头摇得像个暴风雨里的风标——可是随后又咬住嘴唇,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是特、特雷……特雷斯特。”他抽泣着说。
“神慈科的特雷斯特!?”谢尔盖低声骂了一句,表情看起来像是门外堆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他弯下腰,平视着麦金斯闪烁不安的眸子,笃定地说:“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他顿了顿,然后换上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你的名字叫希尔——其实你不是麦金斯?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对吗?”
男孩猛地瑟缩了。
“我、我不是……对不起——不想……”他着急地说,可那些字句被抽噎生生梗在了喉头,愈发含混不清起来;他徒劳地捂住嘴唇——泪水像串儿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看得人心里发颤。
谢尔盖的手指拂上了男孩肿胀的眼角。
“就算你不叫麦金斯,也没关系。”他柔声说。“我不在乎你叫什么,也不在乎你打哪儿来——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这儿抢走。你就是麦吉,我的天使。”他把嘴唇轻贴在男孩光洁的额头上,在仍湿漉漉的褐色卷发间落下一个吻,表情专注得像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然后那银发的杀手转身往门边走去,一边反手握住了腰间的枪。
枪栓的咔嗒声强硬地穿透了雨夜。一种锋芒般锐利的气息从他漆黑的背影里迸发出来——可是当他把手放在门栓上、回过头对着男孩眨眼睛的时候,看上去又不像是个老练的职业杀手了。
别怕,我的天使——有我在。他用口型说,紧接着一把拉开铁门,独自走进了门外的森冷寒夜。
闭合的大门只在男孩眼中留下了一道模糊的铁灰色暗影。“可我根本不是你的天使……——”他绝望地小声呜咽道,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的脚垫上,变了调的哭腔很快便被凄厉的雨声撕扯着淹没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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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观赏。
出云一直都在做一个梦。
梦境里有很明亮的颜色,不知为何,他能念出颜色的名字,那叫洗朱。名字像是种附着在唇上的记忆,在身体的某一处接收到信息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做出反应。洗朱应该是红色,因为将生对他说过,红色应当是能给予人温暖的颜色。比如火,比如太阳,虽然他无从得见,但他知道那是人类所热爱,所赞颂的事物。
“你听过花开的声音吗?”
话语中无从辨认男女,也无法确证声音的来源,只是似曾相识。
是将生吗,还是在他的记忆中,洗朱颜色的主人?
……他又是从何时认识的将生呢,将生,又该是什么颜色的。
明晰夢
一、
“我要结婚了。”
“……是吗,祝贺你。”
“你不吃醋?”
“我与你只是至交好友,自然不会吃醋。”
“切——清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装的一本正经,你这样会长皱纹哦。”
洗朱放下手中的三味线,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颊。她的手指很长,手指的末端有保养得很好的指甲,戳在脸上,他有点吃痛,但是依旧没有动作,只是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不要闹。
“对方是个很好的人,家境也很好,说可以带我走。”洗朱似乎笑了,但是笑的表情,他从来都看不到。
他叫织原清,织原家的大少爷,家里有着三代经商积累下的资产,却偏偏在六岁那年因为意外盲了双眼,从此便深居简出,很少踏出织原家的大门。但即便他不出去,或许是因为双眼不能视物的缘故,听力逐渐变得敏锐异常,家中下人的议论还是时常进入他的耳朵。
“好可怜……”
“大少爷这样也不能继承家产,要是能换个人服侍就好了……”
像是这样的话语,从六岁到十六岁,从未在他的身边消失过。他厌烦这样的议论,却每次在见到父亲的客人时,偏偏还要露出受过良好教养的笑容,向对方回答说,谢谢您的关心。
十六岁那年,他实在厌烦,趁着下人不注意,拿上他的拐杖,一个人走到了街上。但他记忆中的街道还是六岁时的景象,所以没走过太久,就迷了路。眼前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脚下的路不知要通往何处,他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走路这个动作,腰板挺的笔直,尽力装出常人的样子。他并非想要证明什么事情,单纯地只是想逃离那个言论的牢笼。
所有的声音都是如此令人厌恶——
直到他遇上那个声音为止。
那应当是某种弦乐器,谈不上清亮,却很纤柔,弹奏的曲子他没听过,但只觉得很好听。乐器的弹奏声掩盖了一切身周的嘈杂声响。他很少出门,也就谈不上听过什么乐器,家中偶尔家宴请来艺妓奏曲助兴,他也是能避则避,孤身一人在房间,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
他站在那里听了很久,直到里间传来收拾的声音,他则被家中人找到,带回家中。
第二天,当时还是半玉的洗朱就接到了她艺妓生涯中的第一份指名,对方是个奇怪的人,跟她一样年轻,却只对声音有反应。她偷偷地抬起一点眼睛,想看看这位妈妈口中的“贵人”,却不小心与他视线相交,她尴尬地低下了头错开了视线,生怕初次工作就被客人责备,不想对方毫无反应,只是板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清先生,请问您想听什么。”
“……你昨天练的曲子。”
“啊,我明白了,那么洗朱为您奏上这曲元禄花见踊*。”
在洗朱拨下第一根弦后,三味线的声音将起之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笑了一下,说,我没见过花,换首曲子吧。
弦音突兀地停止了,回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清觉得他又要听到他听了十几年的议论声,他心下有点厌烦,更不想被一个戏子这样觉得,用手支住矮凳,准备就这样起身离去。
“……那,您听过花开的声音吗?”
