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尔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朝前方约一百码远的废弃大楼走去。
以教会大教堂为中心,研究院立于其右,两者与废弃大楼之间呈不规则的三角形分布。比起另外两座建筑的人气蓬勃,这栋大楼愈发显得孤零零的。没有人记得这座不起眼的建筑是从何时起在那儿的,灰色水泥外墙以及四处杂草丛生的土地是那么破败荒芜。幸亏这块区域隶属于岛上教会和研究院的管理范围,才避免了沦落成好奇者们试胆场所的命运。
谢尔盖迈入光线昏暗的一层大厅。此处门窗凋零,呼吸中充斥着灰尘的气味,地面到处都是枯枝碎石,每迈出一步脚下都会发出枝叶折断的脆响。
他大步经过正厅中已经故障的电梯,绕到背面本应是杂物间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磁卡,在旁边一个看上去已经坏掉的感应器上刷下去,在一声轻微短暂的“嘀”之后,杂物间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露出了一个金属电梯的入口。
他走进去,直接按了通往最高层的按钮。在这个狭小安宁的空间内,只能听见电梯上升时缆绳发出的噪音以及监视器转动时的细微声响。闭上眼,梦境里的一幕又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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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儿,一个人。
周围像是有水又看不见水,像是土地又看不见地面,天地间俱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那儿,倏然回首。
有群鸦忽地腾飞而起,聒噪遍空。待到鸦群散去,独剩一只黑鸦残留于视野中,它立在一截铁丝缠绕的断桩上,不时掉转着小巧的头颅,用人类般的蓝眼睛静静凝视着他。
当他试图去解读那蓝眼睛里传达的讯息时,梦境便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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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谢尔盖睁开眼,平静地迈出电梯。
他站在一条寂静的长廊上,最后一丝光线随着电梯门的关闭而渐渐消失。他在黑暗中往右侧的走廊前行,直到走至尽头。他摘除手套,将手掌按在某处墙面上,皮肤接触的地方登时现出五块指纹大小的绿色光斑,他再抬头,注视着头顶上方一处微小的光点处,待到光点一闪,结束了虹膜扫描,这才听见门缓缓开启的动静。
他推门而入。
骤然夺目的灯光让他不自觉地眯起双眼,令人心旷神怡的上好雪茄的气味扑面而来,鲁道夫•霍夫曼响亮的的嗓音早已在办公室里炸裂开来:“哈哈哈好久不见啊,我的孩子!”
谢尔盖闻声也微微一笑:“好久不见,老头子。”
鲁道夫年逾五十,身材肥胖,满面红光,多年的秃顶只剩耳边和脖颈还生长着几根卷曲的白发。这张慈祥和蔼的脸上总是堆着具有感染力的微笑,从而掩饰掉那不时闪过一丝狡黠光芒的浣熊般的褐色眼睛。
“苦艾、波本、朗姆——”鲁道夫一边走向酒柜一边大声地自问自答着,“——伏特加!当然是伏特加,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他动作灵活地取出一个酒杯,然后斟上了一小杯酒,笑意盈盈地搁在茶几上,抬手示意谢尔盖随便坐——这里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布置得更像一间起居室——鲁道夫端起自己的酒杯在办公桌后的高档转椅上一屁股坐下,可怜的皮具在他的体重下被压得吱吱作响。
“听说你上次的任务完成得很漂亮,内陆那边的家伙们这回可是痛快地拔掉了一根肉中刺。”
谢尔盖礼貌地回了一笑。
“知道我欣赏你什么吗,”鲁道夫用食指点着谢尔盖的方向,“就是这份从容和冷静。你不像有些人容易犯错误。这些年你替我们解决了不少麻烦。老实说,你的前任搭档退休的那段时间,我曾经一度以为你要让我们失望了……话说回来,谁没点高傲的地方呢?神慈科里对犬啊血啊什么的口味挑剔的多了去了,其实只要结果好,过程什么的都不重要。”
“您的赞扬让我惶恐。”谢尔盖浅饮一口,然后放松地靠在沙发上,“虽然听上去是在说我冷血无情。”
“从我的角度这是肯定了你的职业素质。”鲁道夫挤了挤眼,“你至少不会成为把我半夜吵醒不得不去处理的问题儿童之一。”
“干我们这行的,除了努力去当一名优等生,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谢尔盖笑道,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鲁道夫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的空杯子,轻轻咳了两声:“你和现在的搭档一起工作也有大半年了,听说你对他非常照顾,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杀过一个人,如果依旧这样下去的话,我想上面总有一天会质疑他的工作能力。”
“他的工作就是协助我完成上面派下来的任务——如果这么多年来,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谢尔盖哂道,“如果他们非要对电脑上的数据那么感兴趣,只有麻烦您老人家在我收割的人头下面划几个给莫伊了。”
“你精挑细选了那么久,想必这个莫伊在你心里一定——比较特别?”