整理外套的手停下了。
“若是没听过,洗朱带您去听过后,再回来演奏可好?”
二、
在遇见洗朱之前,清的世界是沉淀下来的黑色。安静的漫无边际的黑暗,宛如身处海底。
而在洗朱之后,他世界的幕布被揭了开来,一点一点,听觉代替视觉,逐步将海水掀起波纹。心脏则在波纹的中心,被拍打,被波及,被慢慢染上生气,苏醒了过来。
被唤醒的心属于唤醒它的人,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我不会娶她的,也不会对她表白的。”
“但是你喜欢她吧,那个艺妓。”
“是,我喜欢她,但我什么都不可能给她。我是个双目失明,家中也没有任何实权的少爷,联姻这条路是父亲一早就为我定好的,我不可能反抗的。既然如此,她还是找个能真心实意带她走的人最好了。”
织原清对着墙壁和自己对话,话语的句尾很用力,像是在肯定自己的答案。对于无法将誓言付诸纸笔的人而言,将话语敛于内心,已经是他最坚定的表达方式。
在为了他的成人礼举办的宴会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即将与他结婚的那位小姐,因为是大家闺秀,所以言行举止都很拘谨有礼,不会像洗朱一样,突然凑近身子戳戳他的脸,还会经常用手摸摸他的眉毛。
——那位小姐是个很好的人,他也没有对我的残疾有任何不满,我必须知足。
清在回到家中后,在黑色的屋中,依旧坐的笔直,对着墙壁这样说道。
“你听过花开的声音吗?”他问对方。
“花开怎么会有声音,织原先生真是个浪漫的人呢。”对方笑着给了他这样的答案。
他没再说话,下意识地又皱起了眉。车子突然顿了一下,险些把他们都晃倒,他在晃动间本能地护住了那位小姐,门外依稀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还有司机大声咒骂和呵斥的声音,不过因为在闹市的缘故,声音很杂乱,他无法清晰地辨认出来。距离他更近的是来自对方胸口的心跳声,和两个人无限接近的鼻息。
“清先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呢。”在清放开手后,她恢复了自己一贯的仪态,脸上有清不可见的羞涩,“我相信我们以后会很幸福。”
三、
清决定告诉洗朱,他也要结婚了。
对方是个很好的人,对他也很好,生活起来也不会有不便,所以洗朱不用担心他以后的日子了,可以安下心来,去和那个决定带她走的人白头偕老。他脚步很快,从他家到这里的路他已经走的再熟悉不过。他在路上听到有花开的声音,有风的声音,有碎叶落地的声音,快要接近的时候,他踩上了什么东西,险些摔了一跤。若是放在平时,他大概又要皱起眉头,然后洗朱会过来摸摸他的眉毛,说清先生又在把自己装成大人了。
不过今天他只想快点到洗朱身边,告诉她这个消息,然后对她道一声祝福,以及再见。
他见到的只有黑色。
是透露着腐朽和焦糊气味的黑色,熟悉的位置踏上的不是台阶,而是更为脆弱,一踏即碎的朽木。他无法判断眼前的景象,焦虑地四处走动,然而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黑色的,毫无生气的,死气沉沉的黑色。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以外,他无法接受到任何回应。
“咦小哥,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这里,几天前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啦。”