“他为人单纯,懂分寸,不多事,作为搭档,尤其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非常称职的。”
“作为搭档,确实是需要一个肝胆相照,互相之间不需要保留什么秘密的人。”
谢尔盖摇头笑道:“如果您想让他知道我过去到底杀了多少人,不妨告诉他好了,不过除了吓跑一个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搭档,我不觉得能对完成工作起到半点帮助。还是说,您这是要批准我休一个长假的意思?”
鲁道夫用手指弹着酒杯,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这么说……你们不是那种关系?”
“我的过去您都知道,我只爱过一个人。”谢尔盖抚摸着脖子上的那枚逆十字,“除他之外再也不会有了。”
鲁道夫转动酒杯,欣赏着杯里液体的色泽与投射在玻璃上的倒映。沉默片刻,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孩子,你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你得信任我。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没有什么特殊能力,我是真把你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说实话作为管理者我们也有头疼的地方,一个人优秀是好,但是一个优秀的人没有什么弱点的话,反而是一种缺憾。”
“嗯……”谢尔盖揉着太阳穴,看上去有点困顿,“我遇到麻烦的话当然会向您汇报的。”
“还记得刚进神慈时教官教导你们的话吗,身为神慈的人,你们应该要怎么做?”鲁伯特不慌不忙地踱到谢尔盖对面,隔着玻璃茶几审视着沙发上的人。谢尔盖捂着额头,语速缓慢而清晰地一字一句答道:“……神啊……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注①”
“何为正直的灵魂?”
“为维护岛与内陆的安定,不惜奉献自己的一切。”
“你拥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不断杀人,才能活下去……”
“每个人生而有罪。”
“我有罪。”
“谢尔盖,你可曾犯下了什么罪?”
“我……我杀了很多人,很多人……我还烧了教堂……我还害死了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鲁道夫俯身撑在茶几上,面对着无力垂头的谢尔盖,嗓音压得十分低沉:“——少年人用什么洁净他的行为呢?是要遵行你的话!*注②还记得你加入组织时所说的话吗?!”
“……我记得……”谢尔盖使劲皱着眉头,“承沐神恩,谨遵神旨,吾身祭神,吾心向神,永不叛神……”
“你遵循了吗?”
“我遵循了……”
“谢尔盖·菲奥多罗夫!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你有没有起过背叛组织的念头?!”
“我没有……”
“大声说!”