“哎呀,这说起来真是可怜。这楼里有个有名的才女,叫洗朱,小哥你是这里的常客,总该知道吧?那个女人可真是漂亮,三味线弹的又好,那琴又有灵性,弹起来就会发光——对,对,一颤一颤地,有人怎么形容的?跟花瓣在起舞一样。这女人有个常客,听她的姐妹说,她该是挺喜欢对方的,不过对方虽然常来,却从来不提要带她走的事,想必是没什么意思吧。寻常正经人家的公子哥儿,又有哪个会娶个这样的姑娘呢。”
“她试探了几次没结果后,就接受了另外一个客人对她的表示。哪想知——被骗啦!人家跟她说现下没有现钱,不如她把钱给他,然后他赎过她后,再拿钱还给她便是。这样低劣的谎言,连吉原的小孩都不会信是不是?可她偏偏信了,等了几天后,对方都没来接她,等她去托人打听时,人家客人据说早看上了另家的姑娘,只是家里不同意,一心只想与那姑娘私奔。这不,骗了她的钱,据说第二天就和那姑娘一起消失了。”
“再后来?再后来……好像是洗朱去找曾经的那个常客,不求什么地位,只求对方能收留她,哪怕只是当个戏子。结果还没到家,就碰上了那个常客的车子,她喊对方的名字,对方却和自己的妻子在车内你侬我侬。也是她痴心妄想,她一个游女又能挣到什么了?人家有自己的正牌妻子,哪还轮得到她什么事。自然了,这种少爷家里,总是有下人的。她追着车子跑,下人就赶她走,她好像还试图扒上车子——自然被一脚踹开了,据说都喊不出什么声音了。然后晚上回来后,这女人可不得了,趁着夜深人静,一把火点了自己的卧房,还是抱着她那把三味线死的,找到她尸身的时候,虽然身子烧的都看不出来了,但是那琴只被烧了一点。不过总归是晦气,也就不知道被处理到什么地方去了……哎小哥,我这儿也有好姑娘,你要不要看看啊?别这么急着走呀?”
“我父亲要给我办成人礼,真没办法。”
“我想去!不过……我这种身份,没办法去吧,要是能摆脱吉原,就能光明正大地去了。”
“……嗯,我也希望你来。能听到你的声音,可能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那仿佛是刚发生在不久前的对话。
洗朱用手扯了扯他的脸,开始笑话他总是那么一本正经。
他是从一连串的笑声来判断的,洗朱仿佛笑的很开心。
四、
“……你把这琴交给我,是什么意思?”
“有人用这个给我抵债,我想到了我家老头以前跟我们说过的事,一时兴起,就答应了。不过放在我家里,总觉得阴森森的,还是更适合你家。”对方把用白布裹住的盒子推了过来,上面还缠着做过法事后贴的纸符。“反正你家估计大鬼小鬼也不少了,就算多一个也不怕。”
将生叹了口气,放下了端着红茶杯的手。“过往之物,我们理应心存尊敬才行啊,修造。”
“……将生不是我嘲笑你,但你说话真像老头,我觉得你该和我家那个瞎眼老头好好喝杯茶,他会喜欢你的。”
坐在将生对面的青年虽然穿着剪裁合身的洋服,只是领口敞开了两个扣子,领带也散乱地搭在脖子上,丝毫看不出本来使用的精致面料。佐和将生是个收藏家,闲暇时也会帮忙做些鉴赏的活计,只是他本人却和这间他继承下来的古董屋不甚贴合。除了迎客的主厅堂外,在他日常生活的隔扇门后,统统被他改为了洋式布置,不知是否和他在西洋留过数年学的经历有关。在他对面的则是他的儿时好友,现下掌握着织原家半数商路的未来当家。自将生父母都去世,他回国继承这间古董屋后,自己的这个竹马就时常登门造访——多半是出于好奇。不过有时也会给他带来一些东西,比如一幅他不知道从哪淘来的画轴,再比如像今天这把连尾端都烧黑了的三味线。
但将生并不讨厌他会过来,就像修造说的,这屋子总是阴森森的,冷得让人骨头疼。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齐喝杯修造带来的进口红茶,就会暖上很多。
修造走后,他看着那把尾端有点黑色烧灼痕迹的三味线,不知该如何处理。修造临走前跟他说,这琴晚上偶然会有动静,所以才会被这样封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琴的主人怨灵,或者是付丧神之类的,他们做生意的家里应付不来这种秽物,他才转手送到了将生这里。他盯着看了一会,发现天神的部分似乎有点亮光,离近了看,才发觉似乎是萤石一类的发光物。
“……这可真特别。”边说着,就把三味线连同盒子一起搬进了仓库。
佐和家的仓库有点特别,对进入其中的人也会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说,虽然将生平日里穿的大多是衬衣西裤类的洋服,但哪怕再不正经,进门前都会套上从他祖父那里继承的那件羽织。进门前需要将双手洗净,还要跪下后恭恭敬敬地行过大礼,方可入内。父亲教过他,并非由他们决定这些古物的归处,居住在物品中的灵魂会自行择选他们的性喜之处。他抱着盒子,四下环顾了三圈,这称为“望”,是将室内展现给怀中之物看。接下来便是“静”,将生闭上眼睛,将思绪交付给手中所持的东西,闭上眼睛缓慢踱步,碰到什么东西的时候睁开眼睛,看的到的空处便是这些古物自己选的停留之处了,这被称为“择”。
“你的喜好也挺特别的啊。”他睁开眼睛后,笑了一下。用一旁的布帛擦净灰尘,恭恭敬敬地把盒子放在了那个空处。
或许为了不让这屋子太阴沉,也或许只是因为他的祖辈的个人兴趣,这仓库里放了不少喜阴的盆栽,一个一个都长得极好,将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里修剪一下。友人带来的那把三味线,正选在盆栽架子的不远处。
一旁的昙花快到了开放时节,他捡起地上的洒水壶向着架子上喷了几喷,对着它的位置又行了个礼,随后便带上了仓库的房门。
黑幕复归于室内,唯有盆栽架处有少许光亮漏入。
五、
佐和将生有个秘密。
每个夜晚他入睡时,必须点上一盏灯。那灯光不必太亮,能让他知道有亮处即可。他本能地不喜欢黑暗,尤其是一个人时,黑暗存在于每一寸的呼吸中,逼仄到心底,几近窒息。
所以当他夜半时分惊醒,发现伸手不见五指时,他连移动脚步的勇气都丧失了。
黑色。
无法确认手中碰触之物的形态,无法确认远处模糊轮廓线的真实模样,无法确证耳中听到的声音的来源。黑暗会吞噬掉他所有能看见的事物,包括对自身存在的感受。他发不出声音,连单一的音节都断在喉咙里,暗色从呼吸中涌入身体,在四肢百骸中流窜,将他拖向不知名的某处,持续地向下坠去。
他想喊些什么,但是却发觉他早已无人可唤。在他幼年时,他尚可不停歇地,呼喊着父母的名字,抱着希冀独自一人度过漫长黑夜。只是如今他已然孤身一人,身旁好友也只有偶尔才会光临。没有人会向儿时一般喊着他的名字寻找他,更不会有人会伸出手拉住向下掉落的他。
“……有谁……能在。”
黑暗像是潮水,很快地就吞没了在空气中颤抖的音节。
他听到了某种声音。
溺水之人在看到光亮时,总会尽力挣扎着向那方向游去,他也不是例外。那声音不大,起先他几乎以为是幻听,但依旧被吸引过去。将生跌撞间推开隔扇,声音更明晰了些,似是某种弦乐,声音有些发哑,低低掠过心脏,虽然惆怅,却不冷漠,清弦曼语,浅吟低唱。在他高中左右的时候,将生就被送往了国外,很少再有机会听到国内的这些曲子。他叫不出名字,只是觉得很好听。他本能地遁着声音追寻过去,每向前踏出一步,声音的实感便增加一分。
仓库的纸门上隐约有个光亮的影子。
将生加快了脚步,没能顾上家里多年的规矩,如同溺水中人看到浮木一般,奋力拉开了门。
乐声戛然而止——
“……啊,抱歉,我被开花的声音吵醒,有些无聊,我也吵醒你了吗?”
一室萤辉,正是花开满时。
六、
“睡醒了?”