“大声说……”
“记住神的教导!大声说——”
“——大声说,”谢尔盖低声吼了出来,“——曾被杀的羔羊是配得权柄、丰富、智慧、能力、尊贵、荣耀、颂赞的。*注③”
“大声告诉我,神对于你们的罪是怎样说的——”
“——你们的罪……虽象朱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注④”
“好样的,看来你并没有忘记神的教导!”鲁道夫满意地拍了拍谢尔盖的肩膀,将他从沙发上拉起来。“亲爱的孩子,找到了意中人一定记得告诉我!我会为你们高兴的!话说你真的很久没陪我喝酒了,酒量又下降了不少啊,哈哈哈……”
他将谢尔盖送出门外,喝完了剩下的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才悠然回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鉴定表,掏笔在结果那栏写下了:此次通过,有待观察。
谢尔盖慢慢挪到远处的某片小树林中,确定自己脱离了废弃大楼的监视范围后,一改之前迟缓的神态,迅速解开衣扣,咬牙从左边侧腰处缓缓抽出一根带血的长针。还未待松口气,头晕再度袭来,他不得不一把扶住旁边的树干来保持自己的平衡。
“狡猾的老狐狸……”谢尔盖嘿嘿冷笑,“吐真剂做得效力越来越强了。”
他将长针收入大衣内袋中,回头朝神慈科总部的方向望去,灰色阴沉的废弃大楼像是一根刺狠狠扎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
上空乌鸦的啼叫声将谢尔盖从感怀中拉回现实,他忍住伤口的疼痛与药物反应,脑海里反复浮现出的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们发现斯丰奎尔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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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诗 51:10)
②(诗 119:9)
③(启 5:12)
④(塞 1:18下)
#描写练习
#平行世界,平行时间,片段之间没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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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也许是空中驶过的飞机将谢尔盖吵醒了。
阳光投照到床上,整条脊背都被晒得暖融融的,他下意识伸手去找睡在身侧的人,却摸了个空。
得快点起床,他想,让奎尔提等烦了的话,那个小坏蛋是会发脾气的。
有时是故意弄乱家里的东西,让他浪费休息时间收拾上大半天。
有时是不留下任何消息就跑去玩耍不回来,让他焦虑不安地到处寻找。
有时是爬上床故意用力拍打他的脸,大声嚷着,哥,起来啦,我好无聊啊。
每当这时他总是不得不睁开眼睛,让那个打搅他美梦的小恶魔深深地映入眼底,然后将其强行拉入怀里,咬着对方的耳朵说,再睡一会儿啊。
免不了被一番抓挠咬踢,只要奎尔提没认真的生气,他便不会放手。
他的搭档曾经打量着他脖子肩膀以及手背上的伤痕,揶揄道:你家不是养猫的么,这算什么,小型地狱犬吗?
他噗呲地笑出声。
他们的床上总是乱成一锅粥。刚开始谢尔盖还会进行整理,但没几分钟就会恢复成之前的模样。他无可奈何地望着床上发脾气的小怪物,认输般地问他为什么。
叠好的床没有安全感。奎尔提嘟着嘴。我就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从那以后他们的床就总是乱糟糟的。
奎尔提的睡衣就扔在他的枕边,谢尔盖将衣服扯过来盖在脸上,熟悉的气味立刻扑了满脸,传来麻麻痒痒的舒适感。
的确,这样比较有安心感。
今天家里并没有除他之外的人在。
他走到厨房,打算先弄点东西吃。冰箱贴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需要购买的东西:牛奶、鸡蛋、面粉、晾衣夹……才看几行就感觉头都要大了,他赶紧掉转开了目光。
在家里,冰箱必须随时保持食物的充足,以防自己突然之间又要出差好几天——对奎尔提的生活自理能力产生期待?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你太宠他了。看过这一惨景的搭档叹息着。
我认命啊。谢尔盖轻笑着回答,这样他就离不开我了。
看来只能把去超市的行程放在去找奎尔提之前了。
他打量着冰箱的金属门把上映出的扭曲影像。
那小子不在的时候,房间还真是静得让人不习惯。
真想立刻见到奎尔提。想将他紧紧拥进怀里,吮吸他柔软的嘴唇。
他握住冰冷的门把,将其打开。
——冰箱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愣住了。
冰箱贴下,在一长串购物单的最下面,有几行歪歪扭扭的留言。
哥。我坐最早的航班走了。勿念。
是啊。
他不是早就走了吗。
他呆呆回望着一室狼藉冷清。
却不愿意醒。
【tag】空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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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时隔一年,终于又回到了这座城市。
刚值雨后初晴,清新的空气让斯丰奎尔提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他一如既往地只带了少量的行李,个子倒是比起离去时拔高了一大截,已经基本蜕去了稚嫩的少年模样。
他嚼着口香糖,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个地名。
一路上他透过车窗打量着那些曾经熟悉的街道,还是离开时的模样。
物未变。
那么人呢。
出租停在老城区的一栋公寓楼前,斯丰奎尔提从车上下来,径直上楼来到那块熟悉的门牌号码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奎尔提迈入房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他四下里走了一圈,屋内无论装修还是摆设,都跟他当年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所有东西都摆放得太整齐了,就像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一样。他正在思索谢尔盖当下去了何处的时候,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一位陌生的胖中年人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盯着奎尔提,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胖子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钥匙,”奎尔提耸耸肩,“我以前住这里。”
胖子将奎尔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我是房东,你是谁?这房子今天就要收回了。”
“收房子?”奎尔提皱眉道,“谢尔盖不住这里了吗?”