“嗯……”
“你把衣服好好穿一下,论起年纪算都不知道有多少岁,怎么一点正经样子都没有。”
“可我跟将生在一起并没有很久,这些东西,我原来又没见过的。”
将生叹了口气,起身替不知该称年长还是年轻的夜明神把和服的腰带系好,顺带帮他理好了上身里衣的领口处。自他们初次相见后,出云已然在他家住了接近七年,但不知道是他自己把对方照顾的太好,还是出云双目不能视物的缘故,普通人轻易做到的一些事,他反而一直做得七零八落,每次都需要自己替他整理才好。
“我还是很奇怪,为什么将生和我穿的衣服从来都不一样。”
“我家有规矩,对待你们有相应的礼节,但我自己比起这种,还是更习惯洋服。”帮他整理好衣物后,将生牵过对方的手,把他带到了不远处的沙发上,嘱咐他好好坐在这里,不要胡乱走动,免得撞伤自己。
“呐将生,前些日子我听小春说,最近有祭典,应该很热闹……我想去逛逛!”
“祭典上人很多,也会很挤,你又看不到……”
“可我能听得到,即使看不见,我也可以靠耳朵来感受祭典的,听说还会放烟花——”
出云的眼睛虽然总是被布遮住,将生也能借由对方的语气察觉出对方的兴奋。出云很喜欢人,也很喜欢各种各样的热闹环境。初时见面本以为他喜静,但相处了这许多年,早已得知他喜欢玩闹远远大于静坐,就像个出生不久的孩子般。出云不在他身边时,偶尔有些沉默怕生,一旦回到他身边,就会露出笑容,拽住他的衣袖说些他今日见过的新奇事件。
“然而现在可是百夜时期。”他迟疑了一下,在这百日的无灯长夜下行走,还是让他有些心悸。“……我怕你会有危险。”
他不想承认,于是将话语引向了对方,这很巧妙,可惜对夜明神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将生不怕就好了,有我在,将生就不需要怕黑了。”
他笑着起身牵过他的手,稍微用力握了一下,袖间的萤光因为动作,颤了几颤,扬起了零星丁点。月亮隐在薄云之后,光亮很是柔和。
相信今夜他也能睡的很好,将生拉着出云冰凉的手,抬头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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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燃娘賜我一個談戀愛的機會(。
以及雖然沒有任何意義但我依然想說
是的這個織原就是你們見過的那個織原他家,嘻嘻。
日升之屋
阳光在变好。自三月以后,那种薄薄的、冰片似的冷阳终于浓厚起来,积存在他们红木的屋脊上,如同蜂蜜粘稠地滴落。罗可的心情半好半坏,鉴于他奶茶中糖块的比量已由三块减少到了一块半。门萨用分茶饼的小铜锤将糖块砸开,当着他的面丢进浓郁茶汤,在他悲叹时从镜片后抬头,投过一个这些年来他已经熟悉得能蒙上双眼以指血画出的眼神。“你知道这对你有好处。”门萨曾就这个问题如此表态。他在宠坏罗可并放任他得脂肪肝与“宝贝拿走他的奶糖巧克力!让他狠狠地恨你!之间权衡利弊,几近残忍选择后者,马拉松性爱与限量版圣经也没能让他改变想法。抛却个人因素来讲,罗可认为这点十分可敬。
他们得给屋檐除冰,不然滴水会在门口的石板成洼,或者弄糟罗可十分喜欢的那块小地毯。他们讨论过雇个工人来做,顺便修修屋顶的瓦片、掏掏烟囱什么的。罗可发誓他在阁楼听到过鸟雀刺耳的鸣声,门萨则怀疑那是他们的暖气管漏水导致。无论如何,只是讨论,两人都未上心到付诸实践。近来门萨在南开斯特区的跳蚤市场找到一个不错的二手书批发点,使得他在进新货的同时好好充实了一下自己的书库。罗可坐在柜台后的时间只好比他们原来商议得多出了那么一点点。当然,并不是说他多么介意。在这些时间里,他只是靠在那张足够结实也足够舒服的藤条椅上,围着一条大毛毯,桌上摆着糖块和杏仁一类的小点心,一本旧书在他左手边摊开着,纸张的苦涩气息混着茶香。下午的阳光在人行道上一点点移动,他一直看着,直到那光束退至斑马线旁的邮筒,给火红漆面涂上灿金,那时候,门萨就会回来。
罗可也喜欢门萨坐在那柜台后的样子,总是一副温文雅致、彬彬有礼的样子,他笑起来嘴角显出法令纹。罗可知道自己也是。但那并没让门萨的魅力减少半分。他亲切地招呼每一位推门而来的客人,为他们找书,提供些阅读上的建议。他们的卧室里添了新书架,木头是罗可选的,温暖厚实,能用一百年也不会坏——当然,那个木匠是这么跟他们保证的。门萨一有空就把之前堆叠在地板上的书本分好类,一层层码到书架上去。这些书有门萨的,也有罗可的,本来他们想做两个架子分开摆放,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摆成一团,罗可的《闪灵》紧挨门萨的《洛夫克拉夫特作品选》,一本属于门萨的《欧洲植物学》和明显是罗可的《如何照顾你的柠檬树》挤在一处。琳琅的书目就如同他们的生活在木架上交织。偶尔,他们搞混了这一本书和那一本书都是属于谁的。“这本《传教士位与咖啡豆》绝对不是我的,因为我根本不喝咖啡。”罗可蜷在床上,抱着膝盖,以一种装模作样的纯洁语气说道。门萨手里抱着一套三本的《利未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而且,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传教士位,你知道的,”罗可翻过那本书读着封底的简介,“对腰不太好。”
“唔,其实我还蛮喜欢的。我喜欢看你的脸。”
“我知道。魅力这种东西真是没办法,对吧?”