听到谢尔盖的名字,房东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但是仍然很不耐烦。
“那家伙预交了一年的房租和清洁费,叫我每周找人打扫一次,说可能会有人回来居住。但是他把自己的钥匙退给我了,说如果发现有人回来,他再来取这把钥匙……看来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不好意思,房子现在到期了,准确说来——上周就到期了。我是因为在外度假所以才晚回来了——听明白了吗?我要收回这间屋子,现在请你交出手上的钥匙,然后马上离开这里!”
奎尔提将钥匙往沙发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离开公寓后,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巧遇谁家举行婚礼,草坪上热热闹闹地站了好大一圈人。在人群之中,有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让奎尔提不禁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的笑容还是没有变。
只是双眼的神采消减了大半,整个面庞也显得憔悴不少。谢尔盖穿着笔挺的西服,新娘的手挽在他的手臂上。
什么啊。
奎尔提突然想笑。
才一年啊,这么快就死心了吗?
马路的另一边,新郎似乎看到了站在街道对面的奎尔提,只见他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变得僵硬,可是目光立刻就被重重叠叠的人群隔断了。
时至今日,我还做什么白日梦?他自嘲地想道,他怎么可能会回来……
啊哈,又自由了呢。
奎尔提吸了吸鼻子,转身向深巷里走去。
该去哪儿才好呢——
背对着热闹的人群,他再度让自己露出微笑。
【tag】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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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嘿……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这么说有些奇怪,我并不是在打电话……我这是在录音,用我的手机。
这里没有信号,我无法拨通号码,所以在最后这段时间里,我只好录下这些话。
要怎么说好呢,这事儿有点复杂。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我想我被困住了。
没错,困住了。现在我所处的空间大概只有衣柜那么大,连直起身来都很困难,我一直屈着膝盖,现在已经感觉到两腿在巍巍发抖了。
真是糟糕啊……还好你没看见我这副狼狈的模样。嗯……我也许应该大声呼救什么的,虽然我很怀疑那样做能起到什么乐观的效果,但至少像是一个正常人的求生本能对吧,哈哈。
可是我不愿那么做,我希望能多跟你说说话,尽管只是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神明在上,我想见你。
尤其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真的好想再一次抱紧你。
其实我并没有受伤,我只是被困在了这个该死的地方。而透过右边断壁的缝隙,我可以看见对面柱子上绑着一个跳动着红色数字的炸弹,现在显示还剩下三分二十秒的时间。
我也没有想过会这样匆匆与你告别。更确切地说,我很清楚自己由于工作的缘故随时可能送命,我只是没有意料到……会是今天。
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吻了你睡梦中的前额。
你是那么美好。
我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你,也不管你有着怎样的过去。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只当我是一个自愿任你宰割的长期饭票,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对我产生过感情。
我只想照顾好你,尽量满足你的一切需求。
哪怕在别人眼里是那么任性抑或是无理取闹。
别问我为什么会如此迁就你。
这个问题在遇上你的初期我就问过自己千百遍了。
然而并没有得出答案。
我就是拿你没办法。
……我还有一分四十五秒。听着,现在我要说点重要的事情。
你必须按我所说的去做。
还记得我的搭档吗,之前你们见过面。在我留给你的手机里,有他的号码,上帝啊别告诉我你把他删掉了……好吧,如果你删掉了,就赶快想办法去找到他——我告诉过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的。
信任他,他会保护你的。你不能擅自离开这里,你懂吗?我再说一次,我不希望你卷入什么麻烦之中。去找我的搭档,他会给你换个新身份。然后,你会没事的。
你会没事的,宝贝。
最后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求你了。
天哪,只剩下二十多秒了……
亲爱的,我多想喊你的名字。这是我能够呼唤你的名字最后的机会了。
可是我不能——见鬼!这是我头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的工作!
还剩十二秒。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片空白区域里,密密麻麻闪现的都是你的名字。
七秒……没有时间了。我要把这个手机从眼前这个缝隙里扔下去。这里楼层不高,下面又是草坪,如果手机没有被爆炸后的碎石压坏的话……我希望你能听到这些话。
最后四秒。
我的爱,千万保重自己。
永别了——
【tag】生命的最后时间里