门萨扭过头,对上他伴侣那自认为最光芒四射的笑容,终于也忍不住笑起来。
“来吗,神父?”罗可伸出一手,将走过来的门萨拉入怀抱。就在他要到对方耳边低语自己的下一步邪恶计划的时候,门萨语调不稳地说:“停、停一下。”
他从两人肚子之间拽出那本《传教士位与咖啡豆》,把它扔到地板上:“现在好多了。”
他们同时大笑出声之际,罗可觉得自己还挺喜欢传教士位的。
一个叫玛蒂尔达的姑娘来托门萨找一本旧书。“我祖母总是提到那本书,”她揪着衣角,神情局促不安,“她得了病,很严重,快不好了,我想在她走之前为她找到那书,读给她听……”
罗可从旁边瞅着那小姑娘,看她苍白憔悴的脸色和纤细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她之前大概受过不少苦,想来她祖母亦然。他想说这种半个世纪前就快绝版的书籍实在寻无可寻,但看到女孩脸上的表情,还是把那话咽了下去。
“我找遍了城里每一家书店,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找的,拜托你,先生,这是我祖母最后的愿望。”
门萨望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平和,没有一丝敷衍的伪态:“我们会尽力,小姐。”
那女孩嗫嚅着道了谢,随后离开了,走上那金色的人行道时回眸一望,隔着玻璃的反光看不清表情。罗可嘬了一口他仅放一块半方糖的奶茶,道:“或许你不该给她希望。”
“每个人都值得希望。”门萨说,神情中仍看不出其他端倪,突然他抬头,对罗可一笑,“就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
罗可看着他,感到几乎酸痛的爱意在胸口泛起。你何尝不是予我以希望。他心中几乎狂乱地想道,最终,付诸一个小小的、甜蜜而哀伤的吻。那过去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看着门萨推开门,黄铜铃铛大响特响,门萨伸手止住铃声,向他笑笑,摘下颈间羊绒围巾,把大衣拿到门边的衣帽架挂好,抚平褶皱。“今天如何?”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问道,拿下眼镜用纸巾擦拭其上的雾气。罗可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答。
“很好,”他说,扬了扬手中的书本,“看完了一本书,喝了三杯奶茶,每杯都按照你的标准,一块半方糖。”
“听起来不错。”
“有你在更好。”
门萨咧嘴而笑,眼角漾起讨人喜欢的深深纹路。他俯下身亲吻罗可唇角,金边眼镜当啷一声撞上柜台。哦,说起来这眼镜还是罗可送给门萨的四十岁生日礼物,镜框是极轻的合金材质,外面则镀了一层货真价实的熔金。门萨收到这礼物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番。
“这太贵重了,罗可,”他拿着眼镜的样子像是一下子回到二十岁,“你知道你不用给我买这么好的眼镜……”
“我想给我的丈夫好东西。”罗可回答,轻轻捏着他的肩膀。为此他一直存钱,苦恼了一月,才在门萨生日前一星期敲定。他当然不会告诉门萨这个,看着他喜悦的表情就足够了。
这礼物换得的比他所想要好,晚上他俩在洒满橘色灯光的卧室做爱,门萨从后头上他,一手握在腰窝,一手向上摸索直至覆盖罗可汗湿的手背,他的节奏平稳但有力,每一下都狠狠楔进他脆弱穴肉里,绞出透明爱液,淫如蜜汁。在此之前他给罗可口交,用上最大热情和最好技巧,仿佛罗可才是那个寿星似的。事实上多年来他俩做爱门萨都十分卖力,极力取悦罗可,给他懒洋洋亲吻,那姿态真是诱人极了。罗可这么想,也诚实说出来。门萨吮着他的腮帮微微陷下去,脸色像粉红柠檬水一般可爱,罗可在射之前抽出去,尽数洒到男人脸上,沾染那副漂亮的金边眼镜。门萨没摆出多么不赞同的神情来,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伸出舌头舔舔粘在他嘴角的一点精液。
别告诉别人,但他们确实在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做过:书架旁、楼梯下、落着灰尘的窗框、暖烘烘的卧室、放满绿植阳光灿烂的厨房、干净光洁的洗手间,还有一次等他们关了门、把百叶窗全放下之后,竟胆敢在柜台后的那张躺椅来了一发。罗可坐在门萨大腿,慢慢摇晃着,感受门萨细长的手指顺着脊骨抚弄。在那个狭窄的、屋顶斜下去的小阁楼上,他们布了许多塑料藤蔓和彩灯,一些杂物和书本乱糟糟散落在地板上,他们就那么做了,门萨除了裤链拉开其余衣物都好生穿着,罗可倒被剥个精光,抓住手腕按在地面。他十分享受这种感受,叫得肆无忌惮。叫声或许惊飞了屋顶上几只小鸟,他不是特别在乎。
我们竟也行至此处。他转头,看着同他一起躺在阁楼地板的门萨平静的睡脸,想道。
光芒爱抚他爱人脸孔纹路,那些精致线条,都是岁月所为的印刻,如同时间走过一只美丽钟表。他想伸手去触碰,一时竟有些于心不忍。门萨看上去那么年轻,与他们初见时别无两样。
门萨睁开眼,看向他。金色如朝阳初升般的光中他微笑,口唇张阖,拼凑出“我爱你”。
罗可知道他最近很累了。他一直为玛蒂尔达寻找她祖母小时的爱书,多日来东奔西跑。女孩又到他们店里来过两次,询问近况,更多的是为他们搬动书籍,处理些要紧不要紧的账单。罗可告诉她其实不必,她有些紧张地露出笑容,看上去像只从他手掌攫取葵花籽的小松鼠:“我只是真心想帮忙,先生。”
罗可叹气,给她账单和铅笔,在她停下工作按揉眉心时拿来奶茶和糖果。他与女孩各占一张躺椅,在柜台后头一待就是整个下午。他们谈谈书,谈谈城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偶尔谈谈罗可和门萨。女孩似乎对他们有些兴趣,但碍于礼貌并未明显表达,他心中暗笑,想着年轻也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
“亲爱的,”有一次罗可忍不住和她提起,“关于那本书……我们一直在努力,但时间实在太久,如果我们真的没法找到的话……”
她的目光黯了黯:“我明白,先生。”她低下头将手搁到膝盖上:“我的祖母是个好女人,她一直非常开朗,照顾着我们全家人。自她生病以后,家里一下沉闷了好多。我是个会计,你知道,不挣多少钱的那种,没法为她做些什么……我想我只是想让她开心起来。”
“我相信只要她知道你的心思,就一定会感到很开心的,”罗可温和地说,“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好吗?”
“谢谢你,先生。”
她看上去脆弱又无措,几乎令罗可生出怜悯来。他往女孩手里塞了一块糖,看着她道谢,剥开糖纸,将糖果扔进嘴里,一边腮帮子因咀嚼满满鼓起。他还想着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这时门萨从二楼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沓清单。
“我要去买些杂货,一会儿回来。”
“好的。”罗可说,闭眼享受他俯身在自己面上一吻。玛蒂尔达站起身,拿过自己的外套:“我正好也要走了——我陪你一起去吧,门萨先生。”
“不用麻烦了……”门萨似乎本想拒绝,但在看到罗可的眼神后,有些犹疑地同意了。他帮女孩穿上大衣,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在经过门口那摊积水时体贴地让她当心些(“这屋顶一直在滴水,我们总是忘了找人来处理”)。从背影看他俩有点像对父女。罗可在感到荒诞的同时竟不可抑制觉得有趣。
他去给自己泡了杯奶茶,倒水时瞥见茶筒旁边咖啡罐,为那想象中的苦味瑟缩了下。方糖罐半空,他捡出两粒,想了想,还是拿起黄铜小锤,将一颗砸成对半,合着完整的一块丢入杯中。他吮吮手指头,还能尝到上头的甜滋味,不禁对自己嘲讽地笑了。能忍受痛楚,却不能忍受变苦的味蕾。
他盯着糖块在浅棕色的茶水中慢慢化开。
屋顶上的鸟叫声又响亮了几分。现在他们几乎可以确定那是鸟儿的声音了,没有一种暖气管能发出大小三种不同的尖叫声。所幸它们不在半夜闹腾,不然罗可定会因为神经衰弱去掀了那愚蠢的屋顶。老天,坐骨神经痛就已经够烦的了。门萨看他气恼的脸,温柔地笑开,把他拉倒在自己身边:“你还记得我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吗?”
他当然记得。他怎能忘记。他俩那是那样鲜润、美好、绝不无辜的年轻,无比破碎却又完整着彼此。刚开始很艰难,住地和吃用都靠他们断续打些零工,后来门萨被一家花店看上,给他们运送货物,罗可则在报亭找到一份叫卖期刊的工作。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寓,连带着有了上司、同事和熟识的朋友,有了正常的生活圈。再后来,他们卖掉公寓,用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座旧屋,稍作改造,一楼当作书室,二楼则是卧房,装上橱窗与招牌,把它变成一家书店,一个家。
门萨握着他的手,放到嘴边吻吻,眼神未曾离开他的面庞半分:“这么多年来,这个想法从没变过——能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事情。”
“我也是,亲爱的,但我的版本有些不同,”他靠过去,让他们的额头碰在一起,像两个孩子密密絮语,“你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事情。”
他们颇有默契地知道不用再多说什么,温情脉脉地接吻。从门萨舌头上罗可尝到咖啡清苦,又湿又暖缠绕着他的唇舌,他发现自己无心抱怨,只在两人分开后半开玩笑半是真心地抱怨了一句:“我真希望伟大的主能让屋顶上那窝鸟赶快飞走。”
不知是否为回应他的祷告,到了周二,沿着水管传来的爪子挠抓声与叽叽喳喳的吵闹不知所踪,阒然从世界消失,罗可几乎怀疑之前那些都只是自己错觉罢了。他有些担心是否屋顶上的融冰终于把那窝小鸟冻死了,那可不是什么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发展。
玛蒂尔达来到他们的店里,身边还带了个身材粗大的男孩,她向他们介绍这是她的哥哥,是个建筑工人,这次是由她请来帮忙除掉屋顶上的融冰。罗可与门萨忙不迭道谢,那粗壮汉子已经架上随身的梯子,敏捷地爬上屋顶去了。罗可在下头仰头看着,漠然地想他会不会穿过那脆弱的瓦片直接掉进他们的卧室里去。
门萨在一旁询问玛蒂尔达她祖母的情况。“她已经走了,”那年轻脸孔流露出一丝哀伤,但眼神坚定平和,罗可有那么一瞬发现那眼神惊人的熟悉,“我……我们到最后一直陪着她,她走的十分安详,十分幸福。”
“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那书。”门萨轻声说。
“不必抱歉,先生,我早该想到,对她来说,我们才是更好的慰藉。”这次她微微笑了,望着罗可,“幸好不算太晚。”
罗可对她回以笑容。一个脑袋突然从屋檐边探出头来:“我已经修好屋顶了——先生们,这烟囱旁边还有一个鸟窝,要我清掉它吗?”
“鸟窝?”罗可叫道,立刻想起整个不得安静的三月份,“什么鸟的?”
“呃……我想是知更鸟,先生,真稀奇,竟然能在城市里见到知更鸟,”男人的手伸出来晃了晃,“瞧,这有片羽毛呢。”
他松开手,那片羽毛轻忽落下,降落在罗可手中。他和门萨同时凑上去看,一片棕色的羽毛,靠近尖端有一片浅浅的白色斑纹,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们都微笑了。
他们竟也行至此处。
“劳驾留下那鸟窝吧。”门萨说,“没准他们还会回来。”他们的目光对上。罗可知道,待会儿回去以后,他将会把这片羽毛夹进一本书里,做成一张特别漂亮的书签,然后等待着,等待金色阳光照上人行道,春天终于来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